记得有一次,我把自己的新书发布会所有资料信息,都交给了喜丽,这是我参加众多文学学术会议得到的经验,办活动讲究充实严谨,我知道这些文字的份量,有人稍为编写便是文章,于是我挑中喜丽,让她去试笔练刀,果然不负我望,《走出前世沧桑,谱就文学情缘——记“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第二届新书发布会》一炮而红,拿到海外文学著述报导文学第一名。喜丽的善良真诚颇有她个人的魅力,而这些远比写作技巧或力争上游的勇气及社交的主动热情种种能力更加打动我,我格外地喜欢这个女孩子,当然还有好几个与她相仿性格的女生,我都特别喜欢。
冷眼旁观,喜丽的作品真的很好看,因为真诚,因为朴素,因为有人性。我时不时地给予她几句鼓励赞美,她象一棵健康快乐的植物,不时地为大家摘下一些新鲜的果子,总是令人愉悦而感动,喜欢看她作品中幸福而普通的生活,知足而感恩的人生,文如其人她的作品都很感人。
2021年与她交流较多了起来,因为我们同时信了主,同日受洗成为主内姐妹,在生活中我们同样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她的健康出了狀况,我们热衷地祷告,把自己交了出去,心里较前平静多了,有时候想劝慰她,让她想开些,但好几次都被她反过来安慰我,她说她没有那么脆弱,她也不会放弃,你们都想多了。看到她这么乐观,又不喜欢听人安慰,我也松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了。
在“仰望星空百年新诗”的筹备中,我也推荐了喜丽的诗入选,对于这位纽约华语诗歌作者李喜丽,是这样介绍她的:海外写作者在情感上更为真挚,他们在非母语的语境里,诗的写作对于自身情感的表达和心灵安放的需求,是大于对技巧的把玩的。是为需要而写,不吐不快。喜丽这首《致我的小孩》的诗作,就是以情感的真挚取胜,她朴素无华的语言也成为她对孩子倾诉的必然。这位学数学专业的诗人,在数学与浪漫之间找到了平衡点。
《致我亲爱的小孩》,写得很规矩,语言直白朴素,但却透出母亲的真情,大白话一样的诗句,以四分钟的时间,与百年中的诗人胡适、卞之琳、艾青、臧克家、冯至、痖弦、严力等大诗人同框了。
我很想把喜丽的音容放在极光视频里,试着请她几次都不行,我力争请她在一场诗会上朗读一首短诗,也因体力不支被婉拒了,我没想到就此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我失眠、失语了几天,我痛苦我愤怒我旡奈,我只能默默地接受上帝安排的一切,想来天堂是光明而美好的,喜丽己没有痛苦缠身,我们最后都会去与她见面,喜丽,安息吧。
南希:沉静如水
过去几天里,因为喜丽的去世,我的心情非常难过。喜丽是一个像水一样安静的人。上善若水,这四个字很合适她。她给我的印象分两个部分,刚开始是沉静如水,后来是犀利如歌。
我与她熟悉起来是在2016年,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成立时。在任何活动中,她都像一潭水一样的静静无声。聚会的热闹,几乎淹没了她的存在,她总是在角落里静静的坐着。每个人都会有许多面,有的人会“八面玲珑”。喜丽不行,一个面也达不到,所以她是孤独的,总是在各种喧嚣,在人群声光处掩盖内心深处的孤独感。她有一次主动向我提起,她曾与抑郁症搏斗过。她说,“我2008年患抑郁,虽然是初期的,已经是不堪回首的一段经历。”她外表腼腆,有时会因为羞涩、难为情而脸红,好在她有文学,有朋友,在协会里,我们一起畅谈、读书、聚餐、朗诵、唱歌。她从来不落下任何一次活动,比如座谈会、发奖会、聚餐、艺术展览、画展活动等,她都去参与。她对文学的热情和虔诚,也许来自对生活的思考,和对灵魂的救赎,所以她才那样的虔诚。
喜丽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善于吸取正面的、积极的、光亮的东西,吸取生活中的阳光养分。她是一个善于聆听的人、一个好的听众、一个善良的朋友。她能够看到别人的长处,鼓励别人发挥自己的才能。她是一个不算计的人,从来不会为了自己、为个人利益去求人,或者去搞什么手段。她不好意思和不屑于干这样的事情,她是一个纯洁如水的人。
她是一个有爱的人,从她的文章里,能够看到她怎么样的对待爱情的。她等待的时候便等待,她发现了爱情,就去争取。她爱文学,爱艺术,爱朋友。我们与她接触中,能感到这股热力的幅射、喜悦和光亮。2019年春节晚会的合唱队里,她练的最刻苦,大冬天的把女儿带来排练场。她做事总是付以100%的热量。在我的心里,她是一个热心的、安静的、善良的、坚强的、温暖的朋友。
我们无话不谈,我看了一下我和她的微信,一年半我们的聊天记录竟达上万字。她是一个有趣的人,一个热爱生活、热爱美食的人。我们聊餐馆,聊煲汤,聊煮粥。她是一个善于捕捉快乐的人,善于享受生命当下的人。我们上班都很忙,业余时间少,她提议见面聊天。记得有一天很冷,下着雪,我们见了面,就信步走进一家旅馆的地下食品城,边聊边逛,看到各国风味食品就买了一大堆,包括甜点蛋糕,坐下来后一样一样品尝,一起大笑,像两个放学不回家、在街上吃零食的小学生。此后,我们发现了文学之外的爱好,吃!我们讨论哪个餐馆好吃,计划一家一家去吃。
有一次,我们在一个有二层露台花园的餐馆吃饭,二楼平台上人头攒动,非常热闹,有乐队,有酒吧,我俩嫌吵就转移到内厅一个角落,坐在一个大落地窗前,看夕阳景色,聊了很久,聊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聊得开心。吃完了走下楼,出了大门,我们还不舍离去,便在楼下的花园里坐了下来,听二楼露台花园传出来的音乐声。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月光、歌声和炫目的街市灯光。我们有时候并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听,或者相视一笑。那是一个值得永远停下来的时刻。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来。那个时光是永恒的。
最令她高兴的话题,自然就是交流文学写作。我最难忘的是,喜丽写了几篇关于我长篇小说的报道。她一共写了三篇,一篇是《理想主义者的青春祭歌》,发表在2017年8月25日的侨报“文学时代”版。她说读过我的长篇小说《娥眉月》之后,“更是惊艳,行文优美,妙笔生花”。她还写了我的新书发布会报道及新书介绍,分别发表在《侨报》和《新洲周报》上。这些加上另两篇报道,使喜丽获得了2018年华文著述奖新闻报道类第一名。
她有时把她的小说拿给我看,让我帮助她分析。我虽然很忙,但是睡觉之前躺在床上看完她的小说,给她写了很长的建议。她说“非常感谢,非常有用。你的这些专业的意见是非常难得的,是我需要的”。
最初她给我的印象是沉静如水,温柔从容,像水一样安静,润物无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但后来她给我的印象,是犀利如歌。当她的生活发生激变,她的性格显出了另一面,冷静,坚强,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创作上也有很大的变化。她变得更加勤奋、努力,在文风上,她更加犀利、更加真实,更加勇敢剖析自己的内心,留下更真实而有力度的文字。
可惜她英年早逝,她的很多计划并没有完成。失去喜丽是一念破碎的悲伤,是猝不及防的痛惜。在她身上蕴藏着独有的文学才华,还未能尽情绽放,荒田老师说喜丽之才未用尽,但都用得恰到好处。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安慰。我会记着这样的喜丽,我会记着她是怎样的活着,在她生命里发扬了100%的热力,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犀利如火,拥抱生命之美、生命之光。这么想着,我心里的悲伤终于释放,像一场大雨,哗啦一下,向心坎上倾泻了下来。
江岚:文字里的纽约犀利妹子
很多年前,我就知道“李喜丽”这个名字。纽约有一本不刊登任何广告,印刷精美的纯文学月刊,叫做《彼岸》。我和她的名字有时会出现在同一期的目录中,和固定供稿的作家们明显不同。想必她也和我一样,有感而发,因为喜欢文字,利用零零碎碎的日常时间,虽断断续续,却不停地写。
当时,她的创作题材和我的有相当程度的类似。不过,我对于现实或记忆中的人与事,能记录下来的大多是“印象”,或者“感觉”,她不是。她写故乡的“耳聋婆”,会描画出老人的形貌动作,摆出她的“衫兜箩”中各种的小物件;她写曼哈顿的“唐人街”,街头巷尾都是活灵活现的各色饮食男女;她写牵连起故乡与纽约的几株大玉兰,一杯菊花茶,都是踏踏实实的“细节”,语言平易,结构稳整。这些文字,让我惊讶于她再现往事的清晰度,也一点点加深了我对“李喜丽”这个名字的认识:她是个理科出身的文学女子。
五、六年前,文友们在纽约聚会,她向我走过来,自我介绍:“我是喜丽,住在纽约。刚开始学写作,平时也写得不多。”那天,她的一头过肩黑发简单束成一把,左臂上搭着一件厚外套,右手拉着一个小小娃儿。聚会上人很多,我们并没多聊。我只是了解到她和我一样,也教书,我们算来是同行。我完全没有把她这个人和杂志上的“李喜丽”三个字联系起来。此时,距离《彼岸》停刊已经十年了。
后来,除了文友聚会中数次碰头,也没有特地相约见面,不过彼此之间的交流渐渐多起来,有时聊一聊文字,有时聊一聊课堂课间的事儿,都是笔谈。如今想来,我与她之间的情份,总是逡巡在字词句读里的。
最近几年,她的创作开始进入一个井喷期。不仅短篇小说、散文陆续获奖,她也开始尝试写诗歌,而且一写就获奖了,她有些小兴奋,用台山口音的普通话给我留言说,姐,我以前读不懂诗歌,更不敢写抒情诗,觉得自己写不来,没想到会获奖!
我哈哈笑,先祝贺她获奖,又说奖金一定要贡献出来请客,再说:“不得骄傲!你的文字还是需要打磨的!”
她也笑,答曰:是是,你们这些读中文系的文采特别好,是我做不到的,还要好好学习!
她曾经梦想过去读中文系,成为一名专业作家。有时她也说,自己与写作是一种若即若离,非亲非疏的关系。她一直坚持写,却写得并不很自信,每次提起笔来都感觉是一个文字新人,手难应心。我则认为叙事条理清晰,语言浅白是她的长项,不见得一定要苛求字面的天花乱坠,她要更进一步,只在于用浅白的语言表述出深层次的情感与思想。为了让她对自己的文字更有信心,我建议她不妨试用一下“简书”。她深以为然,通过国内亲友去申请账号,账户名“纽约犀利姐”于2021年1月18日,入驻“简书”。
陆续读到她在这个平台上发出来的数篇旧文,我才恍然意识到,她就是《彼岸》里的那个“李喜丽”。也就是说,若以资历论,她在海外一众写手群中不算“新手”。她只是对“创作”有一种严肃到近乎严苛的态度,才会总觉得自己功力不到,笔力不到,虚心成一块海绵,时刻准备向书中经典,以及周围和她一起在写的人们求教。
我和她既是同行,又是文友,不免还有些共同的喜好,比如都对“体育运动”天生麻木,对“植物”有些奇怪感应,还有,喜欢每一次季节变换,不会被天气阴晴影响心情。但她喜欢吃,喜欢做饭,煮一锅粥能罗列出好几条“诀窍”,却让在灶台前得过且过的我,只好懵懵然,笑着旁观。这番情景也正如我与她之间的往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只在文字里,不在俗世间。
2019年5月,她第一次因为子宫内膜异位症引起的囊肿破裂做大手术,切除子宫和一边卵巢,我并不知道。同年底,她因剧烈腹痛再次入院检查,查出一个10多公分大的肿块,又一次接受手术,切除子宫颈、另一边卵巢和部分肿块组织。术后肿块组织化验结果,是“低度子宫内膜间质肉瘤”,恶性。我也并不知道。她先遵医嘱吃抑制雌性荷尔蒙的药物,肿瘤略有缩小的迹象,数月后病情反复,肿瘤长大到超过10公分,压迫到直肠膀胱,无法正常大小便。我还是不知道。
一年以后,2020年5月20日,她把这一段患病治病的经过详细告诉我,并说次日就要开始做放疗,放疗之后可能还要再次接受手术。
我的惊恐和心痛,远不是言语可以形容。我们之间的话题,第一次落实到具体的,现实的私人生活当中,竟是这样令人无话能说。肆虐的疫情阻断了探视的可能,此后,除了时不时询问一下治疗进度和她的康复情况,远远嘱咐她安心配合治疗,注意休息之外,我能做的实在很有限。
她和我都未能预料到的是,2020年11月底,她尚在放疗之中,我被诊断出肠道癌。
那个“感恩节”,我和她成了病友。我们一起感谢还有彼此,也感谢上苍还给我们留下了足够的时间可以彼此感谢。当现实的冷峻如此这般笼罩我们的私人生活空间,本来就并不伶牙俐齿的她,语气很重地说:“姐,要加油,我们一起加油!”
转过年2月初,当北美作协筹备云端春节晚会,我的情况已趋于稳定,她送来一张美美的照片,说是当年相亲用的,又“美颜”了一下。我很开心地隔空调侃她,感觉到她的状况也在好转,是真的开心。一周后的情人节,她在“简书”上贴出她与丈夫的故事《缘份天注定》,一下冲上当日点击量排行榜,她一边兴致勃勃地把消息告诉我,一边兴致勃勃地准备浪漫晚餐,竟然打算用超市买来的水饺皮做葱油饼!
我不是医生,但也明白这样的反复意味着什么,也深知她几乎日夜在病痛的持续折磨当中,是怎样一份巨大的身心煎熬。所以,一个月后,当她看到几个文友想要我开设一个散文创作班的消息,留言说:“姐,我关注你超过20年了,也想要跟你学”,我默然良久,良久。我不敢想象她病骨支离的模样,却了解她不甘心,不服输,坚持要与病魔奋战一场的决心,我于是把云端课程的链接给了她。
从2021年3月14日起,她每周跟班学习,听课,写作业,交作业,一遍遍修改。如果当天状态还可以,她会打开摄像头,我眼看着她一周比一周清减下去,苍白下去,精神头却始终昂扬。偶尔,镜头中的背景里,会闪出她身体之外,各种仪器的边角,管子的断片,让我在屏幕前心惊胆颤,拼全力维持自己声调的稳定,和态度的镇定。
期间她换了新药,开始尝试中医的辅助治疗;换了更好的医院,新的希望随着春天到来再次燃起。5月里的母亲节前后,她的散文《清明时节》被收录入“简书”平台策划的《乡情乡韵》主题一书,进入出版流程,让她病中的容颜闪亮了好些天。奈何这一线希望竟随着东风归去而飘散。6月初,鉴于她的身体状况已经难以承受化疗的冲击,医生建议她放弃治疗,同时告诉她,她的生命仅余数月。
她拒绝放弃。她说,上有父母,中有伴侣,下有幼儿,她不能放弃。不管为此需要承受多么难以承受的痛苦,只有一丝半丝希望,她也要争取。这就是理科生李喜丽。一个内心十分善良,又极度敏感的女人,同时也相当理性。她对生活中的一切人、事、物充满善意的关切、体贴和热爱,那些情绪却始终被节制在理性后面,坚定,沉着,实在,不张扬不激烈不声嘶力竭,连眼泪的滑落,也无声而平和。
那一周,她没有交作业。我在一片葱茏的盛夏绿色里,远远惦念她,心如刀绞。
7月7日,她又一次缺课。当夜,我们一起听身患癌症,仅有一年生命的“夜莺 (nightbird)”在舞台上唱她创作的歌曲《It’s OK》:“…I don't look back at all. Yeah,you can call me reckless, I'm a cannonball (uh, I'm a cannonball). Don't knowwhy I take the tightrope and cry when I fall… It's okay, it's okay, it's okay,it's okay. If you're lost, we're all a little lost and it's alright…”
散文写作课到8月初告一段落。我一直没有因知道她的病,而放松对她的要求,她交上来的每一篇文字,都被我狠狠批改过。她并不需要怜悯,不需要同情,她只想把已经写下的或尚未写出来的文字打磨得更好,我知道。
再后来,她整个人瘦到了只剩下100磅,依旧在精神稍微好一些的时候,给我发一条两条信息,告诉我治疗的情况。十月中,北美作协《东西》文学副刊的原创版面责任编辑约来了她的两篇随笔,都是我此前没有读到过的。审阅过后,我私下里把我认为没写好的段落,需要再斟酌的句子都标注出来,返还给她。她照例虚心而诚恳,回复:学习到了!又说:刚结束了12天的放疗,还能吃能睡,虽然吃得不算多。
她这条回复让我足足发了半天呆,忽然间就把我所认识的,前前后后的她和“犀利”这个词联系起来了。这个善良温和而节制懂事的妹子,用她的语言、文字演绎的是一种顽强向上,坚韧不拔,绝不轻易服输,也绝不肯轻言放弃的生命精神。
又过了两月余。昨日,传来喜丽过世的噩耗,她49岁的生命定格在了2021年的末梢。她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多牵挂,还有那么多想要写下来的东西没来得及形成字句啊!
而她已经写下来的文字,就在那里,携带着她努力燃烧过这一次的生命的光与热,在那些字词句读之间,在我们之间,不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