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儿童的中文课本里,自有一篇是关于中国春节的。不免说起中国“年”的由来,以及炸鞭炮和贴春联的原因:原是要用那响亮亮的声音和红彤彤的色彩,吓退“年”这个怪兽。这样的说法,读着有些趣味,却多少也觉得勉强。
近来又看到一些对于“除夕”一词的另类解释(有别于传统的“月穷岁尽”):这个词对应着英文里的“新年前夜”,但一个“除”字让人联想,因此把“夕”也解释成一种怪兽。“夕”这怪兽到过年时候就要出来捣乱,然后有勇敢的祖先“除”掉了它,从此新岁平安。
说到年和兽的关系,更容易想到的是中国人信奉的属相。关于这些十二年一个轮回的属相之兽,自己以前跟同事解释过,这些年跟孩子解释过。某一天讲得津津有味之余,忽然意识到,原来中国年是和动物,或者说“兽”,这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也可以把这些属相称作一种年兽了吧。
话说回来,去国万里离乡经年之后,中国春节这个特别日子,倒也真成了海外华人如我者心中的一只小兽,抓挠牵扯,回忆里有伤感,期待中有兴奋,竟是常常不知怎样度过才好。
曾几何时,过年对于我这样的乡村孩子,是头等大事。父母为春节忙碌的身影和那身影背后预示着的喜乐、平安和团圆,在记忆的底片上有最深的底色, 也曾是关于旧历新年的最好注脚。
记得儿时,从腊月开始,母亲每天都有年事要做:哪天拿了黄豆去磨豆腐,哪天戴了头巾扎了扫把在家里扫尘,还要把该洗的洗、该淘的淘。等到年关越近,她也就越发忙乎。最后的几日,置办好年货之外,要忙着蒸馒头,蒸年糕,煮菜干,煮出一只造型完美的锅巴等等,常常是到了大年三十才得空去洗个澡迎新年。
到了大年三十,在供销社上班的父亲也终得空回家来,领着我们裁红纸,写春联,贴春联,贴挂廊(苏北地区一种挂在门楣上的红纸装饰)。天黑之前,父亲和三叔必得带着我们去扫坟祭祖。赶上特别的年头,要请人来杀一头养了一年的猪,或者把几户共养的鱼塘抽干水,捕捞出大大小小的鲤鱼、黑鱼、鲢鱼、草鱼等,各家分了过年。
往往到了大年夜,父母还在厨房忙碌着:搓好第二天一早要吃的汤圆(苏北人过年吃汤圆),煮几条象征着年年有余的鱼,炸一大锅黄灿灿的肉丸子,炒几瓢待客的瓜子。母亲也会把新衣服,压岁钱,云糕片等等准备好,放在我和弟弟的枕边,等着第二天一早跟我们说一句“恭喜我儿子能考上大学”之类的欢喜话。
大年初一一早,要开门放炮的。我们家很搞笑,多年来一直是母亲开门燃放爆竹。父亲是拿工资的上班族,自有底气比一般的农村男人“懒散”、可以多睡一会儿。我和弟弟幼时都是“胆小鬼”,一早也起不来,因此几乎从没能承担过这新年第一天的重要任务。母亲年年抱怨,又年年将就了家里的三个男人。
这一天,相对于她年前的异常忙碌,或者一整年的辛苦,却又是轻松的了。照例按礼,不用急着清扫家里的地面,尤其是炸过的烟花爆竹,要当作“财气”留在地上;不需要煮新饭:只需吃先前准备好的鱼、肉丸、菜包和水糕,以示年年有余;就是用过的水,都是不急着泼出去的。
整个早上,村邻们来来往往,互相拜年,敬上香烟、瓜子等。我们小孩子,至少要走半个村子,给沾亲带故的长辈们拜个年。吃食之外,也偶有获得压岁钱的意外之喜。吃了午饭,乡邻们多是去打麻将消遣,不打牌的人倒有些意兴阑珊,好在八十年代末的时候,渐渐有了电视和各种春晚节目陪伴,年轻人可以享受一种更有意思的娱乐。
到了大年初二,我们一早就要忙着收拾年礼,一家四口搭在一辆自行车上,蔚为壮观地去运河西岸的外婆家拜年。那一天,母亲的五个姐妹都一起约好了回外婆家,而两个舅母也约好了隔天再回她们的娘家拜年。外公外婆健在的那些年,这是一大家子雷打不动的规矩。碰到雨雪天气,没有电话的年代,大家也常心有灵犀,推迟一到两天再一起去河西陈庄拜年。于我而言,往往就意味着要在外婆那里小住几天,直到开学再回家了。
这丰盛芜杂的回忆,贯穿了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是我想当然尔又不可或缺的、属于春节的仪式感。而这一切,随着我离乡读书、出国留学、异域上班,一层一层地,断了,舍了,离了。
年少的时候,很难想到,成长的过程,也是不断告别的过程。当我们雄心勃勃去看世界、去流浪、去漂泊(有些人偶尔也去征服),倏然回头,发现我们最怀念的往往只会是故乡的几样传统吃食,会是记忆里父母永不停顿的忙碌,会是一大家子欢乐相聚的春节时光。
记得初到美国须得独自过年的日子,春节当天往往还要上学或者上班。年轻的我却也记得,在晚了十三个小时的大年初一早上,煮食几只中国店里买来的冷冻汤圆,甜了嘴,饱了胃,尽量去欢喜那因为日子特殊而郁郁难欢的心。有一个新年读唐诗,读一句“乡心新岁切”,再读一句“春归在客先”,忽然就只有“天畔独潸然”的自然戏码了。
在海外,于是更自觉地去参加群体性的中国新年庆祝活动,虽然难免总是迟了日子的。读书的时候,中国学生会常组织联欢,聚餐,猜谜,跳舞,看春晚录像,都可让人暂时忘却乡思。到了纽约上班,城里华埠总会有热闹非凡的新春花车游行,竟更有些儿时在老家乡下看花船表演的意思了。
最近这些年,纽约的很多公立学校会在农历春节这一天放假,算是提倡多元化和尊重华裔传统的政策一种。公司虽然不可能在这一天放假,上班有些年头的我,也渐渐习惯了早早计划好这一天不上班。过去这几个春节期间,带着孩子们,或去城里麦迪逊广场花园看一场篮球赛,或去附近的长岛竞技场看几场网球比赛,或去百老汇看两晚哈利波特音乐剧,算是培养我们自己的春节仪式感,安抚心中那只从不安分的年兽。
是的,这叫春节、又叫中国新年的日子,演变成了一只小兽,藏在我们的皮囊之中,啃啮我们的神经,又滋养我们的心血,在冬尽春来之际,在异国的风雪里,最能勾起乡愁。
又或者,乡愁就是住在我们心里的年兽。平时尚能安静成长,到了中国春节,种种不适和不安,让它向我们求欢求慰。远行之后的游子们,则需用一辈子的时光,来安抚和饲养这父母双亲从小放养在我们心里的、只服故乡水土的年兽。
(原发于《人民日报海外版》2021年2月9日“华文作品”版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