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夏天,我通过网络视频目睹了这样的一幕:在加拿大不列颠附近的海域,一头母虎鲸用头顶着幼鲸漂游,弧线完美的背鳍在太阳下光滑闪亮,定睛一看,却发现幼鲸的尾鳍静止不动。
原来,母虎鲸是20岁的塔拉库拉,在美国鲸鱼研究中心代号为J35,经过17个多月的漫长孕育,产下了这头幼鲸,但不幸的是,幼鲸在出生半小时后就停止了呼吸。母虎鲸无法接受这么残酷的现实。每逢幼鲸滑落,她就做六、七次呼吸,进行长时间的深潜,把幼鲸托出水面,如此周而复始。她难以进食和休息,为保持身体平衡,缓慢前行,托着幼鲸漂游了整整17天,途经圣胡安群岛,一直到温哥华附近,全程近1600公里。
我和世界各地的许多人一起,为虎鲸的母爱情深感动。母鲸耗尽了精力,最终放手,与幼鲸永别。我想过写一篇文字,但一直没有落笔,也许是因为除了亲情,我还没有获得更深沉、更特别的领悟。
直到2020年。
从年初起,新冠病毒像一个看不见的恶魔,阴险至极地出现,随时向世界各地的每一个人逼近。而死亡,如一场无声却持久的海啸,迅速地残酷地吞噬生命。截止到六月底,全球累计因为新冠肺炎死亡的病例已逾50万。我通过不同国家的可信任媒体,看到了一幅幅画面和图片,读到了一篇篇报导,比幼鲸海葬更悲痛的场景不是一幕幕闪现,而是恶浪般奔涌而来:
2月,在武汉,在新冠病毒的猛烈袭击下,患者家属们没有料到,把几天前还是生气勃勃的亲人送进医院那一刻,竟成永诀。出于安全的考虑,无法替逝者送行、举办葬礼。吞声死别何堪别。
3月,在意大利疫情最为严重的贝加莫的市中心,装载棺材的30多辆军用卡车排成长队穿过,将遗体分别送往临近的12个地方进行后续处理,引万众悲哀瞩目。
4月,那“最残酷的季节”,在纽约市布朗克斯区外海的哈特岛,多名穿防护衣的工人挖掘万人冢,埋葬无亲友认领的遗体。逝者永无灵魂的安息。
在加拿大,逝者家属必须在一个小时内决定土葬,或火化,尸体随即被从医院或住处(尤其是养老院)拉走,最后收到的,只是一张冷漠无比的电子版死亡证明书。
5月,在里约热内卢的医院里,一位正在接受治疗的新冠患者身盖白色被单,而在他两旁的黑色垃圾袋里,装的却是新冠患者的遗体。病毒同时侵犯生者和逝者的尊严……
一出空前的悲剧脚本在世界各地上演,不过使用的是不同的语言。
多国政府为防止病毒传播,推出紧急的国家法律禁止举行葬礼。新冠病毒不仅改变了人们的尘世生活,还改变了辞世与致哀的方式,以至于颠覆文化。
葬礼传统从来都是东西方文化的重要内容。在中国,给弥留之际的亲人换上一身新衣,把他/她移到正屋明间的灵床上,守护度过生命中的最后时光,随后还有披麻戴孝哭喊的送葬;在美加,人们穿上最讲究的黑礼服,在殡仪馆或教堂里举行葬礼,然后护送逝者进入绿茵覆盖的墓园,撒一捧泥土,放一支玫瑰;请殡葬美容师给逝者化妆,把宁静美好的形象留在亲人的记忆中,是中西殡葬共同的环节。葬礼的仪式感,“就是使某一天与其它日子不同,使某一时刻与其它时刻不同。”有助于生者缓解悲痛,感恩亲人,释放内心的巨大压力。
生离死别,向来是人生高难度的必修课,而最残忍的,是来不及道别。新冠肺炎的患者临终前与亲友隔离,心中有多少的不舍与遗憾;穿着医院病袍,不能被整理遗容,满面痛苦地离去;亲友们措手不及,不能聆听他们的最后嘱托,痛心疾首。死别,变得如此匆促,如此潦草。
由此,我想到了母鲸塔拉库拉。她经历了一次漫长的祭悼旅行,一场罕见的海葬仪式,把澎湃的情感融入了大海的波涛,获得了一份幸运的解脱。而新冠逝者的亲友们,没有母鲸在海中漂游千百里的力量,失去宣泄悲情的机会,可能会受到的灾难心理后遗症的困扰,留下终生的遗憾和精神上的烙印。
当然,人们开始以新的方式纪念逝者。5月的一期《纽约时报》头版没有通常的文章、照片或图表,而是列出一份肃穆的长长的名单:新冠病毒大流行中的逝者们。在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曾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有人在“解封”之后以爱的名义举办追思悼念会,诉说对逝者的思念、感激,甚至歉意,做最后的温馨告别;还有人帮助逝者实现一桩心愿,以纪念他/她的理想和荣誉。
死亡的信息从四面八方传来,把我圈入心灵的灰色地带。我需要一个小小的突围悲情的仪式。于是,在一个春暖乍寒的日子里,我在家中后院种下了一棵白桦树苗,还给它取名“新冠白桦”。此名无关浪漫,只颂赞灾难下的芸芸众生。小白桦植根伊利湖畔,每日呼吸新鲜的空气,在明灿的阳光下舒展枝干。我相信它会与风雪抗争,挺拔繁盛,直入云霄。
正如生命的力量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