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逸

作者 02月17日2020年
疾驰的跑车里,我端坐副驾,欲言又止,你漫无目的地开,陌生的街巷一道道割裂低频噪音压制的沉寂,你问我在想什么。
 
当物理距离缩短到如此之近,我已然无碍突破你薰衣草温度的警戒线,暗香恍惚,隐现隶属帝胤的赤紫,我的理智几乎丧失了丈量危机的能力。要我如何直言相告?是越界的胆魄谋划了相识三年来首映的冷场,还是升级的冲动厌倦了周而复始到窒息的日常?尽管你的场强咄咄逼人到难以抗拒,我依旧无法从容坦白那些心动到绝望的过往,有多少用我本名冠你姓氏的空梦,有多少被我珍视被你无视的瞬间,你不曾知道,不知道,也不将知道。
 
我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如果我可以为无期指定断点,那么我希望它断在此刻,以封闭的空间来瓦解时间概念。我怨我的时间太少,少到化不成一树珊瑚,每支触角都紧握沧海的旷古,倒计时骇浪惊涛至月夕花朝,我将独享指数级绽放的幸福。我怨我的时间太多,多到变不成一只蜉蝣,沉溺于白昼的极乐,来不及为朝生暮死顾影自怜,便迎来日落的华艳。我怨命运为相逢设错了时差,却在精准计算后,顿悟了今朝得以相逢悉归于前半生劫数的铺垫。
 
记得与你的初战。面试官阵营虚张声势,你是操纵傀儡线的军师,自始面无表情,静候我暴露胜券在握的气焰,才亮出直击我要害的招式。我仓皇接刃却力不从心,在智慧与智慧的较量中,你的防守缜密到纯备,进攻猛烈到致命。我靴刀誓死,不料你戛然收兵。随后,持有录用决定权的你,让我经历了求职生涯中最忐忑的三天。
 
入职后,我与你的接触规范到互不侵犯,融洽到恰如其分。你的礼数是孤傲的旁证,我也不再抱有少年式急于求成的热忱。你段位太高,我望尘莫及。你游刃有余地将我如多项式般野生的知识体系因式分解,帮我完成从无章到有序的恒等变形。你有多少举手之劳,我就有多少伤鳞入梦。我必须尽快精通绝艺,才能不辜负假想中你对我的期许。庆幸的是,你的飞扬跋扈伤及不到我的如履薄冰,与你交锋时,我的隐身术已修炼到炉火纯青——不露声色地洞悉,不露声色地铭记,不露声色地温习,不露声色地把你的音容举止沉淀为我渊富的矿藏。
 
想念——最无望的希望,封赏我刚柔相济的灵感和执着。它禁锢,禁锢到丧失了人际关系中基本的双向性;它自由,自由到拥有不受常规限制的时空延展度。想念你的时候,蜜样细滑的意识被虚实交错的影像反复碾压出酸楚的褶痕,我无需担心如何依靠维护与妥协来延长花期的终结,我可以任情恣性地微笑,流泪,叹息,沦陷,并且从不觉得仓促,因为我有耐心,我有一生的耐心来精雕细琢地想念你。
 
你随口提及移民欧洲的计划,无所谓挪威、瑞典,还是瑞士。措辞轻盈,字字重创,自知不具探源的资格,我日夜奢求的满足感将从蓄谋的偶遇急剧退化为与你共享这个星球上的氧气。你终会被理想掠走,而我注定只能在梦中凝望你,就像凝望前尘的记忆。如果可以的话,我愿以实名的忠慎维护你匿名的尊严,也愿以无名的虔诚烘托你著名的风节,只要你肯赠贻我承受幻术后幻灭的勇气,只要你肯承认与我之间被流言误解的流年。
 
无期或死缓,无异议你的判决,因为我信奉生的动力不单源于对孕的渴盼,也源于对逝的缅怀。我尸骨未寒的缅怀里,有你遗落在我办公桌角的一次性咖啡杯,有你在季度讲演上引爆的欢呼与掌声,有你以一袭空军制服制服万圣节舞会全场的镜头,还有我私人文件夹里配图纯白色风信子的加密文件,标题是我调和了春的弱酸,夏的辛辣,秋的丰甘,冬的危苦之后屏息拼出来的,你的名字。
 
你的磨难赐予你铠甲,你不遗余力武装到天衣无缝,怀揣谙悉生活真相却依然热爱生活的秘密,没人知道你冷酷的面具下,隐藏着温存至何等的天赋。你的眼神里有一种斩木揭竿的隽伟,像凝聚了千亿团星云的飓风,包含深不可测的唯美和倒转磁极的威力。我畏惧,所以我向前,挑衅你的权威,与其说夜郎自大,不如说飞蛾扑火。明知为鹰隼锁定,也甘愿祭献,以中彩的狂喜削弱戕伐的哀恸。可惜我的无私有界,界标外是破解前的禁宪与嫚戏后的悯念,当目睹你为染指丝毫的领土标明所有格,标明你是天经地义的物主后,我收敛了篡政的野心,再不敢矜功负胜,为确保抽身而退的完满,我在记录战绩的枕函里,补注了你淋漓尽致的专断。
 
记得儿时学打排球,受条件限制,和了泥水的砖地是唯一的练习场。怕弄脏心爱的哥特宫廷装,我高高卷起白纱荷叶袖,以裸露的肌肤接球,一次,又一次,刺痛蔓延成麻木,一节课下来,双臂内侧渗满血点。不忍随身物受玷污,我宁愿在痛觉容忍的范围内诛虐自己。然而置身你的霸朝,如此微小的痛又算什么呢?我的自卑与自负向来自相矛盾地繁衍出阴晴不定的自省,如果我抛却顾虑,那么我半流质的自省能否在你的强势塑造下逐步定性,并纵容我付出臻至的代价?
 
观察氢原子能级图,像观察一座微缩星系。原子核君临天下,安抚电子于基态,电子只有不断吸收光子才会跃迁到高能级。艺术家休•麦可劳德说:“不要试图鹤立鸡群,离开那群鸡。”我过度敏锐的神经识别出你叛变苟且的暗记,想象你是我的副本,从基态进阶到激发态,势必经历脱离旧制的艰辛,也势必经历无药可救的孤独。 与我经历了相似艰辛的你,是否与我经历了相似的孤独?有谁能给出一个明确如你,明确如我,明确如光阴的答案?在势均力敌的反思与相互制约的交流中,我们擅长顾左右而言他。偶尔袒露心声,也会受掺杂了警戒的内疚所困扰,像含羞草般迅速闭合。初冬淡漠的落日悬浮在林寒洞肃的枯树后,我热烈而隐秘地试探你的冷光源。我折好一千双祈祷腾飞的翅膀,收集一千片充血的花瓣摆在刻有你签名的星辰旁,我撤销一千章冗余桥段,在一千条有关你的线索里赤裸安眠。我听到荒野外的狂风掷来嘲讽,阴森中裹挟着铅灰色的俗尘,又如何呢?即使风灌满铅灰,无上的星光也会穿透层层污染,在海蓝的,海蓝到黛紫的长宵中,静静燃烧。你是我的标杆、元范式、基准音、心跳失重时依赖的非惯性参照系,若你为我变革,将是我不能承受的负担。
 
不如我改变罢。如果逃逸也算跃迁,那么逃逸成功究竟意味着涅槃,还是新一轮回的受难?我不敢过早推断,但我深知轮回的轨道并非圆满,它会以泪滴状的弧线延续夙世悲欢。最后一个加班的午夜,发送辞呈后,我犹豫不决望向窗外。办公楼前的停车场像停尸房,适宜冷藏法律不屑惩治的罪孽。接连关闭应用程序,只保留一页新邮件撰写框,我将《牵丝戏》歌词逐句译成英文。诸多旧事汹涌袭来——默许、双关语、眨单眼、假愠的调侃……看似随机却不容深究,它们处心积虑打断思路,打断预设,打断意境,打断所有伪装成谣言的誓言,却打不断我潜意识里循环的默念:“唱别久悲不成悲,十分红处竟成灰,愿谁记得谁,最好的年岁”。
 
我最好的年岁里,没有什么比字善良,我把谁摆放在前,又把谁推送到后,它们从不反抗,并且一直一直跟随我,即使在关键时刻被我从耀眼位置删除,也毫无怨言,以至于我心怀不忍。与其称它们为傀儡,不如说它们是我内心世界的守护精灵。我想为那些废黜的字撰一篇文,吟一首诗,颂一支曲,给不愿离去的我,给再不相见的你。也许我不记得从何时起,你成为了我私密核心的私密,瞬息永恒的太阳,但我知道从此刻起,即使我无法荣升为你的文字,也要在专属于你的文字星系中遥望你从未湮灭的光子,实现云深不知处的跃迁。是时,寰宇某处将有一座崭新的星系盛放烟火,绚烂奢豪中将有我以狂妄不羁的姿态昭示爱于天下,而你,必是最终知晓的人。
 
或者,永不知晓。
 
原载《国际日报》2019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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