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拟态
我对异性美的定义因受哥特文化的诱导而变质,比噩兆失常的情境是我的触点:碎光,断羽,樱粟花瓣,荒野残肢横陈,语声雌雄莫辨。幽暗的长发,苍白的肤色,低温的双瞳下是海一样深的孤傲,只需一秒对视,哪怕时空错位,也会操纵我一生的心跳。
整个少女时代,孤僻的我以性别倒置的装束和冷酷厌世的举止模仿被异性排斥的群体,成功规避了早恋的困扰。类似于德国生物学家弗里兹·米勒通过对袖蝶属成员的拟态研究发现的信号标准化原则——不同种类的毒蝴蝶采用相同种类的警戒色吓退鸟类,从而获得最大限度的自我保护。这种策略或许是完美的防守,却并非有效的进攻,尤其是当有人符合我偏离普世价值观的美学标准的时候。
尽管鳞鸿杳绝,我依旧会想起他,一个心理年龄远成熟于实际年龄的人,有着超群的才华和沉郁的儒雅。他轻柔的话音是我低烧的瘾,他模糊的笑意是我无解的谜。作为一名习惯隐身却渴望被留意的观察者,在每一个经过他的窒息的瞬间,我都试图向他展露锋芒,可矜持总令我笨拙地收拢彩翼。也曾鼓起勇气向他抛出开放式问题,得到的不过是彬彬有礼的结语式回复。奈何不愿承认他对我的态度仅仅出于修养。我假设他如我一样善于用距离感掩饰羞涩,甚至他的漠然都是无以复加的魅力。
我不露声色地获悉了他喜爱的食物品种、音乐类型和艺术流派,并且逐一研究尝试,体会与他重合的生活轨迹。我有意无意拜访他常去的书店,从墨迹的森林里摘出他姓名中的字,壅养在脉搏的旋律里。无法承受对视的悸恐,他的侧脸成为我涂鸦中最频繁的剪影,俯首静读时半透明的深褐色发梢,独行在冬日里落了雪花的微红的鼻尖,凝望窗外时被晨曦镀成淡金色的眉骨,挑起毛笔时灵气缭绕的纤长有力的手指……它们占据了我素材库的主要区域。为引起他的注意,我选择了最漫长最艰苦却最维护颜面的方式——努力变得更加优秀。憧憬锻铸的信念往往锐利又任性,我用自卑得有些自虐的自律不断自勉:我不是性格的受害者,至少我拥有过与他相处的有限个昨天,还拥有着寄托了无限个明天的唯一的今天。
喑默的灯影下,我把给他的文字堆叠在冷金笺细碎的反光里,以极难识别的笔迹控制着泄密的尺寸。时间不是万能的刑具,它可以攫噬肉体,却无法碰触虚像,于是我用许多个夜晚的死换来精神花园的鲜活,并在里面种植了丰饶如海的幻景。在他出现的情节里,缄默是我的台词,被癫狂销毁的理智恣意透支着偏执的虔诚,我幻想失衡的情感是否可以成为永恒的别称,幻想未曾绽放的花蕾是否也不会凋零,幻想不同惯性系里的眼睛是否可以共赏同一场繁霜,幻想此刻是否有人如我一样正经历着幸福到不可言说的绝望。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倾慕的对象是时尚海报主角的复制品,突然间,体内什么东西开始悄悄破碎,箭斑袖蝶展翅的噀金无论多么耀眼,都意味着毒性的威胁。出众的他终究避不开从众的审美,我对曾经赋予他的一切褒义的假设感到失望,愤懑和鄙夷取代了仰视的平和。当自尊心敏感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任何微小的撞击都会关紧情感的阀门。我不再默默关注他,而是变得格外迷恋镜子,迷恋镜中左右反转的世界,一个看不到自己眨眼的世界。也许那里存在辽阔无边的特赦,让我可以抛弃长期以来慎守的贞名,享有不受伦理捆绑的霸权。我不再写关于他的文字,而是归还了夜晚复活的魔力。窄小的卧室里,床的一侧是飘窗,另一侧是立镜,每逢稀薄的月光照进来,我都会面对镜子侧躺,减缓呼吸,期待身穿格陵兰袍裙头戴夏普仑高帽的吸血伯爵从身后出现,用致命的袭击将我带入深远的黑暗。
只是还没丢掉他送我的贺卡,唯一的一张,为了遵循馈岁的礼节。与其说它是终结我多年情缘的祭品,不如说它是支撑我继续修炼的动力,这份动力里多少有些复仇的意味——总有一天我会征服比他优秀的敌手,然后在俯瞰往昔之时将他忘却。
进攻性拟态
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臣服于性别角色的,也许是在与母亲的一番争执后被迫妥协,以留长头发、购置裙装开始。
漫长的冬季过去了,娉婷袅娜的瓶子草抖落剑形叶,佩戴上纹縠秀美的专属武器。涂了胭脂红的管状叶丛如高脚杯般端坐在纤细的花葶顶端,蜜汁从瓶口源源溢出,引诱猎物靠近。一旦猎物沿布满光滑蜡质的瓶壁坠落,便会受困于倒刺丛生的囚笼,然后被瓶中分泌的毒素一点点肢解消化。
他的落网出乎我的意料,一个从未正视过我的人,一个似乎与世隔绝的清高之士,以古老的借还常物的名义,向我传递执着的深情。起初我有些惊疑,无法确定他的举动是否仅出于兄长的关怀,在他的暗示逐渐明朗之后,我开始纠结于拒绝的艺术,因为他对我没有物理吸引,而我对他只有物理吸引。面对他悉心挑选的礼物,我盛意难却,又不想欠情,只好于不日以等价物回赠。面对他单独相见的邀请,我委婉推脱,唯独某次,他加班后因暴雨被困在办公室,致电向我求助,我心生怜悯送去了伞,并陪他走到车站。
未经世事,又不忍直言,我的优柔寡断纵容了他的耽溺,越来越频繁却难以深入的交流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我的负担。即使凭借为媚俗乔装的拟态,我也洞察不到他探知我内心的需求。在道德的手术台上解剖欲望,我像一个假扮成孩子的巫师,往盛满鸩酒的瑶觥里不断抛撒砂糖,每一滴芳醴都折磨着自己,也屠弑着别人。终于有一天,我无法继续容忍蒙受眷顾却给不了承诺的局面,向他声明与其没有未来,不如终止发展。怎料他笃定我因受幕后人指使才口出此言,质问到底是谁企图摧毁我们之间忠贞不渝的情感。我瞠目结舌,不得不坦白我确实只把你当作朋友。他立即反诘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回复我的每一次问候?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要接受我的定情之物并且欣然回礼?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出手相助?咄咄逼问间,我的解释根本融不进身来。直到最后,他突然跪下,揽住我的双腿请求我接受他。
我百口莫辩,极度焦虑的无助感如同巨石压胸,让我在喘噎中只想到逃避。从此我不回短信,不接电话,想以冷落的方式与他断绝来往,不料此举刺激他走向了癫狂,开启了对我电话短信轮番轰炸,对我所到之处围追堵截的极端模式。“昨天我在商店看到一款白围巾,”他给我留言,“和你常戴的那条很像。我想象你戴着它的样子,你戴着它对我笑的样子,你戴着它对别的男人笑的样子……我止不住地想,想到浑身发抖。我买下了所有的白围巾,回家后一条条展开,扯断,剪碎,然后坐在碎布里,又哭又笑了一晚上……记住,你是我的,早晚都是我的,无论你愿意与否,我都不允许你属于别人!”我不得不搬离住处,更改通讯方式和行动路线,避开与他的交集。我惶惶不可终日,常因梦魇失眠。梦中妖冶的曼珠沙华在黛烟色的火光中绽放,浮香化作咒语,沉吟着子虚乌有的缱绻和瓶沉簪折的不甘。“你是谁?”我打断咒语,只听到一个陌生的回音:“谁,是你……是我的——你。”清醒的时候,我一遍遍祈祷让时间抚平一切,然而五个月后,我得知他因抑郁过度病倒住院的消息。
跞躁,颓怨,未曾料想的挫败感让我回归空寂的暗夜,隐匿在哥特音乐荒凉的旋律里。我潜心阅读十八世纪末期的欧洲文学作品,体会安·拉德克利夫在“诗歌中的超现实主义”里提出的“心理恐怖”与“本体恐怖”的区别。如果说前者是通过营造悬念来暗示凶险,“扩充灵魂,使各种功能警醒到生活的高程度”,而后者是通过描述暴力来刺激感官,使灵魂“凝聚、冻结,甚至湮灭”,那么我对情感世界的试探多半归属于心理恐怖——决心忘情,却犹豫于云期雨信的陷阱。相识相知的过程充满排列组合,即便选项类似,结局亦大相径庭,无论结局有多少,圆满只占其一。究竟是否下注?如何下注?或者说,我是否需要伴侣?需要怎样的伴侣?理想的伴侣是否等同于异性的我?我与异性的我是否能够不带任何删减地接受彼此?……递归式思维逐步将我推入更深层的困惑,纵使这位伴侣可能根本不存在,无论是现实中,还是百韵笺或者七字谱上裁编的诗章乐曲里。
贝茨氏拟态
22岁,轻世肆志的年纪,我将逃遁的计策运用到极致——来到一个只在地图上见过的国度,以举目无亲为代价换取向往已久的废除名节的自由。不想我可以计划一场露天盛宴,却无法预测气候变迁,接下来的五年,我赢得了一席立足之地,却输给一个薄情的人。
他是一位技巧纯熟的贝司手,善长用施法的指尖在低维度的琴弦上编织出高维度的美,让折返于阴阳两界的回音唤醒天神赫马佛洛狄忒斯分裂的灵魂。他几乎吻合我梦中的角色,仅此一条就足以让我在劫难逃。演唱会上,我奋力挤到观众席前排,不理会被尖叫声团团包围的主唱,唯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其实从头至尾我只能看到他帽檐下漂摇的阴影,正因为捕捉不到他的目光并且得益于人群的掩护,我的注视才愈发肆无忌惮。直到演出结束后灯光亮起,我发现他竟然也注视着我,以他招牌式厄运式的疏离却诱惑的表情,冥冥之中,我听到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的声音。
像从冰谷深处走来的君王,他飘忽不定的暧昧令我无法坐戒垂堂。一片紫玫瑰花瓣,一块动物饼干,一册异域签函,扉页上的言辞镂冰斸雪,他所有微小的馈赠都让我受宠若惊。我可以取消一切计划,只为等候他随口提过的约见。我可以冒雪驱车四小时,只为他电话那端的一声召唤。我可以连续几天足不出户,只为给他制作一件生日礼物。我可以喜出望外到彻夜不眠,只为他醉酒后一句褒奖的戏言。每条联络信息,我字斟句酌,太短怕情意难表,太长怕惹他厌倦,敲了删,删了敲,指尖在发送键上悬浮许久,才肯让落下时突然加速的心跳牢牢钳掣住呼吸。然后便是等待,等待,从午夜到黎明,从不求何时回复到不求是否回复,一旦回复,哪怕只言片语,也是珍藏。自幼惧怕打针,却在脚面纹上他的幸运数字。割线的时候,我紧咬嘴唇,看着血沿图案轮廓一滴滴渗出来,想着与他相关的信息就这样从此嵌入我的身体,与我永不分离,蔓生的甜蜜便覆盖了疼痛。他是我奢侈的养分,时空静止的理由,是我优先级最高的第二信号系统刺激,然而在我生病的时候,在我压抑的时候,在我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沉默是他固有的回应。空庭的夜比死漫长,那些他不知去向的夜里,我一遍遍回放他的演出,翻看他的照片,抄写他不曾写给我的歌词,泪水打湿了笺纸,却还要祝他尽兴,连争宠、妒恨、过问,甚至假设的勇气都没有。多少次决意放弃,可缺氧的心总会在弥留之际被他恰到好处的温存赏赐了生机,为了他一句“你别走”,挣扎着活过来,需求的底线再降一级。多少次对自己说,倘若他随我一回,只一回,我甘愿呈上全部,可从他渗透了黛螺光泽的橡栗色眼睛里,我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一双辐射着英傥、渊谋、险奥、野心的眼睛,一双让我如此挂恋的眼睛,在我最后一次认真凝视的时候,七月流火,我感到了彻骨的寒冷。
终于意识到完整的执迷是无视自尊的盲目的付出,是从沦陷到溺毙的劫数。终于意识到自己以前是怎样残酷而等效地伤人至深,悔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妥协为何要开始,又为何要坚持。无奈冷血的心给不出恒温的爱,多少歉疚也为时过晚。如果孤独可以赎愆,那么我愿意用十载孤独换取年少的无憾,如果尘念可以解悟,那么我愿意用半生尘念换取片刻的超然。
幻灭是一场凌迟,或许它才是成长真正的名字。一片片剥除身上带毒的鳞甲,我的演蜕是以疼痛为代价的。我学着藏起出格的信条,让心动的尺度止于鉴赏。我学着谨慎游走于人心之间,在现实的调教下安于被性格撰写的命运。我学着不抱希望地生活,在没有失望的平静中体会前所未有的满足。我学着宽容一度无法接受的人事,停止反驳“存在即合理”的辩词。拟态依旧是我的武器,但它的作用已由攻守转化为甄选,貌似危险实为虚设的障碍不难逾越,只要来者有心。
试图不让悲喜依赖于记忆,毕竟记忆是主观意识的产物,我们距离事实越遥远,大脑对美丑的两极分化就越严重,我无法做到把事实从臆想中准确地剥离出来,只好让自己忙碌到精疲力竭,强制性地将反刍间隔拉长,再拉长,直到最终淡忘。
却偶尔也会窃笑无谓的思念,信息化时代的失联已经无法作为无缘重逢的借口,若真心寻人,我们总能够找到。一个说过再见后不再现的人,要么不愿花几分钟向彼此的故交询问我的下落,要么不愿花几秒钟在搜索引擎上输入我的名字。既然我是他的流星,他又何必成为我的恒星。没有知己的一生最痛不过寂寞,而择人失误导致的痛却是难料极限的。空群之选又怎样?我宁愿在最绚烂的春色里古调独弹,长垂罗幔,也要耐心等待一个听得懂琴韵的人,一个真正值得我付出的人,穿过泛商流羽,识破拟态的假面,用温暖的双臂拥抱我骄傲如故的灵魂,然后,引领我从璇闺走向圣坛。
即使,他违背我的美学典范,完完全全。
201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