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发展释例

作者 02月16日2019年
无律阶段:壁虎
 
我一直想不起来那只晕头转向的壁虎怎么就沦为了我们的阶下囚,被我们这些四五岁的孩子折磨得进退两难。我们用石头压住它绿萝叶状的头,用红砖磨成的刀片把它灰白相间的尾巴一点点割下来,可惜刀片有些钝,每割一下,它的身体就会剧烈扭动,迫使我们调整桎梏的角度。这恼人的反抗力增强了我们的斗志,有个同伴开始用柳条抽打它的身体,它扭得越欢,同伴就打得越狠,一边打还一边开心地喊着“杀呀杀呀”,直到壁虎绛紫的血和体浆都被抽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阻力扳过了张角的极值,尾巴和身体骨肉分离,我们立刻心照不宣地分成两组,一组玩弄会跳舞的尾巴,另一组继续折磨垂死挣扎的身体。壁虎的尾巴能骗得过凶残的猎手,却骗不过我们天真纯洁的心。我作为尾巴组的一员,和同伴们用树枝、石头、图钉等各种工具敲、捅、刺、挤,随着力度的增大,尾巴舞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弱,终于,单薄的足尖承受不了无休止的旋转,芭蕾舞剧谢幕了。疲惫不堪的尾巴好像一截失去韧性的橡皮筋,软绵绵地瘫在地上。
 
身体组的孩子们更有创造力,他们按住壁虎的脊背,继续用红砖刀片切割它的四肢,因为大家好奇它的四肢是否也拥有和尾巴一样的功能。后来,我从历史课上学到了古代有种叫车裂的刑罚,手段竟与我们对壁虎所作的如出一辙。穿越时空的镜头微妙对接,究竟是无师自通的我们恰好重演了先人的智慧,还是先人的灵感来源于人之初本我的欲念?
 
然而令我们失望的是,壁虎的四肢并不会跳舞,无论我们怎么拨动琴弦,都听不到半个音符的颤动。大家相当气愤,有种被欺骗的感觉,于是叫喊着一顿乱棒,把奄奄一息的壁虎送上了西天。本以为大功告成,可不知谁补充了一句,它也许会复活,所以我们不能放弃攻击。——没错,如果它是童话里永生不死的壁虎精,说不定过一会儿蹦起来溜走了,岂不是枉费我们半天的力气?于是大家继续意犹未尽地刺激它每个可疑的部位,只是得不到反馈的传输很快就令我们乏味了。经过讨论,我们把壁虎和它的残肢藏在墙角一个水泥坑里,然后用石头堵得死死的,以防它复活后逃跑,并且每隔几天就查看一番,直到确认它变成了木乃伊我们才放心,随后开始寻找下一位用来享乐的“阶下囚”。
 
不记得有多少次,我们像小猫一样玩弄着落网的猎物。只不过小猫玩累了是要把猎物吃掉的,而我们玩累了则会把它们杀死,我们心无他念地只享受杀戮的过程。在没有生死和是非的意识国度里,我们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娱乐。壁虎的痛苦滋养了我们的欢乐,尽管我们从未想过什么是壁虎的痛苦。我们仿佛是无所不能的占星师,操纵着变幻莫测的星盘和世间万物的命运,因为我们被纯洁无比的童真所庇护,它像钻石纹身一样包裹着经不起特写的回忆、白色谎言后的阴影、危机四伏的游戏和所有被成人世界忽略的寒光。
 
他律阶段:蝗虫
 
松花绿和柳黄交错的条纹以海棠红的复眼为轴心呈星状扩散,下至口器,后到颈根。赤金色的触须一刻不停地探求着未知空间里充满玄机的运数。镶有锯齿型花边的小腿从青葱色的紧身衣里灵巧地伸出来,轻轻一跃,就从初夏跃到了仲秋。蝗虫的外衣绣满层次分明的绿,竹青是密密麻麻的褶皱和斑点,草绿是叶脉般精致细腻的网状纹路。比湖水更透明的双翅反射着香草的温度。蝗虫的身体不是立竿见影的水彩,而是精雕细琢的油画。这件充满诱惑力却不具威胁性的艺术品,注定会成为我童年时代不可或缺的玩物。
 
暑假是最快乐的时节,我常常和小伙伴们在草丛里废寝忘食地捉蝗虫。任何一片草坪对我们来说都有像黑洞一样无法抗拒的潮汐力。低吟浅唱的暗语躲在蒲公英和蔓藤草毛茸茸的怀抱里引诱我们去发现,悉心搜索的过程无疑淡化了夏日的绵长和燥热。
 
生擒蝗虫的关键在于瞬间出手,捏住它们粗壮的后腿令其动弹不得,不过捏这个动作要格外小心,因为有时蝗虫挣扎得太猛,稍不留神,随着咔嚓一声脆响,腿就断了。有人喜欢捉到蝗虫后先把它们的腿揪断,这样它们就不会逃跑,但我不喜欢这样,我希望我的玩具从始至终都完好无缺。大家把蝗虫放在各自携带的玻璃罐里,比谁捉得多,等罐子满了我们就围成一圈,把它们掏出来一只只杀死。我们将大屠杀进行得心安理得、有条不紊,仿佛一场庄严的祭典,因为课本上说了,蝗虫是害虫,是祸根,它们给人类制造了太多麻烦,它们死有余辜。
 
书上说的就是真理,是不容侵犯的标准,是刻在古老墙壁上烫金的警世名言。我们像虔诚的信徒一样沐浴在每条教义刺眼的光华里。白纸黑字的准则定义了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怎能容下蝗虫这种绿油油的异类?它们毁坏了庄稼,让辛苦劳作的人面对颗粒无收的悲剧,我们怎能允许它们为非作歹?既然我们进不了田地,那么就杀掉它们在草丛里生活的同类为民除害。我们会像处死囚犯一样将蝗虫们一脚踩扁或者按到水里淹死,看着它们朝霞色的眼睛逐渐暗淡下去,灵敏矫健的四肢变得呆滞僵直,精致如油画的身体变得丑陋扭曲,一股强烈的自豪感就会油然而生——我们帮农民伯伯报了仇,我们一定要把这件功劳写进暑假作业里。
 
至于壁虎,我们是绝对不碰了,因为书上说它们是为人类捕捉蚊虫的好帮手,那我们就应该歌颂它们,保护它们。现在看来,教条的好处至少是让周围环境中一半的小生灵逃脱了我们的魔掌。而蝗虫,恰好是那个没有中奖的倒霉鬼。
 
自律阶段:蜘蛛
 
许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奶奶给我讲的大蜘蛛的故事。她年轻时与友人南下,住所昆虫丰富。一日就寝前,她忽然发现门上趴着一只大腹便便的黑蜘蛛,像烧焦的窟窿般朝她狞笑。大胆的女友抄起鞋底狠命一拍,大蜘蛛的肚子爆炸了,从里面礼花般喷涌出成百上千只小蜘蛛,朝各个方向飞快运动,顷刻间染黑了半扇门板。两人尖叫着落慌而逃,在朋友家借宿了一晚。
 
这个场景在我脑海中阴魂不散,并且被无边无际的想象力不断添油加醋,以至于每当看到或者听到蜘蛛时,我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起故事里那只骇人的、恶魔般的大蜘蛛来。
 
后来有一次看科教片,我得知生活在恶劣环境中的沙漠穹蛛具有令人不可思议的“弑母现象”。雌蛛在产下60到80只小蜘蛛后,会令自己的内脏逐渐降解液化,为孩子们提供营养,而饥肠辘辘的小蜘蛛们则团团围住母亲,用稚嫩却致命的螯肢开启一生中的初次狩猎。它们争先恐后地吸食母亲的身体,一口接着一口,直到母亲死去为止。我不知道雌蛛在被无数细小尖利的针管凌迟的过程中会承受怎样的痛苦,也不知道它如沙漠般叵测的心胸里是否盛满了身为慈母的隐忍和宽容。我隐约意识到蜘蛛并不似臆想中那般恐怖,它柔弱的身躯里装的是一种刚性的、原始的、纯粹的爱,或者说是一种超越生死、浑然天成的伟大。那只多年前命丧鞋底的大蜘蛛,原本正酝酿着生命中最庄严的环节,却被莫名其妙的一击剥夺了成为母亲的权利,而它死去的理由仅仅是人们对它的不解、厌恶和畏惧。当无辜与无知狭路相逢时,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恶徒?
 
影片中还有一个让我记忆犹新的场景:热带雨林里洪水发作,疾流中一片芭蕉叶上挤满了各种小动物——蜗牛、蝗虫、蜘蛛、蝴蝶、青蛙……这些原本不共戴天的生物此刻却唇齿相依,因为它们面对的是同等的威胁,拥有的是同等的生命——在威胁面前同等脆弱的生命。小巧的诺亚方舟游过密集的雨帘和怒吼的漩涡,一路有惊无险地漂行,小动物们彼此靠得更近,一只蠕虫甚至爬上了青蛙的后背。这个温暖得有些辛酸的画面令我长久无言。生命之美不在于其载体的形态,而在于其延续的艰辛。凶残的猎食者尚能面对猎物按兵不动,而善以杀生取乐的孩童,又有什么理由被称为弱者?壁虎和蝗虫的冤魂或许再也听不到我的忏悔,但我能听到撑满胸襟的某些准则正在被轻巧地折叠起来,像一把玻璃伞收拢着锋利的边缘。“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既然世间万物并非为人类而存在,那么益害之别又从何谈起?动物眼中的人类社会无异于平行宇宙,而多愁善感的我们,偏偏制造出一些蜿蜒隐秘的虫洞来衔接彼此的因缘,然后把它们当作普世价值观来世代相传,这不是很滑稽吗?
 
我从此迷恋起各种有关动物的文学作品来,法布尔的《昆虫记》一度是我的枕边书。在一个烟雾缭绕、暗潮涌动的王国里,蜣螂用睿智从竞争者手中夺取战果,蜜蜂用生命汲取日月精华,迷宫蛛悉心经营着它华丽的捕猎工厂,萤火虫对蜗牛绽开美杜莎式的微笑……无数奇观异景充盈着我的脑海,把我如黑白电影般棱角分明的梦境染上了柔和的玫瑰红。
 
公正阶段:蟾蜍
 
赤夏的清晨是潮湿与干燥匆忙的交接仪式,我出门扔垃圾,打开车库时,发现地上有一只被车库门腰斩的美洲蟾蜍。它的前半截身子在车库里面,与后半截之间仅剩一层薄皮相连。它的嘴巴夸张地扩展成菱型,里面含着被推挤出来的暗红色内脏。浑浊的眼珠向外鼓出,如同冷却的日环食,被月亮偷走了所有锋芒。它短小纤细的四肢向外笔直伸展,永远定格在飞向异域空间的起跳中。我想起儿时玩的打爆气球游戏,比赛谁能在固定时间内吹起并捏爆最多的气球。柔韧的胶质因不堪强压而爆裂的声响总给我带来一种满弓引箭的快感,那小巧的椭圆形气球拥有一个美好的名字——欢乐球。如果它有知觉的话,那么它在赋予人极度欢乐的同时所承受的一定是极度的痛苦。这只蟾蜍有和欢乐球类似的终局,只是我不知道它在生命谢幕时唱出了怎样的曲调,即使它用比管风琴还复杂的喉室共鸣出天鹅之歌又有什么意义呢,它无缘无故的殒命究竟给谁带来了欢乐?
 
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说不上来是悲伤、懊恼、恐惧还是悔恨。恍惚中,我看到漫天浓云幻化成一座被路易十六改良过的巨型断头台,锋利的刀刃咆哮着向我坠落,而我却无路可逃。胃部正中缓缓聚积的绞痛像龙卷风一样蔓延,挤压得我不能呼吸。我用扫帚把蟾蜍的尸体移出车库,它腹底的凝血已与地表粘连,像一块顽固的口香糖依恋着脱水的重力,我费了不少力气,总算保住了它的全尸。看着它漏气的皮囊在我面前翻滚,我不禁有一种要打电话投诉车库门制造商的冲动,可我应该怎样抱怨呢,您家的车库门谋杀了一只不足十五厘米长的美洲蟾蜍?它太渺小了,小到越不过门底感应系统的临界值,小到换不来所谓的高等生命们多一句品评、多一眼注视,它如此冷血的渺小装不下热血的公正和怜悯,或许甚至,装不下一个完整的生命。
 
……不,这不是我要的公正。当人类引以为荣的文明对蟾蜍而言莫过于尘埃时,所有逆向的准则又何足挂齿。怜悯的价值不存在度量,因为蟾蜍也拥有一如你我的痛痒与悲喜,恐惧与欲望。它甚至拥有我们不具备的视网膜神经节检测器和自主接收声音频率的耳朵,从而感受着比我们要多得多的世间的灵动。然而这一切的毁灭,都归咎于我昨夜心不在焉按下车库门开关的手指。
 
刚回屋外面就下雨了,密集发亮的雨滴仿佛我的泪水,在穿透云翳的阳光中眩目震耳地长笑。世界有一张雨季的脸,更迭着模仿与被模仿的阴晴,彩虹是量质转变的结界。我有些惊讶地想,自己一度单调冰冷的道德感从何时起变得如此缤纷炽烈?难道成长赋予我的不仅仅是索取与复制的能力,还有在消化过程中破茧而出的博爱吗?有多少无辜的生命为一个孩子心路的蜕变付出了血的代价?而最终蝶羽成熟的我们,又应该怎样去偿还?
 
两小时后,我有事出门,迈出车库时,我告诉自己不要往那个方向看,但身体和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偏转,结果发现蟾蜍的尸体踪影全无。它一定被别的动物叼走了,无论是郊狼还是秃鹫,我的过错成就了他者的宴席,这令我心里多少有些宽慰。或许这就是生命的旅程罢。我在心中默念,但愿蟾蜍的精魂能够借助续梦前尘的轮回重返月宫,以获得被古老传说所许诺的永生。
 
后记
 
除去礼节性的爱抚,我已经有很多年不招惹小动物了,我怕自己那双爱德华的剪刀手会无意伤到弱小的生灵——它们也许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娇嫩得多。有时候在屋里发现一只小虫,我会把它小心翼翼攒在手里,再打开门放出去。谁也不能确保自己的一生纯真善良。绽放在体内的恶之花为什么会枯萎?是外界的影响,还是自身的觉悟,令我扼杀了本性中残忍血腥的原始冲动?无论怎样,我庆幸自己的转变。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确定到底是小动物的可爱还是可怜,把我的心变得像羽毛一样柔软。
 
明媚的夏日一如既往引吭高歌,窗外有许多孩子沉浸在大自然生机勃勃的馈赠里。不同物种之间循环着逃生与追捕的博弈。很多时候,无论是书本、说教还是客观现实,都不能即刻扭转由本能和潜意识铸造的固执,只有外因与内因一次次撞击融合,才能够推动先前意识跨越主客体的阴晴交界,转变为知识获得新生,而位于交界处的彩虹,就是成长所必经的时间轴。
 
注:作者因有感于瑞士心理学家让•皮亚杰的认知发展论而创作此文。
 
第42届香港青年文学奖散文高级组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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