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我有约的夏天

作者 01月09日2019年

 (原载于《侨报》2019年1月8日“文学时代”)

   很多年不曾在夏天回国,也渐渐忘记了大陆的夏天可以热得非常残忍,南京等地的火炉滋味更是一回回印证名不虚传的说法。但夏天回去也有好处,比如看到美国不常见的荷花。

    今年夏天,太太带着孩子先回。他们寄住的小舅子家住宅小区对面有个莲花湖,种了不少荷花。七八月里,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刻。太太拍了几张发在朋友圈,还附庸了一句“江南可采莲”。倒也勾起我的兴致来,直盼着回去时,早早晚晚的可在那莲花湖边多走上几圈。

    飞到南京禄口机场,拿了行李出来,就看见候机大厅里是一片荷花池的装饰。池子中间还有一只带蓬的小船,倒让人心底陡升清凉之感,甚至有了回乡之叹。

     刚到的第二日,要送老二去莲花湖另一侧去上钢琴课,一家人就饶有兴致地沿着湖畔走过去。那靠岸养着的荷花,一洼接着一洼,高高低低地举着圆圆的叶盘,粉粉白白地开着花。记忆里所有关于荷的印象就那样生动活泼地呈现在眼前了。带着小朋友蹲在水边细看,居然还有一些小鱼儿游来游去,在日益拥挤、日益繁忙、污染也日渐深重的城市里,也是难得一见的风物了。

    又有一天晚上,我们在附近的小镇上吃了晚饭,适逢下了雨,就走路回来。千株万茎的荷花,也不晓得凭什么韧劲和耐力挺过了这场暴风雨,居然没什么大的损伤,在那夜色里摇曳着,就成了往常画里看到过的墨色荷花,别有一种绰约的风姿和中国水墨的韵味。

    后来拉了一家大小去玄武湖玩。正是最热的天气,太太和孩子进了园子,就不肯走动,一边吃冷饮,一边等可以代步的游园车。游园车沿湖而走,不久就看见一片又一片靠着湖边长起来的荷花,最引人注目的大约是五洲之一的环洲之北端的莲花广场。广场以荷叶、荷花的造型来构图,湖中还立了一尊12米高的莲花仙子雕塑,以及围着她的四个憨态可掬的莲花童子。民间说法那莲花仙子又是送子观音,取的是莲蓬多子的寓意。

    玄武湖之于南京,大约相当于西湖之于杭州。玄武湖的荷花比起西湖的荷花,也是难分伯仲吧。西湖有“曲院风荷”之名景,玄武湖公园除了莲花广场之外,也还有莲花精舍和风荷苑等与荷相关的建筑。在夏日的园里徜徉,虽不能雅致到生发出“荷香带风远,莲影向根生”的慨叹,但随处可见的水芙蓉悦目而又愉心,却是常人也能体会的意境。

    后来,几家朋友相约了去皖南玩漂流。路上小舅子内急停车,我们也下车放风,不想路边就是一个荷花池塘。我抱着小女儿走到塘边细看,几乎密不透风的荷叶间冒出些粉红的花,有不忧不惧才挺出一个花苞的,也有开到圆满、瓣瓣迎风的,还有花已落而莲蓬初生的。那池塘不像有活水的样子,离最近的红瓦农舍也有几十米远,却是生机勃勃的一个荷之世界。往低处细瞧,就见阔大圆绿的荷叶之下,池塘的水面上布满浮萍,蠓虫游飞,可以想见河底淤泥的肥脏。这肥脏,却大约也是一池荷花生机盎然的根本吧。

    这一路看的荷花,多以粉红居多,却不常见我印象里那种纯白的荷花。不想回老家那次,去三姨家看表妹的新生儿。回头路上,就看见路边一畦一畦的藕田,而且开的多是白色的荷花,引得我一程赞叹不绝。表弟跟我说,这就是三姨家的女婿承包下几十亩水田后种上的莲藕。农村人倒不是为了风里水上荷花和荷叶的好看,为的是秋后可以收采的、可食可鬻的、地下的莲藕。表妹婿话不多,以前却不知他是这么一个心中有沟壑、眼里有美好的田里好手。

    回乡看荷花,印象最深的却是,去给外婆上坟时看到的水稻田边上池塘里的一朵孤荷。那一株莲,大约是从昨年遗落的藕根里生出来的。在满目青绿的水稻田里,它那样安静地卓尔不群,让我想及外婆和她的一生。外婆年幼丧父,然后她母亲改嫁,她不足十岁开始就带着自己的大弟二妹和爷爷奶奶生活。后来嫁给脾气颇为火爆的外公,生养了七个子女,六十岁时几乎因一场胃病丧命,却奇迹般地转圜,直到今年春天因病而去,得寿九十。那朵孤独而开的荷花所处的环境,像极了外婆的一生。身处困境,却怀抱最大的勇气和柔韧,开成一朵风里的白莲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得是功德圆满。
 

    回国的三周里,自然也有想看荷而未看成的遗憾。在北京,挈妇将雏去北海公园玩。我心里暗藏的一个念想,便是去看看有名的北海荷花。巧的是,其时正值北海公园在办主题为“荷香溢远·太液涟漪”的第二十二届荷花展。不巧的是,那天风大,太阳大,暑气也大,因此不能划船玩。太太和孩子们步行到公园里的西天梵境,看了彩色琉璃砖的九龙壁,就再不肯走动。我也只好悻悻然地跟着他们提前打道回旅馆了。

    在纽约,也不是从没看过荷花的,不过地方少、品种也少罢了。倒记得有一年夏天去布朗士的纽约植物园里看荷花展:睡着的莲、醒着的荷之外,也第一次看到巴西进口的霸王莲,直径足有三米长的绿色大圆盘,盘边上卷。据说霸王莲可以承载百余斤的重量,坐一个小孩毫无问题,倒叫人无端联想到送子荷花的形象是不是跟霸王莲有关。更听说霸王莲开的花,就叫王莲花,硕大美丽,只开三天,且每天变换颜色,从乳白到淡红再到深红。那次虽无缘得见,却从此对这大约热带雨林来的莲有了神秘的好感和期盼。
 

    如今想去,这一个回国的夏天,也就是南京玄武湖公园里的荷花们留下最丰盛的印象了。记得那天游完了,出得玄武湖,还看见门口有牌子上写着“荷你有约”,不禁就会心笑了起来。在玄武湖,更常想到的,却是席慕容《植物园》的结句:“美丽的母亲啊/你总不能因为它不叫作玄武你就不爱这湖”。还是在南京,有一晚和大学同学朱民一家在江宁一带吃饭。吃饭的包间里,墙上挂着一幅书法作品,写的却是周敦颐的《爱莲说》。人到中年的我们,辨读着那些从中学时代就烂熟于心的句子,心底不禁隐隐泛出一些人生的大感慨来。

    去年,太太结识了一批花友,一度跟人学着在盛满清水的小瓦盆里培育荷花,却终是无功而返。今年回国看了荷花,再次激发她的爱莲之心,已经信誓旦旦说,开了春就要再试养几株荷花。我听了微笑,单等着坐观其莲,再过一个“荷我有约”的夏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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