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相逢亦有情 

宋德利

我住在新泽西州的野岭镇，离公共汽车站有二十来分钟的行程，上坡下坎，拐弯抹角，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此外，在纽约曼哈顿下车，到单位还有一段路程要走。不过对于我来说，这两段路不成问题，不是负担，每天上下班乐得有这么两段路能够以步代车。上班走上一趟只当是晨练。下班走上一程只当是散心。尤其是下班，刚乘公共汽车从喧嚣的纽约走进宁静的小镇，恰似从世事纷争的闹市人海进入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静悄悄地绝少人迹，看到的是整洁的街道，漂亮的楼宇和美丽的鲜花。听到的是习习的微风和啁啾的鸟语，偶尔还会从哪家的屋檐下传来叮咚可人的风铃声。所有这一切都会使我一天工作后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任什么疲劳烦躁，苦恼忧愁，都会在这静谧的环境中化为乌有。

不过，在新泽西这段不长的路途上，让我开心的倒并非仅仅是这优雅的环境。上面说这段路上绝少人迹。绝少并不是没有。就是这聊胜于无的绝少人迹，有时也能给我带来无限欢欣。我在这里已经居住六七年。平时进进出出总是那几个人。溜狗的，跑步的，上下学的，上下班的。由于互不相识，各自只顾忙自己的事情，所以有些人见面多次仍如陌路相逢，即便和自己擦肩而过，也是熟视无睹。别说打招呼，就是瞥上一眼的工夫都很吝惜。然而即便如此，也还是有例外。

在坡地上有一座二层灰色小楼。虽然不大，却总是那么整洁。房子四周各种鲜花连 年不败。逢年过节门窗上总是提前装点一新。各式各样应时逢节的装饰物琳琅满目。院子里大片的草地总是碧绿如茵。尤其是院子周围老大一圈树篱，也总是及时修剪得平整整，齐榛榛，看上去令人赏心悦目。从这所房子和周围的环境，人们不难想象这房子的主人该是一位勤劳好胜的人。

经我常年观察，的确如此。我总是见到一位中年妇女在忙忙碌碌。尤其那长长一圈树篱，修剪起来该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似乎应该是男人的差使，没想到竟然出自一位女子之手。实在令人称奇。由于我每天从这里走过，日久天长，也免不了打个招呼。我对她的作品赞不绝口，她对我的溢美之辞连声称谢。总共不下两三句客套话，说者无心，听者无意，毕竟是萍水相逢，过话不过心。

然而这种过话不过心的萍水相逢，也有令我感激涕零的时候。有一天我下班从她家门前路过，天正下雨。我打着伞正要拐弯，恰巧赶上她开车回家。她似乎早已看到了我，打开车门下车后，径直走到我身边。她热情地表示要开车送我回家。我当然是婉言谢绝。可她执意要送。盛情难却之下，我只好听从。一路上她热情有加，问这问那。令我铭记在心久久不能忘怀的是，她说开车送我回家，不仅帮了我，也帮了她自己。原来她有一条规定，每天做一件好事。我坐了她的车回家，就等于帮助她完成了一天的规定。从那以后，每当我下班天色已晚的时候，只要她看到我，都表示要开车送我回家。我当然尽量婉言谢绝。实在推不过去，也还是偶尔让她开车送我回家。

真心表示要开车送我回家的不止她一位。从她家门前下了那段坡路，拐过一条街。路边有一所大房子。门前经常停着两辆车。我下班回家总会看到一位身材矮胖的先生在浇花。这位先生也是个热心人。有时刚刚谢绝了那位女士的好意，又会碰上他诚挚地表示开车送我回家。由于离家已经不远，天晴气爽的，没有必要麻烦别人。有时上班路过他门前，赶上他正要开车出门，他也执意要开车送我到车站。他对我的好意实在令我感激不尽。先生的这些话决不是虚假的客气，因为只要他看到了我，从老远的地方就挥手扬臂地打招呼。有时候他正在门前和别人说话，我本不好意和他打招呼，以免影响他们的谈话。可是他总是先把朋友放在一旁，和我打招呼。还有的时候，我已经走过他的房子老远，听见他在后面高声地和我打招呼。按理说，人已经过去，没有必要追着打招呼。可是这位先生他不。这说明他的确是很在意我。仅仅这一点就让我心中不无感激，觉得十分温馨。先生的热情，也使我有时主动驻足攀谈，虽用不了刻意地长篇大论，彼此关心一下，哪怕是浮皮潦草地了解一点也是好的。从简单的闲聊中，我得知他现在已经因工伤不再上班。他原来是在一个建筑公司工作。有一次施工现场发生煤气泄露，引起爆炸。他虽然幸免于难，但被气浪抛出老远，导致严重受伤。不仅伤了筋骨，还伤了内脏。怪不得他那样胖，而且说起话来气喘嘘嘘，上气不接下气。

其实，主动表示开车送我回家的并不仅仅这两位。其他还有溜狗的先生、帮助学生过马路的老人等等，也都对我有所表示。不过要说离奇的，要算是那天在超市购物。有一位陌生的老太太突然走到我面前，热情地表示要开车送我回家。面对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我当时被弄得一头雾水，因为我根本不认识她。就是一直到现在，我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当时我只有连声谢绝。老太太看出我莫名其妙的神色，才告诉我。她几乎每天都看到我走路上下班，知道我不开车。她怕我买的东西太多，提着回家太辛苦，所以才大发恻隐之心。我当然没好意思麻烦她老人家，不过我从内心感激她。从这桩桩件件的小事，我觉得我在周围的洋人眼里并没有被忽视。我生活在这个社区里，时常有人关注自己，并尽可能地想助我一臂之力。虽然仅是绵薄之力，却在我心中产生了巨大的热力。

似乎是被这些热心人所感染，我也潜移默化地产生了助人为乐的意愿。这话从何说起呢？这还得从我上下班的走路说起。正如上面已经提到的，每天上下班我除了要在新泽西州走上二十来分钟的路之外，在曼哈顿还要沿着四十街走上十多分钟。因为我的工作单位离位于八大道的公共汽车站还有一段路。在纽约一路走来，绝然不像在新泽西州那样如入无人之境。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擦踵。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黑的白的，老的少的。各类人等，不一而足。人虽多，但绝大多数和你毫不相干，各走各的路，各念各的经。彼此之间谁也不干涉谁，谁和和你也不发生交往。不过，话虽这样说，在诸多人等之间，却有一种人你不找他，他却主动找你。那就是站在路边散发商品传单的人。

当你聚精会神地行走时，有一只手突然之间伸到你的面前。冷不丁吓你一跳，还以为是乞丐讨钱，其实他是在向你散发传单。很多时候我和别人一样，态度冷冰冰，板着面孔，不予理睬。不过有时候也下意识地顺手接过来。可是只要你把传单接过来，那就像是接过一块热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让你伤透了脑筋，你万般无奈地举着这么一张和你毫不相干的传单，在人群中尴尬地行走。有时接过传单一看，令人哭笑不得。你明明是一条汉子，接过来的却是宣传女人胸罩的传单。想扔吗？你还得扔到垃圾桶里，不然随地乱扔，违背公德，心里总不是滋味。可是为了讲究公德，你就得发神经似地，举着红红绿绿的传单，走好长时间去找垃圾桶。也正是因为这层原因，发传单的人时常遭到鄙夷。步履匆匆的行路人随他们把手伸过来，只要不是伸到自己口袋里掏钱包，就心如古井，无动于衷。 

可是我自从受到上述那些先生女士门的厚待之后，就对这些散发传单的人产生了恻隐之心。心想他们也不容易，不管风吹日晒，雨浇雪冻，路边总少不了这些人的身影。他们和我一样，也是在工作，也是在养家糊口。他们也都有脸皮。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意站在街头受人鄙视。 他们在伸出手臂的时候，就是在向过往行人乞求帮助。他们必须把传单散发出去，才能有人给他们钱。我接过他们手中的传单，哪怕连看都不看一眼，也是在帮助他们。我的举手之劳，却可以帮助他们完成虽说只是非常微小的一份任 务。虽然微小，但这毕竟是在尽力而为地帮助别人。有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一想到这些，我就心平气和，对他们的鄙夷之心立即烟消云散，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说来奇怪，就这样有心无心地接传单，竟然也接出了朋友。虽说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但毕竟是朋友。记得有一段时间，我经常接过一个黑人小伙的传单。他是在宣传手机。我并不需要手机，所以照例接过来，扔到垃圾桶里。我俩每天见面，他递，我接。彼此无须开口讲话，相逢一笑，会意传神。起初他只是一张一张地向我散发，后来两三张一起给我。再后来甚至一迭十来张。他这种做法虽然欠妥，但这也说明是对我的信任。不然我前手接过来，转身进入他背后的手机店向老板告发，他一准被炒鱿鱼。

就这样寒来暑往。不知不觉中圣诞节的脚步来到了。圣诞节那天我下班的时候，由于路上人多，再加上天色已晚，我从那家手机店门前走过时没有看到他。等我走过老远的时候，听到后面有人追着向我喊圣诞快乐。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黑人小伙。听了他这一声节日的祝贺，我如醍醐灌顶。因为那是我当年听到的第一声圣诞祝贺，而且还出自一位萍水相逢的朋友口中。从他追着向我表示祝贺这一点，不难看出他的真诚。我顿时觉得心里热呼呼，一种幸福之感宛如一股暖流在我周身传遍，驱散了严冬里袭人的寒气。

萍水相逢的故事我还远远没有讲完，但是仅仅这几例就足能令我引以自豪。萍水相逢也是一种缘份，同样可以酝酿情谊。萍水相逢有时简直就是随见随散，因此不必承受过重的人情负担。见面相识，或只言片语，简单寒喧。或免开尊口，一次挥手，一个眼神，都能传情表义。哪怕片刻之后立即分手，从此无缘再见，但是一种温馨的情谊早已铭肌镂骨。萍水相逢，一切顺其自然，没有造作之嫌。不经他人介绍相识，没有刻意营造友情的生硬痕迹。这种情况酿造的情谊，有时虽然难免淡薄之嫌，但只要真诚相待,也同样会像沁人心脾的美酒，幽香四溢，令人回味无穷。


2003年夏季 美国新泽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