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城里有园林

作者 03月31日2018年

    每次去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我总喜欢去中国馆溜达一圈,而到中国馆,肯定又要在那极其袖珍的、仿真的中国园林走上一番。仿佛唯有如此,才算又来了一趟大都会博物馆。

    大都会博物馆里的中国园林,其实很小。一方不过几百平方英尺的庭院,紧挨着一个明代家具的展厅;院子的两边是回廊,另两侧则是粉白的墙。墙的顶部装了一排小黑瓦做的古式屋檐,墙中则又开了一些有格的方窗。走到回廊尽头,是一扇圆形的月门。回廊有木质的圆柱支撑,也有约尺宽的廊栏相围,可供游人坐下来憩息片刻,或者更好更久地观赏园林。

    园林的主角是靠墙而起的半只亭子,亭顶有半翅飞檐,亭之左右植了些常绿的小树和芭蕉,亭中立着一块雕琢过的、略呈红色的花岗岩石头,亭前则错落有致地摆了几块有孔有型的太湖石,稍远处还有一洼象征性的流水。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大都会博物馆里的这一庭中国园林,可算是尽得这句中国老话的精髓。然而看多看久了,心里头又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仿佛有什么不对劲。

    这园林展厅的头顶是玻璃幕墙,蓝天、白云和日光被隔在玻璃之外,被隔在外面的还有风声、雨声、鸟鸣声、以及四季的温度变化,难怪这芭蕉和树似乎一年四季总是绿的。介绍的小册子上说它是“墙内风光”(Nature within the Walls),因为中国园林就是一种以墙围风光的艺术,而博物馆又加了一层墙,倒是“墙内的墙内风光”(Nature within the Walls within the Walls)了。

    我恍然有所悟,想一想,却又释然。博物馆到底是博物馆,是动物变成静物的地方,生活变成展览的场所。更广了说,是万变成不变的机构,亦是生过渡到死的空间,具体到这一方庭院,是中国文明变成美国物产的所在,好则好矣,却又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又早听说纽约的斯坦顿岛上另有一家中国园林,面积更大,细节更逼真,环境也更优雅,且相对而言是活的园林。朋友邵仁诗要为我们合写的电影剧本先拍一些宣传短片,又不能去中国,偶然间听说这个位于斯坦顿岛的中国园林,就决定拉两个演员、摄像去那里,以假乱真拍几个相关场景,又邀我同去观摩。我本就记挂着这园林,挈妇将雏,欣然前往。

    斯坦顿岛上的这个园子有个英文名字,叫“Chinese Scholar's Garden”,直译起来就是“中国学者花园”,颇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不过它也有一个中文名,唤作“寄兴园”,不知是否受无锡寄畅园的启发。

    我们去参观寄兴园的时候,是个五月天,天气方热起来,花粉乱飞。在斯坦顿植物园里绕了几次弯路,才最终找到静立园中东南角的寄兴园。到了门口,却看见一个白人男子,一桌一凳,坐在那里卖票收钱,像几十年前去中国的公园一样。我倒觉得有趣,男子兜售的口气也好玩:“中国学者花园,想进去玩吗?大人五块钱,小孩十二岁以下免费。”交了钱才知道是没有票的,我和妻面面相觑了一刻,也只好进门入园去了。

    入园,首先入眼的却是一池碧水,且多少看出有活的水源,顿时让我在心底把她和大都会博物馆中的“墙内风光”判了高下。围着这水池,东面是带门的入口,北面是一所房子,南面是墙和长廊,西边则是一道嵌着一扇圆门的墙,既隔开另一半园子,又让人可以远远观望,颇得借景、隔景、藏景、叠景之妙。

    沿着南面的长廊往前走,行至中段,发现墙边放置了一条案几,案几之上有一扇大窗,窗外有红藤绿蔓攀进窗景。窗上并未安装玻璃,窗之四周则雕以如卍如花的木格。其时正值中午,不骄不奢的五月阳光穿窗而入,把窗影花形一清二楚地投射在案前地上。长窗两侧又挂着楹联,其词曰“水清石出鱼可数,竹密花深鸟自鸣”,仿佛雅,仿佛俗,却到底是完完全全的中国风味,叫人伫立良久,沉吟良久。

    南廊尽处,往左一拐,就出了院子。迎面是开阔的数亩林地,脚下则是一溪流水,潺潺有声。水边长了一丛竹子,青绿细高。尽头却是一座小亭,也写着中文名字:爽台。这飞檐翘起、廊杆四围的亭子中,又有一张石桌,数只石几,想来在此下棋、吹风或者看风景,都是令人神清气爽的美事。

    从亭子的另一个入口走进去,就是和主院之间有一扇圆门相隔的、这寄兴园的别院。院子里却是小桥、流水、人家的一间,四周则是粉墙起伏,尽得婉转之妙。院中还有几株开花的植物,花朵粉红,如杏如桃地,艳丽了这个五月天。

    从别院再回到正院,就是客厅所在了。客厅前,不出意外地看见假山。几块太湖石,临水而堆,而水平如镜,映出绝对对称的假山、植株和房子的倒影。有一位中国妇人,打着一把花阳伞,在假山边弄姿摆pose,请友人给她拍照,倒看得我几乎更有身在中国的感慨了。

    介绍的小册子说,这园子于1999年六月正式对外开放。在此前半年,所有建筑材料都从中国运来,而屋顶、粉墙等处所用小瓦,更是在中国重启十八世纪的砖窑而专门烧制的。与建筑材料同来的,还有来自苏州的、40位中国艺术家和匠人。他们花了六个月的时间,在纽约斯坦顿岛的植物园里力图打造出一个完全中国风味的雅致花园。

   

    小册子还有一些条目颇开人眼界,比如它说“中国人认为石头是‘土地的骨头’,因此园林好以假山为饰。”我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说法,确也新奇有趣,让我想起少年时跟着父亲出门,第一次走出苏北平原而看到山,父亲说了一句:“我们家那地方不长山。”我至今不忘。

    册子里又说:“园林里的家具装饰被视为‘园林的内脏器官’”。这寄兴园里的大房大厅之内、廊中墙角树下,也确实放置了些家具,比如座椅、八仙桌、石凳,却明显地因为不实用不常用而寂寞寥落,倒有些内在气数坏了的意思。反过来一想,总还是比空落落的样子要好吧?就像我们的心情和日子,我们拒绝空白恐怕更胜于拒绝糟粕。

    不知为什么,徜徉在寄兴园里,怜惜着它的一木一石,抚摸着它的水榭亭台,体会着它的小小轩窗,我不时想起大都会博物馆的那一方袖珍的中国园林,且想到“庙堂”和“江湖”。大都会博物馆里的园林一角仿佛“居庙堂之高”,斯坦登岛的寄兴园稍远略偏,却又像“处江湖之远”。说远了去,这两处园林的境地,竟像是那些不能两全其美的人生境界,就比如在永居家乡必不能体会乡愁的滋味,而远游之人又只能常常痛饮漂泊流浪之酿。

    这些日子,纽约城里的这两处中国园林,竟是勾起我点点滴滴的乡愁了。我不自禁地想起少年时去江南的那场春游,想必是去了无锡的寄畅园的吧;想起十年前回国,专程跑到苏州,拉着表弟陪我看了拙政园和狮子林;前年回去,住在南京丈人家,更抽空一人去了瞻园,在细雨里独自来回走了半日。仔细想去,所有这些园林,都不可能再是寻常人家、寻常生活的一部分了。那么于我而言,身在纽约,能时不时来看看这两处中国园林,是不是也就不必太多遗憾、甚至要感觉颇为幸运了呢?

    那一日在寄兴园里,等朋友来拍完了片子,我们流连在水边长廊里看那一池绿水。五月天气里,不时有蜜蜂等虫类落入水中,不知道是在水边花枝上采蜜过于忘我,还是迷恋水面上的些许落花。它们甜蜜而沉重的肉身在水面上挣扎,双翅挣扎,挣扎成一扇扇美丽的弧形,看得我不由万分感慨起来。终于起身要走的时候,对面的花树荫里,却有一位老先生吹起笛子来。他的身形在树间若隐若现,而笛声时而悠扬,时而呜咽,听得我们又浑然忘我,不由停了疲累的脚步,而恍惚中又多了几分如同真正回到中国、回到中国园林里的感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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