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之中有神在——浅介《秋水堂论金瓶梅》

作者 03月30日2018年

收到秋水堂主人宇文秋水寄来她的新书《秋水堂论金瓶梅》欣喜万分。我们都是《金瓶梅》、《红楼梦》和张爱玲著作的同好。书尚未打开,我却已然感到一场呼之欲出的心灵对话。而书一打开我就再也放不下来。

关于《金瓶梅》一书的看法总是往两极发展,不是诋毁它诲淫诲盗败坏人心,就是称赞它为古今第一奇书。持前一看法的都是自家看了后倡言要禁掉它的,而将近四百年来它也真不知被禁了多少次。幸好有后一看法的支持者,这本与《三国志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并称为明代四大奇书的著作方不致被淹没而流传至今。

刘本栋在他校订台湾三民书局出版的《金瓶梅》一书的引言中说,虽然故事出自《水浒传》,此书却另有其独立的资格,“他是‘化附庸为大国’,另外建立了他的不朽与伟大”。候健在《〈金瓶梅〉论》中称之为“我国文学遗产里,唯一长篇的变形记(metamorphosis)”。他说“像《金瓶梅》这样,由物欲的过当,产生精神上的变化,外形依旧,内心逐渐蜕改的长篇努力,却是再无前例的。”《蜕变(Metamorphosis )》是大家都熟知的卡夫卡的名著。孙述宇在《金瓶梅的艺术》一书中称赞《金瓶梅》是天才之作,将它的作者与莎士比亚相并比。他说“这本十六世纪的早期作品,本身是头一本非讲史演义、毫无依傍的小说,好像希腊神话中的女神雅典娜,一生下来就已经是甲胄齐备的了。我们称作者为不世出的天才,这是一点原因”。他把这本书称之为小说家的小说。

秋水堂主人对《金瓶梅》的看法属于这后者。

《金瓶梅》流传着两大主要版本即词话本和绣像本。绣像本之所以被称为绣像本是因为有二百幅绣像插图。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一般持词话本优于绣像本的说法。一些研究《金瓶梅》的学者则把绣像本当做词话本为了商业目的而简化的版本,也就是说词话本先于绣像本,是《金瓶梅》的真身。宇文秋水不同意词话本优于绣像本的说法。她认为词话本偏向儒家文以载道的教化思想,而绣像本所强调的则是尘世万物之痛苦与空虚,更具佛家的慈悲。而且从文学的角度来看,绣像本文字简净,结构完整,回目和引用的诗词也更加的好。这样的版本不符合为了商业目的而简化的说法。是此之故,她对版本的孰先孰后的看法也有保留。从这个基调上她开始评述,把读者带入一个远超越这一范畴论述的文学园地。

在书的前言中,宇文秋水一开始便先说明自己从小就爱读《红楼梦》,后来更成了彻底的红迷。就是这个彻底红迷接下来石破天惊地告诉我们,她后来读了《金瓶梅》,“竟觉得《金瓶梅》实在比《红楼梦》更好”。为什么更好?她提出两点理由。第一,《金瓶梅》看社会各阶层的各色人等更加全面而深刻,更严厉,也更慈悲。第二,《金瓶梅》通过深刻的写实,颠覆了古典诗歌中所表现的世界。关于前一点,前人论《金瓶梅》时也多有论说,尤其是孙述宇先生的论著极为精彩。而这后一点则是非常的新颖有趣。她举了个例子:

比如说冯梦龙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兴哥远行经商,他的妻子三巧儿在一个春日登楼望夫。她临窗远眺的形象,岂不就是古诗词里描写了千百遍的“谁家红袖凭江楼”?岂不就是那“春日凝妆上翠楼、悔教夫婿觅封候”的“闺中少妇”?然而古诗词里到此为止,从不往下发展,好像歌剧里面的一段独唱,只是为了抒情、为了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明清白话小说则负起了叙述情节、发展的责任。

接下来她诉说了三巧儿的曲折遭遇,指出古诗词限于篇幅无法尽写细节,而她以为这正是小说可以和古诗词相互参照之处。因此她说“我们才能既在小说里面发现抒情诗的美,也能看到与诗歌之美纠葛在一起的,那个更加复杂、更加‘现实’的人生”。她之倾心《金瓶梅》,正是为了其中所呈现的现实人生。

《金瓶梅》是本不好读的书,它结构繁杂,大部分的篇章叙事的基调很慢,每每在讲述一段情节时穿插进来不相干的故事,而且其间又不胜其烦地描述衣饰、饮食和唱曲等等,让人读了这里忘了那里。至于那些描写诸女子受到西门庆糟蹋的部分,则简直叫人无法读下去。这种种使得许多人阅读此书不能终篇。因此读它除了对生活的热切嗜爱,还需要有强健、成熟的脾胃。所以说它是一本真正的“成人”的小说,是有道理的。正是从这样的书写中《金瓶梅》陈述了人在物欲中的沉沦与蜕变,又具体贴切地体现出人从肉欲之中是可以派生出情爱的这一观点。前者在前文中已引用了候健先生的看法,说它是没有前例的。而这后者在古典小说中是个突破,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这一点在小说创作上都是超前的。这是个很现代的观点。

但是只要你对生活充满兴趣,即或不耐烦顺序一一细读,也定能从不同的篇章里得到许多乐趣。这本书里实在有太多绝妙的细节。如人名的隐射,第一回写死了个叫卜志道的人,谐音“不知道”。书里后来也不再写他,实在是个读者不知道的人物。写人物对话,不但善用方言,也擅长带入歇后语和拆字法,俏皮灵活,异想天开,令人绝倒。于是有李瓶儿跟西门庆说,“你就是医奴的药”。如说养小孩不要太娇宠,还是平常一点的好,就说“倒是泼丢泼养的还好”。说人没有依靠了则用“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骂人是奴才则说“好淡嘴女又十撇儿”,因为“奴才”拆了开来就是“女又十撇”。至于各等人间相互的调笑谩骂,简直是集形象思维的大成,不胜枚举。戏曲、歌词连绵不绝。食物、衣物、器皿、摆设等等,纷至杂陈,令人眼花缭乱。

      因此宇文秋水这本评论的出现非常重要,因为她的写法很是特别。《金瓶梅》有一百回,她便一回一回地评说,写上一百篇。让人读着有如读读书笔记般的亲切无间,许多原来阅读中的障碍,不知不觉间都被她消解。她这种写法,不但让读者亲近她的评说,也让读者亲近了《金瓶梅》本文。她为某些想要接近《金瓶梅》,又感到它难以接近的读者,提供了方便。现在有了《秋水堂论金瓶梅》在手边,有心再来纵观全局便容易多了。

每一回评论中首先出现是绣像本的回目,跟着是词话本的回目,作为比照。宇文秋水在每一回中,夹叙夹评,每回重点不一。她喜爱细节,相信西谚所说“细节之中有神在”。确实如此,因为细节里最蕴藏着生活。她的慧眼所及,也总有独到之处。

在第二十三回中写金莲、玉楼和瓶儿下棋,让输了的人拿出五钱银子来请客,吃烧猪头肉喝金华酒。后来不仅买了猪头还有四个猪蹄子。蕙莲用一根柴禾,一大碗酱油,并茴香大料,拌得停当,不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得皮脱肉化,用大冰盘盛了,连姜蒜碟儿拿到瓶儿房里。宇文秋水认为这样写美人吃红烧猪头,“便见得这是商人家庭的美人,不是士大夫家庭的美人;能写出美人着棋之后吃猪头,也正是《金瓶梅》的可爱之处”。而那精简的几笔写蕙莲用一根柴禾烧出猪头,很劲道又不动生色地让我们看到了这个女子的聪明利落。

宇文秋水看人物看得仔细,且有独特的观点。

她比照了词话本和绣像本中第一回中对潘金莲的描写,认为绣像本干净简省许多。词话本开宗明义地说“--这个婆娘在屋里,风流伶俐,诸般都好,为头的一件,好偷汉子。”绣像本中却没对潘金莲骤下这“好偷汉子”的结论。对此,她评说“一来绣像本往往让人物以行动说话而较少评论判断,二来‘好偷汉子’的评语与下文金莲主动出钱帮武大搬家根本不合”。因为词话本和绣像本中都有金莲当掉自己钗环供武大典房的细节。

她指出在第一回中出现的一个小配角白玉莲是潘金莲的对偶。莲而玉而白,当然是出污泥而不染。白玉莲之不被污染是因为早死。藉此隐隐写出潘金莲越陷越深,一往不返的沉沦。

她对照王六儿和潘六儿(即潘金莲),指出她们俩互为镜像的关系,以及两人截然不同的命运,说明此书并非让偷情者都得到报应。王六儿和潘金莲一样偷情,她的结局却是相当的美好。

她从潘金莲的低头魅力,联系到张爱玲《倾城之恋》中也善低头的白流苏。《金瓶梅》中的女性可不正是生存在时间的长河中?

而骑在马上那位打虎英雄,“身穿着一领血腥衲袄,披着一方红锦”的形象,在她的眼里是与鲜血联系在一起的,蕴藏着无穷的暴力与残忍。

绣像本第一回中就写了玳安这个角色,词话本则在第三回中才让他出现,而且很不显眼,只说他是西门庆“贴身答应的小厮”。绣像本则描写他“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觉,原是西门庆贴身服侍的”,形象比词话本里突出得多了。她说让玳安在第一回中出现十分合适,因为在结束篇的第一百回中这玳安成了“西门小员外”。

对于书中文字她也从细节里看出好处。如在六十八回里,西门庆要勾搭林太太,派玳安去寻文嫂。玳安不认得路,向陈敬济打听。于是陈敬济指点一番,玳安便按照指点寻了去。对这问路和找路的书写,宇文秋水大为赞叹,称之为花团锦簇:

敬济道:“出了东大街,一直往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着个姑姑庵儿,旁边有个小胡同儿,进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有双扇红对门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嫂,他就出来答应你。”玳安听了说道:“再没有小炉匠跟着行香的走--琐碎一浪汤。你再说一遍我听,只怕我忘了。”那陈济敬又说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儿!等我骑了马去。”一面牵出大白马来骑上,打了一鞭,那马咆哮跳跃,一直去了。出了东大街径往南,过同仁桥牌坊,打王家巷进去,果然中间有个巡捕厅儿,对门亦是座破石桥儿,里首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往西小胡同,上坡挑着个豆腐牌儿,门首只见一个妈妈晒马粪。玳安在马上就问:“老妈妈,这里有个说媒的文嫂儿?”那妈妈道:“这隔壁对门儿就是。”玳安到他家门首,果然是两扇红对门儿,连忙跳下马来,拿鞭儿敲着门叫道:“文妈在家不在?”

她说“如果只说玳安打听来了路径,骑马而去,‘出了东大街云云’,省略掉陈敬济的一番描述--这番描述毕竟与下文路径的描写基本上是一样的--于小说情节的发展又有何害?然而加入这段话,我们不嫌其赘,反而觉得妙趣横生。为什么?是因为小说对现实的模拟在这里臻于极致?是因为这段路径指示的虚写与下面一段路径行走的实写形成优美的映照?或者无他,只是因为我们的作者对文字如此爱恋,写将下来,左看右看,只是欢喜?”几乎在每一回中,宇文秋水都发现细节的传神之处。听她细细道来,叫人看得如痴如醉,爱不释手。

这本评论中还附有插图,但绝大多数都不是选自《金瓶梅》的绣像本,而是选自历代名画和现近代的照片。作者认为《金瓶梅》中的男女一直生活在时间的长河中,世世代代的人间世。每一幅插图,都附有一篇充满情趣的解说,非常别出心裁。在第六十回后面附了一张照片,是近代的《贵妇与侍女》。宇文秋水写了这么一段文字:

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美丽的贵妇,身后站着她的小丫鬟。这个年轻妇人深黑的眼睛,隔着一百年的岁月凝视着前方,有一种欲言又止的郁郁的神情,让我们想到瓶儿。但是,在快乐的时候,在丈夫宠爱她的时候,我们也可以想象她“眉黛低横、秋波斜视”的娇媚,“醉态癫狂、情眸眷念”的春意。爱一个人到爱极了的时候是可以为了引出她的一个微笑,而点燃起所有的烽火台的。

最后谈一谈《秋水堂论金瓶梅》的作者。她本名田晓菲,文学上早慧,十四岁就出了书,同年破格入北京大学。1998年获美国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博士学位后一直在大学教书,现执教哈佛大学东亚系。执教之余,致力小说、散文、现代诗和文学评论的创作,作品散见于海内外的文学刊物,亦多有结集出版。译作则有《后现代主义与通俗文化》和《他山的石头记:宇文所安自选集》。宇文所安是美国当代著名汉学家、文学评论家斯蒂芬· 欧文(Stephen Owen)的中文名字。他是田晓菲的夫君。秋水堂是她在波士顿家中书斋的名字。

                              写于纽约2003-7-22

《秋水堂论金瓶梅》天津人名出版社 20031月第一版,作者:田晓菲

 

 

登录后才能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