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海永远隔着一排浪(组诗)

作者 05月06日2023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17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刘荒田编辑,胡刚刚编发。)
小狗的痛流进高速公路
我宁愿相信,这只小狗
在梅关高速公路上睡着了
它抱着脑袋,温顺地睡了
谁也不知道是真正的痛
让他睡去的
他在梦中仍然相信妈妈
会将他流在路上的肠子
肺和心脏拾起来还给他
妈妈还会将痛一点点舔尽的
那痛呵,他从未有过
那么陌生
起先那痛让他还来不及舔一下伤口
就一下子呆住了
无法动弹
只让他眼看着
痛流了出来,一块一块
痛染红了一地
而痛依然没完没了
直看得他双目闭上
他感到靠自己已无法超越
就屈从于痛带来的安详
将头深深地抱进怀里
事实上,我驱车快速经过时
看到的是一条几乎干净的小狗
和一堆已被碾过的小小的脏器
在路上,既像睡着了,又像等待中
姿势朝着南下的方向
毛发在匆忙的风中微微扬起
又轻轻落下
我曾有的警察生涯
胡乱涂写的线条
呈现出字影,车窗
闪现记忆里一起无头案
多年前穿街过巷
撞在我握笔的右手
血像纸上的墨汁溅开
更似一个人形
逼真地像他
那起伏的线
断开了又虚连着
多像线索在证据上起伏
可以追下去
或就此埋伏
深深按下去的指纹
不能虚
但实际执行却不
真相进退两难
多年后我还想从人群中
转过脸来
往事始终会找上门来
一块旧抹布
是夏日骄阳的许多阴影里
最脏的小阴影
因为脏,阳光怎么都擦不亮
它,是手唯一不愿伸进去的
小阴影,桌子才慢慢地透明
因为脏,所以硬、暗
先要打湿、清水、拧干
抹的过程,它开始柔软起来
它真的柔软起来了
它用自己的暗色掩住桌上的
尘埃,并让尘埃不事声张地
成为它的暗
成为它柔软的一部分
它的身体无序地团在一起
让我捏住,前后推动
手就这样逐渐地堆积起它的柔软
甚至还有一点细微的喘叹
让我的力量由突兀变得均匀徐缓
一点点滑向它更柔软的中心
小小的阴影呵
这一次我的手多么情愿呵
多想弄响被脏被尴尬被少年人
掩盖的往事呵
而那往事,那皮肤柔软
呼吸急促的往事
终于找上门来了
革命歌曲的公园之恋
草坪上由婴儿喂养的鸽子
飞起猪的胃和身体
孩子小心翼翼地接近
迈着一堆成年机敏的脚
我背着一台日本专业相机
张开布满血丝的镜头
抓拍鸽子的身段、儿童的大脚
以及警觉的女人来来往往的背影
她们的年龄在四十五岁以上
自从被老龄丈夫粗暴地赶出家门
她们一直在公园大唱革命歌曲
皮肤上的海
你看你的皮肤总很咸湿
你的心中怎会没有海洋?
在海边长大的人
皮肤都能晒出盐来
无论走到内陆何处
总有精盐从劳动中析出
直到他死
身体里的海
才晃动着流向海洋
菜虫子
虫子是菜里长出来的
青菜开始是个芽
不像虫子
长着长着就动了起来
青菜开始是素的
到了一定时辰
就变荤了
女孩子也一样
开始多么素静啊
长着长着就荤了 
严肃的孩子都是兽医
老不正经的人年轻时好风流
他的孙子可是严肃的孩子
他越严肃老头子越喜欢
孩子屁股大,慢腾腾的
脸上有一种兽医式的苦闷,其实
严肃的孩子都是兽医
还有一种老不正经的人
非常惧怕严肃的孙子
当兽医走过时,他马上闭上眼睛
装出一种晒太阳时常有的冷漠
这两种不负责任的男人
都容易早死,猝亡,因为
孩子是圣孩,兽医的门下都是归来的野兽
男人年轻时候没看管好
野兽才从他们的内心里出走的
带走了阳光和钻石
跑道上的亲人们
也许不是忧愁
即使生长着紫外线
即使梦里有愧意
仍然不能算忧愁
混乱,你好吗
请让我自已拧
请让我自己乱
当我遇上了跑道
黑夜里三三两两的
脚步声,谁在放风
时近时远的黑影子
绕着道基,秒针一样,哦
也可以用跑道来梳理内心?
用跑道找到丝丝暖流?
当我把跑道踏出月光
当我的跑道在月光里颤动
当颤抖的我和你似同一个人
刚把暖意紧握手心
跑道上,亲人们
更大阵容的混乱
拖来一座雪山
我和大海隔着一排浪
游得再远
都有一排浪
把我和大海隔开
我站在岸上
等着大海把我最后吐出来
等太久了,可人儿
等得新浴场一个又一个
像太阳伞一样开放了
亲爱的
你感觉到我了吗
如果我没有了浪,就把我从你的怀里
从你身体中央
退出来,放在地上
不,一定要放在床上
我还有心跳,就有一排浪
从远方、从日出的地方赶来
哪一张是你的床
粘上星光和情欲的焦味
有你眼球里的冷白
对人事的长考
当我老了,浪不起来
你还能感知我的力气吗
你和我,我和大海
永远永远隔着
一排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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