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66期。原 2024/02/08 公众号文章由陆蔚青编辑,怡然编发。)
文 | 王顺健
1
上午十一点十分,我跟太太走出白人枪店,回头看了一眼柜台上的时钟。莫尼卡还是把枪买了,我执意要记下这一时刻似的。我这个刚来美国做丈夫的,感觉是搭上美国的快车,越过了移民的弯道。因为是条快捷道,至今,我还处于水土不服、东张西望的紧张阶段呢。
我们回到家,不一会,她赌场的同事汤米来到我们家。莫尼卡没有带他走大厅,而是领着他从侧门进了车库的工具房。工具房里什么家伙都有,以前的白人房东把改造汽车用的工具全留给了新主人,我现在的太太。
汤米是个白人,退伍军人,请来教我们用枪的。一个白人到我们华人家庭,我表面松弛,内心紧张,我低头跟在他们后面,跨进工具房的那一刻,我闻到一股血腥味,莫尼卡真要杀我吗?
莫尼卡的同乡、来自广东龙岗的阿苏就说过,“你老婆买枪是冲你来的。”
2
莫尼卡介绍过,汤米在美国海军陆战队服役多年,呆过中东和阿富汗,两年前才脱下军装,到印地安人开的这个赌场上班,跟她同一个班次。他业余时间充当同事的射击教练,有求必应,连练枪的子弹也免费提供,每个人派十五发。打完,他就转身忙去了,从没听过他跟哪个华人同事去吃喝,白人都差不多,能跟华人嘻嘻哈哈的,还是少数。我们也就免开尊口了。
没买枪前,我随他们进过一次射击场。满地弹壳,震耳欲聋的枪声令我手足无措,希望快快结束。莫尼卡歪戴着一顶牛仔帽,打得满面红光,目光喷火。我很想火力全开,也只打出五发子弹,就被隔壁的莫尼卡压制下来。我把剩下的子弹拿给她,发觉她的枪台上多出十几发子弹。我退后,拿出手机,抓拍到她一张子弹出膛时的火舌,活脱一个女牛仔!我陪着笑附和她。她最近总说要买把枪。
她再叫我去靶场,我谎称干活累,去了也浪费子弹,要她自己多练练,多过过瘾。她不悦,执意要我同去,我死死抓住床架,较真起来。
她面露不屑,跑出卧室时,她“啊”地叫了一声,撞上一个人,她的爸爸黄老师。黄老师今年八十三岁了,瘦长的身子经莫尼卡一撞,弱弱地靠在走廊上,像一块变了形的木板子。
莫尼卡叫道,“又在偷听,牛奶仔,又在偷听!”
黄老师继续贴着墙,乞求道,“回家吧、回家吧,回家哦……”黄老师原是广东深圳一所知名高中的化学老师,退休后来美国帮莫尼卡带孩子,本想等外孙保罗大了就回龙岗养老的,竟留了下来,还入了籍。几年前大病一场,当时总统奥巴马的医保政策好,免了他几十万美元的医疗费呢。病后,他就成了一个老顽童,别人嗜酒如命,他是嗜牛奶如命,他女儿给他起了外号,牛奶仔。
牛奶仔就是我岳父,我太太的发明,也是我苦恼的笑。
牛奶仔有一阵子总闹着回中国。莫尼卡回他,“又闹又闹,疫情要隔离,你吃啥喝啥!莫吵啦,爸爸!”她弯腰捡起一把玩具枪,塞进他怀里,转身带上房门。
“给你一颗花生米!”
就在牛奶仔从门缝给我一枪时,我随手把一本杂志扔了出去,“还你一枚手榴弹!”书砸在门上,这是一本莫尼卡早晚翻看的枪支杂志。
3
傍晚,我在饭厅一个人自酙自饮。牛奶仔光着干瘦的脚,走在地毯上,问我,“安仁,广东的省会是哪里呀?”
“南京。”
“不是,是广州,南京是江苏的省会。”
我转而问他,“哈尔滨是哪个省的省会呀?”
“是,是……”他一脸茫然。
“是黑龙江。”
“哦哦,黑龙岗黑龙岗(广东话里岗与江近音)。法国的首都是哪里呀?”
“罗马喽。”
“对哦,是罗马。喂,你在喝酒啊?”
“北京二锅头,来,一起吧。”
“不不。”牛奶仔端起我的酒杯闻了闻,露出少年人才有的调皮相。他深陷的眼睛盯着酒瓶看,吧哒、吧哒眨着。
我伸手把酒瓶藏在了身后,他懒得理我,光着脚迈着小碎步,又回屋躺下了。
4
第三次练枪,莫尼卡天黑了才回家,一脸不快地说,“汤米的女朋友把他小车开跑了,他开着房车来射击场,迟了两个小时。”
我为难地看着她说,“你想打枪就去打,练多晚都没事,只是,咱家能不能不买枪啊。杀人的,不是枪。”
“说的好,杀人的是子弹,那好人有把枪也算不了什么啦!”
“杀人的不是子弹,是人!”
……
很快,莫尼卡就通过汤米在枪店预订了一款九毫米手枪,德国产的。我失望、无语,我们是华人家庭,枪支可不是华人家庭的东西啊,它是美国人的。
她反驳道,“我们一家五口人,除了你是绿卡,全是美国公民哦。”
那天我开车送莫尼卡上班,我们一直沉默着。我问她,“你的老友莉萨有枪吗?”
“她呀,没有,她怕枪。”
“就是喽,要枪干吗呢,枪解决不了感情问题,教育问题,衰老问题……放在家里是一块心病,提心吊胆的。”我继续劝她,“再说了,万一遇上持枪抢劫的,恐怕你找枪也来不及。莉萨的豪宅,用大炮也抢不走吧。”
“抢不到钱,顺道劫个色呢?”
“劫色?她单身多少年,说是持枪强暴,是掩人耳目吧,她要任性起来……哈哈。”
“你别坏笑了,她是她,我是我,我能把你从中国找出来,她就找不到,跑到新加坡见一个有钱的华人,都以为成了,她一回美国还是吹了。”
“回来后,她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是嫉妒还是啥?搞不清。”
“是啊,你怎么就这么好命呢,找了我。”
“是啊,你怎么就这么好命呢,找了我!”
莫尼卡被我顶得一时语塞,对我伸出中指,晃了晃,跑向赌场。
“女牛仔!”我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这些单亲妈妈真不是凡人!”
晚上,我开车接她下班,把车停好。几个黑人青年在停车场转悠,我警惕起来。他们在找地点吸大麻,这是合法的。我下车,闻到了大麻味,闻了一会,这次很浓郁,我好像获得了一种安全感,走进赌场。
5
我先在人头攒动的一堆堆赌客里,找到了正在发牌的莫尼卡,直到老婆抬头,我才笑一笑走开。有一双眼睛一直注意着我,汤米的!他的桌子没人玩,我过去打声招呼吧。我知道他不善客套,只见汤米喉结有力地蠕动一下,像咽下一颗子弹头,在那里翻了个身滑进了肚子里。我没有停留就走开了。
我站到赌资大的客人边上,看着他们输赢,偶尔会对熟人的得失动动表情,朋友都是小打小闹,几十美元几百美元的进出。我跟他们能说上两句中国话,希望他们多赢点。而跟那些华人中的大客,就说不上话了,他们说英语。即便他是广东人也不说广东话,有意无意地表白他与我们不一样,甚至,好像还不是同一个时代的。这还真不是一句玩笑,很多是淘金时代的劳工后代,从没回过中国。
有几次,我岳父要我带他来这里转转,辩称他们才是一群牛奶仔,喝牛奶长大,有颗白色的心,徒有黄色的皮肤。他的口气是不屑的,我不置可否,我太太对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就像她有一个好听的中文名字,来美国后,再没人叫过,自己都要忘了呢。这倒令她有一口过硬的英语,能应对各地涌进赌场的英语方言,小费相当可观!她看上我,犹如七仙女下凡,偏偏看上了穷小子董永。
赌客阿苏,和我老婆一家都是来自广东龙岗的客家人。阿苏随他老婆的亲属移民来美国,那些亲属从清末那会儿来淘金,在美国开枝散叶,惠及阿苏。他来十年了,也赌了十年。他长得倒神似电影里的董永,大眼睛大嘴,笑口常开,一口白牙。
十年前的美国西海岸,房价很低,这位姑爷看到了商机,用他老婆分到的一笔遗产,一下子吃下附近多家临街商铺,十年来,他头七年高枕无忧,可几年前的一天晚上,一辆大货车冲出马路,撞烂了他两间商铺,打起官司,他的好运就到头了,他的铺子一下子空出一半。
我与他在美国成人学校学英语时相识的。他不像我,他有时间学,只是没功利心,才没长进。我有功利心,又没时间学。我的功利心就是想在美国呆下去的时候就有时间学,而在摇摆不定时就没有时间学了,可既然来了美国为何又摇摆不定呢?说到底,人还是趋光动物,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嘛,可近几年情形却颠倒过来了。
成人学校的英语老师,那个白人老头,私下里通过阿苏问候我几次,希望我回去继续学习。一届届的,我们倒是认识不少氧气美女,日本来的韩国来的,好玩呢……
“你撩妹了吧,什么时候下手啊?”我问阿苏。
“我这不刚从龙岗回来!你也不去看看英文老师,新移民都有点没良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拖得越久越不好意思见老师,我也准备回国看看呢,莫尼卡的老爸,整天只有一句话,回家吧回家……他想落叶归根吧,龙岗变化大吗?”
“不敢认了,比旧金山的高楼还多,还高呢。不过,你可不能回国啊,不是因为要隔离,你一回,你的新婚妻子怎么过啊。”
“有什么呀,我没来美国前,她还不是一个人过了十多年。”
“你来了,就都变啦,不安全了。”
“她最近要买个手枪,干嘛呀,有什么不安全的。”
“她买手枪!哈哈哈,她买手枪……是不放心你吧,新姑爷!”
“胡说什么啊,老姑爷!”
“你啊,完了,你不光不能回国,更不能越轨!”
“你就是不想带我去找鬼妹拼酒。”
“不敢了,姑爷!上次你请我的那顿酒,我还你,你老婆有枪啊,她那脾气……”
“是霸气,你不带我找,她却声称要带我找鬼妹呢,无非要我死心塌地跟着她。”
“吓死宝宝了,你要敢找,你必死,我劝你。而且,我要离你远点!”
“女人秋后算账,谁不知道啊。看来,有把枪是能吓住胆小的,这事不急,慢慢来。”我向他挤了挤眼睛。华人嘛,大凡无聊时就爱拿这种事说笑的。
“你老婆的暴脾气,我见识过,没几个刁蛮的客人是她对手,她能把带刺的赌客骂得服服帖帖,然后交给保安轰出赌场,就这几年她才好些,是你来美国之后的事了。”
“赌场水深火热,莫尼卡就是战地黄花啊。你对我老婆动过念头吧,我不在乎你讲实话。”
“你老婆漂亮嘛,我哪有资格,不少白人追过她,还有一个是警察呢。”
“这个你也知道!”
“这里客家的老乡又不止她一个,他们家的事我都知道!是不是你家里有两个老人啊,白人不喜欢与父母同住呢。”
“那你知道莫尼卡儿子的爸爸是谁吗?”
阿苏退两步,诧异地打量着我,“这个你来问我?老弟。”
“我想知道外面是怎么传的嘛。”
“我只知道她是未婚生子,生的是混血儿,听说那白人是个毒贩,关在深牢大狱,对吧?”
“这个我都知道,但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呢。她非要买枪!她有事瞒着我。”
“你再想想,那时她为什么没有买枪,现在却要买枪了呢?”
“为什么?”我嫌弃地看着他。
“新姑爷,你好好想想啦!”
我越发被这个人说得惶恐起来,凭什么会是我啊!我的确因为常在夜店里喝酒,与鬼妹喝,喝大了几次。有一次,我的钱包不知道丢哪了,身份证件也丢了,回家又不敢说,直到一个白人姑娘找上门来,一家人都不明白怎么回事,以为我搞上了白人小三,人家找来问责的呢。我也不记得她是谁了,她说是在喝酒时捡了我的钱包,按驾驶证的地址跑来还钱包的。她显得闪烁其词,那次醉酒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在莫尼卡强攻之下,我更加说不清楚……这会,我像被阿苏点到了死穴,我气急败坏,真想跟他翻脸走人。
我小声咒骂,赌场太喧哗,吵杂声全变成嘲笑声。阿苏露出一口白牙笑笑,知趣地走开了。
但我坚信,莫尼卡买枪,绝不会因为这个!
6
莫尼卡取枪回家的中午,我气恼、愤闷。那天,在车库工具房里,教练汤米细心地教莫尼卡拆枪装枪,拆弹装弹。我在一旁看着,满嘴血腥味,她执意把枪买回来,或许,我可以阻止她使用枪哟!
我快要失去耐心时,汤米要我试试枪弹的装卸。我的动作比他还娴熟,虽然他曾是美军陆战队的,精通一些枪械,可我多年前在中国只摸一种枪,就是手枪。他古怪地看了看我,我却像老朋友似地望着他。莫尼卡告诉他,我在中国做过八年警察。汤米淡淡地说,“那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们匆匆送他走了。莫尼卡才包裹起枪回屋里。外婆看不明白究竟,在厨房里问,“刚才从窗外走过的白人是谁啊,到工具房干什么的?”
莫尼卡说是同事,来看看。就没再搭理她,我们说好,不告诉家里人买枪的事。虽然继子保罗对我很有礼貌,还是年少无知,家里的老顽童牛奶仔才是最不省心的人。
我们在卧房里寻找藏枪的位置,这才发现,卧房里没有一处地方是带锁的。我走到大厅,环顾四周,也找不到一处带锁的处所。回到卧房,我不管那么多,打开枪盒,取出乌黑的手枪研究起来,刚才我试枪时,觉得手枪有点异常。
凑近窗口,我把弹匣退出,枪膛拉开,把上面的小缺口与枪托的缺口对齐,按住一侧的按钮,手指一顶,扣件退了出来,一把整齐的枪散了骨架,零件掉落在地毯上,枪膛也随着我垂下的手,滑落下来。此时我手里只剩下一个枪把子,这个枪把子像毫无重量似的,我顿时警觉起来,叫道,“莫尼卡莫尼卡,你快看,这枪是假的。”
“什么假的啊,假枪吗?”
“你看你看,这枪把子,怎么没有重量啊,就是个玩具枪嘛!”
莫尼卡接过枪把,掂量一下,“是哟,这不是塑料嘛!”
“花了一千美元买了个塑料枪回家,是汤米的朋友干的吧,哈哈。”
“我打电话给他!”
枪是真的。汤米告诉我们,过去的枪支是全钢的,现在能用塑料的地方不会用钢,枪托全是工业塑料。
汤米说是真的,我可巴不得这就是把玩具枪呢!随莫尼卡藏吧,她总觉得没有安全感,一个没有锁的家庭也难怪,这枪等于给家庭上了一把锁,安全不安全还另说,可笑的是这把锁却找不到安全的地方放置了。两盒子弹也是要藏的啊,放哪里呢?我不去看她,一个人径直走向大厅。
7
大门敞开着,我去关门时,看见保罗跑向停在不远处一辆房车,一转弯就不见了。我悄悄关上门,坐在沙发上想着什么,随手捡起报纸,似看非看。
牛奶仔躺在他的房里,微睁着眼睛看我。最近,他放跑了自己养的两只乌龟。最令我气恼的是,他趁我不在家,竟往我的白酒里倒进一堆东西,沉在瓶底。我尝了一口,像尝到火药,口腔立即灼热难忍,他是怎么精确地将盐、胡椒粉什么的倒进细小的瓶嘴的呢……我没好气地瞪他两眼,看起报纸。
报纸是以前的,还是总统的特朗普终于开腔了,他斥骂加州屋仑市女市长丢人现眼,竟然向非法移民泄露国家机密,泄露ICE对非法移民的抓捕行动,让本该归案的八百人一夜之间全跑了。屋仑那个女市长接受记者采访时,大笑着回应总统,这是她的光荣!加州的光荣!读到此,我也像个靠看热闹长见识的孩子,笑起来,这真不是个一般的大国呢,就连笑话也整得这么大,有着美国式的幽默。
接着我看到了第二条新闻,美国这个全球最大的枪国即将开始控枪。自从佛州枪击案发生后,民怨空前沸腾。和枪支协会关系再好,特朗普也要顾及每天因枪击事件全国在流血流泪的事实,今天报纸刊登佛州首先通过了控枪法案,正式开始实施,很多人欢呼雀跃呢。当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莫尼卡,她正好从卧室往外走。
她说,“微信里早就有这些新闻了,都是哪年的事啊,这种欢呼如同黄鼠狼给鸡拜年,何其可笑,不堪一击!”
“哦,那你的高见是……”
“看上街欢庆的人,哪家没有一两支枪啊,他们有枪了就要求控枪,让那些没有枪的,没来得及买枪的人情何以堪,笑得出来吗,切,三千多万枪支藏在民间,五百多万人常年带枪上下班,这当中每天有三五个突然发疯,当街乱射,一点也不奇怪,何况那些有预谋的持枪抢劫强奸的呢。我们赌场同事差不多人人都有枪,看他们上下班多么镇定轻松,那是因为车里兜里藏着把枪呢。”
“带枪出门,这不违法呀!”
“是啊,可有人身安全重要吗?我开心的是在加州通过控枪法案前,买到了枪。就像打了鸡血,全身兴奋。”
“你哪天晚上不兴奋啊,女牛仔!唉,你要是一个白色的女人,我或许也认了……”我不敢让她听见,小声叨唠着走进卧室。我四下扫了扫,追到门外,小声问她,“枪藏好了吗?”
“藏好了呀,怎么,你有问题吗?”
“没问题,只是觉得我一离开,你就把枪藏好了,这抽屉没锁,房门常开,真难为你了!”
“你想知道……”
我赶忙打断莫尼卡的话,“我不想知道,真的,千万不要告诉我枪藏在哪里。”
“怎么,你不是这家人嘛!”
“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我当然会守密,我只是不想有个心病……”
“你就扯吧!”
“反正我这个华人怕枪,永不借枪壮胆,擦枪走火。”
“哦。”
“永不过度防卫,伤及无辜,总之,永不碰枪!”
“还会死于警察的乱枪!”
“对!”
“哈哈,真是个老实的中国人!难怪你干不了警察的,好吧,人各有志,老实人总有厚福……”
“可我这老实人当的,怎么这么可笑啊。”
“因为你可笑所以才……,大家都忙着回国,只有你听从我的召唤,嫁来美国,哈哈。”莫尼卡轻快地笑着,当着她爸爸的面强行给了我一个湿吻。小声说,“谁要跟我抢这个老实人,我打爆她脑袋!”
“我是真的水土不服,你先打爆我好了。”
……
8
早上,牛奶仔追着问我,“广东的省会是哪里呀?”
“南京。”
“不是,是广州,南京是江苏的省会。”
我转而问他,“哈尔滨是哪个省的省会呀?”
“黑龙岗、龙岗。法国的首都是哪里呀?”
“罗马喽。”
“对对。”他颤巍巍走回自己房间。
中午,我在大厅吃饭,他跑过来问我,“哈尔滨的省会是龙岗吗?龙岗可是我的家乡呢。”
“对,是龙岗。”我在想,这个老头又在想念他老家龙岗了。
牛奶仔又要认真地追问我什么,我恼起他,“不答了,不答了,太简单了,下次我考你一点难的,快回屋睡觉吧。”
他不再提回家的事了。莫尼卡买回枪后,仿佛孙悟空给唐僧划了一个圈,把家里人关进了安全圈里,谁也走不出,外人进不来。牛奶仔自然也包括在内,而且只在他身上有显著的表现呢。我和莫尼卡嘀咕过这一个变化——他不再提回家了!莫尼卡分析道,“他一定有了安全感、归属感吧,这可省了我多少心啊!”
我将信将疑。吃晚饭时,电视新闻预告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气河绵延亚洲与北美洲,连着中国与美国,在高空直插美西,将给美国西北部地区带来长达数日的暴雨、大雪和洪水。政府已拨巨款抗灾,届时航班停飞,国球比赛推迟,沿海低洼路段全面禁行,海岸的民居人员撤离,防灾护堤如同铁甲,微信里有形容这次大气河的雨水将像子弹一样横着飞。
9
莫尼卡加班回家太晚,累得躺下就睡着了。
午夜,我们被一声巨大的响声惊醒,莫尼卡起身,摸手枪,没摸到,她大叫,“枪没了、枪没了啊!”
我慌忙解释,“我又藏了一次,怕你义气用事。”我跳下床,迅速跑进厕所,按下马桶按钮,打开蓄水盖,水冲光了,水下有只枪露了出来。我撕开塑料袋,把枪递给莫尼卡。
她没接,缩起手后退两步,好像这把枪不是她的那把,她害怕起来。我镇定地说,“我来!该我来,你跟着我。”她拉住我的衣角,跟着我一间间检查各个房间。每个人都醒了,独独少了她爸。我们找到车库,发现地上躺着个人,是我岳父!血从牛奶仔胸口流出,流了一小片,他脸上似有笑意,那表情又在变化。
车房里除了火药味,倒没有什么血腥。牛奶仔的身旁,有一个子弹壳,一把老虎钳,几根不同尺寸的钉子,一把锤子在他手旁。
岳父没了呼吸。是他在车库里玩子弹走火,重伤了自己。莫尼卡捡起弹壳看了看,正是我们买的!莫尼卡愣住了,我却开始紧张出汗,把枪插进裤兜里,装模作样地,像个老警察四下安抚着家人。这时,大厅里传来敲门声,我像得救似的,快跑去大厅拉开窗帘,是大雨滴在敲窗户。雨滴果然越过屋檐横着打在玻璃上、门上,从容、有力,像琴师的指头,大气河来访了。
眨眼功夫,那大雨滴在玻璃上变成了一个人的脸,教练汤米的半张脸,他身后的房车也在闪电里显形。他的一只手提着枪,他的眼睛冰冷得像个枪口对着我的眉心!
“他,他就是保罗的父亲!”我激动地嚷,“我认出他身后的房车了,保罗上过这辆房车!”
汤米应该常常把房车停在我们家附近过夜,刚才,他一定听到了我家传出的子弹响声,跑过来的。突然,我的裤兜被人拉动一下,手枪被人抽走了。
“是的,他是保罗的父亲!”这声音来自莫尼卡。天,她抽走手枪,站在我身后,正举着枪对着窗外的汤米。我让她放下枪,她纹丝不动。
我打开大门,喊,“汤米,保罗没事!”雨太大,走在雨中的汤米面无表情地看看我们,上了房车,消失在大气河里。
“你疯啦!”
“没疯。”莫尼卡收起枪,说道,“告诉你答案吧,这枪是冲着汤米买的,他要敢进门,我就开枪打他。”
“他可是保罗的父亲呢。”
“仅此而已。”
“这还不够吗!”
“他可不是老实的中国人!”
“那他是个老实的美国人吗?”
“他要跟我打官司,抢孩子,让我破产……”
10
我看着窗外,汤米消失的雨夜里,黑洞洞的,仿佛他随时会转过车头,拧开大灯,把我的内心照个通透。
身后传来枪械的声响,我转过头来,莫尼卡把枪口慢慢举到我眉眼间,黑洞洞的,却把我照个通透,我嘴里无助地唠叨,“这,这,你这……”
“说吧,你是怎么谋杀我爸爸的!”我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躯,双膝跪地,人侧到一边,莫尼卡把弹夹卸下,扔到我膝间,弹夹里面,我取走过一颗子弹!
谁用衣摆蹭了蹭我的脸,我猛回头,什么也没有,一定是岳父的灵魂在上路吧,我伸手在空中捞了捞,什么都没有,牛奶仔慢慢合上了眼睛,他顺着大气河,回老家龙岗了。
没来美国前,我听闻过一些老人的离世,暗地里觉得他们多数都死于谋杀,而且是死于最亲近的人的不作为,乱作为!跌进浴缸,滚下楼梯,摔倒在后院的雪地里,再发现,人已经僵了……所谓人间清醒,是心知肚明罢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我手上!偏偏来到美国,人一紧张,不知道为什么,拿真子弹给老顽童玩,偏偏就出了事,而且就是这种事!细想又不是一回事,把一颗子弹变成了一枚脏弹的,是一次乱作为,一个水土不服的新移民的乱作为!
岳父不屑做的事,最想做的事,全如愿了!牛奶仔还真行!真够狠!能把细盐倒进我的酒瓶里,就能将它变成火药,射出子弹!——突破重围,送自己回龙岗,从这个角度看,谁能理解我乱作为中的善意!这一家华人的哭泣声,是老实本分人家的安魂曲,是无边雨夜里一处移民家庭的诵诗声。
我以为这事至此为止了。没几天,太太又买了一把火力更猛的德制手枪。
两个月后,一把漂亮的左轮手枪正在采购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