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58期。原 2023/12/21 公众号文章由秋尘编辑,唐简编发。)
“你没有沉醉的时刻吗?”Q问我这句话时,双目有着深刻的内涵。他眼睛里独特的兴奋与沉思使我好像看到了他内心的症结。我似乎读懂了属于他的一道风景。我与Q的谈话到了这个时候,才仿佛进入了一个有意义的阶段。我说,有过。他如释重负,说,这就对了。谁喝酒没有沉醉的时刻呢,不喝酒那还叫男人吗?虽然喝酒有很多害处,但人做什么事没害处呢?再说,出生就在走向死亡,也不仅仅是喝酒。说我慢性自杀,这完全是不理解我。既然你也沉醉过,你也就能理解我了。我说,我是有过沉醉的时候,但不会追求这种沉醉。而且也只是偶尔有过。Q说,不管是偶尔还是经常,沉醉的感觉是一样的。多喝了几次与少喝几次又有什么不同?我的肝脏一点问题都没有。这时,我的脑海再次闪出Q的妻子说的,Q早晚会喝死,会醉死。如果谁都不管他,不干预,他早晚会这样。我问Q说,因为喝酒,你已经有好几次被逮捕的历史。是真的吧?他说,有过,但别听她瞎说(这个她是指其妻子),哪有那么多次。我承认,有过。但这没什么。醉驾又不是我一个人。真的,我喜欢醉驾。那感觉真好。当然,我也只是在私下里这么说。然后,他自己诡秘地笑笑。我说,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成瘾的事情,有的是明着的,有的是暗着的,想戒掉瘾,是挺难的。他马上反驳说,我没有瘾。我完全不上瘾,我这个人没有成瘾的事情。有的只是我乐意。如果我想不喝,完全能做到。但我乐意。
然后,他有些挑衅地看着我,说,你对此有什么看法?我说,什么东西也买不出“乐意”两个字,我还能有什么看法。千金难买“乐意”。他说,你这个话说到我心里去了。这就像有的人乐意下棋,有的人乐意跳舞,有的人乐意运动。我说,这应该不同吧,那些“乐意”都是对人体有好处的,你这个“乐意”是明摆着的伤害自己。Q再次声明,我很健康。相信你也听说过,有的人戒了酒,很快死了,这种事你听说过吧。我说,听说过。他说,这就对了。每个人情况不一样。像我老婆,她总是拿一般情况来对待每一个不同的人。一般而言——这个词是没有任何准确度的。每一个具体的人,都有很特殊的情况,别人怎么知道呢。你只有满足了他这个特殊,他才能活得好。我老婆不懂这些,整天像害怕什么似的,盯着我,就怕我去喝酒。这只能导致她与我关系紧张。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朋友都不敢叫我了。你想,我喝醉了,她就闹人家,人家还敢叫我吗?我微醉,她就给人甩脸子,有本事朝着我来,你对着人家干什么?你说,她这算什么老婆,就凭着她做的这些,我也得喝。他说着“我也得喝”这四个字的时候,我感觉Q的眼睛里闪着报复的快意,可是,他明明是在伤害自己呀,为什么反而像在报复别人?Q接下去说,如果我老婆理解我,支持我,我反而会少喝些。我说,她支持你喝酒,你会少喝?他说,是啊,如果她支持,我会少喝。我保证会。她越反对,我越得喝。她越出去张扬,我越得喝得厉害。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我有好几次都是自己把自己喝醉了,就在她面前,她都看见的。没有人灌我酒,你想在美国这个地方,谁还灌别人酒啊,都是我自己喝醉了自己。朋友劝我少喝,我还无所谓,但老婆一插言,我就多喝。偏偏,我每出去和朋友聚会,她就跟着一起去。我不让她去,她偏要去,就是要去管我。哪怕这个场合只有几个男人,她也跟着去。你说讨厌不讨厌。我说,是啊,有些时候,爱,是让人讨厌的。
Q听了这句话,有些茫然地看着我,说,我知道,她肯定在你面前说了我不少坏话,喝酒方面的,我不计较。我说,她从没有。我和她只见过一面。他赶紧说,只见过一面,她也能把这事唠叨出去。你说这里的中国人谁不知道我能喝,都是她丑化的。真实情况是,我没有那么能喝。她像求救似的,见人就让人帮帮我,听上去像我是一个快死了的人似的。找这样的老婆也算我倒霉。我说,你不觉着她是为你好吗?他说,不觉得,从来不觉得。她本来也不是为我好。我问,你说,她是为什么呢?Q想了想,说,她就是爱唠叨,深说也没有恶意,就是爱唠叨。可能有一个深藏的意思,就是让别人知道她爱我。其实,远没有所谓爱这种东西。哎,不说了,怎么扯到爱上面去了。哪里有什么爱呀,我们都没有,谈这个干什么。谈点别的,咱们谈点别的。然后,他有点遗憾地看着我,说,怎么说起喝酒这事了,这不是扯太远了吗?你不是想和我谈谈来美国以后的生活吗?怎么扯到酒上面来了,都怪我老婆。咱们不受她的影响。咱们还是谈谈美国吧。真心话,这里的生活挺寡淡的,咱们中国人,圈子也小,有点什么事,都能闹得沸沸扬扬的,谁都知道。像我喝酒。我说,这次可是你主动扯上喝酒的。他说,是,怎么又说到酒。哎,对啦,你说你也沉醉过。既然离不开酒,咱们就好好谈谈酒吧。在美国,也只有喝酒有点意思。你说说,你沉醉的时刻,有什么感觉?
我说,没什么感觉。我不能喝酒,有时候,在一些场合,无意识中,好像喝醉了。都是过后才知道喝醉了。Q很感兴趣地说,怎么会是过后才知道?我说,是啊,当时没感觉醉,离开酒桌后,有感觉了。才知道醉了。他很老道地说,这有点不对。我都是当场就知道自己喝到什么地步了,我还能控制自己到哪个地步停?因为我要追求那个最佳效果。我问,什么时候是最佳?他说,就是从微醉的时候,就感觉很好了。继续喝,就到了更好的时候,然后少喝,让这个状态维持的时间长一些。如果愿意大醉呢,就让自己再多喝一阵,如果不愿意呢,就维持这个状态,把控好,直到散场。回家在迷糊状态中,还能感觉很好。然后呢?我问。他说,然后上床迷糊一阵,因为会有一段时间并没有睡着,只是迷糊。迷糊中,会有很多奇妙的东西在脑里涌现。太好了。最后,可睡,可不睡。睡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那个迷糊状态,你会真切地进入某个情景,在那个情景中,你的感受都是真切的,活生生的,真的太鲜活了。那感觉太好了。Q有些些沉醉地看着远处。这是一个四面透风的咖啡厅,眼界特别开阔。他说,在我的生活中,沉醉,是我的乐趣。谁也无权剥夺我这个乐趣。如果没有微醉,沉醉,回忆,幻觉,我就没法在这里坚持生活下去。我老婆她不懂,如果没有这个醉,我没有办法能如此这般熬下去。这是我的小秘密,你不能给我往外传。你如果给别人说,你只能说某君,某人,但绝不能提我的名字。我对你说,那种沉醉的感觉真是好。你好像醉过,但没有体会这个。我说,真的没有。在我,醉了的感觉并不好。总是想赶快结束这个醉,赶快清醒。后来听说喝咖啡能解醉,可乐也能,我就找到救星了。如果哪一天不小心喝醉了,就赶快喝这两种东西。
Q听着,本能地喝了一口咖啡,说,喝这个太无聊了。这样说来,你没有体会那个妙处啊。你太亏了。既然沉醉过,却没体会妙处,亏大了。白白地醉了。过去常听说,写作的人都得喝点酒。我笑了,说,没有那种事,当然有爱喝的人。他抢白说,李白不是爱喝吗,不是一喝就有灵感吗?我说,你就和李白一样。我不是。他否认说,我那种状态与他完全不同。我那不是灵感,我是进入一种情景,很美妙的情景。一天24小时,能有一小时这样的情景,我就能坚持过好那剩余的几十小时。人,总得享受点什么,这里面有享受。然后,他真切地看着我说,你得体会体会,真的非常好。你微醺的时候,得试着去想点什么事,把这个醉与那个什么事联系起来,就特别好。我问,听你这么说,这还是一种功夫。他说,对于我,这不用功夫,很自然的。对于外人,门外汉,得练练。你想,人生那么苦,没有点享受,怎么度过。难呐。所以,我劝你——我说,不用劝了,我肯定不会有那种乐趣了。你那是童子功。他说,你想错了。我是从来到美国后才开始喝酒的。在国内时,我是不会喝酒的。一喝酒,就像喝药。我问,那你什么时候练就这一身功夫。他说,你这样说话口气不太好,像有点讥讽的味道。我说,不是,我是真感觉你喝酒到了一个境界。我听说你从来不在人面前丢丑,也没吐过。他自得地说,那当然,在人面前呕吐,那算什么。那是不会享受的人。我当然不会那样。我说,你很有自控力啊。他说,这不叫自控力,这叫享受。然后,他看了看我,说,原来你的沉醉,是痛苦的沉醉,你吐过吗?我说,是啊。他说,我就知道你是没体会那个美妙。醉了就呕吐的人,实在是可怜人。我问他,你美妙的时候,或者说,进入情景的时候,都是什么情景,总不会是上天入地吧?他说,那当然不会。咱没上过天也没入过地,怎会体会那个。我说,这么看来,你体会的都是曾经有过的东西。他说,是啊。难道你的人生没有过美好的一刻吗?我想了想,说,忘了,可能有吧。他说,谁没有过啊,肯定有过的。这不,你都忘了。我如果不喝酒,我也会忘记。沉醉,使我没有忘记。我说,每沉醉一次,你就复习一次。他立刻纠正,说,不是复习,是进入情景,比当年更动人的情景。我向往地说,这是什么情景呢,令你这么赴汤蹈火。他说,这个词用得不恰当,你怎么会这样用词。我说,瞧你明明知道对身体有害——因为你每天都喝嘛,肯定对身体有害了,能冒着这样的生命危险,还是要喝,要醉,是拿命搏来的,与赴汤蹈海有一拚,所以用词也没什么大错。
Q认真地想了想,说,好吧,算你赢了。没用错词。我是说,生命终会死亡,寿命的长短真无所谓。关键活着时有乐趣。我说,你是真的有乐趣?他说,真的有乐趣。然后,他双眉有些皱,说,只是我感觉我的酒量越来越大。我问,这是什么道理?他说,因为喝少了,不起作用。可能我身上已经成了一个大酒缸了,量少了不行,因为不醉了。我说,明白了,量少就达不到你要的效果了。他说,是,是这样的。我说,这倒符合规律。什么事情,经常刺激就不刺激了。吸毒不也是这样吗,每一次的剂量都得大一点。他说,千万不能与吸毒比。我说,我是指那种刺激程度,你想,酒精的刺激,毒品的刺激,大致相似。他坚决地说,不一样。这是酒,那是毒。但他脸上的忧虑却是没有解除。我说,因为你像一个大酒缸,你老婆都不敢再要孩子了。他干脆地说,这倒没什么,不要更好。我已经有一个孩子了。一个就可以了。在国内不都是一个吗?我说,这里可以多生啊。他果断地说,不要多生。就一个。然后,他显得忧郁起来。我仔细地看他的脸和脖子,都是那种暗红色的,我心想,难道是酒精的作用吗?这时,我想起他老婆说的,他每个毛孔里都散发着酒味。Q看着我说,我的酒量越来越大时,我是担心的。最近,我早晨一起来,就喝酒。空着腹喝,而且不需要菜。我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他说,我感觉好。我问,你醉的时候进入哪些情景,使你感觉这么好?他说,也没什么,就是一些幸福的片刻。他不想多说了。但他的某种困惑还写在脸上。
他突然问我,你说,我为什么现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我问,你是说喝酒吗?他说,是啊,我以前很能控制住自己,我给你说过,微醺,微醉,沉醉,我都能自我掌控。我最近不行了,控制不好了,要么不醉,要么大醉,醉得什么思维都没有了。这样,就没有乐趣了。因为进入不了情景。我问:是不是“她”发生了什么问题?他面露惊讶地问“她?谁是她?”我说,酒和女人,你既然真实酒场中没有女人,进入情景中有一个女人吧?他不愿意承认,说,没有。但思量了一刹,说,就算有吧。这有什么关系?我说,真实酒场中有她肯定会影响你沉醉时刻中的她,毕竟,你是在复制一个景象。以真人为基础构制的景象,真人是一个坚实的背景。那个背景不动,你醉中的情景就不动;那个背景动了,比如,你现在的酒场中真有一个女人,你沉醉中的女人就不同了。甚至会有些混乱。他的眼睛盯着桌角,半凝着眼神。许久,他说,不得不说,你猜中了。她生孩子了。我知道女人一生孩子,就不是原来那个人了。她一心在孩子身上,我没法去想一个孩子他妈。毕竟,她和我好的时候还没有结婚。我问,那你彼时结婚了?他说,我肯定结婚了。我没结婚不就好了吗?不仅结婚了,老婆还怀孕了。我想离婚都不能。我恨我老婆,她故意的。我问,老婆认识那个她?他说,当然。后来,我恋上了酒,每每在沉醉中,我就能进入当年的时刻,那么真实,那么鲜活,比当年还美妙。如果不是这样,这些年来,俗世的生活早就会把她挤压得看不见了。她等了我几年,我因为各种原因没有离婚。她后来结婚了。一切都怪我这个老婆。实话说,全怪这个老婆。咳!
我说,感谢她这个孩子吧,这是对你的拯救。Q说,这哪里是什么拯救,这是我的绝路。我问,这是你清早空腹喝酒的原因?他说,有一次凌晨三点醒来,睡不着,就一个人去厨房倒了些酒喝。然后就在那儿边喝边哭。这是知道她有了孩子以后第一次流泪。感觉畅快多了。我说,后来就重复这个经验。他点点头,说,就感觉那个沉醉的时刻能单独和她呆一会儿。真的,只有在沉醉的时刻,她才会来到我身边。可怕的是,有一次我在一个场合见她抱着孩子,真成孩子妈了。从此我就不行了。我问,什么不行了?他说,没有自控力了。进入不了情景了。为什么一个孩子有这么大的杀伤力?他困惑地问。我说,这孩子是你的救星。他说,杀星。我现在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我说,乐趣是可以转移的,这个孩子在逼迫你感情转移。真的,再别去想孩子的妈妈了,很不明智。你不这样认为吗?他没有回话,眼睛只是看着外面。顺着他的视线,我看见一个妈妈正抱着孩子互相逗着玩。他久久地看着这个妈妈,说,女人一当妈,心里就只有孩子了。
Q回过眼神,怅然地看着我,说,我该怎么办?我说,别再沉醉,你就接受现实了。现实也有它很多的乐趣,但这得去发现。他摇着头说,现实很苦,没意思。我说,苦,不也是一种味道吗,像这咖啡,要的就是这个苦味。他再次本能地喝了一口苦咖啡,说,我很难习惯这种味道。他再喝一口,说,很难很难。太难了。然后,他四下看看,邻桌没有人,说,如果有一天我老婆死了,那是我杀死的,你不要吃惊。就算法医证明她是犯心脏病死的,你也要知道,是我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