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07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刘倩编辑,凌岚编发。)
一
如果有一天,天上掉下个大馅饼,砸在你头上,你怎么办?
我被我最在乎的朋友杰瑞送了个大馅饼那次,很诡异,也很自然。诡异的是我自己正是这事儿的始作俑者,自然的是我是这事儿的受益人。可后来,对于这事儿,尤其是这事儿的结果,我是极不愿意接受,可我又别无选择。
那个周四,我炒掉了印度女老板后,就上了杰瑞的特斯拉,跟着杰瑞和戴文一起杀向了拉斯维加斯。
那一路的我,兴奋得无以复加,比吃了大麻还要嗨。因为,从下周一开始,我就要到杰瑞的公司去工作了。这份工作,是杰瑞帮找的,不然,我一个学语言的,就算给我七个胆儿,也绝不敢想去高科技公司工作呀!公司好,工资高,还能和最好的兄弟一起干活。不管你信不信,我绝对相信,天下真的有掉馅饼这回事儿。
此时来拉斯维加斯,可不是个好时候。2020年的6月,洛杉矶的新冠疫情已经发展到城市颁布了宵禁令。虽然我周围的人,当然也包括我,根本就不把新冠当回事儿。新冠这事儿吧,起码那时候的我是这么想的,就是父母们借以发号施令的理由。戴口罩呀,不能出门呀,怎么那么没完没了,大惊小怪的,好像外星人已经占领地球,人类即将灭亡似的。
拉斯维加斯难得的人少,但人少并不耽误我们开心省钱又挣钱。杰瑞只花了一半的价钱,就把我们七个兄弟都装进了一间豪华总统套房。拉斯维加斯是我们兄弟会的首选度假地,更是杰瑞常来的地方。几乎只要长周末,他都会来。平日里的杰瑞和戴文,都是工作狂,杰瑞尤其如此,除了吃饭睡觉就在他的电脑和手机上。连和女朋友聊天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一周三次,每次不超过一小时。他学空间物理的,在一家还没上市的公司里做设计,搞机器人。我觉得他自己就像个机器人,一个超爱电脑的机器人。难怪他的女友隔三差五就给换掉,还都是他甩人家,嫌人家总是索取他的时间。“我多想成为你的电脑”,这是之前那个被他甩掉的女友的抱怨。
不过,当我去年从纽约搬到洛杉矶来和杰瑞住之后,我才知道,杰瑞好赌博和毒品。他的一大休息就是网上赌博,他是网上前几家大赌场的常客。当然,他不是单枪匹马,他一出场就是一个团队。队员都是兄弟会的兄弟。到了长周末或假期,他一招呼,兄弟会的兄弟四面八方,驱车的,坐飞机的,都到拉斯维加斯来集合。我是最近才开始和他们玩的。开始只是躲在杰瑞背后看他玩,他也不介意,待我真像亲兄弟。
我来自中国大陆,独子,父母管得严,幸好到美国来读了大学,不过,一直跟个小老鼠似的,和一群大陆来的孩子玩儿。直到大学四年级了,我才和像杰瑞这样在美国出生的华二代交往起来。那是在一次大学的田径比赛中,我认识了杰瑞。我们都是跑短跑的,后来还一起代表大学,参加过4x100米接力的高校比赛。加入了兄弟会,那时候他已经是大学兄弟会的会长了。没想到,在杰瑞背后,观摩了几次他在网上玩21点,我就手痒痒了,痒痒也不敢上去玩,没钱啊。几次看完后,和杰瑞聊战术。我对数字有特殊的感觉,杰瑞也跟别人这样说过我。
“你是个数学天才,就像我是个漫画天才一样。数字对你,就像画面对我,再真实不过了。”杰瑞是个行动派,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又对我说:“兄弟,一起来吧。”我没答应,他似乎知道我的顾虑:“我们输赢均分,乌托邦吧。”说着,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杰瑞成了杰瑞。但是,不管怎么说,成为杰瑞网上赌博队,号称“明日赌徒”队的队友,我觉得也是一次天上掉馅饼。
上帝眷顾新手啊。没想到,我一入队,就三战三捷。手上有了外快,心也跟着飞扬起来。跟着杰瑞,也偶尔吸点大麻,嚼点蘑菇。这些事儿,就不多说了。我爱大麻,杰瑞也爱大麻。可人比人气死人,人家杰瑞手上,光股票就几千万了,再加上到处投资的房产。更有一点,他真是个好人,特愿帮人忙,看不得别人受苦,当然除了他的女朋友。有时候我就想,杰瑞这么个好人,倒是我父母认定的那种人间出格的事儿,他都爱去做。也没见啥不可收拾的。这正是我喜欢和他在一起的原因。新奇、刺激!还很安全。我自觉平庸,和杰瑞在一起,我不知道会进入怎样的一个有趣世界。也许并不轻松,但绝对爽歪歪。
在总统套房里草草安顿了一下,杰瑞一吆喝,我们就去楼下的免费餐厅大吃了一通。这次来的一共七个,除了我,其余六个兄弟,都是当年我们大学兄弟会的,也都是杰瑞网上的牌友。这些兄弟,也都是杰瑞的粉丝。后来,和他们熟悉起来,才知道,像我一样,好几个人的工作都是杰瑞介绍的。不过,也都和杰瑞很像,对女朋友和结婚这事儿不是很热衷。的确,当年的杰瑞,只要有了女朋友,对兄弟们的感觉就多少有点变了味。虽然他每次都最终甩掉了男女情,回归兄弟情,但很快他又会掉进男女情里去。这说法我觉得很靠谱,就像对数字,我的感觉特别真实,对女朋友这件事,我感觉就是麻烦,麻烦麻烦还是麻烦。兄弟会里的兄弟们,也有个共识,哪个兄弟,无论多么亲密,只要一有女朋友,就像变了个人。有的会回头,像杰瑞,有的就不知去向了。为此我有了这辈子不找固定女友的想法儿。这想法儿让我很得意,觉得是智商提高的一次具体表现。当然,这事儿,我不会告诉我妈。
晚饭快吃完的时候,戴文端着一个礼盒,放到我面前。“兄弟,公司送给你的礼物。”我迫不及待打开,是那种我一直想买的Bose无限耳机。黑色的,圆形,像圈出一个黑洞,我的心一下子就掉了进去。我兴奋不已,立刻拿出来,戴在头上。猛地,我全身一个激灵,被震慑了一下。怎么回事儿?那感觉奇妙极了,好像有一条灵蛇从头顶钻进了我的脑壳,电光石火一般,迅速传遍了我全身的神经末梢,令我舒服异常。我没太在意,因为高兴,今天喝得有点多。
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我摘不下来它了,摘下来我会不舒服,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那种不对劲儿的感觉,就像我变成了行尸走肉,灵魂被摘掉了一般。
我仔细观察过那个耳机,发现中间有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孔,偶尔会闪烁出一抹幽蓝的光,像只凝视着我的眼睛,又像一只灵蛇正在吐出的信子。这时候,我会忽然想起那晚我戴上耳机时,杰瑞说的那句话,“你现在就开始工作了。”
大吃一通后,杰瑞没让我们闲着,拉四个人组成了一队,去了楼下赌场。我没去,因为我那天一直都很嗨。太嗨的时候,我对数字的感觉,要么特别好,要么特别不好。关键那晚我有别的需求。机会难得,不可错过。分手时,杰瑞递给我一张信用卡,说公司给我的signing bonus(注:加入公司的奖励)已经打在上面了。呵呵,足足两万块呀。天上又掉了块馅饼啊!戴文后来告诉我,那晚四个小时他们净赚一万五。后面两晚,我都出了场。第二晚我们赚了两万六,多好的数字,多好的感觉呀。第三晚,三万九,我就纳闷起来,这三万九,不知是个什么预示呢?知道吧,特斯拉,对,就是都市传说里的那个来自火星的特斯拉,是数字三六九的粉丝。逢数只要三六九。
二
我不是那种喜欢玩智商的人,因为我自觉没智商。我父母总认为智商高的人,才会在这个世界上成功显达。所以,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把自己归到不成功那一拨里。但我有感觉,我的敏锐感觉就是我的小确幸。七情六欲,喜、怒、哀、惧、爱、恶、欲,还有什么眼、耳、鼻、舌、身、意,我绝对不比任何人少,相反,用杰瑞的话说,我这人特别有人情味。尤其是对数字。我认为,正是因为我的数字直觉,杰瑞才把我招进他们公司。的确,数字对我来说,就像是我的自然语言,与生俱来,能用数字赚点零花钱,也是天上掉馅饼。杰瑞虽然动漫做得好,可他天生红绿色盲,他的世界里,红绿不分,多大的缺陷啊。
我对数字的感觉,却是完美的。真的像杰瑞说的,是实实在在的。当我的感受或情绪高涨时,我的眼前会出现数字。比如说吃冰激凌吧,我喜欢哈根达斯,每当吃哈根达斯的时候,我脑门子闪烁的是快乐的数字七。碰见不喜欢的女孩时,比如杰瑞的女朋友,数字四就会出来,有时候也会是二,不同的时空,这些数字会变。当然,不只是单个数字,也可以是两位数,甚至多位数。比如,哪天起床,我的感觉是11,那一天,我一定过得心平气和。如果是36,完了,一定要多加小心,避免开车。有时候,我觉得,数字就是我,我就是数字。或者更学术一点,数字就是我的语言,就像英国人要说英文,中国人要说中文,犹太人要说希伯来文。也像卡通就是杰瑞的语言,他的世界就是卡通和动漫,他可以把一切变成卡通,用漫画来表现。而见了数字,我就好像看见了天启,神谕,得了符咒一般。
在数字的王国里,我就是七,七就是我。这个世界于我而言,就是包罗万象的数字。我是1997年7月7日早上7点7分7秒来到这个世界的。我爸说,当年他在产房外听到我的第一声啼哭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腕上的电子表,上面的数字让他惊呆了。为此,我妈很失望,因为我不是个女孩儿,她坚持硬生生地把王琪琪这个名字写在了我的户口本上,不管我爸说这个名字多么的像个女孩儿。长大一点后,每次我爸爸骂我,说我这人没大格局,小气吧啦的,我都不介意。因为所有和七这个数字有关的一切,我都很喜欢,绝对照单全收。尤其后来,在我攻读了语言学后的一天,我忽然就开悟了:语言太表面,数字才真实,一切的言语不过是游戏,何必介意!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愈加发现了数字的神奇,甚至愈发觉得,可能我真的并非人间凡品。这些感觉,我跟杰瑞说过,只跟杰瑞一人说过。
你看,就说我至爱的七吧。一周有七天。为什么?因为神在六天里造了万物和人,第七天,就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所以我们每周的第七天也不上班。再有,释迦摩尼佛菩提树下第七天开悟。七,圣洁啊!伟大呀!天地万物里都有七。七有神性,也不乏鬼魅之气,东方人说死后可以在七七四十九天里投胎,西方人说人活着就有七宗罪,连撒旦的头上也要盘着七只蛇头。你看,天上有北斗七星,地上有七大洲,西方有希腊七贤,东方有七仙女,人体有七窍,人间有七情。多么丰饶多彩,无所不在,美轮美奂的七啊。
每次我跟杰瑞叨唠起七的趣事,他都似听非听的样子。后来我发现,他不仅听进去了,还有了反馈。有一天,他忽然说,“你别光说七,其它数呢?”我一怔,喜上心头,又跟他大聊了一通。“知道为什么好的电话号码都被人抢光了吗?”“看看,数字也有咒,就像佛教里的六字大明咒。各有各的神力。”杰瑞何等人啊,马上就上了道。“你说的对呢,数学的本质就是一种语言。这就解释了1+1为什么等于2。其实也可以是3,但人类的语言定义就是2。”我被他这话惊得下巴掉下来都回不去了。没过几天,他就对我说,“来我们公司吧,把你的数字秘密都给倒出来。”我还以为他是开玩笑,结果他又说,“你正好是我们公司雇佣的第77位员工。年薪也凑个吉祥数字,给你七万怎么样?”
你看,天上掉下了个大馅饼吧。
不知道是不是在拉斯维加斯一路狂欢太过度了,在回洛杉矶的路上,事情变得蹊跷起来。一上特斯拉我就开始犯困,全身软绵绵的,我一个人坐在后排,特想干脆躺下。可坐在前排的杰瑞和戴文聊起他们的项目,杰瑞特别告诉我,那项目我也要参加的,我负责语言识别部分。硬撑着,我听进几句,“七情眼”,“小宇宙”,还说有什么“要致敬昨天”,我当时就在想,昨天有啥好致敬的。他们竟然还提到了三星堆,苏美尔神表什么的。可我的神志泯灭了一般,后面的事我一概不知。
中间杰瑞停过一次车,我们都去撒了泡尿,进车之后,杰瑞递给我们一人一根哈根达斯冰棒。啊,我的最爱。可也怪,怎么我吃着哈根达斯就像在嚼着鞋底。即便如此,我还是靠着对哈根达斯无与伦比的爱,把鞋底都嚼到了肚子里。
不记得那天我是怎么下的车,怎么进了自己的房间,怎么睡在了自己的床上,直到第二天早上7点,手机铃自动响起。响到第七次,我才有点清醒过来。坏了,出事儿了。
我起不了身。眼前七七八八的,像被人爆了头,世界变了形。我极力调动着全部的神经系统,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我发现,我的房间变成了数字0,或者说一个鱼缸,但没有出口,我根本不可能钻进去也根本出不来;我看不见,或者分辨不出任何色彩,一切都在灰色和黑色中凝固成立体的数字1和它的阴影。耳朵是最正常的了,起码能听到铃声,但那铃声简直像是从无穷大∞那虚无缥缈的尽头处传来的一般,绕来绕去,循环往复。舌头一点感觉都没有,是个躺着的9,要不是我疯狂地把手伸进去,终于拽到了我舌头的小尾巴,我真的以为我没了舌头。嗅觉彻底消失,早晨起来刷牙时,牙膏成了数字38,一摊稀烂的橡皮泥。一切该有的感觉似乎都消失了,不,不是消失了,而是都转化成了疼痛,全身从来没有过的疼。那天,在我二十三年的生命里,第一次看见了数字142857,仿佛我已经是世界这颗大树上,落下来的一片叶子,无能也无力,就要走到尽头,即便这番短命,还带着生不如死的无奈和不甘,就要被扫地出门。这个142857,在我的眼前不停地转呀,晃呀,一会儿是285714,一会儿又是571428。我知道,我已经到了生命的某个临界态。要么去做鬼了,要么,说不定就要成神了?不然,这个与埃及金字塔有关的神数,怎么会在我的眼前神光乍现?
我极力挣扎着起来,给杰瑞发了短信。“兄弟,我病了。”
然后,我就人事不知,彻底断片。杰瑞进来过几次,我隐约有点神志,可无论怎么回想,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我迷迷糊糊地记得我跟他说,今天第一天上班呢。他有没有说话,说了什么,我一概不知。不过,凭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说了,“没事儿,兄弟,有我呢。”
你有过没,关于你的一段事儿,你一概不知,完全由别人来告诉你?或者,你的一段事儿,最私密的那种,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却在别人面前无数次地像电影一样地放映?
三
那天下午,我丧尸一样撑着起床,开车去了一个停车场,那里设有一个临时新冠测试点,我吐了几口吐沫给人家后,回家又睡了两天,完全忘了上班这件事。第三天我醒来,在手机上看到测试结果,阳性。
杰瑞和戴文知道了,也去测了。阴性。我就想,是不是那天晚上我去百乐门惹的祸。那晚那个希腊女孩儿,倒真的不错,一个完美的七的感觉。
直到第四天,我终于感受到了活着的味道,因为眼前出现了数字“1”。那时的我,应该是兴奋的,但又不完全是。活着的好,我感受得不多;死后的不好,我也没感觉。那天我想了很多。我不知道这几天,杰瑞是怎么处理我的工作的。短信里清楚地留着他发来的信息,“别担心,一切有我”。怎么样?说心里话,对父母我都没这么信赖过,人越是长大,越知道父母的平凡和不可依靠。
色声香味触的感觉回来找我的时候,已经是我们从拉斯维加斯回来后的第五天了。我给杰瑞发短信,“我好了,没问题了,觉得特别的饿。”
戴文把饭送进来时,我都傻眼了。他们竟然给我点了三份韩国烤肉,还有海鲜披萨饼。
我一直好奇杰瑞和戴文是不是得了新冠。“没有,一点都没有。”戴文说得笃定,“我们这几天那叫一个忙,哪儿有时间得新冠。”
“忙什么?”我好奇。
“项目啊。”
“不好意思,我都没能——”
不等我说完,戴文就摆手:“你有参加。一直都有。哥们儿,我真羡慕你。”
“怎么会?”
戴文有些不耐烦,“别问了。杰瑞说让你再休息一周。”
我真的又偷着乐了一周。我当然闲不着,又看了一遍最爱的《权利的游戏》,还去看了杰瑞喜欢的那个日本动漫《死亡笔记》。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我也写个剧本,题目就叫《数字的游戏》,或者《数字笔记》。因为那天,142857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知道,世界变了,或者,确切地说,是我变了。可是,我到底怎么变了,我也不知道。现在,我似乎明白了。因为杰瑞,我有了这份工作,虽然还不确定我的工作到底是什么,但我敢保证,一定是与人类的未来有关。对,一直只顾眼前的我,终于有了可期待的未来!而现在,因得了新冠,不用去上班,可以在家做自己喜欢的事。喔,难怪142857都冒了出来。这日子真是赛神仙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感觉告诉杰瑞,因为我曾经跟他讲过142857的神奇。他知道142857乘以任何一个个位数,都会还原到它自己本身。可一旦乘以数字9,就会彻底被俘虏。不信你试试。可我一直都联系不上杰瑞,他就像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以前爱发短信,回短信也贼快的他,发他短息也不回。我问过戴文好几次,“他在闭关。”戴文说。“闭什么关?”“你不记得吗,从拉斯维加斯回来的路上,我们的计划。”我哑了。
“那,那我什么时候上班?”
“杰瑞都给你弄好了。”戴文说。
什么意思。什么叫弄好了。不过,我没再问。像杰瑞这样的人我都不信任的话,我不如死了算了。杰瑞是工作狂,大学还没毕业,硅谷的大公司就排着队请他挑。有时,我觉得他不是我辈中人,简直就是个神的存在。
四
直到周日晚上,杰瑞才召见我。我去了离家开车一刻钟的公司。原来因为新冠,全城宵禁,人人在家上班,而杰瑞却把自己关在了办公室里。
见了杰瑞,我吓了一跳。一个阳光小青年,忽然就胡子拉碴了。
相拥后,杰瑞说,“今天叫你来检验一下阶段性成果。”不等我说话,他上来把我耳朵上戴着的Bose,重新戴了一遍,好像我没戴好似的。
坐回座位上后,他抬头看着我,一脸的诡异,“开始了。好好享受。”
我狐疑着,只觉着四周的光线暗淡了下去,直到被一片漆黑替代后,一个天幕轰然出现,“欢迎来到七情小宇宙——”,我恍然,原来进入了杰瑞的动漫世界里。我嘴角一咧,满心激动,无限期待地打开全身所有的感觉系统。眨眼间,我已身在夜色里,仰天望,天幕之上,隐约的星星在闪耀。
夜风迷离,我极力想让自己镇定,脑顶忽悠一阵,心里一惊,觉得自己正在魂飞魄散——
——似曾相识的夜晚,似曾相识的夜景,一个小年轻,戴着个大耳机,双手插兜,在街上漫游。我疑惑,盯着他看。正在这时,他也转过头来,盯着我看。
四目对视,我全身一震,我与那个小年轻合一了。然后,我就看见闪烁着的“百乐门”的霓虹招牌。
哪儿?拉斯维加斯?对,是的,这夜景,这招牌,那个晚上,我没参加赌赛的那个夜晚,我去了这家百乐门。、
那个希腊女子,那个百乐门里的希腊女子,蛇一般地黏着我,我们俩像远古的伏羲和女娲,完美的七的感受……
——我晕晕乎乎地打开车门,杰瑞递给我一根哈根达斯,我开始嚼起鞋底,数字“70”在眼前迷彩服一般地闪烁……
——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我已经走向死亡之谷。门开了,杰瑞进来。他将手背靠近我的头,像被烫了一下,他出去了。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
我被他从床上抱起,他捏住我的鼻子,我嘴巴立刻张开。他把一些像药片一样的东西倒进我的喉咙,又把矿泉水倒了些进去。他出去了。
——杰瑞又进来了,给我量体温,捏我的鼻子,又出去了。
——门再次开了,戴口罩的戴文进来了。捏我的鼻子,给我下药,灌水,出去了。
——床上的我拿起手机,在上面敲了几下,又睡过去了。戴文进来了,拎着一个大塑料袋。我闻到那里面关不住的韩国烧烤的香味。我的口水在分泌。
忽然我发现,戴文那天穿的T恤是红色的,这里却是绿色的。怎么会这样?
噢,噢,我明白了,我真的有点明白了。
——斜躺在床上,耷拉着脑袋的我,惊悚中看着《权利的游戏》。
——痴迷中迷茫地面对《死亡笔记》的我。
“叮——”一下来自脑顶的轻击,我睁开了双眼。杰瑞双手抱着胳膊,站在我面前。我环顾四下,我想起来了,我在他的办公室里。
“欢迎回到当下。”
一见杰瑞,我立刻心神回转。但马上,一团火腾空而起。老天爷这是掉的哪块馅饼呀!我“腾”地站了起来,真想上去暴揍他一顿。但我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杰瑞伸出一只手,挡在我面前。“知道为什么我只让你来测试的缘故?放心,我保证。”见我沉默,他收回手,背靠着墙,看着我说:“戴文不是告诉你了吗,这两周,虽然你人没来上班,但你的意识一直都在跟我们一起开发这款七情眼。”
我明白了,彻底明白了。我的眼前空洞得变成了数字“0”,哦不,也许是个无穷大。忽然间,那首诗,母亲逼我背过的那首诗,在脑腔里回旋荡漾: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终于,缓缓地,我从头上摘下那个Bose耳机,立刻,我觉得变成了一条丧尸。但我极力支撑着,迟缓地从裤兜里掏出了那张信用卡,放在了桌上。
“你确定?那上面有你第一笔工资。”杰瑞看着我,“我相信你明白我们在做什么。”
“那我得新冠这事儿?也是——”
“兄弟,你不会以为这次新冠也是我设计的吧?”杰瑞看我的样子像个外星人。
我沉默了。我也清醒了。可心里却乱糟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好了失业的准备,却又一时想不清楚,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我们还只能回溯两周的时光。你知道,你可是第一个可以走进过去的人。”杰瑞说,十分慈祥地看着我,“确切地说,是走进过去片段里的人。”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走进过去呢?”我咬牙切齿。
“也许,也许,”杰瑞思忖着,带着一丝焦虑,“过去的极尽之处,也是我们终极的将来?”
我惊住,却无语了,因为此刻,我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那个我无限期待,却又不甚恐惧的1428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