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靥如花
■秋尘(旧金山)
1
梦嫦像尊佛,在不算大的客厅地板上坐定了,极力想忘却周遭的一切。可思绪却不肯
沉寂下去,倒愈发活跃了起来——
这一周,她都没能打坐冥想,一直处于极度混乱的状态,都是被“碧海青天”微信群
搅合的。当然始作俑者是她自己。一条微信,就让一直冷清的碧海青天难得地活跃了一阵
子,现在算是沉寂了。
其实那天晚上,她本不想发那条留言——不过现在看来,还是应该发的——只是当时
,她实在觉得憋闷,简直不能不发。又想着发生了这种事儿,总要告诉朋友的,就在她发
起的“碧海青天”群里发了一条。这里都是她最信赖、最能依靠的闺蜜、同学和好友,不
到十人。
嫦娥(她的昵称):亲爱的朋友们,我非常悲哀地告诉你们,我心爱的丈夫瑞恩昨天
安静地去世了。前天,他不幸摔倒导致颅内大出血。本来医生说需在急救室观察几天,可
谁想。唉……不过,请朋友们别为我担心,我会坚强。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和爱
护。
致哀、慰问、关爱很快发来。中文、英文、中英文混杂的,惋惜、遗憾、鼓励的,都
是特标准、绝对不会出错的通用语。唯独侄女发来的留言让她潸然泪下,觉得不能不分享
,便转发到了“碧海青天”里。
嫦娥:这是我侄女从大陆发来的,与大家分享。
大姑,非常悲痛,实在不知说什么来安慰你。和你们住了两年多,我能明白你们之间
是怎样深厚的感情。我相信,在姑父最后的日子里,你来不及悲伤,而且给予他的都是爱
和陪伴。现在他去了天国,我相信姑父的在天之灵依旧会保佑你。生命虽到了尽头,但爱
可以走得更远。你一定保重身体,虽然我不在身边,但心与你同悲。
“碧海青天”跟着就沸腾了,留言再一次噼里啪啦潮水般涌上来,此起彼伏。最贴心
的发小碧涛还做起了长篇大论,发起连载来。
碧涛:我们虽认识20多年了,但因语言的缘故,和瑞恩打交道不多。感觉他很文艺范
儿,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直到最后两次一起去听爵士乐,才发现与他心有灵犀,所见略同
。音乐之美真的是无国界的。
碧涛:还记得6年前那个初夏,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周日午后,我
们一起漫步花园,看花儿开放;围坐在阳伞下,欣赏蓝调之美。虽然那时他已有了明显失
智的迹象了,但依然与我们谈笑风生。晚宴席上,他还用美式幽默搞笑,真出乎我们的意
料。
碧涛:简直就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老美绅士呀!
碧涛:乔布斯说死亡是上帝给人类最好的礼物。瑞恩以这样优雅平安的方式离开我们
,接受上帝的礼物,我们祝福他。生命因死亡而有意义,我们要继续有意义快乐地度过每
一天,直到接到自己的礼物。
说得多好啊!梦嫦读了一遍又一遍。哭了一遍又一遍。
桑恬:梦嫦,节哀顺变,祝你先生一路走好!祂和我们会一如既往地祝福你,并与你
同在。
终于,看见了桑恬的留言。桑恬在群里话最少,每次她一发言,就像夏日暖风中忽然
亮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咔嚓”一声之后,就不再有人发言。梦嫦发完第一条留言后
就开始好奇桑恬会说些什么。桑恬很独特,总有令人想不到之处。看了桑恬的留言,梦嫦
觉得也不过如此,甚至很有点失望。唯独一个,桑恬用了“祂”,算是对她这个基督徒的
尊重。是啊,以后她就是孤家寡人了,好在还有“祂”在。可是,梦嫦总觉得,桑恬还应
说点别的什么。
两个月前,她和桑恬一起在市区吃了一顿颇为讲究的晚餐,看了一场中西结合、票格
昂贵的歌剧《红楼梦》。晚餐中,她向桑恬说了邻居爱伦在追她这桩烦恼事儿,想听听桑
恬的意思。这事儿,梦嫦已憋了好久,谁都没敢说,连碧涛都不知道,独独告诉了桑恬。
没想到,当时梦嫦感觉她明白了桑恬的意思,可回来再细想时,觉得桑恬什么意思都没有
。所以,她一直想着还得找桑恬再聊聊。
嫦娥:桑恬,谢谢你!我天生泪腺浅,和丈夫生活的头15年里我没机会流泪,憋得慌
,他就带我去看古典悲剧。怎知如今,生离死别的悲剧就发生在我们身上了。
嫦娥:是他教会了我真爱。这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我现在明白了他当时为何跟我说
“悲剧既是美丽的,更是强有力的”。
嫦娥:上月25号是我们结婚25周年结婚日。我坐在窗前,守在他床前,看医院窗外花
园里鸟儿的飞翔。那日,我给他带了一束玫瑰,还有一束向日葵。他喜欢向日葵,因为向
日葵也象征着爱。
嫦娥:一旦你明白了什么是真爱,真爱就会永远跟着你,就像钱存在银行里那样,爱
会存在你的心里、灵魂里。
连着两日,梦嫦就这么絮絮叨叨地把自己沉浸在微信群里,一遍遍看着里面的留言,
简直能倒背如流了。那两日,她根本无法忍受任何的寂静,满身心浸在群里,只要一个留
言发上来,她像中了大奖一般兴奋不已。直到桑恬发了下面这条,群里开始沉寂。
桑恬:一切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包括离去和永诀。该得到的已经得到了,该付出的
也都已经付出。
2
“叮——”一刻钟的磬声响起,钟鼓一样饱满而悠远。
梦嫦浑身跟着一震。通常,打坐的这第一个一刻钟都是妄念纷飞的,现在应该收起念
头,专心一念,好好冥想才是。于是,她把有些下垂的头直了起来,把已佝偻着的背重新
挺了起来。身子调正了,很快,一股悠悠的轻气浮了上来,舌下跟着一汪甜甜的小清流冒
了出来。
“身、受、心、法。”梦嫦默默地念着,精力完全集中了。观身,身体是温热的,像
一个刚刚被点着的小火炉。观受,今天身体的感受挺强烈,丹田处那股真气似乎因为近来
没有打坐,囤积了力量,现在源源不断,像一条水母,在体內蠢蠢欲动。接下来是观心,
心念已然收了回来,守着这副身体。很好。显然,瑞恩离去这件事对她的影响,并没有她
原来想象的那么巨大,或许说明这3年来她的修行颇有些成绩。最后观法,周遭的法相,也
应该是好的,虽然是闭着眼睛的,可她知道,面前朝东的落地窗外,已经升起了光芒万丈
的日头。她甚至看到了日头下斑驳的树影,稀稀拉拉地洒落在小区的草坪上。今天一定是
个好天,和那天与桑恬一起吃饭的天气差不多。
那天看《红楼梦》是桑恬请她去的。之前,她请桑恬去听过一场爵士乐。不知怎的,
饭吃到中间,她就说出了对门那个单身老男人爱伦在追她的事儿。桑恬只是听她讲,偶尔
插进几句问话。过后,梦嫦自己都纳闷,那天的自己实在有些情不自禁,把爱伦如何和她
一起把半夜出走的丈夫瑞恩找回来,又如何帮着她把瑞恩送到护理中心,如何在地铁站总
是和爱伦不期“偶遇”,爱伦又如何三番五次表示过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最后怎样在几
个周末的晚上敲过她公寓的房门,向她求爱的细节,像倒垃圾似地一股脑儿地倒给了桑恬
。这种只能交付给日记的私密,之前的梦嫦,从来不可能对另一个人说。即便闺密也不行
,母亲都不行。可自从跟着桑恬学习冥想,梦嫦觉得,怎么桑恬好像变成了她的日记本。
“你对那个爱伦,有感觉?”
桑恬这么一问,倒吓了梦嫦一跳。她立刻大叫了起来:“感觉?怎么会呢?不用说他
根本就没有瑞恩那样的绅士风度,就凭他前面3次失败的婚姻,连自己都养不活,我怎么会
和他有感觉呢? ”
“他不是个电脑工程师吗?”桑恬问。
“可他挣的钱全得给前面那三窝了。他想找我,不过就是想搬到我这里来,好省下他
每月不菲的房租。以为我不知道。”梦嫦说着,愈发气愤不已。“不,我已经养过一个男
人了,不可能再去养另一个男人。绝对不会,这辈子再不会了。我早就受够了。”
“那——以后就不准备找男人了?”桑恬问得轻淡。
“不会了,除非有感觉,真爱的那种。”梦嫦坚决地回答,之后又赶紧补充,“当然
了,同居那种也可能会考虑,但绝对不会结婚的。你明白的,那不是一回事儿。”
“嗯,即便想也不可能吧,不管怎么说,毕竟瑞恩还在。”桑恬这话,听得梦嫦当时
全身一震,想说什么,却啥也没再出口。
她注意到,桑恬说完了这句话,就低下头继续吃饭了,好一会儿不肯抬头看她。后来
每次回想这一幕,梦嫦都觉得,桑恬那天看自己的眼神好生奇怪,好生陌生。当时,她还
想,也许这几年被瑞恩的病情搞得自己恐怕已经out了,连最信任的朋友都有了一种陌生感
。
3
“叮——”半个小时的磬声响起了,依旧钟鼓一样饱满而悠远。
身受心法,梦嫦再次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和坐姿,收拢回再次打了妄念的心绪,再
次专注起来。大概两分钟左右,她全身忽然感到一紧。开始了,又开始了。她默默地想。
和之前一样,每次打坐大概32分钟左右时, 她的神经系统就会忽然活跃起来。先是会觉得
有一团幽微的小火,若离若现,跟着慢慢地扩张开来。 腹腔中刚才那只蠢蠢欲动的水母在
积聚庞大,云团一般开始向胸腔蠕动。两只胸乳像被长着小嫩指甲的婴儿的手抓挠着一样
,丝丝地痒,丝丝地刺着。每次这种感受降临,她就会想起桑恬告诉过她的话,放松,放
松,专注于这种感受。此刻,梦嫦的眼前又播放起那部播放过无数次的纪录片来的——一
朵花蕾在以慢镜头的方式开放起来。瞬间,她的身体就和那朵硕大无比的花儿合二为一了
,一瓣,两瓣,三瓣,一层,两层,三层……慢慢地,一点点地开了。
寻、伺、喜、乐、一心,为修禅的五禅支。当你的心高度专注时,会有快乐、舒适和
喜悦感。这是桑恬告诉梦嫦的。生活里梦嫦认识的桑恬,似乎已做到了:纵有万苦还在眼
前飘荡,只要一坐便可喜上心头。而梦嫦这两年打坐下来,总是妄念不胜侵扰。能做到每
次坐下来,从头到尾都保持身心一致,身心相守,实在是太难了。梦嫦最不能理解的是,
怎么可能会有“喜”呢?为此,梦嫦问过桑恬,桑恬说,有了就有了呗, 没有也就没有吧
。
好在,梦嫦是喜欢打坐的,坐下来,即便是妄想纷飞,人好像还是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以至于到如今,打坐已经变成她每日的常规。从开始的每天十分钟,到一刻钟,到半个
小时,现在已经能坐三刻钟了,只是喜悦感从未光顾过。她想,自己这十多年来的日子,
不仅没有任何欢喜可言,简直可以用焦头烂额来形容,堪比生不如死。想想,从10年前开
始,曾陪伴了她15年的丈夫瑞恩从一个谦谦君子,慢慢变成了一个调皮捣蛋、不可理喻的
小男孩,最后竟然会恶言粗语,拳脚相向。就在梦嫦要提出离婚的时候,瑞恩被诊断出得
了老年痴呆症,外加家族性的神经性抑郁症。离婚不再成为可能。那可怎么办呢?看在15
年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梦嫦里里外外一把手,大大发扬了一把中国妇女的优良传统,做一
个名副其实的温良恭俭让的贤内助。这一下子就是8年。8年呀,中国人把日本鬼子都赶给
赶跑了,梦嫦觉得自己也终于不能再承受下去了,就把瑞恩送进了附近一家高级护理中心
。虽然不忍,但整天面对一个连自家的厕所都找不到,随处都可把大小便排泄在裤裆里,
站在他面前都认不出妻子的人,爱,从何来?情,何以堪?
梦嫦就是在把瑞恩送进护理中心之后,开始跟着桑恬学习冥想的。据说这可以让人放
下过去。3年过去了,没人知道梦嫦把她的挚爱瑞恩送到了护理中心,除了桑恬。3年过去
了,梦嫦对那一段过去,真的也差不多快放下了。
话说回来,当初梦嫦找到瑞恩,真是觉得自己接住了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香喷喷的大馅
饼。瑞恩不仅皮相好,一个法裔美国人,用中国人的“温婉如玉”、“谦谦君子”来形容
最是合适不过了。这样一个白人男子竟对她百依百顺、无微不至,怎能让她不倾心相爱呢
?虽然是他的第四任妻子,但是,在瑞恩的口中,梦嫦永远都是他的最爱。不像她那青梅
竹马的前夫,从未送过她一束玫瑰。要是梦嫦抱怨一句,他还会口口声声地说,花我的钱
也就是花你的钱嘛,何必多此一举。
瑞恩就不然,每一个节日,他都会送她一捧要用两只胳膊才抱得过来的玫瑰相伴。即
便后来瑞恩退休了,即便用的是她的钱,瑞恩也会把最美丽的玫瑰送到她的怀抱来。有君
如此,夫复何求?即便之后她牺牲了8年时间端屎端尿,老妈子一样伺候瑞恩的吃喝拉撒睡
,甚至接受瑞恩的无理取闹和拳脚家暴,她都从来没有抱怨过。毕竟,那时的瑞恩已是个
病人了。虽然有时,在夜黑风高的夜晚,梦嫦从噩梦中醒来,顾影自怜之余也会对瑞恩可
恶的行径戚戚然、愤愤焉,可最后,她总是会长叹一声,让那个宽容的自己告诉这个受伤
的自己:这一切的不公其实都不是瑞恩想要的。到如今,正如桑恬说的,该得到的已得到
,该付出的也都已付出。如果有一天瑞恩还能变成个正常人的话,她相信,他们会重新回
到那15年恩爱的结尾,接续第16年的恩爱。
哦,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儿? 她忽然意识到两颊的肌肉开始莫名向上浮动。她有些不
知所措,忽然想起了桑恬的告诫:放松,放松。
嘴角开始往上提。一点点,不紧不慢,势不可挡地提着,提着。面部的肌肉,不,是
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你追我赶,欢快地往天庭奔着。喜感!真的竟然会有喜感,没
来由的喜感。梦嫦的泪“倏”的一下子,毫无来由地,夺眶而出。
她在笑!梦嫦清楚地知道,虽看不见自己的脸,但她知道自己在开心地笑,全身心都
放下了。虽然毫无理由,但却笑得彻底、完美,笑靥如花。眼前无数次纪录片里那朵从来
都没有彻底开放过的花,现在终于开了,开透了,开彻底了……
“叮——”,三刻钟的磬声响起。梦嫦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始做深呼吸,准备着收功
。她继续坐着,笑着,仿佛已经身处天外。
“叮铃——,叮铃——”不知过了多久,梦嫦才意识到这不是磬声,而是门铃在响。
她猛然睁眼,只见白纱后面的落地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怎会下起了雨呢?这时,她
感觉到脸颊上的肌肉如积木一样,正一块块地往下坠落。
“叮铃——”的确是门铃在响。 会是谁呢?梦嫦边想,边把裹着膝盖的白色小毯子拉
开,叠成方形,放在蒲团边后,手撑着地板站起身来,缓缓地向门口走去。(刊出于作协
会刊第4期 2017年9月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