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靥如花

作者 02月08日2018年

笑靥如花
  ■秋尘(旧金山)


  1
  梦嫦像尊佛,在不算大的客厅地板上坐定了,极力想忘却周遭的一切。可思绪却不肯
沉寂下去,倒愈发活跃了起来——
  这一周,她都没能打坐冥想,一直处于极度混乱的状态,都是被“碧海青天”微信群
搅合的。当然始作俑者是她自己。一条微信,就让一直冷清的碧海青天难得地活跃了一阵
子,现在算是沉寂了。
  其实那天晚上,她本不想发那条留言——不过现在看来,还是应该发的——只是当时
,她实在觉得憋闷,简直不能不发。又想着发生了这种事儿,总要告诉朋友的,就在她发
起的“碧海青天”群里发了一条。这里都是她最信赖、最能依靠的闺蜜、同学和好友,不
到十人。
  嫦娥(她的昵称):亲爱的朋友们,我非常悲哀地告诉你们,我心爱的丈夫瑞恩昨天
安静地去世了。前天,他不幸摔倒导致颅内大出血。本来医生说需在急救室观察几天,可
谁想。唉……不过,请朋友们别为我担心,我会坚强。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和爱
护。
  致哀、慰问、关爱很快发来。中文、英文、中英文混杂的,惋惜、遗憾、鼓励的,都
是特标准、绝对不会出错的通用语。唯独侄女发来的留言让她潸然泪下,觉得不能不分享
,便转发到了“碧海青天”里。
  嫦娥:这是我侄女从大陆发来的,与大家分享。
  大姑,非常悲痛,实在不知说什么来安慰你。和你们住了两年多,我能明白你们之间
是怎样深厚的感情。我相信,在姑父最后的日子里,你来不及悲伤,而且给予他的都是爱
和陪伴。现在他去了天国,我相信姑父的在天之灵依旧会保佑你。生命虽到了尽头,但爱
可以走得更远。你一定保重身体,虽然我不在身边,但心与你同悲。
  “碧海青天”跟着就沸腾了,留言再一次噼里啪啦潮水般涌上来,此起彼伏。最贴心
的发小碧涛还做起了长篇大论,发起连载来。
  碧涛:我们虽认识20多年了,但因语言的缘故,和瑞恩打交道不多。感觉他很文艺范
儿,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直到最后两次一起去听爵士乐,才发现与他心有灵犀,所见略同
。音乐之美真的是无国界的。
  碧涛:还记得6年前那个初夏,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周日午后,我
们一起漫步花园,看花儿开放;围坐在阳伞下,欣赏蓝调之美。虽然那时他已有了明显失
智的迹象了,但依然与我们谈笑风生。晚宴席上,他还用美式幽默搞笑,真出乎我们的意
料。
  碧涛:简直就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老美绅士呀!
  碧涛:乔布斯说死亡是上帝给人类最好的礼物。瑞恩以这样优雅平安的方式离开我们
,接受上帝的礼物,我们祝福他。生命因死亡而有意义,我们要继续有意义快乐地度过每
一天,直到接到自己的礼物。
  说得多好啊!梦嫦读了一遍又一遍。哭了一遍又一遍。
  桑恬:梦嫦,节哀顺变,祝你先生一路走好!祂和我们会一如既往地祝福你,并与你
同在。
  终于,看见了桑恬的留言。桑恬在群里话最少,每次她一发言,就像夏日暖风中忽然
亮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咔嚓”一声之后,就不再有人发言。梦嫦发完第一条留言后
就开始好奇桑恬会说些什么。桑恬很独特,总有令人想不到之处。看了桑恬的留言,梦嫦
觉得也不过如此,甚至很有点失望。唯独一个,桑恬用了“祂”,算是对她这个基督徒的
尊重。是啊,以后她就是孤家寡人了,好在还有“祂”在。可是,梦嫦总觉得,桑恬还应
说点别的什么。
  两个月前,她和桑恬一起在市区吃了一顿颇为讲究的晚餐,看了一场中西结合、票格
昂贵的歌剧《红楼梦》。晚餐中,她向桑恬说了邻居爱伦在追她这桩烦恼事儿,想听听桑
恬的意思。这事儿,梦嫦已憋了好久,谁都没敢说,连碧涛都不知道,独独告诉了桑恬。
没想到,当时梦嫦感觉她明白了桑恬的意思,可回来再细想时,觉得桑恬什么意思都没有
。所以,她一直想着还得找桑恬再聊聊。
  嫦娥:桑恬,谢谢你!我天生泪腺浅,和丈夫生活的头15年里我没机会流泪,憋得慌
,他就带我去看古典悲剧。怎知如今,生离死别的悲剧就发生在我们身上了。
  嫦娥:是他教会了我真爱。这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我现在明白了他当时为何跟我说
“悲剧既是美丽的,更是强有力的”。
  嫦娥:上月25号是我们结婚25周年结婚日。我坐在窗前,守在他床前,看医院窗外花
园里鸟儿的飞翔。那日,我给他带了一束玫瑰,还有一束向日葵。他喜欢向日葵,因为向
日葵也象征着爱。

  嫦娥:一旦你明白了什么是真爱,真爱就会永远跟着你,就像钱存在银行里那样,爱
会存在你的心里、灵魂里。
  连着两日,梦嫦就这么絮絮叨叨地把自己沉浸在微信群里,一遍遍看着里面的留言,
简直能倒背如流了。那两日,她根本无法忍受任何的寂静,满身心浸在群里,只要一个留
言发上来,她像中了大奖一般兴奋不已。直到桑恬发了下面这条,群里开始沉寂。
  桑恬:一切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包括离去和永诀。该得到的已经得到了,该付出的
也都已经付出。
  2
  “叮——”一刻钟的磬声响起,钟鼓一样饱满而悠远。
  梦嫦浑身跟着一震。通常,打坐的这第一个一刻钟都是妄念纷飞的,现在应该收起念
头,专心一念,好好冥想才是。于是,她把有些下垂的头直了起来,把已佝偻着的背重新
挺了起来。身子调正了,很快,一股悠悠的轻气浮了上来,舌下跟着一汪甜甜的小清流冒
了出来。
  “身、受、心、法。”梦嫦默默地念着,精力完全集中了。观身,身体是温热的,像
一个刚刚被点着的小火炉。观受,今天身体的感受挺强烈,丹田处那股真气似乎因为近来
没有打坐,囤积了力量,现在源源不断,像一条水母,在体內蠢蠢欲动。接下来是观心,
心念已然收了回来,守着这副身体。很好。显然,瑞恩离去这件事对她的影响,并没有她
原来想象的那么巨大,或许说明这3年来她的修行颇有些成绩。最后观法,周遭的法相,也
应该是好的,虽然是闭着眼睛的,可她知道,面前朝东的落地窗外,已经升起了光芒万丈
的日头。她甚至看到了日头下斑驳的树影,稀稀拉拉地洒落在小区的草坪上。今天一定是
个好天,和那天与桑恬一起吃饭的天气差不多。
  那天看《红楼梦》是桑恬请她去的。之前,她请桑恬去听过一场爵士乐。不知怎的,
饭吃到中间,她就说出了对门那个单身老男人爱伦在追她的事儿。桑恬只是听她讲,偶尔
插进几句问话。过后,梦嫦自己都纳闷,那天的自己实在有些情不自禁,把爱伦如何和她
一起把半夜出走的丈夫瑞恩找回来,又如何帮着她把瑞恩送到护理中心,如何在地铁站总
是和爱伦不期“偶遇”,爱伦又如何三番五次表示过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最后怎样在几
个周末的晚上敲过她公寓的房门,向她求爱的细节,像倒垃圾似地一股脑儿地倒给了桑恬
。这种只能交付给日记的私密,之前的梦嫦,从来不可能对另一个人说。即便闺密也不行
,母亲都不行。可自从跟着桑恬学习冥想,梦嫦觉得,怎么桑恬好像变成了她的日记本。
  “你对那个爱伦,有感觉?”
  桑恬这么一问,倒吓了梦嫦一跳。她立刻大叫了起来:“感觉?怎么会呢?不用说他
根本就没有瑞恩那样的绅士风度,就凭他前面3次失败的婚姻,连自己都养不活,我怎么会
和他有感觉呢? ”
  “他不是个电脑工程师吗?”桑恬问。
  “可他挣的钱全得给前面那三窝了。他想找我,不过就是想搬到我这里来,好省下他
每月不菲的房租。以为我不知道。”梦嫦说着,愈发气愤不已。“不,我已经养过一个男
人了,不可能再去养另一个男人。绝对不会,这辈子再不会了。我早就受够了。”
  “那——以后就不准备找男人了?”桑恬问得轻淡。
  “不会了,除非有感觉,真爱的那种。”梦嫦坚决地回答,之后又赶紧补充,“当然
了,同居那种也可能会考虑,但绝对不会结婚的。你明白的,那不是一回事儿。”
  “嗯,即便想也不可能吧,不管怎么说,毕竟瑞恩还在。”桑恬这话,听得梦嫦当时
全身一震,想说什么,却啥也没再出口。
  她注意到,桑恬说完了这句话,就低下头继续吃饭了,好一会儿不肯抬头看她。后来
每次回想这一幕,梦嫦都觉得,桑恬那天看自己的眼神好生奇怪,好生陌生。当时,她还
想,也许这几年被瑞恩的病情搞得自己恐怕已经out了,连最信任的朋友都有了一种陌生感

  3
  “叮——”半个小时的磬声响起了,依旧钟鼓一样饱满而悠远。
  身受心法,梦嫦再次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和坐姿,收拢回再次打了妄念的心绪,再
次专注起来。大概两分钟左右,她全身忽然感到一紧。开始了,又开始了。她默默地想。
和之前一样,每次打坐大概32分钟左右时, 她的神经系统就会忽然活跃起来。先是会觉得
有一团幽微的小火,若离若现,跟着慢慢地扩张开来。 腹腔中刚才那只蠢蠢欲动的水母在
积聚庞大,云团一般开始向胸腔蠕动。两只胸乳像被长着小嫩指甲的婴儿的手抓挠着一样
,丝丝地痒,丝丝地刺着。每次这种感受降临,她就会想起桑恬告诉过她的话,放松,放
松,专注于这种感受。此刻,梦嫦的眼前又播放起那部播放过无数次的纪录片来的——一

朵花蕾在以慢镜头的方式开放起来。瞬间,她的身体就和那朵硕大无比的花儿合二为一了
,一瓣,两瓣,三瓣,一层,两层,三层……慢慢地,一点点地开了。
  寻、伺、喜、乐、一心,为修禅的五禅支。当你的心高度专注时,会有快乐、舒适和
喜悦感。这是桑恬告诉梦嫦的。生活里梦嫦认识的桑恬,似乎已做到了:纵有万苦还在眼
前飘荡,只要一坐便可喜上心头。而梦嫦这两年打坐下来,总是妄念不胜侵扰。能做到每
次坐下来,从头到尾都保持身心一致,身心相守,实在是太难了。梦嫦最不能理解的是,
怎么可能会有“喜”呢?为此,梦嫦问过桑恬,桑恬说,有了就有了呗, 没有也就没有吧

  好在,梦嫦是喜欢打坐的,坐下来,即便是妄想纷飞,人好像还是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以至于到如今,打坐已经变成她每日的常规。从开始的每天十分钟,到一刻钟,到半个
小时,现在已经能坐三刻钟了,只是喜悦感从未光顾过。她想,自己这十多年来的日子,
不仅没有任何欢喜可言,简直可以用焦头烂额来形容,堪比生不如死。想想,从10年前开
始,曾陪伴了她15年的丈夫瑞恩从一个谦谦君子,慢慢变成了一个调皮捣蛋、不可理喻的
小男孩,最后竟然会恶言粗语,拳脚相向。就在梦嫦要提出离婚的时候,瑞恩被诊断出得
了老年痴呆症,外加家族性的神经性抑郁症。离婚不再成为可能。那可怎么办呢?看在15
年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梦嫦里里外外一把手,大大发扬了一把中国妇女的优良传统,做一
个名副其实的温良恭俭让的贤内助。这一下子就是8年。8年呀,中国人把日本鬼子都赶给
赶跑了,梦嫦觉得自己也终于不能再承受下去了,就把瑞恩送进了附近一家高级护理中心
。虽然不忍,但整天面对一个连自家的厕所都找不到,随处都可把大小便排泄在裤裆里,
站在他面前都认不出妻子的人,爱,从何来?情,何以堪?
  梦嫦就是在把瑞恩送进护理中心之后,开始跟着桑恬学习冥想的。据说这可以让人放
下过去。3年过去了,没人知道梦嫦把她的挚爱瑞恩送到了护理中心,除了桑恬。3年过去
了,梦嫦对那一段过去,真的也差不多快放下了。
  话说回来,当初梦嫦找到瑞恩,真是觉得自己接住了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香喷喷的大馅
饼。瑞恩不仅皮相好,一个法裔美国人,用中国人的“温婉如玉”、“谦谦君子”来形容
最是合适不过了。这样一个白人男子竟对她百依百顺、无微不至,怎能让她不倾心相爱呢
?虽然是他的第四任妻子,但是,在瑞恩的口中,梦嫦永远都是他的最爱。不像她那青梅
竹马的前夫,从未送过她一束玫瑰。要是梦嫦抱怨一句,他还会口口声声地说,花我的钱
也就是花你的钱嘛,何必多此一举。
  瑞恩就不然,每一个节日,他都会送她一捧要用两只胳膊才抱得过来的玫瑰相伴。即
便后来瑞恩退休了,即便用的是她的钱,瑞恩也会把最美丽的玫瑰送到她的怀抱来。有君
如此,夫复何求?即便之后她牺牲了8年时间端屎端尿,老妈子一样伺候瑞恩的吃喝拉撒睡
,甚至接受瑞恩的无理取闹和拳脚家暴,她都从来没有抱怨过。毕竟,那时的瑞恩已是个
病人了。虽然有时,在夜黑风高的夜晚,梦嫦从噩梦中醒来,顾影自怜之余也会对瑞恩可
恶的行径戚戚然、愤愤焉,可最后,她总是会长叹一声,让那个宽容的自己告诉这个受伤
的自己:这一切的不公其实都不是瑞恩想要的。到如今,正如桑恬说的,该得到的已得到
,该付出的也都已付出。如果有一天瑞恩还能变成个正常人的话,她相信,他们会重新回
到那15年恩爱的结尾,接续第16年的恩爱。
  哦,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儿? 她忽然意识到两颊的肌肉开始莫名向上浮动。她有些不
知所措,忽然想起了桑恬的告诫:放松,放松。
  嘴角开始往上提。一点点,不紧不慢,势不可挡地提着,提着。面部的肌肉,不,是
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你追我赶,欢快地往天庭奔着。喜感!真的竟然会有喜感,没
来由的喜感。梦嫦的泪“倏”的一下子,毫无来由地,夺眶而出。
  她在笑!梦嫦清楚地知道,虽看不见自己的脸,但她知道自己在开心地笑,全身心都
放下了。虽然毫无理由,但却笑得彻底、完美,笑靥如花。眼前无数次纪录片里那朵从来
都没有彻底开放过的花,现在终于开了,开透了,开彻底了……
  “叮——”,三刻钟的磬声响起。梦嫦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始做深呼吸,准备着收功
。她继续坐着,笑着,仿佛已经身处天外。
  “叮铃——,叮铃——”不知过了多久,梦嫦才意识到这不是磬声,而是门铃在响。
她猛然睁眼,只见白纱后面的落地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怎会下起了雨呢?这时,她
感觉到脸颊上的肌肉如积木一样,正一块块地往下坠落。
  “叮铃——”的确是门铃在响。 会是谁呢?梦嫦边想,边把裹着膝盖的白色小毯子拉
开,叠成方形,放在蒲团边后,手撑着地板站起身来,缓缓地向门口走去。(刊出于作协
会刊第4期 2017年9月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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