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巾

作者 11月11日2020年

1.

             挂钟的时针指在六点,她醒了。

            自从丈夫逝世,她总是在六点醒来。最初是梦醒的,后来记不清有没有做梦。无论做不做梦,六点醒来似乎已成为她的生物钟。 她从床头柜拿起手机看微信,微信群和朋友圈都没有新的信息,最后的发言人也是她。

         “看来我是最后离开,又是最先上微信的人了。” 她自言自语地说道,带点失望,带点自嘲。

           微信是女儿帮她安装的。丈夫猝死之后,她被悲伤笼罩,不接电话不参加活动,整天窝在家里看电视,却不知道剧情到底在讲什么。

         女儿说:“妈,你应该和人在一起。”

       “那你快结婚,生个孙子让我带。”

       “妈,你又来了,结婚生子这事能着急吗?”女儿嘟囔着,拿起她的手机一阵捣鼓,给她下载了微信聊天软件。女儿连哄带劝教会她使用方法,为她取了个昵称叫“娅米。”

       “我怎么成哑谜了?”

       “妈,你姓米,又老爱猜谜,娅米是哑谜的谐音。娅字多美呀,像我妈。再说你爱美食,娅米的读音在英文里是美味的意思。”

      她想,哑谜就哑谜吧。人生不就是一个谜吗?丈夫平时没病没痛,鸡鸭鱼肉,青菜萝卜,连汤带卤一股脑儿咽下肚,健壮如牛。

     平日里丈夫精神抖擞,里里外外干这干那,谈笑风生。那天他大清早出差赶飞机,半道上摔了一跤就走了。丈夫公司里的一大堆事,她和女儿毫无头绪,母女俩糊里糊涂地就把这公司拱手转让了。丈夫一走,把她爱美食的心也带走了,而她,顿时就哑了,迷糊了。

      女儿离开后,她试着打开微信,屏幕上立刻跳出两条求加朋友的信息,一条是邻居刘大姐发的,另一条来自老朋友吴颖。两个老姐妹一会儿蹦出一朵花,一会儿又是一个胖娃娃,真把她给逗乐了。

      刘大姐说:“我拉你进夕阳红群吧。”

      她懵懵懂懂地进了群,眼前是满屏幕的信息。照片视频,家事国事天下事,你方唱罢我登场。她很久没有出入热闹场合,尽管这是一个网络世界,她的心开始活泛了。

      这天她做了一个砂锅狮子头,拍了照片发到微信群,引来群友一片赞声。有人说既然大家都爱吃,哪天各带一个拿手菜聚餐吧。

      聚餐的日子到了,她把一盒五香酱牛肉交给刘大姐,说不参加聚餐了。

      刘大姐诧异道:“早就说定的事,你怎么变卦了?”

      “嗳,我不想和陌生人一起吃喝。”

      “一回生,二回熟,再说咱俩不是熟人吗?”

       她摇摇头,转身走了。

       她人没去,心还惦记着这个聚会,不时看一眼微信。果然,很快有人往群里发聚餐照片。她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群,极力猜测谁是谁,忍不住笑出了声音。“熏衣草”穿一件紫色衣裳,还颇有一丝熏衣草的韵致。“月牙儿”是个胖大娘,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青山绿水”是黑脸老汉 ,“老牛破车”倒是文质彬彬,据说他曾经是大学教授。所有的菜肴都被拍成照片在群里展览,参加聚餐的人品尝每一道菜肴,然后匿名投票排名次。她的酱牛肉被评为第一名,奖品是“老牛破车”捐献的耐高温陶瓷砂锅。

      她向“老牛破车”致谢。

      “老牛破车”说:“不用谢,这是实至名归。重阳节快到了,我们一起聚餐过老人节,这次你一定要来哦。”

      她没吱声。重阳节她要去墓园看亡夫,逢节必聚是很久以前和丈夫说笑时讲定的。去年重阳节她因故没去,晚上便梦见他说冷,第二天她赶去墓园为他烧了加倍的锡箔元宝。人们称赞他们是恩爱夫妻,但是他刚过五十就撒手人寰,于是人们又说,不吵不发,夫妻就该吵吵闹闹的携手到百老。

      重阳节那天她起了个大清早,跑菜场买了新鲜菜蔬,鸡鸭鱼肉,回家煎炒烹炸做了四个先夫爱吃的小菜。她焚香沐浴,换上素净衣服。秋日空气清凉,她从橱柜里取出一条长围巾绕在脖子上,坐出租车去郊外墓园。

      墓园里人烟不多。她把菜肴和鲜花放在先夫的纪念墓台上,点燃香火,默默地祭拜凭吊。祈愿先夫的亡灵八方吉祥,天上安康。

      她走出墓园时太阳正暖,白云悠悠,远处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田野,四面风水恬静祥和。丈夫在此地安息,她心里安宁。

      她站在人行道等出租车,半晌见不到车辆。她想,反正手上空了,那就省点钱乘公交车回家吧。

      她上了车,车厢里乘客不多,空座位不少。她在车子右边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打开手机看微信。夕阳红群的老人们聚在一起过重阳节,桌上摆着各式糕饼,各种菜肴,每个人都笑逐颜开。她看着照片和视频,心里一阵羡慕。

      她换乘地铁的时侯发现围巾不见了。她记得是在点燃香火之前解下围巾的,却把它忘记在墓地。这是一条浅米底色夹深红格纹的混毛长围巾,已经很旧了,但是她念旧,家里的一针一线都不肯随意丢弃,更何况这围巾是丈夫送的。那年丈夫出差上海,看见马路上的女人带的围巾很好看,省下差旅费给她买了一条,让她身暖心更暖。

      她决定返回墓园找回围巾。

     她踏上通往丈夫墓地的甬道,看见一群人坐在台阶上大吃大喝,顿时眼珠发直。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供台上的食物已经不见了。

   “天哪,你们怎么可以吃祭品?这是供亡灵的贡品。”

     一个老头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对她说道:“妹子别生气。人死了就死了,活人的食物他们是吃不了的。”

    “胡说,你们这是对亡灵不敬。罪过,罪过啊!”她流着泪,用手抹擦祭台上的食物残迹。

    “老妹子,这些食物我们不吃,就会被猫狗虫鸟吃掉。死人不需要食物,我们活人吃不饱才是罪过。”老头说着,把几个小孩子推到她的跟前:“你看看,这些孩子瘦得皮包骨头,在家里吃不饱肚子,我带他们来这里转转,有时候能吃到一点肉菜。嗳,活着不容易,活得好更不容易啊。”

      她看着空荡荡的祭台,默愣了半晌,想起挎包里还有一个生梨,她本打算从墓地返家时吃梨解渴止饿的。从前她和丈夫经常合吃一个水果,起先是因为市场食品不丰富,后来四季都有了新鲜蔬果,他们却老了,胃口也小了,又听说吃什锦杂烩对身体有好处,饭后他们总是分吃一个水果,唯独不分梨。

      她忌讳“生梨”的谐音是“生离”,他们还是过早地生离死别了。她叹了口气,将梨掏出来放在祭台上,合十拜了几拜,怏怏地离开了墓地。

     一个小男孩追上她,将围巾送到她的手里。她把围巾系在脖子上,摇摇头又叹口气,自己来找围巾竟然又忘记拿,真是老糊涂了。

 

2.

      从地铁站出来已经是黄昏,她肚子很饿了。平时她不爱上餐馆,嫌油腻,调味品太多。今天折腾了大半天,她早已疲乏不堪,于是走进了一家小饭馆。

      午市已过,晚市尚早,店堂里人影寥寥。她点了一碗虾仁汤面,想了想,又要了一块红豆方糕。正吃着,店堂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不好吃,我不要吃。”

      她循声望去,一个老妇人跌跌颤颤地往店门外走,身后跟着一个老男人。男人低着头弯着腰,哄老妇归座,伺候她继续吃喝,拿纸巾为老妇擦嘴巴。

      她看着这一幕,不禁愣呆了。男人察觉到她的神情,对她抱歉一笑。这一笑让她认出来了,她在微信群见过这个男人的头像。她像被鬼使神差了似的走到他们的桌旁,问他是不是“老牛破车”?

      男人愣了愣,问道:“你是哪一位朋友?”

      “我是美食群的娅米。”

      男人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哦,你就是娅米,幸会幸会。”

      “谢谢你送的砂锅,很好用。”

      老牛摆摆手说:“嗳,应该我谢你才是。上次聚会吃了你做的酱牛肉,真是好味道。大家让我把剩下的带回家,我老婆吃得高兴,天天念叨着酱牛肉。这不,今天我带她来饭馆吃,她却嫌不好吃。”

      她看着老妇,老妇也愣愣地看着她,蠕动嘴唇对她说:“妈。”

      她尚未反应过来,老牛致歉道:“对不起,瑞芳经常胡乱称呼人。”

      “没关系。”

      老妇站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喃喃道:“妈,妈。”

      她挣脱不了,只得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拍老妇的手背。

      “瑞芳,别这样。”老牛拉开她们,一叠声向她道歉。

      瑞芳松开手,眼里滴下了泪水。

      她心一软,连忙说:“我陪瑞芳再坐一会儿。”

      老牛说:“你还是走吧。回头找你微信聊天。”

      她梦游似的拖着脚步往家走,心头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脑海里面乱哄哄。墓园的遭遇,瑞芳呆滞的神情,一幕幕在她眼前交叠浮现。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丈夫一口气透不过来死了,瑞芳活成这个样子,这口气太憋闷了。唉,活着不容易,能好好活着是上天的恩典。她走着,想着,心中涌起一阵悲凉,腿骨也软了。她站住脚,歇了片刻,转过身子往菜市场走去。

      她买了几斤上好的牛腱,连夜烹制成酱牛肉。炖肉的时候,她打开手机看微信,“老牛破车”没来信,群里也没见他发言。她有点诧异,平时老牛是群里的积极分子,不是向人请教家务,就是帮人解答问题。

      她给老牛发了一条私信:“我为瑞芳做了一些酱牛肉。”

      老牛很快回信:“怪我多嘴,你太客气了。”

      “明天什么时候方便,我给你送去。”

      “嗳,不能再麻烦你了,我来取吧。”

      他们约定在梅林公园的池塘边见面。老牛先到,正在向她快步走来。

      “牛教授你好!瑞芳呢?”

      “你好啊!叫我老牛吧。瑞芳在睡午觉,我请你吃便饭好吗?”

      “不用客气,我已经吃过饭了。” 她把一盒酱牛肉递给老牛。

       “谢谢你,小米,能请你坐一会吗?”

      他叫她小米,如今已没人这么称呼她了,一瞬间她有点恍惚,又有点儿高兴。

      天色蔚蓝,树叶锈黄,秋风送来蒲公英的花絮,一蓬蓬飘舞在寂寞的梧桐树间。他们坐在大树下的绿色长椅上,谈起了瑞芳的病症。那时老牛刚退休,又被学校返聘,于是请来护理工照顾瑞芳。瑞芳闹得厉害,换了四个人都干不下去,老牛只得辞去工作亲自看护妻子。瑞芳脑子糊涂了,食欲却更加旺盛,经常从早吃到晚,又犯了大小便失禁的毛病,伺候她吃喝拉撒成了老牛平生最难做的功课。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丈夫照顾妻子很少见。” 她由衷地称赞。

      “唉,我经常搞不定。”老牛的眼里透着无奈。

      她最见不得别人示弱,总想大包大揽帮着把问题给解决了。女儿说,这样的女人从前被人称作“花木兰”,如今就是“女汉子”。

      “瑞芳还爱吃什么?我换菜式给她做。”

      “嗳,小米,不能老是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我喜欢做菜,有人爱吃我高兴。”

      她和老牛约定,每天中午在公园给他们送菜。老牛给她菜钱,她总是备有发票和零钱,一分不多收。

      老牛说:“柴油酱醋盐和人工也是钱啊。”

      “什么人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做的菜不卖钱。”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

      她没等老牛说完便走开了。

      老牛追上她,保证以后只听她的话,决不再多嘴。她这才点头笑了。

      他们每天在微信上聊天,多半是在群里说。两人心照不宣,都能听出那句话是说给对方听的。有时候老牛不接她的话头,她心里便有点七上八下。她把照得好的相片私下发给老牛,老牛夸她身材苗条,是一个大眼美人。

      “哪里是美人?老了,成霉人了。”她嘴里这么说,心里乐滋滋的。

      这天她给老牛送菜,老牛又要请她吃饭,她还是说没空。

      老牛恳求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已经两年没过生日了。”

      她低了一回头,问道:“瑞芳呢?”

      “瑞芳在家里,钟点工照顾她。”

      她跟着老牛走进餐厅,老牛预定了一间包房。她暗自嘀咕: “还订包房了,我若不来,你一个人来吗?

      老牛一口气点了六道菜。

      她忙说:“不用那么多,吃不完的。”

      “不一定做得比你好,多点几个或许有你能吃的。”

      她摇着头说:“真的不用那么多。”

     “小米,我这是取六六顺之意,认识你很荣幸,我很珍惜。”老牛的语气温柔,声音中带着落寞。她心里一动,抬眼看他时遇上他的目光,忙又低下头,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喝酒么?”

       “不喝,你想喝就喝吧。”

       “我戒酒了,怕万一喝糊涂了,照顾不了瑞芳。”

      “你是模范丈夫。”

       “怎么说呢,我曾经是瑞芳家乡的插队知青,瑞芳是我的田螺姑娘。”

       老牛的目光掠过她的脸,凝固在前方某一处,缓缓地说道:“我儿子的亲妈名叫汪岚,我们是中学同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农村插队入户,上山下乡干农活。我们一起在农村日耕夜作,相濡以沫。”

     老牛在农村干了三年农活,国家又有了新的政策,招收在职青年上大学,名曰“工农兵大学生。”公社有两百多个知青,只分到三个名额,老牛占了一个。知青们对他又羡慕又妒忌,认为他沾了他那当官爸爸的光,下乡镀了金就高飞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了村庄。

    老牛走了,知青们还是义愤难平,一起跑到村长家,递上老牛和汪岚的来往信件,揭发他们乱搞男女关系,以致汪岚未婚怀孕。知青们指出老牛的行为不符合大学招生的条件,要求调换新人上大学。

      公社派人下访调查,汪岚拒不承认她和老牛发生过关系。村里召开批判大会,汪岚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第二天她挺着大肚子,照常下田干农活。

      瑞芳是村长的独生女儿,正在公社接受医学培训。瑞芳休假回农村时,听说汪岚死了,死在村西的河里,没人知道她几时死的,也没人知道她是故意自溺,还是失脚跌进河里。

      公社唁电汪岚家,汪岚继母说人死了不能复活,就让汪岚留在农村吧,让知青的孩子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茁壮成长。公社没有表态,村长无奈,只得派人把汪岚的遗体埋在村后面的山林里,把她的孩子送进村托儿所。

       瑞芳和汪岚一见如故,以姐妹相称。瑞芳对父亲说她脑子笨,学不会扎针治病,想去托儿所看孩子。村长拗不过女儿执拗的请求,应允了。

      瑞芳成了村里的保育员。她管汪岚的儿子叫“毛毛”,格外用心照顾这个没娘的孩子。瑞芳悄悄地从家里拿来白糖鸡蛋,用米汤炖得水嫩嫩的喂毛毛。奶奶不让她带孩子回家,说大姑娘这么做不像话,招人闲话,将来嫁不出去。瑞芳便留在托儿所陪毛毛过夜。

      毛毛命硬皮实,一天天长大了,但是特别爱哭,无缘无故地就哭得喘不过气。瑞芳把毛毛抱在怀里,边走着圈子边轻轻地摇啊摇,摇得她手臂发酸,膀子生疼。

      “唉,这事听着真难过。你没有当陈世美,现在是你照顾瑞芳了。”

       “我欠她很多,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照顾她是应该的。有时候报恩是一种责任。有时候,你不得不信循环轮回。”

      她暗自唏嘘:如果丈夫摔了一跤没走,而是卧床不起,照顾他就是自己的责任。她对丈夫谈不上感恩,只有感情,感情是否比感恩更深厚?更能坚持?她没再往下想。

      夕阳红群友都知道娅米在为老牛做菜,又从他们的言谈中察觉到他们的亲密。有人半真半假地挪揄他们,也有人不乏撮合之言。娅米是一个容不得暧昧的人,这回倒挺随和,没有生气。

      “嗳,这是怎么一回事?老了老了,难道还有这念头?” 她照着镜子问自己。镜子里的女人眉眼舒展,神清气爽,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身上穿的那件灰毛衣黯淡阴沉,把她衬映得像农妇。她从五斗橱的抽屉里取出一条女儿送的真丝围巾,挂在脖子上缠着绕着,打了一个蝴蝶结。

      “他是有妇之夫,老婆虽然痴呆了,但还活着呢。” 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她解下围巾,对镜子里的自己摇摇头,希望摇去这些胡思乱想。

 

3.

      这年冬天干冷,小城只飘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已迎来了新年。除夕之夜,女儿带男朋友回家和她一起吃年夜饭。饭后男友洗涮碗筷,女儿陪她看春节晚会,看到老年人相亲节目时,女儿笑嘻嘻地问道:“妈,啥时你也带男朋友回家呀?”

      “去,过一边去,你要是嫌烦就别回来看我,我不会靠着你。”

      “妈,我是认真的,夕阳和朝霞一样美丽,但是更需要珍惜。”

      “你越来越没规矩了。我倒要问问你,你啥时侯去领结婚证?” 她对女儿未婚同居一直抱持意见,却奈何不了时下风气如此。

      “妈,你又催了,我暂时不考虑结婚。一张结婚证除了法律束缚,能管住人性和思想吗?两情相悦就行了。”

      “傻孩子,你若是个男孩我也不催你,但你是女孩。女人花季短,生孩子也得趁年轻。”

      “女孩怎么了?妈,你这旧脑筋该洗洗了。时代不同了,你知道什么是丁克吗?”

      她当然知道,看了那么多微信,还有不知道的事?但是她不敢接口。这闺女从小就爱跟她反着来,二十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只有赶紧闭嘴,才不至于让女儿的一丝杂念生根发芽。有时候,她故意顺着女儿说违心话,女儿反而倒过来理解,做了合乎她心意的事。

      “嗳,其实呀,妈也想明白了,人最难过的关不是男女,而是子孙。血亲的爱最无私也最狭隘,还是无儿无女一生轻。”

      果然,女儿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妈,你后悔生我了吗?我哪里让你沉重了? 我今年结婚,明年就让你抱孙子,怎样?”

      “你看你看,这不是血亲的压力是什么?我可没逼你哦。”她心中暗自得意。

      “好了啦,妈,你现在可真能撒娇,一定有男朋友了。”

      “又没大没小了,过了年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撇开女儿走进厨房,碗筷锅盆都已经被洗抹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归放在橱柜里。她心里一阵欣喜,这小伙子做事干净利落,看来女儿找男朋友还有点眼光,将来应该有点闲福。

      她泡了一壶柠檬红茶回到客厅,女儿和男友已经不在了,电视屏幕里出现了她曾经喜欢过的名嘴主播。自从主播和女医师的婚外情绯闻曝光,她看见他就觉得虐心。

      她“啪” 地一下关了电视,耳边是女儿房里传来的一阵阵喘息和嬉闹声。她摇摇头,叹一口气,重新打开电视,名嘴还在那里道貌岸然地说着什么。她转了一个频道,又转了一个频道, “啪” 地一下再次关了电视。她看电视的兴致已经殆尽。

      大年初一的上午,女儿和男友吃了她做的汤圆和春卷,向她挥了挥手,双双出门而去。她站在阳台上,眼睁睁地目送着他们的身影走出视线。

      房间里空空落落,她心里也是空空落落。她打开手机看微信,群里也是空空落落。她在群里发了几条新年贺词,没人回应。她想,大年初一老人们被儿孙缠绕膝下,都在忙着给孙子发红包吧。

     娅米想去老牛家拜年,久久下不了决心。她对老牛放不下又忘不了,但是进一步不能,退一步又不舍,就这样走不出来,苦苦折磨着自己的心绪。

    挂钟的时针落在11点,娅米打开冰箱,把为老牛做的几盒菜肴放进麻编提篮,拎在手里走出家门。

     腊月里的天气,虽是晴空万里,依然寒气袭人。她穿着女儿送的绛红色呢大衣,围着那条老旧的围巾,不疾不徐地往老牛家走,打算给他一个惊喜。经过花店时,店堂的音响喇叭正在播放腊梅花歌。

    “春前百花先,花黄如香腊,腊梅花呀腊梅花,春开幸福来...... ”

     她停下脚步听完歌,走进花店挑了几支开得正艳的腊梅花。她一手抱花,一手拎着提篮,拐两个弯已到了老牛家的大楼门口。

      正是串门拜年的时候,大楼门前人来人往,她跟在人们身后上了电梯,找到403室,按响门铃。

     没人开门。她又按了几下门铃,里面传来“嗯嗯呜呜”的声音,还是没人来开门。

      出什么事了? 怎么会有这种声音?她放下提篮和腊梅,击掌敲门。屋里的“呜呜” 声更响了,还夹着几下“噗噗”声,似乎有人在跳脚。

      “老牛! 瑞芳!”她大声呼唤。

      “小米,你怎么来了?” 老牛拎着几个塑料袋,跨着大步从过道走来。

      “老牛,你回来啦?你家怎么了?”

      老牛没作声,掏出钥匙开门。她跨进门,蓦地楞住了,瑞芳嘴里含着手绢,手和脚都被布带紧紧地捆绑着。

      “瑞芳!” 她快步上前,掏出瑞芳嘴里的手绢。

      瑞芳直愣愣地挨近她:“妈,妈- ”

      她吃一惊,不觉倒退了小半步。瑞芳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她,没再出声。她心头一酸,连忙放柔声音说:“我来帮你松绑。”

      “你别动,让我来。”老牛将塑料袋放在吃饭桌上,跑过来为瑞芳解绑带。

      她问道:“是你绑的吗?为什么要绑她?”

      老牛没答话,将布带折好收起,放进橱柜。

      “你为什么绑她?”她心头冒火,提高嗓音问。风度翩翩的老牛是在虐待妻子吗?那他就是一个伪君子。

      老牛瞥了她一眼,压低声音说:“今天是大年初一,你轻点声。”

      “饿,我饿,吃饭。” 瑞芳的咕哝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好,我们马上开饭。” 老牛拿碗放筷,从塑料袋里取出几盒外卖食物。瑞芳张着嘴,等待老牛把饭菜送进嘴里。她看着这一幕,不禁又楞了。

      瑞芳吃着吃着打起了瞌睡,头歪倒在椅背上。老牛这才回头对她说:“钟点工过年休息,我绑住她才能出门,不然她会弄伤自己,乱跑走失。”

      老牛说完,抱起瑞芳往里屋走。她坐在沙发上嗒然若失,看来错怪老牛了,竟然对他大吼大叫。老牛从未冷待过她,此刻满面冷漠,一定生气了,也许把她视作泼妇了。她恼自己欠思考,又恨自己大失态,懊恼像虫子似的爬进心里。

      她站起来又坐下来,坐立不安,于是开门走出老牛家的大门。

      一阵寒风夹着幽香扑面而来,是她放在过道上的腊梅花香。她蹲下身,轻轻地抚摸着金黄色的花瓣,微凉含馨。

      “小米。”身后响起老牛的声音。

      她站起身,没回头,低声说:“对不起,我走了。”

      “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老牛走到她的跟前,握住了她的手。

      老牛从没握过她的手。这些年来,她除了自己左手握右手,没有触摸过任何人,几乎忘记了肌肤之亲的滋味。老牛的手热乎乎,像一道电流窜入她的体内。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声音却卡在了嗓子眼里。

      老牛牵着她的手回到屋内,一起坐在沙发上。四周静悄悄,暖气吹得她恍恍惚惚,她心里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悲暖情愫,不知不觉中泪满盈眶。

      老牛柔声说:“对不起,刚才我让你难过了。”

      “不关你的事。” 她挣脱了老牛的手,低声说道:“你去陪瑞芳,我该走了。”

       “小米,别走。瑞芳这一睡总要两个小时,我的话还没说呢。”

      “那,你说吧。”

      “你的脸,要不要洗一洗。”

      她这才感觉脸皮紧梆梆的,想必是凝干的泪斑。她脱下大衣,解开围巾,走进洗手间洗脸,照着镜子理了理头发,返回客厅。

      老牛站在客厅中间,手里捧着一只礼盒,满面笑容道:“小米,过年好!岁岁平安! ”

      她讶异一瞬,不禁笑了,拱了拱手说:“真是的,我还没向你拜年呢。春节快乐!吉祥如意!”

      老牛递上礼盒:“打开看看好吗?”

      盒内是一条浅米底色夹深红格纹的羊绒围巾,和她那条旧围巾十分相似。但是这条围巾色彩润泽,质地无比细腻柔软。她知道,这是英国的大名牌巴宝莉。

      “你,咳,我有围巾,给瑞芳用吧。”

      “小米,这是我送給你的。认识你这么好的人,我每天都感恩。”

      她的心突突直跳,忙说道:“不,真的不。我都老了,新围巾戴不了。”

      “年龄不是问题,怎么想才是关键。记得你曾经说过,人生就那么几十年,每活一天都是上天的恩典。”老牛拿起围巾给她戴上,她想推,推不了,却闻到一股骚臭味。

      她寻溯一看,瑞芳笔直地站在她的左前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

      “瑞芳!” 她低低地唤了一声。

      老牛回过神,走到瑞芳跟前说:“你怎么醒了?又尿裤子了?”

      “我,我......”  瑞芳半张着嘴,看看老牛,又看看娅米,突然上前一把拉下娅米脖子上的围巾:“这围巾是我的。你走,你不是我妈。”

      她浑身一震,石柱似的凝固在原地。

      瑞芳摔下围巾,歪身倒在地上,嘤嘤哭泣。

      “瑞芳别闹,快起来。” 老牛搀起瑞芳,半扶半抱着她走进洗手间。

      尿臭的气味渐渐地消散了,瑞芳的哭声也嘎然而止。她怔怔地站在原地,泪水又一次涌出眼眶。她问自己今天怎么了?仿佛做了一场梦。

      娅米擦干眼泪,穿上大衣,将那条老旧的围巾绕着脖子打了一个结,开门走出了老牛家的大门。

      过道上的腊梅花在寒风中轻轻地摇曳,霞明玉映。她把篮子里的几盒熟菜放在老牛家的窗台上,一手拎着空篮,一手抱着腊梅,往电梯门口走去。(原载于青岛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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