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老克勒

作者 12月22日2018年

     那时候,我和丈夫经常去法拉盛的华侨文教中心打桥牌。有时练习,有时比赛,有时和牌友组队去外州参加比赛。

      文教中心的牌友多半来自台湾,有一个上海爷叔经常来。爷叔基本当看客,总是在摊牌之后的争议中点评几句,息事宁人,偶尔牌桌缺人,他才暂任替补。但见他叫牌时运筹帷幄,出牌时声东击西,真乃炉火纯青,湛然若神。

      桥牌桌上总是不乏火药味,通常是搭档之间互扔炸弹,老搭档也不例外。人说知音知己最难觅,此言在桥牌桌上尽显哲理。如果搭档是夫妻,那么扔出的可就是重磅炸弹了。无论新婚燕尔,不念夫妻之情,毅然狂轰滥炸。

      那天我被老公扔出的炸弹炸闷了,一时忍无可忍,愤而离座。却见一美娇娘施施然走过去,愿替补我做他搭档。我冷眼漠视,心想:哼,就会欺负老婆,这下看你在美女面前如何乱了方寸,且让炸弹闷在肚里爆炸吧。

      不料这厮打牌时盲目糊涂,这会儿倒有一双透视眼,竟看穿我的心思,偏不上当。只见他站起身,向那美娇娘赔笑谢绝,又要召我归座。

      我不睬。

      爷叔走到我跟前,低声说:“去,我坐你边上,让伊伏贴。”

      我端一把椅子请爷叔坐下,出牌犹疑时只看爷叔的眼色行事,几局下来,伊果然伏贴。

      爷叔瘦削,皮肤黄黑,眼睛有一点暴,总之不好看,但爷叔总是穿得山青水绿,腰板挺直,头势清爽,皮鞋敞亮。爷叔不太笑,但总是乐呵呵的,睿智幽默,善解人意,是众炸弹的灭火器。大家伏贴,大家都喜欢爷叔。

      有一次,爷叔陪同我们去新泽西参加桥牌比赛,赛后一起吃饭时,爷叔逐个评点了餐台上的菜肴,每道菜的做法和典故,让我们大长见识。爷叔侃侃而谈,却很少动筷。我们为他布菜,爷叔总是说:“你们多吃点,我吃勿落啥呀。”每听爷叔这么说,我心里便会生出一丝忧怅。

      爷叔从前是个富家公子,住花园洋房,用红木家具,门厅矗立着金灿灿的英国座钟。每到整点,钟内的金指针和小铃铛一起摆动,奏出悦耳的声音。

      “好景不常在,风水轮流转。”爷叔说道,脸上满是历经沧桑之后的淡定。他打开话匣子,向我们娓娓讲述他的故事。

      那年爷叔大学即将毕业,正当意气风发,家里飞来横祸。父母挨批斗,被迫扫街,全家从洋房搬至陋室,生活艰难窘迫。

      爷叔备受凌辱,痛苦惶惑,听说表兄经由广东游水偷渡到香港,决意效法而行。母亲拉着他的手,流泪不舍,怕他丢了性命。爷叔主意已定,便在半夜悄悄出门,不妨撞见了父亲。父亲拦住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朗格金表塞到他手里,低声说:“记住,唯一可恐惧的是恐惧本身。”

      南国的八月烈日炎炎,爷叔身著军绿色棉衣,躲在蛇口海边的树林里,趁着士兵换岗,悄然潜入海中。他奋力往前游,游到深圳湾时海水越来越凉,激流不断地劈头袭来,他打着颤,浑身发软。

      “我不行了,快死了。”爷叔心头涌起一阵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忽然间,一条小鱼向爷叔游来,轻轻滑过他的胳膊。这鲜活灵动的生命触动着他,他不禁打了个激灵,耳边又响起父亲的叮咛:“唯一可恐惧的是恐惧本身。”

      爷叔鼓足劲,一个翻腾仰面向天,随波漂流。爷叔时而踩水前行,时而用力游行,游啊游,劈波斩浪,终于到达了香港离岛。爷叔爬上岸,朝霞满天,他流着眼泪站在太阳下,大口呼吸。

      爷叔从水淋淋的棉衣口袋里掏出几块硬水果糖,糖已经被海水泡糊,和糖纸黏成一团,爷叔把它们塞进嘴里,一股脑地咽下肚。

      “我第一次发现,太阳真美,活着真好。”爷叔眯起眼睛,脸上闪着光。

      爷叔扔掉棉袄。香港风和日暖,他不再需要它。他抚平被太阳晒干的衬衣,向热闹处走去。

      爷叔典当了父亲的朗格金表,买了一身新衣,四处找工。他一无所有,只有力气,但是光有力气没有经验,又不会说粤语,找工处处碰壁。爷叔留心学习粤语,终于凭着良好的英文功底,当上大楼门卫。之后爷叔经营货摊,娶妻生子,移民美国之后,又开始新一轮的奋斗。

      爷叔说:“我不怕重新开始,因为我一直记得父亲的话,唯一可恐惧的是恐惧本身。”

      听完了爷叔的故事,品味爷叔的言行举止,我不禁想起家乡的一个词语:老克勒。“克勒”来自英文译音COLOR,意为色彩,引申为时尚。用“克勒”来形容某一类人,是一种独特的地域性文化。概因鸦片战争失败后,清政府准许欧美国家在上海划分地域,设立租界,上海沦为西方国家的殖民地。在遭遇不平等的同时,上海居民因为见识并了解到西方文化,率先脱离了中国五千年的封建落后意识。一些富家公子崇尚西方文化中的绅士精神,习武骑马,讲究仪表,尊重女性,不畏艰难,从容优雅。他们另有一个共同点是会打桥牌和康乐球。他们是一个带着上海特殊历史烙印的群体,是海派文化的组成部分。

      当国家政权发生变化,意识形态固化时,这群人一如既往地热爱生活,低调而执着地保持着昔日的信念和精神,成为上海的一道靓丽风景线。在他们渐渐老去时,人们称他们为“老克勒”。

      爷叔让朋友们见识了侨居海外的上海 “老克勒”风采,但是光阴荏苒,最年轻的一批“老克勒”也渐渐老衰了。如今又有一批年轻的富家子弟仿若“老克勒”,他们崇尚西洋文化,追求小资情调,沉迷于风花雪月,在学习西洋文化的同时也吸收了其中的糟粕。他们虽然拥有丰富的物质资源,却没有当年“老克勒”的信念和底蕴。信念使人经得起磨练,信念和智慧才是我们最需要拥有的。

      有一天,爷叔带着太太来文教中心。阿姨红唇,画眉,富态,风韵十足。两口子走在路上,陌生人也许会说:“鲜花插在牛粪上。”然而,熟悉爷叔的人则会说:“好一对才子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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