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素雅抬眼看了一下镜子,心头一凛,镜子里的那个女人,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熟悉感。
拢在耳际后的短发,微蹙的眉尖,面容瘦削带着几分愁苦的女人,这个女人,不就是记忆中的母亲的样子吗?
她一直想避免母亲的命运,一直努力地想活得跟母亲不一样,可是,她悲哀地发觉,自己越来越像母亲。
记得小时候,大家都说素雅长得像父亲。 父亲的脸是圆的,母亲的脸是长的,这几年素雅越来越瘦,眉眼也开始往下耸拉,脸似乎也拉长了。
父亲,很早就离开了她们,准确地说,是抛弃了她们。 抛弃这两个字,冷酷又充满了羞辱的意味,然后这就是事实,一个她们不想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在素雅八岁那一年,她的父亲为了一个叫冯珠的红颜,不要她们了! 被人遗弃是一种心里说不出来的痛,这种痛仿佛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她们母女的心里,时不时地,隐隐作痛。
这个痛,对于母亲来说,更为深刻而难耐。 那一年,母亲才三十二岁。 她仿佛一朵花一下就枯萎了。 那张本来白润的脸一下失去了光泽,很快地又开始失去胶原蛋白,就像一颗饱满湿润的葡萄失去水分,风干发皱,变成了葡萄干。
母亲四十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人变得更为衰老和虚弱,她早早地就绝经了,干枯得仿佛秋天里一棵枝头荒凉的树。 素雅见过那个冯珠,随着岁月的流逝,如果说母亲从葡萄变成了葡萄干,那么冯珠是从毛桃变成了熟透了的水蜜桃。 以前她也不见得比母亲美丽,现在却丰韵滋润,不过比母亲小一岁,看上去像是年轻十岁。
生病后的母亲,在素雅的记忆里,时常穿著黑乎乎的衣服,不停地咳嗽,家里的水池里都是母亲的痰液,空气中是浓浓的药味。 房子旧了,光线也不好,整个家总是一种压抑的、沉重的、有病人的感觉。
对于素雅来说,被父亲遗弃的痛楚,是隐忍而长久的。 一定是自己不够好,父亲才会不要我了。 这样的一个思绪,会时常在她心里萦回。 她沉默而敏感,自尊又自卑。 随着她渐渐长大,这份自尊和自卑变得特别的明显。 她每一件事都追求完美,每一件事一定要做得比大多数人都好,否则她就会觉得自己很糟糕,很没用,会被别人看不起,会被别人嫌弃。
长大了的素雅是很优秀的,她高挑美丽,学业出众。 十八岁那年,她要上大学了。 素雅很想去北京,她的高考成绩非常出色,她很想去北大。 北大是她的一个梦。
你留在 X 城。 母亲不容商量地说。
你的母亲都是为了你。。。 小姨有时这么叹息着说,省略号里意味深长。 素雅朦朦胧胧地听说,当年母亲也是有再嫁的机会,却是为了素雅,终没有再婚。
你要好好孝顺母亲,她这一辈子,都是为了你,也就只有你了。。。
亲戚中每个人都对素雅这么说。 素雅感觉自己是一只被束缚了翅膀的鸟,她这辈子都没有办法飞翔了。
母亲变得越来越唠叨,病后的母亲有时会唠叨的让人很不愉快。 素雅这么想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很不孝。 可是她每次呆在家里,就会有种沉重的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她很想出去上大学,但她又无法面对不孝的指责,她在自己的心愿和孝顺之间挣扎了一小会,最终她还是上了本地的大学,一所比起北大差了很多的大学。
大学里的素雅如花一样绽放,漂亮又出色的她引起很多男生的关注。 不过,她很少参与学校的活动,每个周末她都会回家陪母亲。 开始的时候,大家都羡慕素雅周末可以回家,过了两年,同学们熟悉起来,学校里的活动多了起来,周末有舞会、有同学聚会,有些男生那么殷切地期望素雅能来,但是素雅每个周末都得回家去。
母亲一个人孤独了一个星期,每到周末,便是巴巴地盼着素雅回家。
让你在本市上学,就是要你每个周末回家陪陪你妈。 你妈太不容易了,太寂寞了。 小姨这么跟素雅说。
素雅可以感觉到母亲的寂寞,尤其是病后的母亲,因着身体虚弱,提前退休了。 她一个人呆在家里,常常无聊地玩扑克牌。 素雅永远记着母亲玩牌的样子,斜斜地坐在床边,将扑克牌排成七列,剩下的牌一张张地翻过来,找同花顺。 她低着头,不时发出几声咳嗽,有时是拉长着声音的痰咳,她的背微驼着,穿著一件黑色的衣服,整个身影都散发着寂寞的味道。
那种寂寞的味道,像烟雾一般,弥漫在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每次素雅一回家,母亲就会蝶蝶不休地问素雅很多事情,学校里怎么样 ? 同学 A 怎么样,同学 B 又怎么样?
母亲记忆力超好,素雅若是提到过的同学,她即刻记住,若是男生,她更是细细地盘问。 她还时常翻查素雅的书包和抽屉,翻阅素雅的日记和书信。 寂寞的她把全部注意力都倾注在素雅身上。 素雅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在素雅的房间里细细查看。 看了之后,还会一知半解地训骂她。
这个男老师,你为什么跟他通信 ? 女孩子怎么这么轻佻!
母亲气呼呼地骂道,脸涨得通红,仿佛素雅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那是一个在秦史的讲座上认识的男老师,素雅因为对于秦史有着特别的兴趣,跟这个老师通了两封信。 仅此而已。
女孩子要自重。 妈妈这些年单身的日子过来,才知道单身的女人多么容易招惹是非。 他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你们不应该通信!
素雅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受。 她知道母亲都是为自己好,可是她实在不喜欢母亲总是窥探她的隐私,也不喜欢母亲总是限制她的活动。 不过,她也不能跟母亲顶嘴。 记得有一次她顶了一句嘴,母亲便是声泪俱下地哭诉了很长时间,说自己这辈子为了她有多么的不容易,说到后来她甚至自己抽着自己的脸。 素雅害怕了,她握住母亲的手,唯有不停地认错。 从此无论母亲唠叨她什么,她都是沉默而顺从。
你也大了,该是找对象的年纪了。 男人,可靠比什么都重要。 浪漫多情的男人,谈恋爱时很幸福很甜蜜,可是没有责任心,靠不住的,所以一定要找个老实可靠的。。。
母亲一直跟素雅灌输这些话,这是她的肺腑之言。 潜移默化地,素雅也是下意识地要找一个老实可靠的男生。
(二)
素雅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出乎意料地跟同班同学大淳谈起了对象,这几乎让所有同学都大跌眼镜。 追求素雅的人很多,玉树临风的,多才多艺的,学业出众的,可是偏偏素雅就相中了大淳。
大淳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相中等,成绩中等,是个各方面都很平庸的人,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但也没有什么特别差的,唯一突出的一点,就是实诚。
记得有一次系里植树活动,大多数同学都嘻嘻哈哈地一面玩耍一面拈轻怕重地干些活,只有大淳勤勤恳恳地在努力挖坑。 到底是农村来的,干活就是不一样。 同学们中有人这样半夸奖半讥讽地说话,大淳听了也不在意,憨厚地笑笑,继续一个人挖了大多数的树坑。
他其实也没敢大张旗鼓地追求素雅。 素雅是那么耀眼,他自知有些不配,他只是默默地关注着素雅。 素雅每次晚上去教室自习,总能看到大淳也在教室的一个角落,每次素雅自习完回家,大淳也默默地跟在后面。 他总是差个三米的距离。 素雅开始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大淳,后来发觉了,倒是觉着几分有趣。 有那么一年的时间,她发觉这个大淳,似乎永远在她的身边,而且永远是三米的距离。
这个一成不变三米的距离,终于在一个春天被打破了。
那一个晚上,素雅自习结束从教学大楼出来的时候,发觉天上在下雨。 雨下得不大,淅淅沥沥的,但在初春的夜晚也带着一股寒气。 素雅把书包顶在头上,打算就这么冲进雨夜。 正在这时,大淳出现了。 他打开一把伞,撑在了素雅的头上。
那是第一次,大淳跟素雅有了交谈,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大淳的心里却是欣喜若狂。 他把素雅送回了宿舍,自己淋湿了大半个身子。 从那天开始,大淳不再是三米的距离,每天晚自习回家的路上,他都会陪着素雅一起走回宿舍,大淳性格憨厚,是个容易让人放松的人,渐渐地,他们也成了朋友。
素雅对于大淳完全没有爱情的感觉,但他在她身边,她觉得踏实,安全。 因为缺少父爱,她是一个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女孩。 母亲看见大淳也很满意。 其实也有过其他男同学到素雅的家里来,可是大淳勤快,朴实,第一次到她们家就帮忙换煤气。 她们这个家一直没有男人,像换煤气这样的力气活是件很困难的事,大淳的到来,使得这个家似乎一下有了一种新的活力。 在母亲的赞许和敦促下,素雅和大淳确立了男女朋友的关系。
素雅一毕业就跟大淳结了婚。 家里需要有个健康强壮的人,一个给家里带来清新温暖空气的人。 不久,他们有了女儿曼曼。 这个以往冷清压抑的家庭,多了大淳和曼曼,一下充满了欢声笑语,母亲的脸上也有一种满足。
有一次大淳提起他们单位分房子,他可以分到一个小单间,他们可以搬出去,有一个自己的小家。 母亲听见了,却是不停地伤心落泪,说她年纪大了,身体差了,他们就嫌弃她。 素雅不忍让母亲如此难过,也无法承受不孝的指责,于是这件事也就不了而之。
母亲除了这件事一直对大淳有些耿耿于怀,切切察察地私底下跟小姨就这件事嘀咕了好多次,总的来说,母亲对于大淳还是很满意。 有时她会感慨地对素雅说,这个大淳,是个实诚的人,找男人就该找这样的,妈妈当年不懂啊。。。
素雅对于生活有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心满意足。 虽然大淳老实而平庸,在一家农业小报社做一个编辑,也没有什么才华,但是做事勤恳又顾家,尤其对她一直很好,使她因为父亲的遗弃而落下的心理阴影里多少洒落下一点阳光。
素雅以为她的一生,虽然算不上幸福,但至少可以是这么温馨而平凡的,比起母亲的所经历的坎坷和孤苦,她很知足了。
然后,命运之神似乎并不想这么便宜了她。 在曼曼八岁那一年,天降横祸,一件素雅怎么也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那一天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天气很好。 大淳出差去了,她在家跟曼曼玩耍。 然后,大淳单位的两位领导突然到家里来了。 素雅认识其中一位叫谢峰的,他是大淳的顶头上司。 领导们脸色阴沉,无比哀痛地告诉了她一个大噩耗: 大淳出差的时候,出了车祸,当场就去世了。
完完全全是晴天霹雳,素雅听到这个消息呆若木鸡。 天哪,怎么会这样,这怎么可能? 大淳才三十三岁,他怎么会就这样撒手人寰?
这一定不是真的! 你们在跟我开玩笑的,是不是?
素雅望着谢峰,悲痛欲绝。 母亲走了过来,抱住了素雅。 素雅放声大哭。
素雅一手抱着母亲,一手抱着曼曼,三个女人一起哭了很久。
素雅在伤心难过之余,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种对于命运的巨大的惊恐之感。 她想到自己八岁那年失去父亲的痛楚,想到母亲当年的心碎和憔悴,难道,自己这辈子逃不脱母亲这样的命运吗?
她已经为了逃避命运,为了避免婚变而选择了忠厚老实之人,可是上天以这样残忍的方式夺去了她丈夫的生命。 她忽然有一种深刻的自责,如果不是跟她结婚,也许,大淳根本不会出事?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不寒而栗。 命运,一定是要这样苦苦相逼吗?
不,她不要。 母亲那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和孤独,那种把一切快乐和希望都寄予女儿的依赖,她不想也不要活成那个样子。
她不要,一定一定不要。 素雅咬着牙,一面哭一面在心里说了无数个不要。
(三)
素雅在哀伤了一阵之后,决定振作起来。 相比母亲来说,她虽然也失去了丈夫,但毕竟不是被抛弃,心灵上受的打击有所不同。 她并没有如母亲那样因为失去丈夫而消沉、枯萎,几个月之后,她渐渐恢复了过来。 她依旧是个美丽的女人。
大淳属于因公去世,单位里有抚恤金,单位领导也常来看望她们。 那个叫谢峰的来得最多,他跟大淳关系不错,见她们家没男人,三个女人相依为命,便心生怜惜,常常来帮忙来做些力气话,一来二去的,跟素雅渐渐熟悉了起来。
有意思的是,谢峰也非常喜欢秦史。 素雅一直对于秦史有着特别的爱好,另外她也喜欢音乐、美术等等,不过大淳对于这些都没什么兴趣,所以素雅跟大淳在一起,主要就是过日子。 大淳会做饭,会打扫房间,会管孩子,有这些素雅觉得也就够了。 风花雪月不能当饭吃,而日子却是一定要过的。
可是她跟谢峰的交谈之中,她仿佛在眼前打开了一扇窗,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谢峰邀请她去参加一些秦史爱好者的沙龙,跟她交换喜欢的音乐CD,谢峰对于素雅来说,不仅有一种难得的默契和知音之感,而且大大开拓了她的视野,常常让她有豁然开朗耳目一新之感。 她非常享受跟谢峰的交谈。
谢峰比素雅大八岁,他的聪明和才华,都是大淳无法相比的。 他知识渊博,多才多艺,而对于素雅有致命吸引力的一点是他的成熟。 那种如父如兄的亲切,细腻温柔的关怀,宠溺包容的目光,素雅以前没有接触过年长的男性,第一次遇到一个这样出色让她崇拜又给她父亲般温暖感觉的男人,对于从小失去父爱的素雅来说,她完全无法抵御这种魅力,她对于谢峰生出依恋之心。
素雅发觉自己对于谢峰的依恋之后,心里又欢喜又害怕。 欢喜的是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让她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美丽的感觉。 害怕的是谢峰是有妇之夫,她必须小心翼翼地守着距离。
然而这种郎有情妾有意的事,无论多么小心翼翼地守着距离,那个距离其实只是一层纸糊的窗纸,在适当的时机,那层纸一捅就破。
这个时机很快就来了。
一直身体不好的母亲随着年龄的增大,身体越发衰弱,旧病再次发作,住进了医院。 素雅忙前忙后,又要照顾住院的母亲,又要照顾年幼的女儿,真是焦头烂额,想起丈夫早逝,难免泪水涟涟。
这天谢峰刚巧又过来看她们。 素雅做完晚饭,先给曼曼吃了,然后又装了饭盒给母亲送到医院里,待到母亲吃完,才回家自己吃饭,正是又累又饿,情绪低落。 谢峰见状,体恤地安慰着素雅,陪她吃完晚饭,又帮她收拾桌子,洗碗拖地,时不时说些体贴的话、赞美的话、逗趣的话,如春风拂过,素雅的脸上禁不住笑意盈盈,一扫方才的阴霾。
素雅安顿曼曼睡下之后,两个人坐在客厅里聊了很久。
谢峰第一次跟素雅说了很多他的事。 他的妻子性格强悍,他们夫妻感情非常不好,若不是为了孩子,也许就离婚了。 看到素雅这般温柔优雅志趣相同的人儿,真是相见恨晚。
虽然都是俗套又没有新意的说辞,可是因为素雅对于谢峰有了很深的好感,所以他无论怎么说,都会打动她的心。 想到谢峰这么风雅的人儿,有一个母老虎的妻子,她为他不平,听见谢峰夸自己,她的心里甜滋滋的一阵喜悦。
正值夏天,母亲住了一个月的医院,谢峰的妻子在学校工作,放了暑假就带孩子回家乡去了。 在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素雅本就对谢峰心怀爱意,又加上谢峰鼓足马力花样百出的追求和诱惑,她终究是抵御不住了。 在一个夏日的夜晚,她跟谢峰终于突破了道德的防线,两个人干柴烈火,缠绵缱绻,一时间天雷勾动地火,翻云覆雨,春意无边。
素雅的心里不是没有顾虑的,自己这么做,不就是跟当年那个冯珠做的事一样吗 ? 谢峰想要解除她的顾虑,他对她说,即使没有你,我们夫妻感情也早就走到了尽头。 我和你两情相悦,这种感情可遇不可求。 如果你有顾虑,我们就尽量做得小心些,这样就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如果你愿意,那等我离婚了我就娶你。
素雅是个小心柔顺的人,她不愿伤害别人,也不愿这件事对自己有太大的影响,她天真地想,谢峰说的对,我们小心些,不被别人知道,那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有时候她跟谢峰颠鸾倒凤情到极致的时候,她的心里会感叹,这么美好的享受,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过,真是白活了。 她看一下镜子中春意荡漾的自己,心里也会有一种羞耻的感觉,这不就是那个母亲骂着骚货的冯珠的样子吗? 然后她又想,冯珠就冯珠呗,也比母亲活得好。 她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吓了一大跳,她发觉潜意识中,她对于冯珠是有几分羡慕的,而对于母亲她是怜悯,她的心里一直强烈地抗拒成为第二个母亲。
素雅稍微犹豫挣扎了一下,就无可救药地陷入了跟谢峰的恋情中。 不伦之恋像罂粟花一样,美丽,有毒,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对于从未经历过爱情的美妙的素雅,对于从小缺乏父爱的素雅,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完美的爱情,带给她人生从未有过的让她迷恋沉醉的感受。 她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虽然素雅自以为他们小心翼翼,但是他们的恋情很快就被人发现了。 这个发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素雅的母亲。
母亲出院之后,便察觉到素雅有些变化,她常常发呆,有时会不自觉地一个人微笑。 母亲是过来人,又一向对女儿观察细致入微,便问道,有新男朋友了? 素雅一愣,连忙摇头否认说,没有。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谢峰和素雅在小区附近的公园约会。 母亲看见素雅打扮一番,脸色红扑扑地出门去,就悄悄地跟在后面。 谢峰和素雅现在见面不易,几天不见已经被思念之火烧灼得坐卧不宁,一见面便是紧紧地相拥相吻。 当素雅抬起眼时,她吓了一大跳,她看见母亲脸色铁青瞪着他们,那怨恨的眼光仿佛是盯着一对仇人。母亲气得浑身颤抖,他喘着气说,你们。。。 太不要脸了!
母亲接着厉声地说,你们赶紧中止,否则我要去你们的单位告发你们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谢峰你这个党员领导还要不要做了? ! 还有素雅你在单位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太不要脸了你们!
母亲声色俱厉地痛骂了他们一通之后,便和素雅回了家。 她坐在沙发上,脸上苍白而虚弱,她鄙夷地看着素雅说,你这么可以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 你小时候我就看出你轻佻,跟有妇之夫通信! 你身上真是有你爸爸花花公子的基因,你。。。 你就是一个冯珠!
母亲已经很少提起父亲,而冯珠更是她深恶痛疾的一个名字,那是一个她恨了一辈子的女人。 说出这个名字,她的心里依旧刺痛难耐。
那副不要脸的样子,抱在一起,上下其手。。。 那一幕,深深地刺激了母亲。 当年她去捉奸,自己的丈夫和那个叫冯珠的女人,也是在公园,也是这样在一起,素雅脸上的表情,跟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素雅像小时候一样默默承受着母亲的责骂,而这次她是真的错了。 她的泪水汹涌而出,为她这辈子悲催的人生,她的早逝的丈夫,她的无法圆满的爱情。。。
因着母亲的威胁,谢峰和素雅确实也害怕这件事如果反映到单位的后果,那时国内对于这种生活作风问题处理得十分严重,社会舆论更是难以招架,他们的关系也就这样嘎然中止了。
素雅又回到从前的日子,暗旧的屋子里,陪伴着她的是母亲的咳嗽和痰液,依旧是沉重的、令人压抑的生活。 而素雅跟母亲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偶尔的时刻,她发现母亲看往她的目光中有一丝鄙夷和疏离,她知道,那一刻,母亲又把她看作了冯珠。
(四)
素雅这样过了几年,生活是辛苦忙碌的,又是寂寞乏味的,只有曼曼是她苦闷生活中唯一的亮点。 当她发觉自己这样想的时候,她的心里一惊,自己才三十多岁,难道也要像母亲一样,把感情和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吗?
不,她知道这样的生活有多么悲哀,甚至对于女儿也不公平,太过沉重。
母亲为了她一直没有再婚,所以总觉着素雅欠了她的。 素雅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似乎在为母亲而活,她活得好累。
她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她也不要自己变得像母亲一样。 她需要改变。
在素雅三十六岁的时候,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美籍华人刘铭。 刘铭比素雅大十岁,长得高高瘦瘦,其貌不扬,他有个十六岁的女儿,妻子前几年因病去世,倒是跟素雅同命相怜。
素雅一心想改变,她觉得她要是再这么下去,她会憋出病来的,至于如何改变,她并没有一个确切的计划,但是去美国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彼岸是一个令人向往的新天地,她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素雅第一次要离开母亲了。 为了得到母亲的同意,她去找小姨商量。
这也许是我人生最后的机会,我不想错过。。。 素雅嚅嚅地说道,她接着又说,我出去以后,一定想办法把小明办出去。 那个。。。 我母亲以后就拜托你们多照看。。。
小姨见素雅这么来恳求自己,想想素雅也是命苦,出国是个好机会,自己的儿子小明也一直想出去。。。 这么想着,她就说,唉,你和你妈都命苦,这样的机会也难得。 这样吧,你放心去吧,你母亲我会去照顾。
母亲开初也是有点不愿意,可是毕竟女儿的终身大事重要,再加上小姨在边上劝说,便也就同意了。
母亲因着身体的缘故,已经好多年不出远门了,这一次却去了上海送别女儿和外孙女。 素雅站在机场入口,看见越发矮小瘦弱的母亲,穿著一件黑衣服,头发已经花白,不断地跟自己在挥手,她的泪水止不住地在脸上奔涌。
素雅到了美国。 初来乍到,一切都是新鲜和美好的。 房子干净明亮,环境清新悦目,跟国内暗旧狭小充斥母亲咳嗽和痰液的房子大相径庭。 她度过了最初还算快乐的一个月,然后,问题紧接着就来了。
素雅跟刘铭不过是通了一段时间的信,其实婚前了解甚少。 婚后她发觉刘铭是个心胸狭小极其悲观的人。 他没有谢峰的才华和气度,也没有大淳的憨厚和付出,他整日里忧心忡忡,任何一点小事都会斤斤计较,任何一点小小的不顺都会担忧不已。 比如出去游玩,走错了道,那么返回来再行便是,刘铭便是喋喋不休,一会担心找不着地方, 一会又唠叨浪费许多时间和汽油,然后还要责怪坐在边上的素雅没好好看地图, 惹得素雅玩的兴致减退大半。
连出去游玩这样的事都能搞得这么索然无味,那么平时琐碎的家事更是一地鸡毛,烦心的事层出不穷。 作为再婚家庭,他们比一般的家庭需要磨合的地方又更多,刘铭十分宠爱自己的女儿,什么家务事也不让她做,却要让曼曼洗碗。 素雅不平地问,为什么这样区别对待? 刘铭说,他女儿高中生特别忙,而曼曼在这里白吃白住。
素雅听了险些吐出一口血。 她刚到美国,英语不好,还不会开车,也没有收入,只有依赖刘铭,于是心底里时常生些闷气,只有暗暗加紧学习开车、找工作。
不久,素雅找到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中文报馆工作。 报馆老板是香港人,沿用了香港的高效率工作方式,对于员工要求严格,连接个私人电话也不允许,而且报馆经常要做夜班。 此时的素雅,想到国内杂志社的轻松舒适被人尊敬的大编辑工作,还有家里虽然暗旧却是可以随心所欲,母亲虽然唠叨多病却也是对于自己和曼曼充满爱意,全不似现在这么在外面工作被人管制,在家里还要被各种算计。 她的心里不由得怀念起那个她以前时常觉得压抑的国内的家来。
素雅虽然在美国过得不如意,但也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 刘铭虽然是个悲观小气的人,但也不是坏人。 他要求曼曼洗碗,对待两个孩子态度不一样,但也没有虐待曼曼。 素雅和刘铭还是将日子过了下去。 他们两个本来互相也没多少感情,就是凑在一起过日子而已。
过了几年,素雅也四十岁了,因为一直做夜班,她皮肤变得很差,身体也开始出现各种问题,憔悴的样子越来越像母亲了。 她有时带着曼曼回国看望母亲,母亲的身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因为骨质疏松,背像个大虾米一样弯了下去,人仿佛越来越矮,看着让人心酸。 母亲看着素雅,也是一脸心疼地说,这两年怎么老得这么快,在美国过得不好的话还是回来吧?
因为曼曼打算在美国上大学,素雅一时也没有回国的打算。 可是过了不久,她也生了一场大病。 在美国生病其实是件非常不方便的事,素雅病得无法开车,刘铭请了几次假便有些不耐烦起来,说他再这么请假会丢了工作。 素雅病得不能做家务,刘铭做了几天饭便开始怨声载道,说他又要上班又要做饭洗碗太辛苦了。 素雅这一病病了很长时间,因为生病期间也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和医治,后来虽然病情好转,却也是留下了后遗症,身体大大不如从前了,一个人总是无精打采、病病恹恹的样子。
母亲在六十五岁就去世了,她在素雅生日的那一天去世。 素雅匆匆赶回国内,母亲拉着她的手,说了最后两个字,Xin Ku。。。 素雅不知道母亲说的是辛苦还是心苦,反正都是苦,母亲的这一生很苦,她又何尝不是?
母亲,她死在素雅出生的那一日,这样的巧合,使素雅又一次强烈地感觉到宿命的力量。 命运,似乎一步步地要将她变成第二个母亲,无论她怎么抗拒,似乎都没用。
素雅在母亲的遗体前哭得天昏地暗,为母亲,也为自己。 她哭到几乎晕厥。
素雅最终还是和刘铭离婚了。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偶然发现刘铭的遗嘱,所有房产和家产都留给他自己的女儿,也就是说,如果他去世了,那么素雅和曼曼就无家可居。
此时曼曼已经上大学了。 素雅独自回到了国内,所幸的是原来那个大杂志社愿意恢复她的职务。 她去美国转了一圈,经历了一个失败的婚姻,带回一个衰弱的身体,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
素雅把房子装修了一番。 她一个人住着,虽然光线比起以前明亮许多,但是寂寞的气味依旧不变。 整个屋子依旧弥漫着病人的寂寞气息,恍惚间她有时会觉得母亲还在那儿。 那种寂寞的气息,不知是母亲的气息已经嵌入墙壁,还是来自自己发出的气息。
素雅坐在计算机前,玩着计算机里的扑克游戏,一张牌接着一张牌地翻着,时不时地咳嗽几声。 有时她看一眼手机,心中暗叹,这个曼曼,又是一个多星期毫无音讯了,给她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好不容易回了,也总是说,妈,我好忙。
当初我上大学的时候每个星期都回家陪母亲,现在要你一个星期打一个电话也做不到。 素雅这么跟女儿抱怨道。
妈,世界不一样了,我跟你也不一样。
是的,世界不一样了,在美国长大的曼曼也完全跟自己不一样。 曼曼独立,自我,而且是斩钉截铁的自我。 素雅心中叹息一声,却又有几分欣慰曼曼的这种不一样。 她不希望女儿会成为又一个自己,就像她不希望自己成为第二个母亲。
素雅点开计算机上的另一个游戏。 好在现在有计算机,有网络,比起母亲那时只能一个人玩扑克牌还是强多了,她的心里有几分心酸也有几分庆幸。 家里很静,整个屋子除了她鲜少有别人来。 身体虚弱的她主要在家工作。 世界不一样了,她一个人在家里,还可以跟外面的世界连起来。 可是,尽管世界不一样了,那份孤独寂寞却依然是一样的。
素雅上卫生间的时候,又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那个愁苦瘦弱的女人,越来越像记忆中母亲的面容的翻版。 她呆呆地看了很久,母亲的面容和镜子里的女人渐渐迭现在一起,她仿佛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命运的终点。
《世界日报》7/30/16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