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印记（小说）

(1)

朱迪走到超市的玻璃门前，停了下来，她以为母亲就在身后，但跟在她后面的却是一个穿得花枝招展的老妇人。她转过身寻找着母亲，看见母亲手里拿着一张长长的发票，在付款处与售货员说着什么。母亲的声音尖细干裂，这个黄瓜写的是五毛一条，两条黄瓜，为什么收我一元两毛，多收了我两毛钱。售货员是个额头上长满青春痘的年轻女孩，她说，你等着，我去看看。

排队付钱的队伍很长，等待的人有些不耐烦，却也不好说什么。母亲这些年为了一分钱也会和人斤斤计较。朱迪不好意思地躲到门边的角落里，眼角继续向母亲的方向瞟望。

售货员回来了，耐心地跟母亲解释说，黄瓜是六毛一条，五毛一个的是边上的西红柿，你看岔了。

不可能。母亲提高了嗓门说，我跟你一起去看。

后面排队的人更不耐烦了，队伍有了小小的骚动，有的人小声嘟嚷着，有的人转移到其它队伍去了。过了一会，母亲和售货员回来了，母亲还在说着什么，表情显得更加愠怒，你们把西红柿的牌子放在黄瓜的上面，是你们的错。售货员面无表情地说，牌子上写的是西红柿，边上的牌子写的是黄瓜。

母亲赌气地说，那我这两条黄瓜不要了。售货员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殷勤和耐心，她说，你可以到客服处去退。母亲看了一眼，尖声嚷了起来，又要排那么长的队！

售货员公事公办地说，这是规定，而且你看这里也是这么长的队，大家都等着。。。说着，她开始接待下一个顾客。母亲移动着微胖的身驱，悻悻然走到客服的队伍后面。朱迪远远地看着母亲，可以感觉到母亲的怨气。她知道今天的日子又不会好过，家里又会充斥母亲暴戾的训斥和絮叨。

以前的母亲，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朱迪记得幼小的时候，她总觉得母亲是最美的女人。那时母亲的嗓音甜润悦耳，举止优雅得体，那时父亲还在，每一天的日子都充满阳光。想到父亲，朱迪的脸上一阵黯然。母亲开始变化是在两年前，父亲有了外遇，于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母亲的嗓音从那时开始变的尖锐，仿佛一棵花枯萎了，失去了水分，她脸色枯黄憔悴，声音也失去了润泽。那些日子，父母总是在吵架，母亲声嘶力竭，父亲吼声如雷，吵得朱迪耳根发痛。终于有一天，父亲走了。

朱迪永远记得那一天，父亲提着箱子，走出了家门。她追出了门口，用尽全身力气大喊着，爸爸，不要走，不要走。。。

可是父亲连头也没有回。他的背影是那么的无情，那么的冷酷，朱迪永远记得那个背影，那个让她觉得寒意飕飕的背影。父亲的背影，以前从来不是这样。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趴在地上让朱迪像骑马一样跨在他的背上，后来他时常背着朱迪去赏花、观鸟、看游行，以前父亲的后背厚实又温暖。可是那天父亲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走在萧瑟的秋风里，他的背影是那么决绝地一步步地远去。任凭朱迪哭喊，他也没有回过头来看朱迪一眼。他转过声在后车箱放箱子的时候，低着头，依旧没有看朱迪。朱迪看见汽车里，坐着一个年青的女子，有着一头长长的黑发。她恨这个女人，恨这个女人带走了父亲。她看见汽车扬尘而去，泪水哗哗地落了下来。

朱迪的世界里从此再也没有了父亲。父亲净身出户，他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走了。父亲再没有回来看过她，也没有丝毫音讯。他给她们母女留下了房子和积蓄，可是母亲在美国没有工作，曾经在国内做语文教师的母亲，在美国没有生存技能，为了养家糊口，母亲开始去餐馆打工，去别人家里帮佣。生活的艰辛一天天磨蚀了她身上残存的优雅，她变的锱铢必究，变的暴躁戾气，变的不修边幅，变得粗糙臃肿。。。

朱迪！朱迪听见一个清脆愉悦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看见是她的同学心蒂，跟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的男人，推着满载的购物车，向超市门口走过来。

朱迪举起小手，在胸前微微摇了摇，轻声说了声嗨。朱迪新入高中，跟心蒂认识不久就成为朋友。心蒂满脸欣喜地招呼道，你们也来这家超市啊！她又拉着那个高大的男人说道，爸爸，这是我的朋友朱迪。

男人看着朱迪，眼神倏然一怔。他也是中国人，让朱迪想起自己的父亲。看见心蒂跟她父亲在一起亲切的样子，朱迪心里有种酸痛。

你父母是中国大陆来的吗?男人跟朱迪笑了笑，若有所思地问道。

是的。朱迪点点头。

这时母亲过来了，也推着一车的食物，嘴里还在忿忿地抱怨，明明牌子没有放对地方，还不肯退钱，这个超市以后不要来了！

有同学在场，朱迪更不好意思了，她红着脸说了一声，妈，我朋友在这。

男人打量着母亲，颔首打了一个招呼，笑着说，你女儿长的很像我小时候的一个同学。

母亲看着男人的脸，脸色遽然一变，她简单地点头应了一声，是这样啊。她拉着朱迪，匆匆地走了。母亲奇怪地变得都很沉默，一张本来枯黄的脸，一阵发白，一阵发紫，胸口一起一伏，但再没有为两根黄瓜唠叨谩骂。

那天母亲忽然变的很安静，朱迪看见母亲对着一张发黄照片看了很久，她探过头去一看，是一张旧照片。照片上的母亲非常年轻，高中生的样子，像以前那么清瘦秀雅，应该说比朱迪以前看到的母亲更加青涩瘦削，跟现在朱迪的样子有点像。朱迪长的既像母亲，又像父亲，眼睛和脸型像母亲，身材和神态像父亲。母亲的朋友会说朱迪像母亲，父亲的朋友又说朱迪像父亲，她身上是父母的印记完美的组合。父亲和母亲也有相像之处，就是传说中的夫妻相，可惜这么有夫妻相的一对最终也是分道扬镳了。

朱迪看见照片上母亲边上有一个男生，那个男生看上去并不像父亲，可也是似曾见过的感觉，是谁呢?朱迪使劲地想了一会，哦，这个男生是今天我们遇到的心蒂的爸爸吗?

母亲点点头，扬起脸问朱迪，我变化那么大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吗?

朱迪看了一眼照片，瓜子小脸，眼神清澈，低眉浅笑一朵水莲花娇羞的样子。再看一眼母亲，银盘大脸，眼神疲惫，狂躁戾气一付易燃炮仗的模样。朱迪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嗯，不一样了。

母亲走到镜子前，一会儿看镜子，一会儿看照片。朱迪睡觉的时候，听见母亲还在她自己的房间里闹腾。

从这天开始，母亲变了，她渐渐又变回朱迪记忆里的母亲。她开始减肥，开始注意仪容，在一个朋友的介绍下，她去参加了一个房地产经纪人的培训班。她开始做起房地产经纪人，她慢慢地又变的跟从前一样的优雅，而且更添了一份勇敢和自信。虽然朱迪的世界里再也没有父亲，但是母亲给了她很多。。。

(2)

十年后。

朱迪在停车场停好车，抬眼朝自己的公寓望了一眼。她看见公寓大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一位老人。秋风瑟瑟，老人头上几根稀疏的白发在风中摇晃。朱迪从老人身边走过，礼貌地朝他微微颔首示意，她发觉老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朱迪推开公寓大门，老人也尾随着走了进来。朱迪没有回头，径直走到自己三楼公寓的门口。她拿出钥匙准备开门时，突然发现那个老人站在她的身后。

你想干什么?朱迪惊得叫了起来。

朱迪，是我！老人对朱迪说道。

你认识我?朱迪讶异地问道，她打量着老人，依稀面熟。

我是你父亲。

你。。。朱迪惊得合不拢嘴。她已经十二年没有见到过父亲，也没有父亲的只言片语。突然间，父亲站在了她的面前，而且面目全非。她看着面前这个老人，瘦得完全脱了形，头发稀疏，脸色发暗，父亲应该不过五十出头，可他看上去至少要老十岁。不过朱迪仔细打量，还是可以辨出父亲的模样。是的，他应该就是父亲。可是他来做什么?朱迪想起十二年前父亲绝尘而去的那一幕，一阵怨意袭上心头，她冷冷地说，我没有父亲。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现在我病了，我很累，让我进去坐一会慢慢地说，好不好?父亲虚弱地踹着气，手摁在胸口，额头上沁出点点汗珠，一脸痛苦。

朱迪想了想，打开了门。父亲进去便坐在了沙发上，两眼看了下公寓的摆设。朱迪大学毕业工作了一年多，一年前自己在公司附近租了公寓，从母亲那儿搬了出去。母亲这些年过的很好，已经是一个成功的房地产经纪人。朱迪想到母亲曾经的艰难，想到母亲现在白皙滋润的模样，再看看眼前瘦骨嶙峋的父亲，心中暗暗地说了一句，报应！

朱迪给父亲倒了一杯水，在父亲对面坐了下来。找我什么事?她平静地问道，仿佛是对着一个陌生人。

我患了肺癌，晚期，医生说我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我想临终前来看你一眼。父亲说道。

朱迪想起父亲当年对于家庭的背叛和伤害，忍不住心里暗暗说道，活该。可是看见父亲虚弱可怜的样子，想起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风流倜当的父亲，心里不由一阵心酸。

我知道你恨我当年走的绝情，当年你在门口喊我，我一直没有回头，那是因为我不敢回头，我怕看了你的样子，恨不下心来离开。那时我也是没有办法，她怀孕了，已经是五个月的身孕，我不得不跟她离开。。。父亲喃喃说道。

原来他是为了另一个孩子离开了自己，而且走了居然完全可以不管不顾。。。朱迪心里依旧怨艾难消，她一直沉默着，没有吭声。

她生完孩子，身体就变得很差。那个孩子小时候也很多病，所以我一直焦头烂额，没有时间和精力再来看你。再说我想你有你母亲在身边，她会照顾好你的。你现在长的这么好，我看着特别高兴。父亲继续说道。

可是当年，我们那么艰难，母亲那么苦，日子那么难，是你毁了一个好好的家！朱迪终于气愤地说了出来。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所以我遭受报应了，不是吗?父亲苦笑了一下，带着歉意说道。

你如果只是想临终前来看我一下，想让你的良心好受一些，那么我告诉你，我原谅你了。现在你人也见过了，如果没什么事，你可以走了。朱迪说道。在她十二岁那一年，她开始将父亲这两个字从她的世界抹去，经过十二年，她的世界里已经完全没有这个名字存在了。她不想再看见这个人。

父亲沉吟了一下，又艰难地开口道，我今天来，还有一事相求。

朱迪蹙起双眉，这个男人，当年那么深的伤害，那么绝情的离去，十二年后居然还有脸来有事相求，太无耻太过份了！她冷冷地说，我们之间早就毫无瓜葛，所以你最好不要相求什么事，因为答案就一个字，NO！

父亲暗黑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红，他羞惭地说，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求你，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妹妹。

等等，什么妹妹? 朱迪打断了父亲的话，她厉声说道，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妹妹。

父亲只管自己说了下去，她的母亲两年前去世了，现在我又不久于人世，她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都不在人世了，她还只有十二岁，世界上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不管怎么说，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我希望你能够接纳她，否则她只有被送到孤儿院去了。你知道，在孤儿院的生活。。。

在自己十二岁的时候，这个男人为了另一个孩子抛弃了自己，十二年来不闻不问完全不顾自己的死活，现在自己才刚刚开始工作，他居然要自己收养他跟另一个女人生的孩子，那个促使他彻底背叛家庭的孩子。这绝对不可能！凭什么你伤害我，我还要报答你?

朱迪起身打开了门，沉着脸说道，我再说一遍，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跟你的孩子更没有关系。我只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姐妹。你可以走了。

父亲看着朱迪，慢慢站了起来，他的眼神里满是悲伤和恳求，他一直重复地说着一句话，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她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只有你这么一个姐姐了。。。

朱迪绷着脸，一言不发，看着父亲走了出去，便"砰"地关上了门。她靠在门上，双手叉在胸前，咬着唇角，站了很久，泪水从脸颊滑落下来。

这一个晚上，朱迪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很久。早晨起来的时候，她拉开窗帘，看见太阳从窗外射进来，亮堂堂地长驱直入。多么美好的一天！她摇了摇头，把昨天的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傍晚的时候，朱迪下班回家，停完车又习惯性地朝公寓门口望了一眼。她看见公寓门口的石阶上又坐着一个人，她的心不由得猛地一惊。她眯着眼仔细看了看，不是父亲，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她走过去，发觉是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看见她，迟疑地站了起来，目光一直跟随着她。朱迪忽然全身一怔，她有一种梦幻的感觉。仿佛时间倒流，这个女孩，是十二年前的自己吗?那时的自己，也是这个模样，青涩纤瘦的像根柴火棍子，也是这个神情，羞怯迷茫的像只迷路小鹿。这个跟自己有着一样的身材和神态的女孩子，仿佛昔日的自己，在十二岁那年，面对家庭的破碎，生活的艰难，像只受伤的小猫，缩在角落里，孤苦无依，楚楚可怜。。。

姐姐。小女孩突然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她连声音都跟朱迪一模一样，柔柔的带点沙哑。面对这个小女孩，这个酷似十二岁的自己的小女孩，朱迪发觉自己的心好痛，她无法忽视，也无法拒绝。。。

她神色恍惚地看着女孩，没有说话。

我就是想来认一认，爸爸说我在世界上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女孩说着落下泪来，她仰起头，局促地绞着手指，望着朱迪说，以后我去了孤儿院，我可以偶尔打电话给你吗?

她流泪的样子也跟朱迪一样。十二岁的自己，有过多少这样流泪的日子，朱迪的眼中也不禁泪花闪烁。拒绝她，就好像在拒绝自己，接受她，自己能够做到吗?

朱迪木然地站了一会。终于，她伸出手去，拉住了女孩的手说，走，我们回家。

侨报2017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