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潮儿

作者 03月01日2023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10期。原公众号文章由江岚编辑,胡刚刚编发。)

滚滚巨浪,呼啸而来。檀香山的北岸正在举行Eddie Aikau超级冲浪赛。

所谓“超级冲浪”比赛,挑战的是正面高度为9米以上的海浪。巨浪通常在冬季出现,却非月圆月缺般,定时赴约。它神秘莫测,来得疾,遁得快,并非每个冬季都会有,即便有,也让人无法预定确切时间。因此,Eddie Aikau超级杯在近四十年里,仅举办过9次。世界各地的赛手还需时刻紧盯天气预报,一旦强风暴形成,立刻扛着滑浪板冲上飞机。 

今年二月初,北方风暴来势凶猛,狂风撼动大浪。北岸有好几处冲浪点,这次赛事在威美亚。召来的不仅是参赛者,还有当地人倾城而出,观光客蜂拥而至,更有从世界各地赶来观赛的冲浪迷。这天黎明时分,我们就从东边的家中驱车上路,太阳从车后陪着我们,夹在长龙般的车队中一寸一寸地蠕动。若非住在夏威夷,我才懒得费此周折,专程跑到这里来。四面八方的人蜂拥而至,越接近目的地,道路越发堵得水泄不通。最后短短二十来分钟的路程,枯候了两三个钟头,方得以通过。直到太阳快爬到头顶,我们才抵达北岸,停下车来。

弧形的白沙滩上,稠人广众,五颜六色的泳衣、草席和沙滩巾,仿佛成了跃上岸的热带鱼,锦绣一片。 人们或坐或躺或立。戴着项圈的家犬,趴在主人身边,伸出舌头,两眼忙于追随嬉戏的孩童。人群后面摆开一长溜的铝合金三脚架,架上的长枪短炮齐齐对准海上。半空中,猩红、金黄色的迷你直升机,低低盘旋,等候捕捉精彩瞬间。

我也忙不迭地举起相机,开始调整新买的尼康长焦镜头。

远远的海面,二十来名健将附着滑板,或骑,或趴,头一律朝海上。他们在观望,在等待,等待能发挥最佳水平的大浪,等待能施展卓越技能的时机。几名水上摩托骑手,忙于穿梭于浪与人之间,将赛手带向更远更深的海域。

一排排涌浪从海面垂直跃升,变成一道深蓝色透明水墙。待攀升到某个高度,收腹卷曲,变成白色魔头,骤然砸下,一时雷鸣炮啸,白沫冲天。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跑,而海浪之间的冲浪人,已先于浪溃之前安然驶出,宛如海神出世。

这还仅仅只是热身。更大的浪头很快出现!声如四面擂鼓,壮似万马疾奔。陡然竖起百丈高墙,我的心不由得紧张起来。

只见一名红衫健儿,紧附滑板,双手不断轮替划水。涌浪把他高高托举,他顺势立于涛峰,循十来米高的水壁翩翩滑下,又敏捷躲进巨浪形成的水洞中。当他从洞口稳稳驶出时,两膝微屈、双臂舒展如鹰翼的英姿,令人惊叹、折服。咔嚓、咔嚓的相机快门声响个不停,人与自然融合的美妙瞬间被定格。跟着又一个浪头砸下。红衫健儿如子弹一样迅猛冲出。他躲过了溃浪,却被冲击波震翻,栽进雪涛里,冲浪板弹射到空中。人群“嗷”的一声惊叫,我的心直往下沉。没来得及说话,又见他已从尚未消弥的白色泡沫里伸出头来,使劲甩掉头上、面部和耳朵里的水,冲着岸上做了个“Shaka”手势。一时间,四周的掌声、欢呼声、口哨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

身边一对从外州来的的年轻夫妇赞叹不已:“太精彩,太刺激了!我们曾担心早上塞车,错过赛事,昨晚就在此搭篷宿夜。”

我听了,心里不免有些得意。我家就在夏威夷,驱车过来比他们方便多了。来时路上被堵车堵出来的满腹牢骚,至此已消散殆尽。

冲浪是夏威夷的一项古老运动,古老到没有书写文字的年代,后人无法确切追溯其起源,只能从土风吟唱和呼拉舞中,寻绎到那些代代相传的历史痕迹。

传说中,冲浪运动始于南太平洋的波利尼西亚群岛。夏威夷的先民,是早期移居这里的波利尼西亚人,尤以冲浪技艺之高超、娴熟闻名于世。他们从不掩饰自己的魁梧健壮,与地中海那边的古希腊人一样,崇尚肌肉壮硕、骨骼强健的人体自然美。他们认为冲浪能强健体魄,也是能力、胆识和聪慧的体现。一名部落的酋长,不仅需要世袭的贵族身份,更要具备高超的冲浪技能,成为优秀的冲浪者,才能赢得与权力相匹配的威望和尊重。

据说,国王卡美哈梅哈一世和他的妻子皆为冲浪高手。他们采用寇阿树(Koa)和夏威夷刺桐(Wiliwili)等优质木材,打磨制作成质量上乘,大小不一的冲浪板,有的重达一百多磅。遥想身高6.6英尺的国王和6.4英尺的王后一起乘风破浪,是何等令人敬慕的一幅图景。尽管贵族们占有最好的海域和私人沙滩,平民不得进入,否则将被处死,但冲浪依然成为岛上男女老幼最喜爱,最大众化的娱乐项目。这些生性开朗、快乐的原住民,以海为半个家,一天不扑通进海水里打个滚儿,冲会儿浪,嬉戏几番,日子便干枯。

1778年,当英国航海探险家库克船长和他的船队发现了这个小岛,弃舟登岸,看到原住民竟然踩着一块薄板在海上弄潮,叹为观止。库克船长在他的航海日志里,留下了整整两页纸的记录,为后人详细描绘出他当时亲眼所见的情形:

我们走在沙滩上,看见许多九、十岁的男孩和女孩在海水里戏浪和冲浪。他们各自拿着六、七英尺长的薄板,或俯卧、或跪在板上,用手划向有适宜海浪的地方。在雷鸣般的浪峰涌上之前,他们立起身子,两腿前后自然开立,敏捷迎上去。随即调整身子,两膝微屈,听任海浪将他们向前推送。身躯不时微微调整倾斜度,掌握平衡。双脚控制方向,避开阻碍其前进的余波险浪。他们滑行之快,如同一颗石子扔出去那般迅速,简直在海上飞翔,即便鸟儿也没有他们飞得快……

有时他们在排浪袭来之前试图迎上,因没有掌握好最佳时机,而遇阻栽进水里,木板则冲向空中。岸上的我们吓得屏住呼吸,为他们的性命提心吊胆。即便在海上航行了大半个地球的海员们,咆哮的怒潮仍令他们战战兢兢,心存恐惧和毁灭感,不可能从中获得欢娱。岛屿的男童女娃们,犹如海里的动物一样,穿梭自如,全无恐惧。那尽情的欢笑声,和戏浪的乐趣,令海员们羡慕不已,尤其佩服孩子们的水性、勇敢和机敏。

如此生动传神的文字,是史上第一篇有关冲浪的书面记载。库克船长一行人的探险活动,让夏威夷从此在世界地图上出现,也终结了岛上原住民与世隔绝的桃源生活,外面世界的各色人等接踵而至。

到十九世纪初,从东部来的美国传教士登上小岛,自然也看到了原住民的冲浪活动,却并不像库克船长那般击节赞叹。在他们看来,那些由上帝创造的人类胴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是野蛮落后,不能容忍;男男女女近乎裸体,公然在海水里嬉戏,简直淫荡不堪,更不能容忍。他们在博得卡美哈梅哈王后的信任之后,以不能“玩物丧志”、“有伤风化”之类莫须有的理由,指使她下令,禁止冲浪、呼拉舞、吟唱、饮酒等等原住民世代承续的生活方式。夏威夷的当地传统文化,因此遭受灭顶之灾。

一个民族失去文化,如同树叶被抽干,难以维系其生命。由原住民选出的新国王卡拉卡瓦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位接受过西方良好教育的国王,并没有忘记,也不打算放弃滋养了他的本民族传统文化。他深深知道,一个民族若失去自身的文化根基,结局只能是走向消亡。像那些传教士一样西装革履,长袖长裙裹身,并不等于就摇身一变而为“文明人”。现代的文明进步,也不是割断自己的精神血缘就能换取,更不是迎合其他民族的生活方式,或皈依外来宗教信仰就能够实现。于是,他登基后颁发的第一道命令,即恢复夏威夷传统文化,将其从长达半个世纪的黑牢桎梏里拯救出来。卡拉卡瓦的这一举措,成就了夏威夷的文艺复兴,冲浪、呼拉舞和土风吟唱等濒临灭绝的民俗遗存,得以接续。

二十世纪初,夏威夷成为美国属地后,美国政府为发展当地旅游业,大力宣传冲浪运动以及其他海上娱乐项目。杜克·卡哈那莫库赶上了这个好时期。

纯夏威夷血统的杜克,身高一米八五,健美壮硕,被当地人成为“人鱼”。他首先是一名游泳运动员。曾以精湛的泳术,打破1912年奥林匹克100米自由泳记录,摘取金牌。邀请信随即从世界各国纷纷投来,他每次出访,期间都尽力向世人展示他的冲浪神技。杜克的名人效应,加上媒体的大肆宣传,促使冲浪这项海上运动走出孤岛,走向世界各地的广阔海域,最终成为“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竞赛项目之一。

有一年,我从旧金山返回檀香山。航班上,与一位高大粗犷,皮肤深棕色的男子同坐。他的个头实在太高大,长胳膊长腿,在小小的空间里,令我又拘谨又憋屈。他似乎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主动与我打招呼:“嗨,我叫彼得,要去北岸参加冲浪比赛。”

“哦?是吗?!”我顿时忘记了憋屈,也忘记了前一秒钟还在懊恼这五个多小时的航程怎么熬过去。脑子里迅速联想到若干问题:比赛的规则,浪板的材质和尺寸,何时开始学冲浪,去过哪些冲浪胜地,最好的浪在哪里……更想听听他冲浪的感受。那么惊险,是找刺激吗?大浪当头只是,恐惧过吗?还是除了过瘾还有过瘾?

“你所说的这些感受都有。我的脖子曾被石膏绑架数月。脚上、腿上和背上都被针线无数次亲吻过。”他思量着回答,随后向我展示手臂上的几处疤痕:“小浪怡情,大浪则伤身。专业冲浪者没有谁的身上是完整的,大则断胳膊折腿,甚至性命,小则动个手术缝几十针。但海浪的魅力,让人无法停止这项冒险而又刺激的运动。”

他的年龄约莫35岁左右,金发蓝眼,棕红色的面庞凸凹有致,如米开朗琪罗的雕像作品。他的态度里有种憨态十足的真诚,是大海赋予他水一样剔透的性情吗?历经惊涛骇浪磨练,游走在生死线上,是大浪惊涛将夸夸其谈或可笑的虚荣心滤去,只剩下淳朴和本真吧?他那双蓝眼睛盯着机舱顶部片刻,又转过来看着我,问:“你想知道真正冲浪的感受吗?”

我拼命点头,如亟待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他认真地说:“事实上,冲浪比Sex(性)刺激、过瘾!请原谅我这么比喻,这确确实实是我的感受,虽然我大学的专业是英国文学,我却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式来表达。海浪的柔软度远甚于女人的身子,无形无骨,柔软光滑。人在上面难以平衡。可它却又力大无边,它涌起的重量达上千吨,砸下来断能让身、首分离,四肢飞散。它简直就是个水妖!想象一下,在试图驾驭一个软得不成形的物体时,它喜怒无常、变化不定的媚人个性,会令你心迷意乱到什么境地?让你怎样地小心翼翼,又全力以赴,不惜一切地接近它,挑战它,并征服它。总之,那种感觉是很复杂。作为弄潮人,自信、勇敢、细心、体力和智慧等素质,你都得具备。经过漫长的与它耳鬓厮磨,一旦摸清了它的脾性,你就能随它起伏、起舞、起飞,穿梭自如。那种灵魂出窍的美妙高潮,永远只可意会,无法言传。 ”

“这应该就是杰克·伦敦所描绘的‘妙不可言的瞬间’(Delicious Moment)吧?”我兴奋地接过话头,一口气说。“正是读了杰克·伦敦的文字,引发了我对冲浪的好奇。‘去吧,脱掉那碍事的上衣,宜人的天气里无需穿它。到海里去,与海浪搏斗,用你的技巧和力量使你的脚后跟生翼,像一名国王一样骑在它背上,征服它!’”

“你也读过杰克·伦敦的《冲浪:一项皇家运动》?”他更加惊喜。“我初学冲浪时,常常想到杰克文中的一段话:‘冲浪的方法是不抵抗,要学会躲开向你冲过来的袭击,跳进水里以免遭海浪扇你的耳光。当烟雾般的大浪撞向你时,赶紧沉下去,绝不能僵硬在那里。当退浪逆流冲向你,并将你往深海拽时,不要与之抗争,要放松。如果你抗争,你很容易被淹死,因为它比你更强大。顺应那股退浪,和它一起游,而不是逆行,你会发现这样做,消除了压力,并且,顺着它向上游,很快你就会露出水面。’这是杰克连续四个多小时学冲浪,忘情到手臂、肩膀和背部多处被晒伤,严重脱皮,引起瘙痒疼痛后的真实感受和经验之谈。我有过完全相同的感受,但我缺乏他那样的文采。”

“说得真好!杰克·伦敦这段话不仅对于冲浪者,也是对人生的领悟。我想你也应该看过马克·吐温的《来自夏威夷的书信》。他把冲浪者的速度,描绘成像‘炸弹一样呼啸而来’。起初我觉得他过于夸张,直到亲眼目睹冲浪时,才体味那真是神来之笔。马克没有杰克那般勇敢和执着。他在夏威夷仅仅呆了四个月,以身试浪一次,结果‘人仰板翻,跌入水底,肚子里灌满了几桶海水。’哈哈哈!他只好承认,人各有长处,冲浪是只有当地人才能掌握的艺术,他只能回过头用他的笔杆子冲浪!”

在万米高空中,冲浪的话题贯穿五个多小时的航程。当飞机开始降落时,我问了彼得最后一个问题:“当你受伤的那一刻,是否想到过死亡?这项运动无异于玩命,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险?”

彼得笑了:“对于喜爱的人来说,那不是冒险,而是诱惑,本能的诱惑。漂亮的浪在冲浪者心中,总是那朵最美的花、悦耳的音符和动人的画。你忍不住想走进它,成为它的一部分。我已成家,以前妻子总陪我参赛,这次她刚刚生产,不能来。我也考虑过在孩子出世之后就放弃冲浪,或者偶尔在浅水区玩玩?可我想我可能做不到。在岸上,我和所有人没什么区别,只有在潮头浪尖上,我才成为我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默然。分手的时候,紧紧握住他的手,由衷地说:“这次比赛,祝你好运!”

此后,我更留意北岸的冲浪赛事了。在海边,聆听涛声,细察浪态,看粗野雄浑的自然力,如何调教出自由不羁的灵魂!那是罕见、惊悚的美,是浪与人较量、调和的艺术,也是生活和生命的艺术。

 

最新自 陈艳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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