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福建泉州南音2009年正式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的第四批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南音是一种源于宋元时代的闽南地区的民间音乐,随着闽南人的海外移民流行于东南亚及台港澳地区。)
南音,我从小耳濡目染,可我迄今也没有爱上她。
父亲是弦管的演奏好手。箫、笛、琵琶可谓样样精通。可南音从不曾打动过我的心灵,它只是作为童年的影像记忆留存在生命里。在生活中偶然触及时,便会唤醒童年生活过的那个乡村的氛围、那些曾经生动地存在过的人、事、物。
南音,在我们乡下俗称弦管、南管。南音的演唱(奏)形式,按使用乐器分为“顶四管”与“下四管”两种。“顶四管”中以洞箫为主者称“洞管”,乐器有洞箫、二弦、琵琶(南琶)、三弦、拍板。以品箫为主者称“品管”,以品箫代替洞箫。“下四管”的乐器有嗳仔(中音唢呐)、琵琶、三弦、二弦、以及小打击器等。
提起南音,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位德高望重、被尊称为神生叔公的老人。他是我父亲那辈南音爱好者的唯一老师,他的两个儿子也是南音高手。我们那个乡村弦管脚(南音乐手)大概有十个八个吧。夏秋农忙余暇,在神生叔公带领下,常常几个人凑在一起,围坐一张八仙桌,沏上一壶乌龙茶,南琶(横抱,北琶竖抱)、二胡、三弦、二弦、尺八、品箫依咿呀呀和起来,我们家乡不叫演奏,而叫“和”(he四声),和弦管。我一直觉得这“和弦管”三字比“演奏”二字更准确传神。碰巧单位放假,父亲从几十公里外骑自行车回家,也兴奋地参与其中。
入夜,八仙桌旁渐渐围拢了一圈圈村夫村妇;小孩也来凑热闹,捉迷藏。那时没电灯,只是点一盏煤油灯,凑巧天上有月,那月便是最大的一盏灯了。周边的闽南老屋漆黑一片,没几家舍得点灯,偶有家庭晚餐未收拾停妥,从门洞或窗缝渗出一线昏红的光亮,透露出一股祥和的人间气息,整个村子幽暗而静谧。不时邻村远远传来几声狗吠在夜空回旋荡漾,把我们村子的时空方位置郑重其事地与其他村庄区隔强调开来:这是山腰陈庄村,一个曾因小孩被狗咬得狂犬病惨死从此不再养狗的闽南滨海小村。
神生叔公,清瘦颀长,儒雅蕴籍。说他像旧时乡绅,似乎不准确,从不见他对村里的事指手画脚,他更多的是呆在家里捣鼓南音。他和他的弟子经常一边演奏一边会停顿切磋,许是哪位音错了了,只见他用极温蔼的声音纠正他们,那一脸谦逊的笑容直让人误以为他是在责备自己似的。从未见过他对学生有过大声的训斥,而从他的弟子们的唯唯诺诺的表情里,分明看到是对待一位威仪凛然的师长。在那么一个封闭、滞后的小村子,神生叔公的人品修为、知识涵养、南音艺术从何得来?不曾听父亲言说过,所以我至今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从未上过学,是南音教了他认得很多文字。
关于南音,最让我难忘的是一年中秋月夜。月高星稀,黝黑的老屋瓦面,如落满一层灰白的霜雪。照例,神生叔公邀集他的几个弟子和絃管。记得和《五子哭墓》一曲,凄婉悲凉。曲子表现的是因备受后娘刻薄,五个孝子在墓前痛忆生母的故事。不少年纪大的妇人禁不住直抹眼泪。为什么在中秋团圆时节“和”那么苍凉伤感的曲子?是无意中传播传统教化思想?还是闽南人千百年前由中原流徙边鄙南闽於血脉中割舍不断的故园乡愁?至今纳闷不解。这是我童年最后一次听南音……有关南音的童年记忆就在1966年这一年,也就是我上小学那年戛然而止了——中国的“文革”开始了……
如今,我父亲也是87岁的老人了,和当年我记忆中的神生叔公年岁相仿,白发苍苍,背驼耳聩,也一样织一脸风霜。退休多年的父亲是镇上南音社副社长,逢周六周日免费教一批小学生学南音。
据说,镇上这支南音队还多次参加泉州市一年一度的南音汇演,有时还获奖。这对早已故去的神生叔公来说也许是个安慰吧?所谓传统,或大而言之的文化传承不就是这么一代代不经意而自然而然地传留下来的吗?所可遗憾者,是我众多姐妹、外甥、甥女竟无一人学得南音。不知是父亲失职还是我们家人无音乐天赋、实在不堪培育?有年春节,见小妹的女孩聪慧伶俐,十岁已出落得可人模样,心中忽有所动,便和父亲说让“老鼠仔”(小外甥女鼠年生人)学学南音,父亲也憬然有悟的样子,当即取来琵琶教小孙女基本的指法、音準,还伏案一整下午抄了南音的基本音谱,一种我们看不懂的古工尺谱(文字谱)。
其实,我小时候,也很是对南音乐器好奇过的。偶然听神清叔公和父亲他们说起,上好的琵琶音板是用过阴的棺木(葬过的棺木)做的,尤以梧桐木音色最为清越、共鸣最佳。于是,心中觉得南音的乐器能通阴阳鬼神,很神秘。母亲臥室床前有一面镜子,镜的背后藏有一把笛子,趁父亲不在家里,曾偷偷取下憋气鼓腮用力吹响,因不得要领,杀鸡割猴般惨不忍听,加之怕父亲责骂,渐渐也不再好奇了。那时文革方殷,正扫除“三封四旧”,南音也是封建遗物,在扫除之列。曾亲见父亲把南音曲谱偷偷手抄藏匿于衣橱深处,多余的本子交公焚烧,以表示自己的政治上的清白正确。父亲偷偷摸摸藏匿南音曲本的形态、动作一直深刻在我脑海。
长大后倒是发现,耳朵对声音、特別是器乐异常敏感,也许是父亲的音乐细胞全“遗传”到我耳朵上了?不知此是幸耶?不幸耶?上大学后对西洋音乐,特別交响乐很着迷,举凡西方古典音乐大师的主要作品几乎都听过,连同现代音乐也耳食心摩、五迷三道。为此还买了一套价值超过我当时承受能力的音响,向姐姐告贷一半费用,“那么贵啊,能在我们县城买一套房子!”但这套音响却从未用来放民乐,那时对民族民间音乐非常排斥、冷漠,认为土得掉渣。
有一年新春,归梓探亲,因嘲笑南音而与父亲起争执。我说,南音怎能跟典雅恢弘的西方交响乐媲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时真叫崇洋媚外啊!你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我会说中国的月亮从来就没见过圆。父亲反唇相讥“南音每人关一房间,只要琵琶一起音,各乐器就配合得非常和谐完美,哪像外国的音乐(西乐)还要一个人站在那里比手划脚。”父亲自然是一脸的不屑,同时自豪地夸耀:“当年皇帝下江南,听了我们南音,赞不绝口,还赐书“御前清曲”四字题赠”。
的确,南音的琵琶背面一直铭刻“御前清曲”四个字。这段故实,史乘颇有记载。据《泉南指谱重编》记述:“清康熙52年(1713年)癸已六旬万壽祝曲,普天同庆,四方赓歌毕集,大学士安溪李文贞公以南乐沉静幽雅,驰书征求故里知音妙手,得晋江吴志、陈宁,南安傅廷,惠安洪松,安溪李仪等5人进京,合奏于御苑。管弦条琶,声调谐和,帝大悦,除其官,费受。及赐以纶音曰‘御前清曲、五少芳贤’,并赐彩伞宫灯之属归焉。”这段故事似乎不像穿凿附会,自攀高枝。再说,那样皇天威权时代,谁敢滥用“御”字啊。可这还不能唬住我,“御前清曲”又怎样?还不是难听得很,哪有西洋音乐的高贵典雅、摇撼心旌?父亲见不能说服我,大动肝火,声急喉结,如虎咆哮,而我这不肖子居然以为得理暗生得意呢,全不理会父亲的感受。
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听过《吴门琴韵》,苏州大学数学系教授吴兆基先生演奏的古琴曲,才惊叹国乐的神圣渊邃,原来民族音乐可以这样的入心入骨,引人遐思。从此,对古琴、洞箫、陶埙、琵琶、中阮、马头琴、二胡等皆心驰神往,甚至还为中乐乐器排座次、定规矩:哪是百器之圣、哪是王、哪是后……哪种乐器、哪个曲子,应在什么季节、时辰欣赏,方得景物之神韵、方为时序之佳妙……然而,偏偏南音至今未得我心、未引我神往!没有一个曲目能触动我的心弦神纽。从小耳濡目染的千年古乐南音为何这般与我无缘?我的欣赏心理何以与南音如此异趣?心中有一种对不起南音、对不起父亲的负疚感,毕竟那也是另一种乡音、另一片精神故土。也许,诚如朋友所言;人之音乐爱好,亦如眼里情人,青菜萝卜各有所好。真的这样吗?
如今,南音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不仅属于中国、还属于世界的了。我一介小民,懂与不懂、爱与不爱,何损南音毫毛?本来南音非宫廷音乐,在闽南,特別是泉州地界,是民间的、自发的,自有其旺盛葳蕤的生命力。这也是它不同于其他许多靠政府保护而存在的文化遗产的最根本区別。
也许,只有深植于民间沃土才可与天地共久长;也许只有旷野的花才格外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