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

第一次注意到村口的钟声,艾登才五岁。他问奶奶:“奶奶,这铛铛铛的是什么声音啊?”

哦,那是教堂的钟声,”奶奶答,“那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教堂的钟声……最好听的声音……” 艾登似懂非懂地喃喃道。

长大后,奶奶带你去看,那口钟可大了。”奶奶撑开双臂,示意艾登。

艾登记忆中的第二次钟声,是教堂神父去世的那个晚上,那年艾登十岁。那天的钟声怎么听与记忆中的声音有些不同。钟声不再是铛铛铛那么简单,艾登听出了儿时没感觉到的深沉、洪亮和袅袅的余音。

奶奶,这是教堂的钟声吗?” 艾登拉起奶奶的手,一起走向窗前。

是啊。那是送神父升天的钟声。”奶奶双手合十,口里念念有词。

升天……”艾登面朝村口教堂方向,“神父死了?”

神父不会死的,他去另一个世界做神父了。”奶奶的手搭在艾登后脑勺上。

钟声余音久久萦绕在村子上空不散。

奶奶,你听,还有声音在我们头上转哎。” 艾登把耳朵贴在窗玻璃上。

是呀,神父不舍得离开我们,他在和一家一户做最后的告别。”

奶奶,书上说人是有灵魂的,我怕。”那天奶奶陪艾登睡了一个晚上。

奶奶不久也突然去世,从那以后,钟声仿佛消失了,艾登再也没有关注到它的存在。村口的教堂还在,教堂尖屋顶下的那口大钟也依然悬在那里,艾登每天上学、放学都要和它照面。在大学乃至工作后,他几度想起过家乡这座教堂,有那么几次任凭他怎么收搜,脑子里就是出不来教堂的轮廓。

西雅图也有不少教堂,办公室窗外对着的那座教堂和艾登老家的酷似双胞胎。白墙,圆窗,五彩玻璃,正门屋顶朝外那面的镂空处望进去隐隐约约有一口大钟,尖屋顶上竖有一个纤细的十字架,时有铛铛铛的钟声响起,艾登起身把窗子关上。一头扎在生意圈里的艾登忘记了孩提时代缠着奶奶讲教堂讲钟声的那些事,也渐渐忘记了老家村口的那座教堂和从教堂里传出来的钟声。

钟声再度走进艾登心里,是退休重归故里。庄严洪亮的钟声响起,乡邻们换上得体的衣服,迎着钟声走向教堂。教堂做礼拜外,教堂里还举行婚礼、洗礼仪式。钟声中时而有穿着婚纱礼服的新郎新娘,时而有抱着婴儿的年轻夫妇,出现频率最多的要数互相搀扶的年迈老人。村里一切活动仿佛在钟声响起的那刻,变得整齐划一,家里的小猫小狗都知道主人要去教堂了。走出教堂,人人精神抖擞,每张脸上都洋溢着轻松愉悦的神态。整个村子一派祥和,村里的猫猫狗狗也乖巧得不行不行滴。

倘若,这样的钟声能响彻在世界每个角落,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国与国间也如村庄一派祥和,各国也没有必要设置边界、白人黑人黄种人像兄弟姐妹、商场竞争有序、火车轮船汽车走在自己的轨道上……艾登领教到了教堂钟声的魅力。每次听到深沉、圆润、洪亮的钟声,他的心里就会升起一股莫名的新生力量。

退休回家,艾登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35年之久的“战争”后的退役回家。他为自己终结了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摆荡的日子而无比欣慰。在城市这35年里,他每天惊恐万状。现在回过头去想,商场上明争暗斗的竞争一点不逊于战场上刀光剑影的杀戮。战场上倒下的是血肉之躯,商场上伤及的是尊严和良心。随着文明程度的提升,血肉飞溅的战争终有一日会在地球上消亡,那么商场上的算计、尔虞我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生存法则,谁来终结?艾登的心情即沉重又迷惑,奶奶走了,妈妈也去世了,神父也换了一个又一个,可是故土的钟声依旧在它固定的时间里响起,它存在有一个多世纪了,敲钟者又是谁呢?

艾登静静地坐在窗前,思忖。外面在下雪,雪花很大,降速很急,一会儿时间,窗外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教堂晚祷的钟声穿过暮色传了过来。艾登起身,徐徐打开窗户,生怕开窗太重会把钟声挡回去。钟声在屋里打了几个转,徐缓不急地离去,留下一朵一朵雪花在窗台上。艾登专心致志地打量起洁白的雪花,他听见了雪花融化发出的“吱吱”声响,这是他一生中听到的最微弱的声音,他为自己的心灵能静到这种程度惊讶万分。此刻的雪花已变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经过世纪的洗礼,教堂依然挺拔地矗立在村口,已然成为镇上的一个标志建筑。以不变应世道万变的钟声,以那固有的不卑不亢旋律送走一拨又一拨老人,迎来一代又一代新生。圆润的钟声不夹带一丝杂音,飘荡在村子的上空,也回荡在艾登的心田。

艾登想起半世纪前神父去世那晚上钟声的余音。此时,教堂里传来优美的圣歌,艾登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走进教堂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