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汉平
人生最美好的絢麗時光,多半在校園裡度過,每人都是校園的子民,那些日子裡的歡樂與哀愁,唱出來都是一首民歌。
民歌現象不僅出現於台灣,也出現於世界各地,只要有那樣的歷史背景、地理環境,那樣的民情和心情。
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傳唱那樣的詩歌和風雅。它不僅是一種運動,而且是一種文明。
一九七五年,我在洛城加大攻讀電腦博士,那年暑假,我用剛上市的微處理器晶片為學校附屬醫院設計出第一套微電腦醫療器材。那年,微軟公司創立,次年,蘋果公司創立,開啓了一個風起雲湧的微電腦時代。
那時,我對未來滿懷著夢想和希
望,校園裡陽光普照、鳥語花香、草木葳蕤。科研之外,我最愛的是《詩經》、《唐詩三百首》和當時名家輩出的現代詩。
詩人余光中的詩作,結合了傳統和現代,很能引起年輕人共鳴,他也很注重青少年的精神啓發,我就讀初中時,他曾熱心的到學校講述現代詩。
正在一九七五年,我獲知國內年輕學生歌手楊弦,將余光中的多首現代詩,譜成歌曲,發行專輯,定名為《現代民歌集》。這個行動深受詩人的讚許和鼓勵,隨即帶動潮流,造成了八十年代蔚成風氣的民歌現象。
每人喜愛民歌的原因各異,我愛好民歌的理由,是那些歌曲從各個角度,很完整的描繪出那一代人的心路歷程,成功的詮釋解讀出那個年代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在那時,每人心中都有一種熱情、一種使命感,相信「青年創造時代,時代考驗青年」,感覺自己身上背負著歷史文化的責任。
白天看到太陽,想到的是「藍天白雲」、「守著陽光守著你」。晚上看到月亮,想到的是「三百六十五里路」、「古月照今塵」。在那個善良淳樸的年代,許多人常自命為「唐山子民」、「龍的傳人」。
在校園民歌裡,這樣的「國家之愛」,完全無怨無悔、毫無保留,表達得透徹淋漓。在那個國際局勢千變萬化、風雨飄搖的年代,這類民歌勾起了堅強的意志和無數的熱淚。
或許在當時,全世界各地的青年學子們,已開始厭倦了冷戰末期的紛紛擾擾、爭執衝突,而種下了八十年代各國全面自由化和「大和解」的主因。
如今時過境遷,當年熱情已成追憶,其中感受教訓,也已被淡忘,才會有人故態復萌、再啓戰端,導致了「新冷戰」的變種病毒,又呼之欲出。
而似乎出於預感,幾年前,瑞典皇家學院將「諾貝爾文學獎」頒發給六十年代美國民歌作曲家及歌手鮑勃迪倫。在「舊冷戰」結束之後三十多年,突然有此「懷舊」舉動,是否有人高瞻遠矚,已感受到「新冷戰」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初寒呢?如今難道還需要另一次全世界民歌運動,才能喚醒世人的愛心良知嗎?
當年的校園民歌有另一特色,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鄉愁。民歌運動原本就源於《鄉愁四韻》現代詩,「故鄉之愛」自然是觸發靈感的主要體材。
民歌裡的鄉愁,有好幾種類別,至少有傳統類、鄉土類、海外類三種。
傳統式的鄉愁,源於海峽兩岸多年的斷絕,政治意識上分道揚鏢,商業、交通、郵電行為上,也老死不相往來。「萬里鄉關」,彈指千水萬重山。
對長輩而言,鄉愁如飲窖藏的醇酒,令人心醉心碎。他們懷念家鄉的親人、情人、朋友,如今這一切回憶溫情,都已遙不可及了。
這些心情感受,都由他們下一代年輕人,在校園民歌中表達出來,營造出一種動人心弦、感人肺腑的情懷。
除了懷念故鄉,也懷念「此調古已有,今人多不彈」的古典文明。懷念駝鈴、月琴、蘆歌、康橋。
在台灣本土上,也有鄉愁,農業社會工業化,造成了城鄉差異。離開鄉村、出外打拼的人,深感甘苦無人知曉,「台北不是我的家」。
校園民歌手,對「出外人」心境,感同身受,自告奮勇做他們的代言人。因此民歌旋律中,不乏本土的懷鄉作品。
最令人難忘的,是家鄉的童年、廟會、賣酒矸、捉泥鰍。
另一群懷鄉的人,是海外留學生。他們帶著傳統和鄉土的鄉愁,離鄉背井、遠渡重洋。這些異鄉人,面臨著生活與課業的壓力,面對著東方與西方的衝擊。
「他山之石,可以攻錯。」從海外凝望自己的家鄉,更令人瞻前顧後、感慨萬千,雖前程似錦、卻心亂如麻。
他們發現:遙遠的東方有一條江、一條河、一條龍。他們也發現:故鄉除了需要懷念,也需要革新。
當年歸國的海外學人們,發現「台北的天空」,除了有年輕的笑容,更充滿了挑戰,和無限的可能。
在八十年代的民歌聲中,台灣的傳統派、鄉土派、海外派,都走出了過去的悲情,而一起同甘共苦、同心協力,邁向未來的遠景。
一九八五年,民歌運動正夯,青春熱情正熾,台灣政治正在革新、經濟正在起飛。那年,台灣流行樂壇推出了一首公益合唱曲〈明天會更好〉,由羅大佑作曲,多位歌手聯合作詞,演唱時,出動了當紅一時的名歌星,超過五十位,每人唱一句,接力演唱。歌聲各具特色,奇峰迭起,盪氣迴腸、魅力難擋。場面別出心裁,堪稱世紀奇觀。
全台灣的人心士氣,此時大受鼓舞,到處充滿希望,彷彿幸福就在眼前。八十年代的民歌運動,至此更創高峰。
就在一九八五年,世界樂壇上也有一樁相互輝映的盛事,那就是美國作曲家昆西瓊斯所規劃的〈四海一家〉(WE ARE THE WORLD)演唱會,宗旨在募款救援非洲,那首歌由麥可傑克遜和萊諾李奇作曲,當時參加接力演唱的名歌星共四十五人,囊括了爵士樂、搖滾樂、鄉村歌曲的各類名家,後來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鮑勃迪倫也在其中。
二零一六年鮑勃迪倫的諾貝爾獎代表作品,是他在一九六三年所發表的歌曲〈飄揚在風中〉(BLOWING IN THE WIND)。飄揚在風中的是什麼呢?是「答案」。什麼問題的答案呢?是「需要多少時間,世人才會徹底覺悟,彼此尊重、和平相處?」
如今都快六十年了,答案依然還飄揚在風中,看不見、捉不到。無論「答案」是什麼,我們只是衷心盼望:那個答案千萬不要是「免談」(NEVER)。
這個世界上,最令人魂縈夢繫、銘心刻骨的,除了家鄉的和平,就是「情人之愛」。
在那個年代,西方國家有些年輕人,在表達訴求時,比較坦率豪爽,直接提出一個口號:「只要作愛,不要作戰!」
中國最早的民歌,是《詩經》。《詩經》第一篇,是〈關睢〉:「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民歌裡的愛情,含情脈脈,深切而含蓄,甜蜜溫馨,帶有一種文化藝術的元素,可以說:「出乎情,而合乎禮樂。」例如:〈讀你〉、〈忘了我是誰〉、〈恰似你的溫柔〉、〈你那好冷的小手〉等。
這些「純純的愛」,和流行歌、搖滾歌相比,顯然委婉而「客氣」得多,也沒有那麼多「痛苦」。不過,正因為如此,就不會「不好意思表白」,對方也「較容易接受」。這樣的愛情,也較能獲得「家長的祝福」和「社會的認可」。
世界上每個地方,都有一些具有豐富歷史、地理、文化背景,感人至深、發人深省的民歌。
在希臘羅馬時代,有抒情詩人和流浪樂人,在中世紀稱為遊吟詩人,是西方文學和音樂的起源。史上最傑出的,是希臘時的荷馬,他的史詩《伊里亞德》、《奧德賽》,據說親自用手琴伴奏唱出,是西方最早的民歌。
義大利那不勒斯地區的民歌〈散塔露琪亞〉在當地人人愛唱,更愛大家一起合唱,去旅遊的人,也會被拉過去一起唱。台灣音樂家蕭而化將它翻譯成優雅的中文,我就讀建國中學時,音樂課本上就有這首歌。
捷克「國民音樂」家德弗札克曾應邀到美國,擔任美國國家音樂學院院長,他結合了印地安人音樂和黑人靈歌的特色,完成了他的第九交響曲《新世界》(NEW WORLD),又稱《歸家》(GOING HOME)。台灣音樂家李抱枕將它翻譯成〈念故鄉〉,也被收錄在高中音樂課本裡。
弘一法師李叔同的〈送別〉則源於美國南北戰爭時作曲家歐德威所作的民歌〈夢見家鄉慈母〉。這首歌在日本,成為犬童球溪的〈旅愁〉,也風行至今。
南北戰爭時的作曲家史蒂芬福斯特,被譽為「美國民歌之父」,他的作品最膾炙人口的包括了風行全球的〈噢!蘇珊娜〉、〈老黑爵〉、〈故鄉的親人〉〈肯塔基老家鄉〉。
校園民歌運動,如今已過了四十年,下一個整數是五十年。當年的許多民歌,至今大家還琅琅上口,但是有朝一日,它們會不會失傳了呢?
從世界各地的民歌歷史演進看來,民歌真金不怕火煉,必定能經歷時間考驗,非但不會失傳,還會進一步提昇,更上層樓,成為經典。
而對像我這樣的愛好者,常在我心的民歌裡,有故國的壯麗山川、璀璨文明;有家鄉的小橋流水、親情愛情;也有海外的異國風光、風雲際會。
最重要的,在民歌聲中,有千金不換的,屬於我的少年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