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汉平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然而曲終人散時,每人離席的方式卻不盡相同。有人盡興而歸,欣喜萬分。有人不歡而散,忿然離去。有人悲從中來,黯然神傷。有人談笑風生、志得意滿。
人生的種種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如緣起緣滅,全無定數。邱吉爾說:「酒店關門我就走。」到了離別時刻,最好的方式,就是坦然面對,彼此相互祝福,說一聲「珍重再見」。
告別有不同對象、不同種類。有一種「痛下決心」的告別,例如浪子回頭,就要告別紙醉金迷的奢華生活。糖尿病患者,則要告別糕餅甜點和一切含糖飲料。在勒戒所裡,更要告別惡習,向煙酒毒品賭博,勇敢地說「不」。
告別家鄉,也需要很大的決心。家鄉如一道甜點,太過甜蜜。有父母照顧、親人關懷、朋友同樂,甚至有情人相伴。此外,還有熟悉的氣候、景觀、美食、童年回憶。
我剛出國時,就是懷著「壯士斷腕」的決心,「置於死地而後生」的勇氣,破釜沈舟,勇往直前。
只不過這麼一來,就告別了快樂、舒適、悠閒、溫柔。迎面而來的,則是刺骨的寒風、片片的雪花、茫茫的前程、未知的挑戰。
江湖上的俠客,有一種「視死如歸」的告別,場面當然更加壯麗慘烈。荊軻啓程刺殺秦王時,他的朋友高漸離擊筑為他送別,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戰士上戰場,是另一種悲壯的告別。王翰《凉州詞》上說:「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古代文人遭貶謫、武人遭流放,可說告別了前途、告別了正義、告別了希望。《水滸傳》裡林冲遭到陷害,刺配充軍,花和尚魯智深依依不捨,提著禪杖,替他送行,一路送到野豬林。其實他另有用意,是在暗中保護林冲,要救他免於途中遇害。
如果每個離家遠行的人,都有一個像魯智深這樣的朋友送行,那該有多好?
還有一種告別,其實不是告別,而是「不告而別」。
徐志摩在《再別康橋》裡說:「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坦白說,這樣的告別,對感情而言,並非一種負責任的態度。
不過,有些人不敢面對告別場面,並非無情,而是感情太豐富,深怕受不了告別的刺激,說不定會激動過度,當場情緒崩潰。正如李清照所描述:「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至於無情的負心人,突然「不告而別」,從人間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非但事出倉促,甚至連個「說法」都不給。遇此情況,當事人不妨看開些,像這種恐怖情人,與其晚告別,不如早告別。
有一種「出於無奈」的告別,令人感到無助。晏殊說:「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花開花落,緣起緣滅,盡是天意,世人毫無選擇。
例如遇到戰亂,親人離散,天倫夢碎,是人間憾事。杜甫說:「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李後主的境遇最為淒艷,他說:「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
還有一種「自作多情」的告別。《紅樓夢》裡有一段「黛玉葬花」的故事。如此多情,我認為太過誇張了。一朵花死了,有必要特別為它舉行一場「告別式」嗎?曹雪芹還寫了一首《葬花吟》,這豈不是賣弄辭藻嗎?
杜牧《贈別》中說:「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我也認為太過矯情。詩人告別歌女,究竟該算有心?還是無心?該算多情?還是無情?如果真心相愛,又何必非走不可呢?
有一種「精心策劃」的告別,大張旗鼓,奢華隆重,有頂級規格的場面,並非完全為了炫耀,有時確實有其必要。
例如學校的畢業典禮,就是一種極富創意的集體告別,有設計好的邀請柬、節目表,有彩帶、氣球、鮮花,有投影機、照相機,有人致賀詞、致謝詞。最重要的,全場都有笑容、有熱淚。
從幼稚園、小學、中學、大學,從國內到國外,每一場畢業典禮,都令人終生難忘。因為那是個人生的里程碑。
婚禮也是一種告別。告別了無牽無掛的單身生涯,告別了父母家人,告別了死黨閨密。如果現場還有不死心的追求者,很抱歉,在此也順便一起告別過了。
每年除夕夜,紐約時代廣場的跨年晚會,也是一種告別。因此在午夜鐘聲響起時,才會演奏《魂斷藍橋》主題曲,那首《驪歌》,向舊的一年,說聲再見。
還有一種「才華洋溢」的告別。告別場面,哀傷中帶有浪漫,是詩人、文學家、音樂家、藝術家展現才華的好時機。「告別詩」可以媲美史詩、情詩。李白、王維、蘇東坡都擅長此道。
首先,寫景要有宏大格局,勾繪出一幅蒼涼美麗的畫面。例如:「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或「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
其次,述說離情時,要親密親切,才能驚人動人。例如:「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或「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至少也要說:「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如果別人來替自己送行,禮尚往來,也要以詩歌回敬。李白說:「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善有善報」,送行雖然辛苦,卻並非白費工夫。它莫非還有回報嗎?當然。那是一種「感動人心」的告別。
《三國演義》裡,劉備替徐庶送別,送了一程又一程,淚下如雨,說:「先生既去,劉備亦將遠遁山林矣。」徐庶深受感動,從遠處拍馬而回,向他推薦了諸葛亮。這段故事稱為「元直走馬薦諸葛」,是「劉玄德三顧茅廬」的前一回。
最令人銘心刻骨、柔腸寸斷的告別,是情人的告別。那是一種「黯然銷魂」的告別。
流行歌曲《情人再見》中說:「相見已晚,又要分手。」並且說:「只怕海已枯,只怕石已爛,只怕人已變。」
向情人告別,最教人情何以堪。因為世事難以逆料,今夜離別後,轉眼間,可能已是滄海桑田。
當然也有深明大義的情人,告別時唱的歌曲,不是《往事只能回味》, 而是《請你多保重》和《默默祝福你》。
西洋歌曲中,從不同角度,去解讀告別。吟唱《離家五百哩》(500 Miles Away From Home),就像登上火車,隨著列車的節奏,細數著離家的里程。
約翰丹佛的《乘著噴射機離去》(Leaving on a Jet Plane)使告別場景,現代化之後,更加寫實逼真。
文字敘述,總不如音樂效果。最能勾起離別辛酸的,首推這種「仙樂飄飄」的告別。
從童年開始,畢業歌曲就是許多人的最愛。學校老師也很熱衷於推廣鼓勵。
小學時,正式畢業歌,是《青青校樹》,此曲源於蘇格蘭,出版於美國,傳入日本稱為《仰望師恩》,再傳至中國。
雖然它能勾起童年回憶,但歌詞較難記,不容易朗朗上口。小朋友們只記得山寨版本:「青青校樹,芭樂蓮霧,鳳梨西瓜攏有。」校園變成果園,青青校樹,都變成了果樹。
我到今天還能唱齊全的,是另一首畢業歌,名為《珍重再見》(Aloha Oe),據說是夏威夷女王所作,歌詞上說:「濃密密的烏雲堆滿山頂,急馳過山頂上的樹林。那山谷中吹來了淒涼的野風,激動起我們的別思離情。」最後說:「珍重再見,親愛的朋友,離別就在今天。從今以後,到下次再見面前,我們會感到憂傷。」
校園回憶,日漸遙遠。到了美國,每年除夕,電視上都會播放《魂斷藍橋》主題曲,那首《驪歌》(Auld Lange Syne)。它也源於蘇格蘭,可譯為「往日舊時光」。每次聽到它,就薰染到一份濃厚離情,回味著童年歲月,心中無限感恩感慨,人間充滿了溫暖希望。
近代史上,經過種種顛沛流離、矛盾衝突,也隨之出現許多不良的心態觀念,如今也該向它們告別了。那是一種「返璞歸真」的告別。
海明威的小說《戰地春夢》,直譯為《告別武器》(A Farewell To Arms)。劇情是一個美國青年,志願參加歐洲戰局,在義大利邂逅一位英籍護士。一場原本很甜蜜的戀情,卻因為戰事阻擾,而以悲劇收場。
今日世界上,已建立起和平繁榮的基調,大家都應該「告別武器」、告別悲情、告別紛爭對立,拋開歷史的沈重包袱,這才是人類文明之福。
華人到美國求學、奮鬥、定居,在新大陸的新生活裡,經歷了許多難忘的告別。其中有哀傷,也有浪漫。有時痛下決心、視死如歸。有時出於無奈、黯然銷魂。有時才華洋溢、仙樂飄飄、自作多情。有時精心策劃、返璞歸真、感動人心。
如今回首來時路,多少風雨多少晴?一路上,告別了多少人?多少事物?多少城市?多少時間?多少感情?多少心境?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種種告別,不妨將它們看成一種遊戲、一種藝術、一種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