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汉平

暑假是富有創意的構想，青少年追求快樂夢想的烏托邦。暑假裡，有閒暇、有樂趣、有美景、有音樂、有活力，運氣好的話，或許還有愛情。

它是美國「國民教育之父」霍雷斯曼（Horace Mann）所發起，有一百多年歷史。不過，早在明朝馮夢龍所編《廣笑府》中，就收錄了一篇〈怕讀書〉打油詩：「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過得秋來冬又到，收拾書籍度殘年。」

讀書講求效率，與其強弩之末、彈性疲乏，不如乾脆放假，徹底輕鬆一下，才能恢復元氣。

我從小嗜書成癖，是個書顛，讀書從不厭倦。但對放暑假，卻也衷心嚮往，絕不後人。這在邏輯上並不矛盾，因為學期之中，學校課業太重，許多我喜愛的書籍，包括詩詞、散文、小說、幽默小品、人生哲理、珍聞軼事等，都沒時間閱讀。

另外，如古典音樂、西洋歌曲等，上課期間，也未能好好聆聽欣賞，或專心學習樂器，培養出高尚典雅的氣質。許多電影佳片，雅俗共賞、引人入勝，能擴充生活視野，千萬不可輕易錯過。其他益智嗜好，如攝影、繪畫、橋牌、棋類等，平時也沒機會盡情發揮。

暑假裡，正好一償夙願，將這些寶貴經驗，有計畫付諸實施，才算完成了「通識教育」平衡人生的理想目標。

大自然景色，美不勝收。除了讀萬卷書，還要行萬里路。讀書人不能只知道讀書，即使像梁山伯那樣的呆頭鵝、大笨牛，在暑假旅途中，也要能欣賞「遠山含笑，春水綠波映小橋。」的趣味。

暑假中，最大樂趣是交朋友。「獨樂，不如與眾同樂。」人際關係很重要，最能代表暑假的畫面，是一群朋友在馬路上快樂歡笑、呼嘯而過。

夢裡的白雪公主、白馬王子，經常在暑假中出現。縱然只是人群中驚鴻一瞥，都可能成為開學之後魂牽夢繫的夢中情人。

夏令營、旅遊團、球賽、演奏會、電影首映，也隨暑假應運而生。

暑假即將來臨，會產生一種「激勵」效果，有助於期末考試的最後衝刺，而激發出好成積。帶著光榮成果，去歡渡暑假，是「金榜題名」的人生樂事。大學聯考、高中聯考那兩年暑假，都因此而晉級為「豪華加強版」。

我到洛城的第一個暑假，則是「超級革新版」。那年，我在小城完成了電機碩士學位，拿到洛城加大的校長獎學金，來到加州，攻讀電腦博士學位。獎學金得來並非偶然，首先，既然來自台灣交大，如同出身「少林寺」，在美國當然是全A成績。考GRE（研究生鑑定考試）時，我又福至心靈，考得了99%至100%的最高成績，同學們戲稱為「全球第一」。兩樣結合在一起，顯然並不多見。套用《水滸傳》裡的說法，「天可憐見我」遠渡重洋、千里迢迢來到這個陌生的異鄉，絕地求生、寒窗苦讀，終於讓我有揚眉吐氣的一天。

洛城，並非洛水之陽的洛陽城，而是洛杉磯。

唐代詩人李白旅居洛陽城時，作了一首詩《春夜洛城聞笛》：「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那年我到達洛杉磯，在中國城，也聽到了悠揚美妙的音樂，令遊人沈醉。原來是商店播放的國語歌曲，心中興起了濃厚的故園之情。

我策馬入洛城，感覺如同單槍匹馬、浪跡江湖的俠客，或《牧野風雲》裡的西部槍手。

古代人騎馬遠行，需要停在驛站飲馬，現代人開車則需要加油、充電。「古道、西風、瘦馬。」描寫出海外留學生開著舊車，駛過空曠原野，闖盪美國的情景。

那年夏天，我站在聖塔莫尼卡海灘，望著海平線上方，五彩絢麗的落日，朝著亞洲方向下沉，才體會到「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心境。

在物價飛漲的今日，懷念起當年「飲馬」一加崙只要二十五美分，更加令人撫今追昔、感慨萬千，懷舊之情，溢乎言表。

那年暑假，在加州的海邊，我「找到了自己」。在那個年代裡，好像許多人都很熱衷於「尋找自己」，嬉皮們在找，慢跑的人在找，反戰的人在找，跳迪斯可舞的人在找，基督教徒也在找。大家都在找，但是真正能找到答案的人並非很多。

我卻找到了一些答案。首先，我在加州找到了「故鄉」。我的故鄉都是海島，加州並非海島，卻包涵了近似家鄉的元素。

站在海邊瞭望太平洋，海水共藍天一色，夕陽與白雲齊飛，看上去酷似我家鄉的景觀。我想起了台灣的白沙灣海灘，好幾個夏天，曾在白沙上留下我的足跡和回憶，小學、初中、高中同學們，都曾在那裡聚會同樂。

翹首雲天，偶而有噴射客機向故鄉方向飛去，或從故鄉那邊飛來，降落在洛杉磯國際機場，不久前，我也曾是機上旅客。

洛城街上常見到中餐館，華埠則有中式市場、書店、電影院，家鄉飲食娛樂，皆在咫尺之間。更有新僑社區興起於洛城之東，欣欣向榮。

在洛城加大校園裡，我找到一個東方圖書館，收藏了大量中文書籍報刊，從三十年代作品，到最新家鄉風貌。這些雪泥鴻爪，雖不能代替返鄉，至少慰情聊勝於無。

那年落腳在洛城之後，我也找到了「平安」。我在新居收拾起行囊，也收拾起流浪的心情，驛動的心，逐漸平息，歸宿之感，代之而起，我已經不想再去飄泊天涯了。

海外大學校園，對留學生而言，如同沙漠中的綠洲。那年夏天，我和大自然之間，有一些親密互動。

洛城加大校園裡，林木蒼翠，每棵大樹上都掛著一塊小牌子，上面刻著樹木的名稱和簡介。於是我到書店買了一本介紹美洲林木的書，那個暑假，校園裡的樹木，都變成了我的鄰居和朋友，在遠處我就能辨識出它們熟悉的身影，且看到它們擺動枝葉，在向我招手。

望著大路兩旁的兩排棕櫚樹，我心中浮現出赴美國之前，那許多個亞熱帶的夏天。

在那個年代裡，人們最嚮往的意境和目標，是「和平和愛」。我在鄰近學校的地區，發現了一座華人教會，會友們都很親切友善。或許確是天意安排，在那裡我學會了放下心中的負擔，懂得和命運、自己、他人，找到一個和解之道。

洛杉磯周邊地帶，有許多名勝景點、遊樂場所，於是我也找到了「樂趣」。

洛城以東，有高山聳立，山頂有兩大湖：「大熊湖」和「箭頭湖」，都是森林遊樂區。冬天可以滑雪，夏天則有夏令營活動。

喜歡雲霄飛車的人，南方有狄斯耐樂園和諾氏草莓樂園，北方則有六旗魔法山。

喜歡電影的人，環球影城獨創一格，南方有電影蠟像博物館。好萊塢有中國戲院，人行道上是明星的手印足跡。

喜歡海洋生態的人，當時有海洋樂園，後來併入聖地牙哥的海洋世界。還有瑪麗皇后號郵輪。

洛杉磯的留學生社團，最大的是聯合各校學生的南加州中國同學會。每個社團都有會刊，我由於愛好寫作，徵召志工時首當其衝。我剛到洛城那年，中國同學會求才若渴，我立刻臨危受命，擔任同學會會刊《晨濤》雜誌的主編。範圍遍及北加州、內華達、亞歷桑那，是美國西部發行量最大的留學生刊物。它提升了我在洛城的人緣指數，使我的海外生活更加多彩多姿，並為我日後參加國建會、擔任美西華人學會會長、海外國是會議主席鋪下了路。

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我在洛城加大的校園裡，找到了「希望」。

加州稱為「黃金州」，西部開拓時，人們來此是為了「淘金」，如今人們來此，則是為了「點矽成金」。

到了夏天，陽光普照、金光閃閃、燦爛奪目。我的人生，也進入「黃金時代」。

那年暑假，是我人生的轉捩點。我需要為此後的事業生活，規劃出一張藍圖。

我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一位是「阿波羅十一號」登月太空船電腦系統主持人，一位是「ARPANET國防計畫網路」主持人，如今被尊稱「互聯網之父」。

在洛城加大校園裡，我相信自己正處於風雲際會的關鍵時刻，在未來數十年內，電腦和網路科技，必將徹底改變這個世界。自己不但恭逢其盛，並且要扮演重要角色。

從小學、中學、大學，到留學，每個暑假都在改變、成長，留下珍貴美好、千金不換、無法追回的記憶。

那些時代環境，也隨著暑假歲月，成為心中典藏的秘密。

少年時代，喜歡聽西洋歌曲。美國「爵士樂之父」路易阿姆斯壯和經典女歌手艾拉費茲潔拉小喇吧演奏合唱的《夏日時光》（Summertime），每年夏天一到，就在我耳邊響起，彷彿聽到一種呼喚，來自我內心深處，那個永遠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