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米诺骨牌效应

安宁睡眼惺忪打开灯,只见客厅里散落了一地的多米诺骨牌,沙发靠垫三三两两扔在茶几上、地上。她揉了揉睡眼,仿佛又看见昨晚一家人齐心合力摆多米诺骨牌的场景,这是安宁最得意的家庭优质时光。

她心情愉快地哼着曲子将沙发靠垫归位,又弯腰收拾起散落的多米诺骨牌。动作流畅优美,就像她在手术台上一样收放自如。搞定一切后,她哼着小曲推开法式落地门窗悠闲步入自家后院,亲手剪下几朵黄玫瑰拿进客厅,一支支精心修剪后插进昂贵的琉璃花瓶。窗外柔和的晨风吹了进来,安宁深吸着风中的玫瑰花香,幸福地闭上眼睛。

这时一双健壮的胳膊从身后深情款款搂住她纤细的腰身,一个热吻印在她的脖颈上,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丈夫迈克尔那双蓝眼睛与她的黑眸相遇的刹那流露出甜蜜的爱意,此时安宁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安宁也的确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丈夫迈克尔是一家中美跨国集团的总裁,年薪丰厚、英俊高大,爱她爱得热烈深沉。而她则是一家医院里的主刀医生,学识渊博、医术精湛,人到中年依旧楚楚动人。女儿小美在读高中,和她一样是个学霸。让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去年考上了斯坦福大学,接着被派往中国武汉交流学习,此时正值中国农历庚子年春节前夕,儿子还在武汉。去年在国内从事媒体工作的发小闺蜜将女儿送到美国读高中,寄宿在安宁家。夫妻俩又领养了黑人女孩儿乔安娜,养女乖巧文静,也在念高中。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吃早饭,安宁的手机里传来叮咚提示音,她打开手机看见儿子的微信:妈妈,武汉封城了!我恐怕回不了美国陪家人过春节了!安宁一惊,赶忙视频呼叫儿子。迈克尔也打开笔记本电脑查看公司邮箱,集团设在亚洲区的总部就位于武汉,这个消息让迈克尔微微有些惊讶。

几天后,安宁在微信群里看见武汉医院缺口罩和防护服的消息,她立刻联系自己工作的医院和当地华人社区筹集募捐了大量口罩和防护服,又发动所有朋友开车跑遍亚城所有药房买光了所有的口罩,以最快的速度打包发送到武汉。儿子在微信里夸赞安宁真是一位爱国的美籍华裔。

一个月后,疫情在美国爆发蔓延。女儿小美有一天哭着跑回家说学校里有人骂她是病毒,让她滚回中国!小美反驳说她不是病毒,她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安宁听了有一些愤怒,她立刻写信给学校校长控诉,很快学校董事会向全校师生和家长发了一封信,劝大家要善待亚裔学生,发生瘟疫不是他们的错,大家要友善相处。安宁收到信后平息了一丝怒气,女儿告诉她说学校里再没人对她说难听的话,安宁这才松了一口气。

疫情愈演愈烈,雪上加霜的是很多城市的口罩和防护服已经在一个月前被华人全部买光寄往了武汉。于是,安宁感到了愧疚和不安,她联络了国内的亲戚朋友,从中国购买了几大箱口罩和防护服以最快的速度邮寄到美国,安宁把这几大箱物资全部捐给了自己工作的医院和城内的几家医院。丈夫夸奖她是国际好公民,女儿打趣她说,你撑起了中美抗疫全场,上半场援助中国武汉,下半场援助美国亚城。

安宁又联络了几个朋友开始日以继夜用缝纫机赶制手工口罩,并且与当地的华人社团一起将赶制的口罩捐赠给慈善机构,再由他们分发到亚城的老百姓手中。白天她在医院主刀手术,晚上回家连夜缝纫口罩,昼夜不停的工作让安宁疲惫不堪。

不知从何时起,安宁发现家里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

原本形影不离的一对好姐妹,——自己的女儿和闺蜜的女儿,现在经常反唇相讥,再也没有了从前的亲密。养女乔安娜一直保持沉默中立。丈夫迈克尔忧心重重从早到晚追踪着国际新闻和股市行情,美股创纪录一个月三次熔断让迈克尔损失惨重,再也没有心思和她亲热。

丈夫和孩子们现在全部在家上课、工作,每个人对着各自的电脑上网课、开视频会议。安宁每次回家打开房门,就看见满屋子狼藉,四台电脑闪着荧光照在四张麻木的脸上。

从前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已经不在了。

安宁疲惫地走进厨房,为家人做晚餐,一家人沉默着吃完了晚饭,又各自回到电脑前。

她带着一身油烟气疲惫走到窗前,看见后院的花草已经有些枯黄,很久没有打理过了;想趁着夜晚空闲打理一下花草,又身心俱疲,便一头倒在沙发里,翻看起手机微信群里的消息。

当地华人微信群里正在打群架!

她吃惊地发现去年在这里短暂居住的那个大学音乐系讲师,那个被当地华人奉为座上宾的人,竟然在回国后在微信群里讥笑他们这些在美定居的华人,并诅咒他们出门就吃枪子被射杀。安宁顿时觉得一股热流冲上脑门,她情绪激动想在群里回击他,可是理智告诉她不能和人渣一般见识。她看见微信群里火光四溅、血流成河,几拨人分成不同阵营在互相谩骂,群里不时有人宣布绝交、互删微信,她看得头痛欲裂,心烦意乱地退出并删除了这个群。

这时,客厅里女儿小美又和闺蜜的女儿因为疫情的话题动手打了起来,迈克尔和安宁用尽力气才将势同水火的两个孩子拉开,随后安宁和闺蜜因为看疫情的角度和立场不同也在微信里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这一夜,家里静得可怕。安宁趴在迈克尔怀中,无声无息流了一夜眼泪。她问丈夫人怎么可以这么可怕,这个世界是不是疯了?迈克尔在黑暗中叹气,陪她一起流泪。

第二天,闺蜜的女儿打包好行礼冷冰冰要求安宁送她去机场,安宁什么也没说,开着车载她来到机场。登机前安宁嘱咐她一定注意安全,到了北京记得给她报一个平安。可是,女孩儿连正眼也不想多看她一眼,态度决绝地离开了。

安宁失魂落魄开车从机场返回,路上看见许多非裔男女老少在游行抗议,她不知发生了什么,这段日子她心力交瘁很少关注新闻。她看见游行队伍里很多人举着“Black Life Matters”的牌子,便打开了车上的广播收听起新闻,这才明白这几天整个美国发生了什么。

一进家门,养女乔安娜哭着扑进她怀里,安宁不知所措抱着乔安娜。她泪流满面告诉安宁说,男朋友决定趁乱和人一起去抢砸商店,询问乔安娜想要什么,他就专挑那些东西抢。乔安娜试图制止他,于是两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安宁抚摸着乔安娜的头发安慰她,说她做得对,是个好孩子。当晚看新闻时,乔安娜惊恐万状,指着电视里的画面说,她看见男朋友在砸一家店铺的玻璃窗。安宁搂着她,试图让情绪失控的乔安娜镇定下来;总算哄着她回房入睡,守在她床边很久,直到她真的睡熟了安宁才悄悄关上房门离开。

路过客厅时,她看见女儿一个人抱着玩具熊猫坐在沙发上发呆,脸上泪水涟涟。安宁有些心痛,走过去坐在女儿身旁问,孩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因为昨晚和好朋友打架,今天她又不辞而别,所以你难过伤心了?女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安宁搂过女儿,轻轻问为什么点头又摇头?女儿一言不发,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问妈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人会变成这个样子?安宁心头像被扎了一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也同样困惑:现在这个局面究竟是谁的错?就像多米诺骨牌,不知被谁的手一下子推倒,便产生了一系列奔溃的连锁反应。

几天后,安宁听说闺蜜女儿的那趟航班在欧洲转机的途中滞留,原因是疫情之下许多国际航班都被临时取消。几天后,闺蜜的女儿乘飞机又回到了安宁家。她不愿意见安宁一家人,每天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之外,都趴在卧室里不出来。闺蜜竟然一直没有再联系她,安宁彻底寒了心。

就这样每天依然尽职尽责做着手术,午饭时间依然没人敢和她坐在一起吃饭。下班开车回家的路上依然看见游行示威的非裔人群,车里的广播依然时常提到一些侮辱华人的字眼,她恼怒地关掉广播,切换成舒缓的蓝调布鲁斯音乐或是八九十年代的国内经典怀旧歌曲。

十一月的一天,她疲惫沮丧地回到家,客厅里悄无声息,孩子们都在各自的房间里上网课。她推开卧室门,看见丈夫迈克尔正坐在窗前抽烟,神情落寞悲伤。

安宁走到丈夫身后,搂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脸贴到他的脸上,一句话也不说。丈夫抬手握住她的手说,我刚和教会里一位最要好最虔诚的教友吵翻了。安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们因为总统大选究竟谁才是真正获胜的一方发生了争执。他们俩各执一词,分别支持川普和拜登,围绕选票是否作弊这个话题,两个曾经一同虔诚敬拜上帝的教友,就这样由辩论升级到人身攻击,到最后彻底决裂。迈克尔说,那个教友临走前告诉他再也不会到这个教会参加敬拜了。

安宁无力地抱住丈夫,默默替他擦去眼泪,两人一同坐在窗前,看着楼下花园里枯萎的玫瑰园,心里一片荒芜。

突然,安宁的手机响了起来,女儿做义工的机构来电询问为什么女儿没有参加视频会议。安宁慌忙道歉,回复说会立刻弄清楚原因。

她推开女儿的房门,看见她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发呆,就走过去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女儿摇摇头,不说话。安宁便也躺在女儿身旁望着天花板和女儿谈心。

她问女儿为什么缺席会议,女儿说因为疫情的缘故这些人都在家憋坏了,就用无节制开会满足社交需求,能用一个邮件说清楚的事偏要开一个会,能用半小时就开完的会偏要耗上三五个小时。

安宁吃惊地问为什么会开这么长时间?女儿苦笑说,因为会上有人扯皮拉呱唠家常、秀孩秀狗烤面包。

安宁噗呲笑出了声,女儿没好气地说笑什么笑,人家都烦死了。安宁说好,我理解你。女儿翻身搂住安宁的脖子说,我真高兴你理解我。

这一年几乎忘记了怎么笑的她,此刻终于露出了笑容。

一周之后,儿子终于买到了机票就要返回美国,因为中美航班几次熔断,儿子已经滞留中国将近一年了。全家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异常兴奋,安宁更是欢喜得睡不着觉。这次她要为儿子做一大桌接风宴,全家人一起玩多米诺骨牌。

接风当天,安宁开车去大中华超市购买海鲜蔬菜,出门时被一个二十多岁的美国小伙子突然从背后恶意推倒。她一头撞倒,手里的购物袋洒落了一地。幸好几个亚裔小伙子及时赶来扶起她,也幸好她穿得比较厚,这才没有受重伤,只是手部和面部擦破了皮。 安宁惦记着还要回家给儿子做接风宴,就没有报警声张。她对家人撒谎说是自己不小心摔倒了才擦破了手和脸,只让女儿小心翼翼给她上了一些药水。

儿子进家了,一家人欢呼雀跃抱住他,又是秧歌又是戏地欢笑叫嚷。安宁心里高兴就特意敲开闺蜜女儿的房门,邀请她一起参加宴席,闺蜜女儿对这个刚从中国回来的大哥哥印象比较好,于是就同意了。女儿小美开心地拿来一盒新买的多米诺骨牌,和大家一起摆起了多米诺骨牌。

安宁在厨房忙碌着准备家宴,她断断续续听到他们在谈论大选有没有舞弊、警察该不该下跪、该不该打疫苗以及为什么会仇恨亚裔等话题。

她心里一惊,暗想不好,怎么又谈起这些容易吵架的敏感话题。果然,渐渐地客厅里的说笑声变成了争论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安宁在围裙上擦了一把受伤的手赶紧跑进客厅想制止。

全家看见她便住了嘴。

安宁一低头,就看见地板上那个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的多米诺骨牌不知何时被谁击溃坍塌,颓然倒了一地,狼藉得一塌糊涂。

安宁脸上被擦伤部位的肌肉突然不安地抽搐起来,她缓缓抬起头,向所有人茫然望去,心力交瘁地问道:“是谁推倒了多米诺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