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十八拍

若不是那年的归国旅行,青月的人生将会完全不同。也许,她会继续在洛杉矶顶级律师事务所拿着优厚薪水,做一个美名在外的律政俏佳人。然而,生活就像一个扭了一圈的麻花,青月将哈佛大学毕业证书和律师执照统统扔进了浩瀚的太平洋,又回到了人生轨迹的原点。

日子像金色的水影,在洛杉矶海滩的潮涨潮落间,摇晃成昨昔。青月站在礁石上,迎着冷冷海风,神色复杂,凝望海天交界处那一条狭窄而平静的直线。快乐之于她,就像失联了多年的老友,每天从家到律师事务所,再从事务所回到家,日子单调得像破旧的老式留声机,吱吱呀呀重复相同的旋律,令人烦躁。每天一踏进办公室,她就盯着闹钟,期待5点钟下班时间到来。到时,她像逃离疯人院一般,仓皇跑进车子,飞快踩下油门,毫不留恋绝尘而去。她认定自己是为表演而生;母亲青玉却问她,你在电视里看过几张亚裔面孔?

青玉靠在餐桌前,夹起一个春卷,轻轻蘸着浅碟中的米醋。在美生活十多年,她还是吃不惯美式饭菜,依旧离不开最爱的春卷和酒酿。许多年前,她曾是国内有名的昆曲青衣,那时前夫帮她和女儿青月办理了移民之后,就与年轻貌美的助理厮混到一起,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生下一个白胖儿子。青玉的心凉了,便将所有期盼都倾注到女儿青月身上。洛杉矶的阳光太强烈刺眼,没有江南烟雨的朦胧,她便索性将一件件青衣行头锁进了箱子,再不打开。

几年前,母女俩买了飞往苏州的机票,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阔别十多年的家。屋子里落满了灰,她们打扫了三天。为了消遣倦意,母女俩决定看一场昆曲。青玉记得最后一次看昆曲还是十几年前,离开苏州远赴美国的前一夜,她坐在台下,泪流满面看着台上的青衣演绎人间悲欢离合。一晃十几年光阴不知被谁偷走,青玉平添了几缕白发,有一丝酸楚难过。台上的昆曲细腻婉转,诉不尽闺中情,绵长如缕,缱绻情思。青玉看着青衣,好像在看自己年轻时的岁月。

左手一个盘腕,一个悠缓转身,一个云手,走几步圆场,眼波流转,水袖轻颤,红酥手轻轻一抬变做兰花指。千娇百媚,既是凡尘模样,又是月宫仙子。青玉情不自禁从观众席中站了起来,如同镜中影像,与台上青衣如影随形唱来。一嗔,一痴;一喜,一悲;一娇羞,一怅惘;一低眉,一回眸。咿咿呀呀诉不尽的烟火伤心事,化作人间几度秋。台上的青衣不觉看得 痴了,停下了表演,目光灼灼看着台下演得走火入魔的青玉。她风情万种,脸上敷着淡淡胭脂,人到中年皮肤依旧凝脂凝膏似的雪白光滑。青玉的美像漫天飞舞的三月杨花,又像亭亭净植的莲,让观者沉醉。

一曲终了,青玉沉浸在故事中,一动不动冥想着,时间好像凝固了。突然,台上台下爆发出雷动掌声。她看见女儿眼含热泪盯着她,台上的青衣激动向她走来,观众对着她点头微笑,青玉这才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向众人深鞠一躬。

这场昆曲触动了青玉,也唤醒了沉寂多年的青衣梦,——她决心重返昆曲舞台。青月只身返回洛杉矶途中,将苦读多年获得的哈佛大学毕业证和律师执照毫不留念地统统扔进太平洋,她要和母亲一起重新开始。她在不可思议的目光中甩下辞呈,扬长而去。人们都说她疯了,放弃百万美金的年薪和清闲的工作,去好莱坞跑龙套。演了三年边缘人,她终于脱颖而出,在一部影片中获得主角戏份。拍摄现场吊钢丝的瞬间,她感觉自己凌空飞起,像广袖善舞的嫦娥,在几十米高空凌云而歌。钢丝突然绷断,她像蹁跹的飞絮,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曲线,缓缓向地面飘落。片子因这组意外而得的镜头获得了极大成功,从医院打着石膏拄着拐杖出院的青月,不敢置信自己竟在亚裔面孔罕见的好莱坞杀出了一条血路。之后三季,电影公司赚得盆满钵满,口碑和观影率双赢。

青玉坐在影院中,看见女儿从高空坠落的镜头,立刻昏厥了过去。等她醒来,青月已经赶回苏州,在病床前握着青玉的手。母亲病愈后,青月因缘际会来到纽约百老汇,参演《文姬归汉》的舞台剧。导演乔治是一个祖籍四川的华裔青年,他热爱中国文化和中餐。排练时,他看见饰演蔡文姬的青月全情投入,身不由己被她吸引。在曼哈顿一家著名中餐馆的纱笼灯下,乔治点了几道爆辣的四川菜。青月吃不惯辣菜,被辣得直流眼泪,只好又加点了两道清淡的苏州菜。那晚,乔治送青月返回公寓,两人坐在车子里说笑,乔治情不自禁亲吻了青月。

青玉收到女儿的信时,正在加紧排练昆曲《续琵琶》。这是一出失传了300多年的昆曲,讲述了与《文姬归汉》相同的故事。每天深夜,青玉都会在独居的家中,一遍遍揣摩蔡文姬的心境。女儿青月在信中说,她有了男朋友,是一个很有才气的华裔导演。青玉捧着女儿的信,竟不知如何回复,字里行间她能感受到女儿的幸福,却入戏太深,无法从蔡文姬的悲痛中抽离。

她推开窗子,迎面是隆冬季淡淡的白雾,呼一口气就能看见白色的晶状体在面前凝珠飘落,细细碎碎飞落在空中,抓也抓不住。她屏气凝神,一个兰花指优雅点在玻璃的尘埃上,轻轻一抹,映出一张半老徐娘的脸。她有些恍惚,看见玻璃中映出的是一张陌生的脸,那是一张悲苦女人的脸。她忽然认出那张脸,那是蔡文姬的脸。

耳畔千军万马轰隆而过,她看见陈留郡的混战厮杀中,一个魁梧英俊的匈奴男人将她掳进了华丽的大帐,她知道那是匈奴左贤王,——她未来的丈夫,他强娶她做了宁胡阏氏

青玉关上窗,似梦非梦走出了玉门关外,行至汉匈交界的黑河青冢,站在昭君墓前。想起与她命运相似的昭君,心里一痛,跪在烽烟漫漫中,呢喃倾诉国破家亡的悲恸。这一夜,昭君入梦,劝慰她:“勉留胡地,待重归汉朝,继承父业,续成汉史。”文姬想起父亲蔡邕,生离死别之际,亲手将一生所撰未竟的《汉书》托付给她。父亲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听得泪如雨下。青玉翻过一页剧本,想起蔡邕被董卓以“诛灭九族”相逼,迫不得已入朝为官。虽装疯卖傻,拒绝效力,却逃不过命劫。青玉心有戚戚,一切何尝不是命运使然!她长叹一声,拭干泪痕,从青冢前起身,沉重合上了剧本。她走到镜子前,重新开始排练这场昆曲。这一场生离死别,她一直把握不准,现在她似乎能感受到文姬心底最隐秘的痛。

青月和乔治躲在剧院楼梯间的黑暗角落里忘情地吻着,他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身体中。她呼吸沉重,幸福得头晕目眩。她告诉他,她怀孕了。乔治信誓旦旦说要娶她,迎接他们的孩子出世。排练了几月,《文姬归汉》即将公演。青月从未感到如此满足与喜悦,她再也体会不到文姬的悲苦心境,日夜期盼与乔治的圆满归宿。她花了许多心思,亲自买来婴儿用品,又筹备婚礼,不停幻想一家三口的美好。

乔治对青月提示过几次,她把握蔡文姬的情绪不到位,所有表演都虚浮在表层的肢体和面部语言上,她的声音太过欢快,不曾传递出沉郁悲痛的情感。青月对乔治挤挤眼,甜甜笑了;无论他怎样对她发火,她都不恼,反觉幸福。公演前一夜,他终于和她大吵了一架,他指责她不是专业的演员,毫无专业素养,排练了几月竟还把握不到恰如其分的情感,就像一块朽木难以雕琢成器。他威胁说,如果她一直用这种状态公演,那么巡演之后,他就与她分手,他不能容忍一个不敬业的妻。青月像被电击一般着了魔,一夜不睡,坐在靠窗的桌前,一遍遍翻看剧本。

董卓死后,群雄逐鹿,典军校尉曹操趁乱起兵,攻入京师迎献帝登基,自立为丞相,封魏公。蔡文姬已在匈奴生活十载有余,胡地冰霜让她苍老了许多,左贤王早已不宠爱她,将她弃置冷宫。文姬想起故去的父亲和风雨飘摇的汉室江山,提笔写下了《胡笳十八拍》。漠北草原波诡云谲的杀戮一夜而至,邻邦乌桓劫掠匈奴营帐,杀死左贤王文姬投书汉廷,请求救援。曹操此时正在宽敞华丽的铜雀台大宴群臣,忽然接到恩师蔡邕之女的求救书,便大将曹彰前往救援,并拜董祀为参军,一同赶赴遥远的漠北赎回文姬。

黄沙漫天,风卷残云。文姬与一双儿女,这边是舐犊情深骨肉亲情,那边是日思夜想故国山河,砍断哪一边都痛彻心扉。文姬扶着父亲留下的那把琵琶,途经青冢,想起昭君托付的梦境:载笔入朝,缵成父志,续修汉史。

青月抬起头,漆黑的街角亮着一盏昏灯。似乎起风了,她关上窗,突然想起了父亲,她已不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自己多大。她模糊记得,小时父亲伟岸慈爱,可是那记忆太久远了,一想起就头痛欲裂。乔治在床上呼呼大睡,她看见他握着手机,便轻轻将手机拿出,放在床头柜上。她的手指不经意触碰到屏幕,她看见他与另一名女演员调情的暧昧短信。她的大脑嗡一声炸开,踉跄着退了出去,一个人坐回桌边,捧着脑袋强忍着大哭的冲动,呜呜咽咽抽泣起来。乔治睡眼惺忪走出了卧室,看见她便不耐烦地警告说,赶快睡觉,公演不能出错,否则饶不了她。她忍着泪,乖乖上了床,一闭眼就看见乔治的暧昧短信,她的心痛到几乎窒息。

第二日公演,青月憔悴着一张脸,被舞台妆遮住。她将文姬的悲痛欲绝演绎得丝丝入扣,台下不时有观众的抽泣声响起。演出结束时,台下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青月和全体演职人员三次谢幕,观众蜂拥至前台索要亲笔签名。她看见远处,乔治春风满面,正与那女演员搂在一起,看着青月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青月一举成名,成了百老汇舞台的当红青衣,多年的演员梦到了登峰造极的顶点。然而,她的心却丝毫感觉不到喜悦,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将她围住。乔治还是与她分了手,他们的孩子一出世便没了父亲。

青玉随着昆剧团在全国巡演,《续琵琶》获得极大成功。她沉浸在蔡文姬的世界,不能自拔。日日夜夜与文姬同吃同住,与她同登昆曲舞台。她分不清谁是蔡文姬,谁是青玉,她们像一对双生姐妹花,一同生活在她体内。她被父亲蔡邕的至交董祀带回陈留,来到蔡邕墓前设奠吊祭她悲悲戚戚,在墓前吹起胡笳,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已将《汉书》编纂完成。青玉点起了一根火柴,将剧本点燃焚烧,看着火苗一点点吞噬翻卷的扉页。跪在地上,向董祀深深一拜,感念他冒死葬父的情义。青玉跪在厨房地上,看着水槽中烧成灰烬的剧本,颤抖着泪流不止。失落了半生的昆曲梦,失而复得的昆曲梦,将遗落在太平洋另一端的灵魂重新放回体内,为了这一天她好像已经活过了三生三世。

青月带着十个月大的女儿回到苏州,仿佛离开了一个世纪。母亲穿着一身昆曲行头,正对着镜子回味文姬的一颦一笑,看上去如冰如雪,凛然不可侵犯,却又妩媚动人,经得起细看。青月对母亲莞尔一笑,放下手里的行李,将女儿轻轻交给母亲。青玉看着怀中粉嘟嘟的外孙女,察觉到文姬似乎正从她的世界中抽离而去。她脱下戏服,亲昵抱着婴儿打量,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青衣的梦,女人的梦,失而复得的梦。

十几年后,青月和母亲坐在昆曲舞台前,观看女儿青依的昆曲首演。台上的青依眼波流转、眉目如画,一抬手、一回眸,皆似青玉模样。青月有些分不清母亲和女儿,痴痴看着青依咿呀唱着生死离别。青月觉得,女儿唱的不是风月,而是一辈子的光阴。青玉靠在女儿肩头,沉沉睡去,梦中又一次出走半生,遇见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