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芳
银色的香樟之链
午后,梅梅站在一棵香樟树下。雨下得很大,雨水打湿了梅梅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脸颊。突然一记闷雷,梅梅心里一颤,把头靠在了树上。香樟树很粗,因为它已经很老了。梅梅想起很多年前,要和拉拉两个人才能把这棵香樟树抱住。现在,香樟树的枝蔓伸得老长,枝干交错,像是结成了密实的网,把梅梅裹在里面。
梅梅蹲在香樟树旁,拼命地用手挖土。雨水浸湿后的土很黏,还混杂着青草的腥味。梅梅的手成了褐色,掌心里附着了腐烂的枯叶和剩下一半的小螺蛳壳。梅梅在找一条银手链。很多年前她和拉拉把一条银手链埋在了香樟树下。当时,拉拉找来一根粗枝,用小刀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刻了几个字:链之墓、梅与拉。拉拉把树枝插在埋葬银手链的土堆上。他说,这棵树只有枝条,没有叶子,等到叶子长出来的时候,再和梅梅一起把银手链挖出来。
许多年以后,那条银手链大概已经成了银色的香樟之链,梅梅想。
香樟树种在天主堂的庭院里。看门的老头儿点着一支烟,坐在破了半边的藤椅里。窗户开着,正对着那棵很老的香樟树,好像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它的枝蔓。老头儿捻灭了最后一口烟,走了出去。他打开一把黑伞,一瘸一瘸地向梅梅走去。“小姑娘,下雨的时候,不要躲在树下。”
梅梅见看门的老头儿走来,便站起身。她踉跄了一下,头也没回地跑回家去了。在楼下,梅梅和一个女孩撞了个满怀。她瞥见女孩的右手上,戴着一条银手链,和拉拉埋在香樟树下的那条一模一样。银手链有五个小坠,一颗银色的心,一个十字架,两个代表男生和女生性别的符号,还有一片小狗的影子。梅梅还来不及想,心里就开始发闷,像是被东西堵住了喉咙。女孩被撞得措手不及,手里的书七零八落的掉在地上。她利索地捡起来,什么也没说,撑起一把白色小伞,便消失了。
进门前,梅梅使劲地搓了搓手,但调皮的小砂石已嵌进指甲,黑漆漆的。明黄的裙子上,泥迹斑斑点点,无处遁形。门自己开了。妈妈站在门口,阴沉着脸,气恼地问,“去哪儿了?弄得这么狼狈!”
“汽车开过水塘溅的。”梅梅不敢多说,低着头走进卫生间,顺手把收音机抱了进去。收音机开得很响,播完广告就开始亢奋地唱歌,热闹得快要把梅梅淹没了。梅梅对着墙上一面落地镜子把裙子褪去,扔进水池。她在镜子里看见一段惨白的身体。身体一侧,微翘的臀部曲线露了出来。梅梅把脸凑近镜子,看见里面那张脸上长着一些淡淡的雀斑。鼻尖的毛孔有点粗,还冒出一颗白色的小疙瘩。这张脸怎么越来越丑陋?梅梅垂下眼睛,蓦地看见镜子里一对幼稚的乳房袒露着。她觉得脸上一阵发热,连忙走到喷着水的淋浴器底下。
“收音机的声音开小一点!”妈妈用力拍打卫生间的门,生怕梅梅听不见。梅梅磨蹭了一会儿,关掉淋浴器,也把收音机关了。再经过镜子的时候,梅梅没敢回头。梅梅总是迷路,即使一分钟的晕眩,睁开眼睛,荒唐的事已接踵而至。梅梅拍拍脑袋,把许多事都揉成纸团扔掉,然后脑袋里又像是空空的了。
“刚才有电话找你,好像是小学聚会的事。”妈妈在她的房间,声音漫不经心地飘过来。
小学?梅梅早不记得小学时的伙伴了,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样子在很多年里被遗忘得干干净净。梅梅觉得有点突然。她想了很久,只想到一件事。有一天,一个小伙伴告诉她,美术老师跳楼了。从家里四层的窗户,落到底下油绿的草地,身体变得僵硬,并渗出暗红的血。其他老师却说,美术老师生病了,要休息很久很久才能回来。那天放学,梅梅在路边看见一滩紫色樱桃般哭泣的血,她想,美术老师已经死了。美术老师跳楼死了。梅梅这样跟妈妈说。
“对了,那人说他叫拉拉。”
拉拉?拉拉是梅梅的同学。那个过去常常在弄堂里尖叫着跑来跑去的小男孩不是拉拉。梅梅哑然失笑,她一直把那个大嗓门的小男孩当作拉拉。拉拉是谁?梅梅走到阳台。阳台被窗户和铁栏封起来,像一个别致的鸟笼。以前阳台是妈妈的画室,放着一个支架和一块很大的画板,贴着窗户还有两只软沙发。后来妈妈把画室搬到自己的房间,阳台就空荡荡了。
阳台外有一条很旧的弄堂,里面是瓦片屋顶的房子,围起来像是微缩的四合院。两个露天的水龙头上了锁,共用的洗衣板上爬满了青苔。拉拉就住在那里,梅梅每天都看见拉拉。拉拉放学总是比梅梅晚。梅梅从老远的学校回到家了,拉拉才噗嗤噗哧从弄堂口跑进来,扯着嗓门儿喊:“婷婷,快出来玩。”这个时候,梅梅就跑到阳台,跪在沙发上,躲在落地窗帘里面偷偷地看。
婷婷个儿高挑,比拉拉大一岁,但高出拉拉一个头。梅梅暗自比划,觉得婷婷比自己也要高出一个头。弄堂的旧房子里有四个小孩,婷婷和拉拉的嗓门大得出奇,所以梅梅只记得他俩。婷婷和拉拉常常追着跑,使得整条弄堂只剩下他们的大笑和尖叫。安静的时候,他们玩跳房子,或者翻洋片儿。梅梅躲在窗帘里面,常常看得出了神儿。
有一次,拉拉抬起头,对二楼的梅梅说,下来玩吧。梅梅很窘地看着拉拉,连忙把窗帘拉得密密实实,跑进房间。梅梅心跳得厉害,她觉得拉拉不应该跟她说话。看着拉拉发疯似的乱蹦乱跳,梅梅觉得拉拉是一个老朋友。现在拉拉和她说话了,他们之间反倒成了陌生人。接下来一个星期,梅梅没有去阳台。一个星期以后,梅梅和拉拉都忘记了这件事。梅梅又躲在窗帘后面看着拉拉。
梅梅去过拉拉的家。瓦片屋顶的房子很窄,门很窄,木板楼梯也很窄,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上楼的时候,梅梅紧紧握住木头扶栏,结果粘了满手灰尘。拉拉看到,笑得更响了,他说他闭着眼睛都可以走楼梯,根本不用扶。所以扶栏上积满了灰尘也没有人知道。拉拉的家没有点灯,黑漆漆的。拉拉把书包随手扔在床上,然后从抽屉里拎出一条银色手链,满不在乎地说,昨天捡到的,是女孩子玩的东西。拉拉把银手链送给了梅梅。
几年以后,旧弄堂和它的瓦片房子被拆掉了,拉拉也走了。梅梅记得拉拉的名字,还有拉拉家里樟树木头的味道。但银手链找不到了。
艺术家
梅梅很羡慕妈妈。妈妈是个画家,四十多岁了还年轻的像一个少妇,风韵犹存。妈妈喜欢明快的黄色,她把一幅梵高的《向日葵》挂在墙上最醒目的位置。这样即使外面阴雨绵绵,房间里也是温暖的。梅梅没有遗传妈妈的天赋异禀,她不会画画,也不懂风趣诙谐。有一次,梅梅对妈妈说,女人到了中年,应该端庄尊贵。妈妈却告诉她,艺术家永远不会老,因为艺术家有一颗年轻的心。妈妈就是艺术家。
妈妈教训梅梅的时候,就会提起离婚的事。她说梅梅刚生出来,她就和梅梅的爸爸离婚了,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把梅梅养大。有几次,妈妈说爸爸死了。梅梅见过爸爸的照片,是一张结婚照,妈妈把它放在一本很旧的影集里,压在一堆书下。照片上,婚纱和礼服的款式很老,爸爸很英俊,妈妈倚在一旁甜甜地笑着。
梅梅并不觉得失落,妈妈一个人就足以满足她全部的虚荣心。高中以前,梅梅从不在伙伴们之间提到爸爸或妈妈。高中以后,梅梅认识一个叫小波的男孩,他从不避讳大人离婚这件事。小波的父母离婚,他跟了妈妈的姓。小波的妈妈做外贸生意,常常出国,小波就常常拿出妈妈买的礼物,夸赞妈妈是女强人。这以后,梅梅坦然许多,大方地承认了单亲家庭这个事实。
有段时间,一个男人常到梅梅家来。梅梅没有见过他。但每次放学回家,一闻到满屋子的烟味,梅梅就知道他来过了。房间里乌烟瘴气,妈妈在擦地。有时倒茶叶、洗杯子,有时把几个啤酒罐扔进垃圾桶。梅梅从不帮忙,自顾自走进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到了晚饭时间,妈妈才把梅梅唤出来。妈妈不喜欢开窗,也不喜欢把窗帘拉开。她说一点风吹草动,灵感就没了。妈妈不喜欢烟味,她用半瓶空气清新剂,把房间弄得满是草莓香料的味道。
那个男人最后一次到梅梅家来的时候,妈妈不在。梅梅在楼下看见了他。他身材高大,穿一身灰色西装。应该过了四十岁,可是背影看起来还年轻得很。那个男人点了一支烟,在树下踱来踱去。梅梅想告诉那个男人妈妈不在,但转身下楼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晚上七点,梅梅饥肠辘辘,肚子像唱空城计似的。她喝了一袋牛奶,吃了两片苏打饼干,饱了。妈妈还没有回家。梅梅感到有点害怕,落肚的牛奶好像又回到喉咙里打转。梅梅打电话到妈妈的手机,结果对方关着。梅梅又打电话到外婆家,听到外婆的声音,梅梅快要哭出来了。“妈妈在不在你那里?”
“妈妈没到我这里来,她是不是有事出去了?梅梅不要着急,妈妈会回来的。”
放下电话,梅梅更是心烦意乱。她翻完练习簿,又去妈妈的房间翻画册,最后她走到阳台。阳台外漆黑一片,安静得连夏天里的蝉儿也哑了,直叫人发慌。旧弄堂拆掉以后,这里开始造新楼,结果造到四层的时候不造了,工人们全不见了踪影。现在,阳台外破壁残垣,就像被废弃的古城一样,惹得杂草滋蔓,无人理会。
电话铃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梅梅犹豫不决。梅梅平时从不接电话,一来几乎没人找她,二来梅梅反感在电话里和不认识的人寒暄。接电话是一件苦差事儿,梅梅不屑去做。有时候妈妈不在家,梅梅索性不接任何电话。电话铃响个不停,她就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大。
梅梅拿起电话,传来的竟是妈妈的声音。“梅梅,妈妈和朋友在一起,晚点回家,你先睡吧。”
梅梅睡不着,起床看电视。过了十二点,大部分频道停播了,剩下几个无趣地放着广告。凌晨一点半,妈妈回来了,满身酒味。梅梅倒吸一口气,闻到掺杂在头发丝里呛鼻的烟味和香水味。
“你和他见过了?”妈妈狐疑地问,她醉了,喃喃自语,“他说你是个美人儿,但他不爱孩子。你还是个孩子,他不要。我也接受不了。”
梅梅想起那个男人,她把他的脸扭成了一团。妈妈红着眼,一脸憔悴。她走进房间,拿起画笔,蘸上土黄的颜料,在画了一半的画纸上涂鸦。一幅即将完成的作品被她毁掉了。妈妈下意识地去脱戒指,发现手上没有戴戒指。戒指是那个男人送的,他还送了一座水晶的毕加索雕像,放在案头。妈妈把戒指丢给那个男人后,就离开了。她一直认为,女人没有必要和男人讲求公平。女人应该永远享有她所得到的东西,而男人则不该收回他曾付出的一切。唯独戒指,是两个人的一线牵。女人霸占着戒指,说明男人霸占着女人的心。所以妈妈离开戒指,回到女儿身边。
彩虹林十一号
彩虹林十一号是一座六层高的小楼,每层有两户人家。梅梅和她的妈妈住在第二层,隔壁是一对退休的夫妻。这座楼建成有二十多年了,已经陈旧不堪。在没有重新粉刷之前,玻璃碎石糊成的墙壁上爬满了带刺的野蔷薇。
房子是梅梅外婆的。最早单位里把房子分给外婆,后来妈妈借外婆的名义把房子买下来,带着梅梅住了进去。这一晃也竟十多年了。左邻右舍大部分是外婆的旧同事,陆陆续续到了退休年龄。这座楼也越来越冷清,好像渐渐被人淡忘了。
上个礼拜,有人搬进了三楼的一套房子。那套房子空了半年多,现在终于成了出租房。两天以后,又有两个人搬了进去。
李梅梅最先搬进彩虹林十一号的302室。她是地道的杭州人,自打出生就没离开过杭州。李梅梅还在念大学四年级,学校是杭州最好的,在全国也排得上号。搬进来之前,李梅梅住在学校宿舍,四人一间,配有独立卫生间。住了三年,她还是不习惯这种众目睽睽下的生活。李梅梅痛恨学校不让她在床上围帘子。每次躺在空荡荡的床上,她都胆战心惊,生怕被一览无余。
李梅梅也不喜欢回家。以前她和妈妈住在一起,在各自的房间,谁也不粘着谁,但心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后来,梅梅上了大学,妈妈就如释重负般地追求梦想去了,成天里见不到人影儿。每个周末回家,都只有梅梅一个人。有一次,梅梅旷了三天课,在家等,心想妈妈会突然出现。结果,梅梅失望了。时间一点一点地淌走,却没有开门的声音。梅梅开始发颤,越来越害怕,仿佛被幽闭在一间潮湿的暗室。天花板是陌生的,床是冰冷的,心悬在半空无处可逃。梅梅承认,孤独令她恐惧。这种绝望般的孤独,压迫着她的神经,犹如无尽的水草将她缠绕,窒息的呼喊弥漫在水中,散发着荒凉的腥味。梅梅离开了家,以后也很少回去。
李梅梅在三楼住了两天,又有人搬进来。早上七点,梅梅刚醒,就听到开门的声音。一对母女拎着两个大箱子走了进来。中年妇女四处张望,看见穿着白色睡裙,倚在门边的梅梅,停住了。她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说:“我和女儿两个人,你看可不可以把那个大房间给我们?”
梅梅这才意识到居中的房间最大。当初搬来的时候,房东说挑哪一间房都行。三个人合租,每人每月付六百,房间大小应该不是问题。梅梅选了居中的一间,因为住在中间让她感到安全。但现在却惹来了麻烦。
“本来是我女儿一个人住。但我不放心,想常来陪她,所以……”中年妇女见梅梅愣在那里,连忙说,“你放心,房租我想过了。我们出八百,你和另一个人就一人五百吧。”
梅梅见她一脸恳切,答应了。只是房间要重新打扫,床铺、衣物要重新整理,这让梅梅很不开心。她本来要出门,结果计划全部打乱了。
中年妇女很起劲地帮梅梅搬东西,言语间掩饰不住地欣喜。“我女儿今年上大学,老远赶到杭州,分到一个八人间的宿舍,不肯住,死活要搬出来。我去看过,也是的。八个人睡上下铺,挤得要命。朝向又不好,一年到头都晒不到太阳。衣服要是晾在公共洗衣间的天花板下,准得发霉。”
“小姑娘,你是不是也念大学了?”
“我快要毕业了。”梅梅把衣橱里的衣服放进箱子,拎到左边的房间。她事先看了看对面的房间,发现大小差不多,才安心把东西拎进去。
“淑仪,来,你俩认识一下,做个伴儿。以后住在一起,要相互照应着。”中年妇女把腼腆的女儿唤到身边,心满意足地看着李梅梅和何淑仪,好像她俩已经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楼下,钟采秀捡到一只牛皮信封,里面有一叠泛黄的旧照片。钟采秀烫着卷发,额头渗出米粒大小的汗珠,刘海耷拉在一边。她穿了一件蓝色无袖绸衫,底下一条黑色七分裤,包裹着紧实的臀部和修长的双腿。
“东西给我。”怪老头儿低沉地吼道,一把抢过钟采秀手中的牛皮信封。钟采秀像突然被猎人逮到的小鹿,惊慌失措。她退后几步,绊到了放在地上的箱子。怪老头儿紧紧抓着牛皮信封,好像酒足饭饱的猎人,沉甸甸地迈着步子。钟采秀回过神,怪老头儿已经哐当一声把门锁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还讲不讲道理?发神经!”钟采秀愤怒地拍打怪老头儿的门,但没有反应。她只好离开,撅着嘴,脸黑黑的上三楼。
进屋前,钟采秀的乌云已经散开。她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正蹲着擦地,脱口就问,要不要帮忙?中年妇女抹了一把汗,告诉她以后房租只用给五百就行了。
采秀走到最后一间房,看见对面的梅梅,打了一声招呼。我是钟采秀。趁着淑仪妈妈下楼倒垃圾的空当儿,采秀神秘兮兮地嚷道,晚饭后要开一个三人同居大会,八点,在客厅,各位要准时出席。中午,采秀把怪老头儿的事讲给梅梅和淑仪听,她想到哐当一声的时候,还是很生气。
第二天,网通公司的人来安装网线。第三天,家具市场的送货人,哼哧哼哧地上楼了,放下一大堆东西。这几天,梅梅还在放暑假。她听到楼上稀里哗啦的,觉得心烦意乱。
晚上,淑仪的妈妈在客厅看电视,采秀把聚会地点改到自己的房间。三人拟了一份同居协议。
协议第一条,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男性留宿彩虹林十一号302室。男性来访者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客厅。
协议第二条,房间卫生自理。共用地带卫生,轮流负责,一人一周。
协议第三条,晚上十点以后,必须自备钥匙开门。
协议第四条,有意见,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协议第五条,违反协议内容,要罚做整个月的公共清洁,并满足其他人的三个合理要求。
出嫁前的告别晚会
大雨在傍晚时分停了,闷了一夜。第二天,太阳又热辣辣的。
梅梅去青苹果酒吧参加小学聚会。青苹果酒吧很破落,门面窄小,一进去是直溜溜的木板楼梯,铺着脏得发黑的红地毯。梅梅想起小时候拉拉家的楼梯,不由得抓紧了扶栏。楼梯转过弯,视野就开阔了。女孩子扎成一堆,男孩子稀稀落落地坐在另一边。梅梅的脚像钉住似的,不知往哪儿迈。幸好,一个眼尖的女孩大叫一声“梅梅”,把她拉了过去。这个女孩就是小安。
下午四点,酒吧半休眠着,没有正式营业。大伙儿要了一壶茉莉花茶,一壶绿茶和一壶红茶。爆米花,开心果吃的差不多了,瓜子也嗑了满桌。梅梅第一次参加这种聚会,竟有点紧张,整晚没说话。倒是她的笑容,成了清凉的招牌。
青苹果酒吧是小安从父母那里借钱开的,境况不错。小安把这间酒吧当作她和军仔的事业。小学的时候,小安和梅梅作过一年同桌。现在,梅梅记起小安喜欢橡皮。小安隔三岔五地买橡皮。维尼小熊,巴布豆小狗,还有西瓜太郎,各种各样,把硕大的铅笔盒塞得满满当当。后来,小安把梅梅的铅笔盒也塞得满满当当。梅梅想到这些,觉得非常有趣。
小安戴着红色的项链,腰间系着蓝色的丝巾,在橘色的灯光下格外妩媚。小安要结婚了。众人惊愕不已,小安苍白的脸上泛出红晕。在中国,年轻女子的法定婚龄是二十岁。小安说,是订婚,订婚是民俗,没有法律限制。军仔是温州人。按照温州的习俗,订婚比结婚更重要。订婚酒只请双方至亲,嫁妆聘礼均在那时办好。等到领证结婚,才宴请众宾客。小安俨然成了温州人的媳妇儿。
梅梅一阵怅然。酝酿许久的甜蜜倏地烟消云散了。梅梅以为离小安越来越近,结果却相反。梅梅走进一间白雪堆积的屋子,越来越冷。而小安却越走越远,身后留下一串脚印,渐渐地被风雪吹散。
我有一个秘密。
过了七八点,酒吧的生意开始兴旺起来。小安拿来十二支啤酒请大伙儿喝。梅梅不沾酒,看着小安喝。小安有点醉了。“还记得那个美术老师吗?她死了。她跳楼了,跳下来的时候就死了。”
梅梅想起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小安失了魂似的跟她说,美术老师跳楼了。之后,小安沉默不语,神色凝重,人变得木讷起来。
“她是我爸爸的情妇。”小安哭笑不得,眼圈已经红了。“有一天中午,我突然回家,发现美术老师的手提包放在桌上。我很害怕,生怕美术老师是来告状的。我听到爸妈的卧室里有声音,门虚掩着,我就进去了。结果,我看到了扎眼的东西。美术老师躺在妈妈的床上,她什么都没穿,爸爸也光着。”
梅梅听着,觉得又害臊又拘窘。她想,这种事不应该公之于众。她又想,要是有一天,她也赤裸裸地撞见妈妈和她的情人,她该怎么办。梅梅不禁感到一阵寒意。有人在抽烟,酒吧里烟雾缭绕。梅梅想起许久以前的那个男人,庆幸妈妈及早离开了他。他的到来总是把家里弄得空气混沌,现在梅梅可以自由呼吸了。迷雾中梅梅看着小安,她好像泪痕满面的新娘,忧郁地等待着生活。
“第二天,她就死了。她还懂得羞愧。我想是我害死了她。”小安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薄荷味的烟圈。小安很会吸烟,梅梅很诧异。“我当时看傻了,不能动弹。美术老师尖叫了一声,衣服穿得乱七八糟,连包也没拿,就夺门而出了。”
“我总想,美术老师为什么对我特别好,还经常送我卡通橡皮?原来,她是我爸爸的情妇!”小安动了气,“她死了,我却不得安宁。我妈每天和我爸吵架。她没死,爸爸妈妈就常常吵架了。她死了,爸爸妈妈还是天天吵架,像欠了她似的。”
“我爸喝酒,然后拿我撒气儿。”小安已经泣不成声。梅梅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个伤心哭泣的人。她只会轻轻地拍拍她抽搐的背,抚摸她的长发。原来铅笔盒里满满当当的橡皮,都是美术老师的礼物。
梅梅还是一个高中生,晚上十点以前必须回家。这是妈妈规定的。就像灰姑娘,必须在十二点钟声敲响之前,乘着南瓜马车,回到她的阁楼。
“我要先回家了。”整个晚上梅梅只说了这一句话。梅梅把这次小学聚会当作小安出嫁前的告别晚会。晚上九点三十分,梅梅离开了小安出嫁前的告别晚会。
梅梅走时,拉拉坚持要送梅梅回家。同学拉拉。梅梅无法拒绝。
拉拉在五年级的时候,转学去上海念书。拉拉的父母去了澳大利亚谋生,所以拉拉投奔上海的爷爷奶奶。这是拉拉告诉梅梅的。“记不记得小学的时候,我们常常一起走回家,你,我,还有小峥和小嵘?”
梅梅的小学,在很远的地方。每天放学以后,一群小伙伴就挂着月票牌,风似的冲向公车站。叽叽喳喳,打来闹去,逗得车站旁边箍桶的大爷咯咯直笑。有好几次,梅梅走着回家,和拉拉,还有小峥和小嵘。他们喜欢走小弄小巷。那里常有小贩,卖臭豆腐的,卖棒棒糖的,卖贴纸儿的,应有尽有。梅梅总是流连到天黑才回家。
有一次,拉拉带着梅梅走到一条陌生的小巷。他说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桑树。那时,梅梅养了很多蚕宝宝。拉拉把书包一扔,借着石板,蹭蹭蹭的爬到了桑树上。他趴在树干上摘桑叶,梅梅看得惊心动魄,生怕拉拉一不小心摔下来。
三天后,拉拉要回上海了,梅梅的暑假也要结束了。在梅梅家楼下,拉拉送给梅梅一条项链,银色的,只有一个十字架的坠子。梅梅想问拉拉,记不记得曾经送过一条银手链给梅梅。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回到家,梅梅躺在床上,感觉像漂浮在水面一样,摇摇欲坠。她一闭眼,就想到小安满面泪痕的脸,苍白而憔悴。在路上,拉拉提到小安。梅梅觉得,凉水里忽然混杂了海水的咸味,涩涩的。梅梅恍惚起来。
梅梅看到一个醉酒的男人,浑身上下散发着呕吐的味道。一个啤酒瓶子扔了过来,梅梅用手去挡。玻璃落在地上,碎成一粒一粒的。血从梅梅白皙的手臂流下来,一滴一滴。紫色樱桃般哭泣的血。一种强烈的冲动,迫使着梅梅。梅梅逃跑了。
冰冷的夜,梅梅看见军仔。他火热的双手紧紧握住梅梅冰冷的心。血止住了,梅梅停止哭泣,军仔吻干梅梅脸庞的泪痕。梅梅褪去沾满血迹的裙子,像醉酒的男人和死去的美术老师一样,蜷缩在军仔的床上。
早安
拉拉走后一个礼拜,梅梅的暑假彻底结束了。暑假过后,梅梅升入高中二年级。
上高中要参加全市统一的中学联考。成绩好的,升入市里的重点学校;成绩不好,就在普通学校里混日子。进了普通学校,上大学的机会就变得渺茫。梅梅的班主任在最后一次家长会后,悄悄地对梅梅的妈妈说,选一间二流的重点中学比较保险。因为梅梅的成绩实在不算拔尖儿。结果,梅梅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比公费线还高出十分。成绩出来的那晚,梅梅兴奋的一夜没合眼。
梅梅没觉得意外,也不觉得理所当然。她觉得挺灵的。联考前一个月,梅梅去了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合坟。曾祖父很早就死了,梅梅没有见过,连照片也没有。曾祖母则长寿许多,死后和丈夫葬在一起。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墓地在半山腰上,墓碑很旧很小,像是黄泥砌成的。梅梅带去一束银铃般的风铃草。她很虔诚地站着,闭上双眼,在脑海里唱了一首很老的歌谣。梅梅把手交叉相合,贴在胸前,仿佛听见风铃草银铃般的歌唱。她看见一只白色的鸽子,用翅膀在水中嬉戏。临走的时候,梅梅对曾祖父和曾祖母说,保佑我吧,我要考进杭州最好的中学。
梅梅如愿以偿进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一晃过了一年,梅梅稀里糊涂地升入二年级。
早上,晨曦映照着窗户,染红了露着月牙儿的天穹。梅梅睡眼惺忪,淘气地照着镜子刷牙,刷得满嘴泡沫。梅梅梳理出两支柔软的发辫,像乡间撒欢的小孩,连蹦带跳地上学去了。入秋的天气好得出奇。梅梅觉得自己兴奋过了头。
梅梅穿过一条狭长的小巷,走过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飘进了校园。校园的林荫道上,有人左手推着自行车,右手拿着油条,急匆匆地往嘴里送。梅梅穿过一个石头亭子,数完七级台阶,就看到了教室。教室里人头攒动。有人在议论这个学期的实习老师。
“来了一大帮实习老师!听说我们班分到一个教语文的。你们说,会不会来一个美女老师?”
梅梅坐在窗边第四排的位置。她一边把包着新面子的课本从书包里拿出来,一边把耳朵伸到扎了堆、喋喋不休的男孩子们当中。梅梅想,教语文的实习老师,应该是一个白净、斯文,而且带着一丁点儿腼腆的大男孩。她感觉到了,噗哧一声,暗暗发笑。同桌来了,看见梅梅,推了她一把,也笑了。
早晨好啊,早安!梅梅觉得很开心。
果然,一个白净、斯文的大男孩就是教语文的实习老师。不过,没有一丁点儿腼腆,反倒很沉静。柳书彦,梅梅高中二年级时候的语文实习老师。柳书彦长得不好看。没有浓眉大眼,身材不魁梧也不高大,还有些单薄。梅梅看着他,却越看越喜欢。柳书彦的头发很短,是透明的亚麻色,好像阳光穿过一般温柔。他的脸庞瘦削,轮廓分明。梅梅喜欢柳书彦细长的眼睛,弯弯下垂着,双眼皮躲在里面,很深。梅梅喜欢忧郁的眼神。
柳书彦穿深绿运动衫和浅蓝色的牛仔裤,看书时戴一副墨紫框架的眼镜,亦动亦静。柳书彦话不多。和学生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好,我是柳书彦。柳书彦很快让学生们感到害怕。他的第一堂课就是一次测验。
下午有一堂语文课。柳书彦走进教室,把试卷分发给学生。学生们目瞪口呆。试卷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字,无数空白格子点缀其中。柳书彦把一年级学过的知识,比如拼音、字词成语、文学常识、古诗古文,统统整理出来,打算考验一下学生到底有多高的水平。
梅梅突然讨厌起柳书彦来。梅梅答得一塌糊涂,空白一大片就交上去了。交卷的时候,梅梅瞟了瞟其他人的卷子。看见别人也愁眉苦脸,咬着笔杆子写不出几个字,梅梅才不难过了。
下午放学,梅梅留下来擦黑板。她是班里的宣传委员,专管出黑板报的事。梅梅不喜欢出黑板报。第一年,班委是内定的。梅梅觉得,是妈妈上班主任家开后门得的苦差事儿。梅梅按部就班地干了一年。第二年,班委改选,梅梅又被提名选上了。梅梅出黑板报很有特色。她的字很漂亮,齐刷刷地很工整。梅梅出黑板报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她独自写一整版的字,从不找人帮忙。字写完了,她就叫小波来画画。小波的粉笔画是班里最好的。
梅梅在擦黑板。每次,她都带一块新的小方巾当抹布。梅梅觉得教室里的抹布,蓝灰相间,浸在水里,黏滑得叫人作呕。
柳书彦在办公室整理完学生们的试卷,打算回家。他路过教室,看见认真擦黑板的梅梅。柳书彦认为梅梅很特别,她不爱理人,看见他走进教室,才尴尬地叫了一声老师。声音很轻,轻得快要被操场上的篮球声淹没了。柳书彦喜欢梅梅垂在胸前的两支发辫。淡黄色的丝带交织在发丝里,把梅梅的脸衬得粉嫩。柳书彦帮梅梅把擦不到的地方擦干净,然后和梅梅把教室门锁好。
梅梅觉得柳书彦会是一个好老师。她第一眼看他,就很喜欢;看得越多,喜欢也越多。
旅行的波西米亚人
许多年以后,梅梅说,她是一个旅行的波西米亚人。她美丽而桀骜不驯的灵魂跳着弗拉明戈舞,心底燃烧着狂热,眼神却若即若离,落寞而痛苦。她说不想流浪,可是她一直在流浪。
搬进彩虹林十一号的第二天,李梅梅找到一份兼职。在一家叫四季咖啡的咖啡店做钢琴伴奏。李梅梅从幼儿园时开始练习钢琴,到初中毕业,妈妈决定不再请老师作专门训练了。妈妈说,梅梅成不了一流的钢琴家,相比之下,考一所好大学更实际。所以高中以后,梅梅只有在闲得无聊时,才会想起练钢琴。没有老师的督促,梅梅也马虎起来。进入大学,梅梅练琴的机会愈发少了。她认识一些艺术系的女孩,其中有一个主修钢琴演奏。梅梅偶尔和她一起去学校的琴房练几首曲子。到了大学四年级,除了未完成的毕业论文,梅梅已经不用上课了。她突然有了赚钱的欲望。于是,那个主修钢琴演奏的女孩介绍她去四季咖啡作钢琴伴奏。
钢琴伴奏并非诗情画意。一个星期有三个晚上,梅梅要去四季咖啡店伴奏,从八点直到十一点。梅梅把时间安排的很紧凑。星期六星期天,她又在另一家咖啡店找到伴奏的工作。
去四季咖啡馆伴奏的第一天,梅梅遇到了意外。晚上十一点,梅梅合上曲谱,走出四季咖啡馆。彩虹林距离四季咖啡馆不远。沿着马路,穿过两个十字路口,大约只需十分钟。晚上十一点,道路两旁的店面已经打烊。路上冷冷清清,偶尔几星模糊的人影匆匆闪过。梅梅走在空旷的夜幕下,像一朵等待着露水的月季,慢慢张开双臂。夜深人静的空气里,散发着迷人的气息。人像新生的婴儿,赤条条地躺在夜的怀抱中,呓语着。
梅梅觉得有人跟着她。她回头看,身后空荡荡的,只有一排路灯洒着静谧而温柔的光。梅梅继续走,却越来越不安。她加快脚步,身后有人也加快了脚步。梅梅很害怕。她觉得身后贴上了撒旦的影子,怎么甩也甩不掉。她觉得自己惊慌失措,除了往前走,别无选择。她想她的眼泪快要涌出来了。
远处终于有一片亮光。一家水果铺子正在打烊。梅梅快步走去,在水果铺子前突然转过身去。小提琴手正站在身后,一脸惶乱。小提琴手和梅梅一样,在四季咖啡馆伴奏。他是梅梅第一个认识的小提琴手。
“为什么要跟着我?”梅梅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清冷的空气,那根紧绷的弦松了下来。
“我……对不起,我没有恶意。”小提琴手局促地说,“下班的时候,你走得很快,我来不及和你打招呼。所以才跟在你后面。事实上,我也往这条路走。我想……”
小提琴手害羞起来,把小提琴箱子抱得更紧了。他想送梅梅回家,想和梅梅多一点时间接触。从梅梅走进四季咖啡馆的第一秒开始,他就想要保护梅梅。他一想到如此文静秀气的女孩在晚上出来工作,还要在十一点以后空旷无人的街头独自回家,竟然有点心痛。而他却住在相反的方向,所以他撒了一个谎。他以为,在他离开以后,梅梅都不知道这个善意的谎言。
对视着沉默把空气凝固起来,让人尴尬而压抑。
“我就住在前面。那我先走了。”梅梅礼貌地对小提琴手笑了笑。她本想告诉他,他的举动让她害怕。但她想这会让他难堪,甚至内疚。所以她没有说。
“那好,再见了。今天真是太抱歉了。”小提琴手没有离开。他看着梅梅走进一条小巷,走了很远,然后走进一层小楼。走进彩虹林十一号的时候,梅梅依稀感觉到,小提琴手还在巷口看着她。
梅梅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把窗帘拉得密密实实。她把拉威尔的《波莱罗》放进CD机,然后音箱就开始反复咏叹。梅梅坐在梳妆镜前,凝视着镜子里的世界。浅蓝色冰冷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还有落叶般枯黄的樟木衣橱。镜子里是陌生的世界。梅梅感到无助,她开始怀念在家时的孤独。她看见镜子里的梅梅,觉得会有人忽然从她身后窜出来。她紧紧地盯着她。音箱唱到高潮,像是倦了,沙哑起来。镜子里的女孩漠然的看着梅梅,梅梅一阵颤栗,猛地转过头,好像看到了恶魔的影子。梅梅害怕极了,紧紧地抱住枕头。她想回家,但她勇敢地留在飘泊里。
淑仪的妈妈在门外敲了很久,梅梅才从恍惚中醒来。“何妈妈,有事吗?”
何妈妈满脸笑意,却压着不满。“淑仪她刚开学,功课很多。我年纪大了,又睡得早。我想你是不是……”
没等何妈妈说下去,梅梅就意识到音箱的声音太大,吵到邻屋了。她连忙道歉。“我知道我知道,音乐声太大了吧。我刚回来,忘了。不好意思,我马上就关掉。”
“开小一点就行了。”何妈妈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她看见梅梅桌上放着一杯泡面,马上拉她进了自己那屋。“我们从绍兴来。怕淑仪在这里吃不好,就带了点过来。都是家乡的特产,你尝尝。”何妈妈把两盒香糕,两盒真空包装的干菜扣肉递给梅梅。梅梅不要,何妈妈硬是塞给了她。梅梅心虚似的走回自己的房间。她听见何妈妈对淑仪说,尽吃泡面没有营养,起码也要添几样小菜,一块儿下肚。
梅梅关掉音乐,平静了许多。梅梅开始准备毕业论文,她从学校的图书馆借来很多书。离毕业还有九个月。梅梅觉得没有紧迫感,看书也变得懒散。梅梅斜靠在床上看书。一本书看了两天,只翻了三十页。
梅梅翻到带有素描插图的一页。插图上有一座三角形的坟冢,冢上立着一个十字架。坟冢旁边,线条杂乱地勾画出一把小提琴。梅梅想起小提琴手。她想,恐惧让她把小提琴手遗忘了。如果不是忐忑不安的黑夜,或许这是一个美丽而浪漫的故事。梅梅不喜欢小提琴手,也不讨厌他。她想起对视时他拘窘的眼神,不禁发笑。他喜欢我?梅梅想到。她觉得自己太敏感,马上对自己说,小提琴手像一个绅士。绅士送小姐回家,是一种礼貌。男孩保护女孩回家,是一种责任。
隔了一天,梅梅又去四季咖啡馆弹钢琴。她遇见小提琴手,很礼貌地对他微笑。小提琴手以为梅梅忘了那天晚上的事,或者根本没有为那晚的事生气。他也很礼貌地对梅梅微笑,穿着紫色燕尾服,微微鞠了一躬。他忽然有一种亲切感,好像梅梅与他是久违的朋友了。
梅梅一边弹奏一边想,下班以后小提琴手会和她一块儿走。梅梅想早点离开,免得和小提琴手碰到。但她看到小提琴手坦然的目光,又想,自己不该无乱揣测朋友的善意。下班的时候,梅梅慢条斯理的整理东西,不像第一天那样急匆匆地往回赶。她走出门口的时候,小提琴手果然在外面等候。他说,顺路一起回去吧。她自然地点了点头。
路上,小提琴手帮梅梅拿曲谱。他问梅梅,知道四季咖啡名字的来历吗?梅梅摇摇头。小提琴手告诉她,四季咖啡馆的店主是他母亲的一位朋友。他还在音乐老师那里学小提琴的时候,母亲的朋友跑来跟他说,他要开一家别致的咖啡店。有醇香的咖啡,悠扬的小提琴,还有忽明忽暗的烛光。母亲的朋友说,他要把它取名为春天咖啡,让它洋溢着春天的温暖。他又说,到了夏天,他要把它取名为盛夏的咖啡,让它成为夏日里最后一朵美丽的玫瑰。秋天,它弥散着秋季咖啡的喜悦;冬天,它又充满冬日阳光咖啡的温馨。最后,母亲的朋友把它取名为四季咖啡。这样它一下子拥有了四个季节,拥有了四种特别的心情。
梅梅听得很陶醉,只说了一句真不错,便无语了。她不习惯探问别人的生活,总是静静地倾听。小提琴手像是怕冷场,不停地和梅梅说话。他问了许多关于梅梅事。他现在知道,梅梅还在念书。她是杭州人,却搬出来住。在四季咖啡馆伴奏是她的一份兼职。小提琴手想,这样柔弱的身躯,竟是一个独立的女孩儿。
小提琴手把梅梅送到彩虹林十一号楼下,看着她上楼,听到关门的声音后,才离开。
这几天,梅梅一直睡不着。她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和表姐说好,一块儿住在外婆家。结果晚上,外公外婆睡了,表姐也睡了,梅梅却睡不着。她听见马路上汽车的声音,越来越响。她觉得被窝里越来越热,身上开始冒汗。她哇的哭了。她嚷着要回家。外婆怎么哄也没办法让小梅梅安静下来,只好打电话给妈妈,让妈妈把梅梅接回家。妈妈说,梅梅还是个孩子,在陌生的床上就睡不着了。
梅梅长大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大学一年级,搬进宿舍的第一个晚上,梅梅又睡不着。当时,学校远离市中心,宿舍隔着一座矮墙就是马路。过了十一点,进城出城的大型客车和货车,来来往往。两旁的路灯,把宿舍照得通亮。梅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异常清醒。她听见室友均匀的呼吸,偶尔响起的打鼾声,愈发睡不着了。她好像睡在火车的卧铺上,车轮碾过铁轨,有节奏地晃动着。捱到天色发灰,梅梅才迷糊起来。
现在,梅梅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睡不着。她的脑袋里塞满了东西。一闭上眼睛,身体就不再属于自己。她走进一片坟墓,看见一把断了弦的小提琴。一只白色的鸽子从后面飞起来,扑楞着落下几片羽毛。她觉得很荒凉,还是继续往前走。她看见妈妈和她的情人住在小木屋里,妈妈在画画,她的情人站在她的身后,亲吻她颀长的脖子。她看见小提琴手,还看见自己在弹钢琴,就在坟冢边弹着颂歌。她看见一个男孩在远处向她招手。她走过去,那个男孩总是在远处,影影绰绰。她看不清他的脸,她不知道他是谁。
梅梅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她点起一盏三瓦的节能小灯,用毯子蒙住头,继续睡。她看见狂舞的火焰,听见有人在唱歌。她看见一辆大篷车,一个女子穿着火红的裙子,摆动着婀娜多姿的身躯。梦是欲望。她想把自己燃烧到灰烬,最后沉沉地睡去。
流浪者的夜歌
梅梅走到客厅,打开电视机,看中央电视台的午间新闻。梅梅在学校里念的是新闻专业。以前住在学校,就利用电脑网络收看新闻。每个时段的新闻她都会看。梅梅向往做中央电视台晚间七点的新闻。她觉得为大事件作专题报道,或追踪报道,极具挑战。梅梅想,如果有一天要去采访邻里间争吵的新闻,她一定不干。
采秀没有出门,她煮了面,坐到餐桌前。她看见电视里正在播新闻,顿觉无趣。她很好奇,学新闻的女孩竟如此热衷看新闻节目。而自己念了四年金融,却对金融类节目毫无兴趣。
“不用上班?”梅梅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荧幕,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啊?”采秀以为梅梅看得出神,全然不知她的存在,“刚刚在银行找了一份工作,下个礼拜正式开工。”
采秀说不清自己是哪里人。她生在杭州。小学时,父母去广州工作,她跟去了。一家人在广州定居。大学时,采秀考到北京,毕业后,她在北京漂了一阵。现在,她想做一个真正的杭州女孩。所以她租下彩虹林十一号的一间屋子,打算长久住下去。采秀很有语言天赋。她的粤语很标准,北京话也听不出南方味。杭州话自然游刃有余。采秀说,她的祖父母就住在杭州。
“看了昨天的报纸吗?”采秀想新闻系的女孩肯定关心每一条新闻,“有一个流浪女,生了孩子,孩子死了。”
“昨天的电视也播了。挺可怜的。”梅梅淡淡地说,“不过,你看了东北的那起矿难了吗?死了百多个人,真够震惊的!”
“听说了,但没关心。”采秀伸了一个懒腰,把手搭在梅梅的肩上,“那是国家的新闻。几十个、百多个人死了,才会让国家震惊。而对我这样的平民百姓来说,杭州的一个流浪女,生了小孩,小孩又死了,已经算得上震惊了。”
“流浪可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毕业后在北京的那阵儿,我就在流浪。还好我有住的地方,可以苦中作乐。你看她,报纸上有一张照片,蓬头垢面,衣服都烂了。她肯定身无分文。怀了孕没钱打掉孩子,要生了也没钱上医院,结果孩子就死了。我看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简直是禽兽!”
采秀发觉梅梅怔怔地看着她,哈哈大笑起来,“是不是太严肃了?我们现在都是流浪者,所以深有感触。不过,我们是幸福的流浪者,因为我们有彩虹林十一号的302室,对吧?”
晚上,淑仪还没从学校回来,采秀就出去了。她说约了朋友唱歌,然后夜宵。采秀是一个开朗而善交际的女孩,无论走到哪里,总少不了大堆的朋友。梅梅很羡慕采秀,她初来乍到,生活竟已如此热闹。梅梅想到自己,从小生活在杭州,同学一拨一拨地换,好朋友却见不到几个。梅梅觉得有点落寞。她想,或许有一天,她也和采秀一样,唱一首流浪者的夜歌。
何妈妈还没有回绍兴。有时候,她在家里做晚饭,顺便招待梅梅和采秀。吃完饭,何妈妈去厨房洗碗。她不让梅梅帮忙,说:“没事儿。现在我还住着,帮你们做做。等我回去了,你们都得自己料理。现在的小孩,也不容易啊。”梅梅很不好意思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觉得夹在淑仪母女当中,像是多余的。
淑仪念的是五年制的临床医学。当初何妈妈鼓励淑仪学医,为的是将来家里有人在医院,看病容易些。淑仪却不愿意学医。她怕看见尸体,也怕看见血。有一年冬天,淑仪放学回家,看见巷口围了很多人。她远远地听到人们在议论。有个司机开了一天一夜的车,在卸货的时候,太疲倦了,就从堆得高高的货物上摔了下来,不省人事。路过的人把司机送去医院了。淑仪走近一看,一滩血水赫然入目。她惊呆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别人的血。她不晕不旋,只是觉得难受。一连几天,淑仪的脑海里总是出现血水的痕迹。
淑仪听从妈妈的话,念了医学系。她问梅梅,进了大学之后,是不是可以更改专业。梅梅告诉她,在她的学校,要念完一年级才可以申请转专业。通常,第一年里成绩优秀的学生才被允许转专业。淑仪有点灰心。她觉得看见了希望,但希望渺茫得犹如快要熄灭的火苗。
梅梅问淑仪,何妈妈是不是要一直陪着淑仪?淑仪说她也不知道。何妈妈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淑仪的爸爸在绍兴开了一家卤味店,生意越来越红火。雇了新的伙计,又开了分店。何妈妈从自己的单位提前退休,留在家里料理家务,管教淑仪。何妈妈三十过半才生淑仪,自然心疼。淑仪从小到大,一直和妈妈睡一张床。有时候,淑仪回到自己的小卧房,常常睡不着觉。何妈妈知道淑仪离不了自己,所以从绍兴赶来杭州陪读。
梅梅很好奇。她问淑仪,总有一天妈妈不在身边了,该怎么办。淑仪一脸茫然。她说不会的。她从未想过妈妈离开的日子。梅梅又问,过一阵子,何妈妈就回绍兴了。她不会留在杭州陪淑仪念完大学。淑仪说,她早就想过。她觉得自己这一点独立精神还是有的。妈妈不在身边,但可以通电话。妈妈会常常打电话来监督她的学习和生活。
淑仪走出梅梅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屋子。梅梅看见何妈妈削了一个苹果,切成小片,插上牙签,端进淑仪的房间。
梅梅看着淑仪和她的妈妈,不禁怀念起小时候和妈妈在一起的情景。她想,小的时候,甚至没有上大学之前,她也和现在的淑仪一样,幸福地依偎在妈妈身边。不知从哪一天起,她突然变得独立了。不在妈妈的身边,却在陌生的房子里,陌生的人群中。
独立到底是什么?梅梅坐在梳妆镜前问自己。小的时候,她想要自由。她不想练钢琴,不想写作文,也不想看妈妈每天做重复的事。洗衣、煮饭、抹地,然后画画。她喜欢白色的水池变得五颜六色,但妈妈不让她碰画笔。她偷偷地抓起画笔,又偷偷地放回原处。她想有一天,她要自由地画满整个墙壁。
现在,梅梅独立了,从身体上独立了。但她嫉妒淑仪,嫉妒她从身体和精神上还依赖着妈妈。梅梅有了自由,可她却想练琴,不想画画。她想在精神上依赖妈妈,遇到事情总想问妈妈的意见。梅梅觉得,她的灵魂还在飘泊、流浪,找不到归宿。她想回到妈妈身边,但她必须离开。她的灵魂在撕裂着她,让她感到痛苦与无助。
梅梅想,总有一天她必须彻底独立,一个人勇敢地生活,流浪在人的世界。那个时候,浑身上下一定充满了成熟的韵味。成熟是什么样子的?梅梅拿出唇膏、眼影、睫毛膏,还有粉底液,对着镜子妆扮起来。她把睫毛涂得又密又翘,把脸抹得煞白,把嘴唇画得晶莹剔透。她把头发披散下来,用定型水打理一番,重新坐到镜子面前。一张美丽却不动人的脸。眼神里没有光彩,唤不起激情。这就是成熟的样子?
女人和猫
梅梅记不起爸爸的模样。爸爸再婚,梅梅与他见面的机会愈少了。梅梅没有去过爸爸的新家,每次见到爸爸,都是逢年过节在奶奶家吃饭的时候。梅梅觉得爸爸很生分,不愿意和他说话。尤其是爸爸再婚,梅梅忽然觉得失去了爸爸。他不再属于梅梅,成了一个陌生人。在梅梅的记忆里,关于爸爸,唯一快乐的就是小时候,她骑在爸爸的脖子上,爸爸在草地上奔跑。清风拂面,梅梅在空中摇摇晃晃。她没有掉下去,因为爸爸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小脚。梅梅开心极了,对着天空大叫大喊。
傍晚时分,爸爸打来电话,要梅梅去新家吃饭。梅梅纳闷,为什么爸爸无端端地在一个初秋的晚上,要她回家吃饭。
夜色中,梅梅第一次走进爸爸的新家。爸爸的新家宽敞明亮,比起梅梅和妈妈住的地方,要大好几倍。这里富丽堂皇。青瓷地板擦得锃亮,天花板上的吊灯光彩夺目,让人头晕目眩。茶几上摆着插满红色玫瑰的花篮,旁边有一盘水果。梅梅却觉得俗气。她想,或许是爸爸再婚的那个女人特意布置的,好让她觉得自己对这个家来说,始终是一个客人。
爸爸给梅梅开门的时候,一只白色的小猫,“嗖”地从梅梅身边窜了出去。妙妙,快回来。爸爸来不及招呼梅梅,穿着拖鞋走到楼梯口,把小猫抱进屋,不满地拍拍它的脑袋。小猫乖巧地趴在软垫上,一动不动了,好像一团白色的雪球儿。它慵懒地呼吸着,雪粉般可爱的茸毛一起一伏。梅梅欣喜地蹲下身,用手指抚弄小猫柔软而娇嫩的额头。她看见它皱起了眉头,抬起细小的前肢,好像要拨开梅梅的手指。它蜷起身,好像被梅梅弄得浑身难受。
一个女人从厨房出来,端出一条冒着热气的鱼。她看见梅梅,连忙用围裙擦了擦手,走近寒暄。“这是梅梅吧,真漂亮。先去沙发坐,马上就开饭了。”
“谢谢!”梅梅想来想去,吐出了一个词,“阿姨。”
梅梅知道爸爸正盯着她。她想她叫那个女人阿姨,他一定很生气。所以,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梅梅很喜欢那只叫妙妙的小猫。它实在太小了,梅梅管它叫小雪球儿。小雪球儿很怕生。它看见梅梅,又紧张又害怕。它软弱无力的喵喵声,没有吓跑梅梅,只好自己乱窜。梅梅跟在它后面,想要把它抱在怀里。
小雪球儿窜进一个黑屋子。门虚掩着,屋里没有开灯。梅梅轻轻推开门,看见一个男孩正在玩电脑游戏。她只看得见那个男孩的背影。肩膀很宽,胳膊很结实。凉意已起的晚上,竟还只穿一件篮球队的汗衫背心。梅梅没有进去,她不想闯入陌生人的房间。她回到沙发,小雪球儿也从门缝里探出脑袋,得意地看着梅梅。
梅梅知道,和爸爸再婚的女人有一个儿子。她以为是很小的小男孩,可以让她充分展现姐姐的魅力与权力。现在她失望了。女人的儿子身材高大,年龄也不小。姐姐的威严还没诞生,就已荡然无存。
吃饭的时间到了。女人把她的儿子从黑屋子里叫出来。四个人围着餐桌坐下来。女人的儿子坐在梅梅对面。他叫萧萧。梅梅是他的姐姐,比他大两岁。梅梅快要毕业了,萧萧还在念大学二年级。萧萧不喜欢念书。那女人就教育他,这年头还有谁不念大学?没有一张本科文凭,谁会要他?萧萧成绩不好。高考那年确实努力,却仍不尽如人意。爸爸就花钱把他送进民办大学。学费不菲,但总归是名牌大学底下办的学院。
女人坐在儿子旁边。她没有化妆,皮肤枯黄且松弛,眼角边有几条细纹。她的头发蓬乱地扎成一支。吃饭的时候,她的嘴唇油腻腻的。她的确不美。梅梅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娶这个女人。不年轻、不漂亮,还带着儿子。梅梅不清楚当初父母离婚的真相。但这么多年来,她猜测,他们有了各自的情人。妈妈充满了艺术色彩。梅梅理解,她需要激情唤起灵感。爸爸是某一电视台的台长,事业有成,身后不乏女性追捧。但他却娶了那个女人。梅梅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
梅梅一直认为,作为父母的孩子,她是开明一派。懂事以后,她知道爸爸妈妈离婚。但她没有像报纸上写的那样,在单亲家庭里堕落。她没有觉得与众不同,与伙伴们格格不入。她赞成父母离婚,因为他们可以追求各自幸福的生活。她想,不合即散,是友善的定理。可是现在,梅梅困惑了。她看见爸爸的新家,与她曾经替爸爸想象的幸福,相距甚远。她开始难过。她安慰自己,或许这就是爸爸自己的幸福。
不知不觉中,小雪球儿悄悄地走到梅梅旁边,蹭地跳到她的腿上。它好像跟梅梅熟络了,梅梅却被它吓了一跳。
“它饿了。今天忘记给它喂食了。”萧萧抬头对梅梅说。这之前,萧萧一直低着头。梅梅想,或许萧萧也正对她怀着恨意。萧萧长得很像那个女人,俊朗的脸庞透着一丝羞涩。
“妙妙是我捡来的。你爸爸不喜欢,总说要把它扔掉。”女人瞟了爸爸一眼,一脸心疼地说,“他说妙妙是野猫,我觉得它是波斯猫。你看,它的眼睛,绿色的,还有蓝色的。挺特别。妙妙很乖,很通人性的。现在它都不和你爸爸出去遛达,生怕把它扔了。”
“捡来的不干净,就算打了疫防针也会染病的。”爸爸嘟囔了一句。梅梅想起,她和妈妈从不养宠物。妈妈很忙,没有机会落得清闲去找小猫小狗做伴儿。梅梅很喜欢毛茸茸的小猫,但想到每天要替它洗澡清洁,心里就发怵。
吃完饭,萧萧回黑屋子接着玩电脑游戏。那个女人在厨房洗碗。梅梅突然想起实习的事。她问爸爸,是否可以去他的电视台实习。爸爸跟她说,最近电视台实习的人很多。不过,梅梅真心想去电视台实习,他会给她安排位置。
“明天我要去日本,估计要一个月。等我回来再说吧。”爸爸坐在沙发上,点起一支烟,“你可要想仔细了。工作可不是闹着玩的,是要负责的。还有,电视台里鱼龙混杂,工作很累,自己要当心。”
爸爸面目严肃。梅梅觉得他官位坐久了,和自己越来越生疏。
女人从厨房出来,坐到梅梅身边,打算削一个苹果。梅梅注意到她脖子上的金色项链。坠子是黄金十字架,上面钉着神情痛苦的耶稣。“阿姨,你信耶稣?”
“是的,我信了很多年了,每天都去教堂。再过一阵子,我可以接受洗礼,作正式的天主教徒了。”女人从茶几下拿出圣经和赞美诗,还有一张主日单,上面写着教堂每天的安排。晨祷、晚祷、弥撒,安排得井井有条。“天主会帮助我们,帮我们渡过难关。追随天主,我们会得到幸福的。”
“行了,梅梅。年轻人不要搞这一套。”爸爸插嘴道,“年纪大了,才要精神寄托。你年纪轻轻,要积极入党。这才是对你有真正帮助的。”
梅梅没吱声,她觉得那个女人高深莫测。她祥和地坐在沙发里,与小雪球儿嬉闹。枯黄的手和白皙的爪,在耀眼的灯光里戏玩。客厅里回旋着她轻松愉快地笑声。她自信满满地看着梅梅。她让梅梅嫉妒,让她捉摸不定。她在炫耀,她的爸爸被她虏走了,一个丑陋的再婚女人。梅梅想,用黑丝绒手套藏起着双枯黄的手,里面是不是会生出啮人爪子,如剃刀般锋利?
梅梅离开的时候,爸爸送她到楼下。橘色的路灯下,爸爸对她说,有时间帮萧萧补习一下英语。这小子的英语实在头疼,大学英语四级考试考了两次都没通过。要是再过不了,毕业就成问题了。梅梅答应了,说随时可以帮忙。
梅梅想,她总算明白,爸爸为什么叫她去家里吃饭。
回到彩虹林十一号,梅梅在门口碰到采秀。采秀问她,为什么板着一张脸?
梅梅说,不知道。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女人的脸总是笑着,像是慈祥的母亲。但梅梅讨厌她。梅梅困惑,为什么讨厌一个笑着的慈祥的女人?
天堂的钟声
耶稣堂弄2号,是一座教堂。十九世纪末,一位美国神父来杭州布道。市民筹款捐助,在这里建了一所教堂,成为一百多年里,杭州唯一一座天主教堂。教堂像一处遗址,栖息于城市的喧嚣中。昔日庄严雄伟的殿堂,淹没在历史的记忆里,只留下教堂的正厅。庭院里有一棵香樟树,已经很老了。枝杈干枯,却依旧活着。庭院里很清静,看门的老头儿在阴凉的影子里打盹。
墙是乳白的,拱门剥落了油漆,与天空融为一色。教堂两层高的尖顶上有一座十字架。那里是信仰的中心,也是触摸浮云,离上帝最近的地方。正门紧紧锁着。梅梅走到侧门,门吱嘎一声,缓缓地露出一道空隙。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殿堂很宽敞,却空无一人。四根圆柱坚实地矗立中央,周围是一排排的座椅,座椅前有一排跪垫。窗户是荷叶状的,贴着彩色的玻璃纸。阳光照进来,恍若天使的羽翼,灿烂耀眼。屋顶是拱形的,好像深邃的苍穹。四周的墙上,挂着圣母与圣婴的油画。
梅梅感受到一种肃穆与虔诚。她对这种虔诚,似乎很久以前,就已心向往之。梅梅走上门边的酱紫色的旋梯。旋梯连着一方小看台,正对着前方的讲经台。忽然,门吱嘎的又响了一声,进来一个老妪。老妪弓着身,吃力地走到最后一排座椅,打开圣经,嘴里开始念念有词。梅梅连忙蹑手蹑脚地走向旋梯,溜出侧门。
走出正厅,梅梅才发现里面很深。有一座二层的现代建筑,门口赫然写着天主教青年会所。走过一段青石板路,又有一座一层的矮房,像是信徒们联谊的小室。小室旁边有一家礼品店,出售圣经,赞美诗,还有诸如十字架,画册之类的纪念品。一个胖胖的女人正坐在里面。梅梅买了一个玉石的十字架。她问那个笑容亲切的女人,教堂里没有修女吗?
“有啊,我就是这里的修女。”胖胖的女人回答。她笑的时候,眼睛两边有几条深深的皱纹,嵌在肉里。
“那么,修女不穿修女服,还有类似斗篷一样的东西?”梅梅对这里充满了好奇。
“不用每天穿。每个星期天,或者有盛大典礼的时候,修女们才会穿上传统的修女服。那时,神父也穿上他的黑色袍子。”
“我不是天主教徒,可以来吗?”梅梅指着墙上贴着的敬拜事奉单问。
“当然可以。我们的主从不拒绝虔诚的人。很多人都未接受洗礼,还不是真正的天主教徒。但他们很虔诚,从不间断作祷告,做礼拜。事实上,他们已经是天主忠实的信徒了。这是一种信仰,不是强迫,而是发自内心的。”
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个中年男子。他对胖胖的女人说:“我现在要去一趟医院。如果有人找我,就说一声。今天我恐怕没有时间了。”说完,他就匆匆地出去了。胖女人还在那里一诺一诺的。
接着梅梅知道,中年男人是天主堂的神父。天主堂住着两位神父,其中一位就是中年的王神父。王神父正赶去医院探望重病的信徒,以父的名义带去生的希望。神父的职责重大。既是循循善诱,又将主的爱与光芒播洒人间。神父的生活很清贫。胖女人说,王神父的家乡在山东,却不远万里地留在杭州研究神学。他住在教堂庭院里的一间小屋,没有冷气,没有电视,连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他有一屋子的书,堆在桌子上,床头边,墙角里。王神父是个善良的人。胖女人最后说。
后来,梅梅第二次去天主堂,遇见王神父。她问他:
“进了教堂,谁都可以忏悔吗?”
“可以。”
“天主堂里有忏悔室吗?”
“有。”
“可以在那里忏悔?”
“可以。但只有接受过洗礼的天主教徒才可以使用忏悔室。”
梅梅有点失望。她想像自己走进一间黑屋子,隔着纱窗,跟神父忏悔。她想问神父,为什么莫名其妙厌恶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看起来是那么朴实与慈爱。难道是直觉出了错?但现在,她没有权力使用忏悔室。王神父说,如果有不快或是疑问,可以找他谈话。王神父把电话号码留给梅梅。但梅梅不乐意当着别人的面,剖析自己。她留下神父的电话号码,却不打算再去找他。梅梅始终不愿意将心敞开。
离开教堂,已近六点。梅梅走过一家叫花样年华的理发店时,传来“当……当……”的钟声。敲了六下。钟声一停,汽车奔驰的声音,马路两边小贩叫卖的声音,路人匆匆赶路的声音,又响作一团。
回到家,梅梅瘫软在沙发上,好像卸下了全部重负,最后连身体也不再支撑了。她躺倒在沙发,天花板弯成了拱形,耶稣的浮雕若隐若现。她好像睡着了一般。
采秀正在客厅看报纸。她惊讶地看着梅梅重重地摔倒在沙发,旋即露出诡异的笑容。
“和你的小提琴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
“小提琴?”梅梅清醒过来,却被问懵了。
“是小提琴手。”采秀放下手里的报纸,忍住笑,一本正经地盯着梅梅。
“原来是小提琴手。”梅梅意识到采秀的玩笑,揶揄道,“我有好几把小提琴。每个兼职的地方都有一把伴奏的小提琴。你说的是哪一把?”
采秀一愣,大笑道:“没想到你瞒着我,藏了那么多小提琴。我是说,那个晚上送你回家的小提琴手。他是你最钟意的一把小提琴?”
“你说他。”梅梅松了一口气,“才没呢。我们不熟。我可不喜欢小提琴。”
“不熟?”采秀猜想梅梅在打马虎眼,不依不饶地问,“可是你让他送你回家了。那天我在窗外看到的。他在楼下站了很久,听你进门才走的。人家好像对你很有意思。”
“瞎说!你太敏感了。”
“这种事我一看就准。说不定今晚他就向你表白了呢。”
“表白?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向我表白?”
“什么?那不是太可惜了。今晚要记得问他。姻缘命定,不要错失良机。”
“哎呀!”梅梅突然想起晚上要去四季咖啡馆上班,连忙手忙脚乱地回房间拿曲谱。
小夜曲
小提琴手告诉梅梅,他叫柳书彦。柳书彦会拉小提琴,白天他在一所高中作实习老师,教语文。过去,柳书彦从未想过会去教书。他鬼使神差地去了北京一所师范大学念书,回到杭州,又顺理成章地进了高中实习。他说,生活顺其自然得出乎意料。每踏出一步,前面已经摆好了脚印的位置。还来不及思考,自己就已踩了上去。
的确,当柳书彦第一眼看到梅梅的时候,他就爱上了她,不动声色地爱上了梅梅。在他看她的第一眼里,柳书彦看到梅梅的单纯,看到她害怕被伤害而小心翼翼的眼神。他对自己说,他想陪着她,很久很久。
梅梅知道,从小到大,她一直喜欢着一个人。但她不知道那个人在哪里。她有一条银色手链,散发着香樟树的气息。她不戴,把它藏在一个樟木盒子里。梅梅一直锁着樟木盒子。偶尔,她打开盒子,拿出银链,戴在右手,在镜子面前摇一摇手臂,看银链上的坠子晃来晃去。然后,她取下银链,放进盒子,又把樟木盒子锁好。梅梅很想知道被爱的滋味,被一个男人爱的滋味。可是大学三年里,梅梅没有正眼看过任何一个男生。上完课,她就回到宿舍。同学组织的郊游,她一次都不参加,总是借口推托。有时候梅梅想,甚至同班男生的脸,她也记不清了。梅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抗拒融入群体生活。她想改变,但每次都临阵逃脱。所以,她对柳书彦也是逃之夭夭。
载2006年5月《广州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