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弗

                                  解  芳

星期六早晨,沃弗想要去电子市场买一张最新出版的游戏软件。他打开窗户,向左边墙上的挂钟瞥了一眼,发现太阳晒进屋子,钟面上正好指着九点。沃弗顺手拿起一盒酸奶,和一份清晨刚刚投递的早报出门去了。

虽然已是九点,阳光也歪歪斜斜地洒了一地,但天气还是很冷,哈一口气可以看见凝结起来的水雾,不把手插进口袋里是不行的。新开的一处电子市场离沃弗家不远,大约走完那条街的四分之三然后拐弯就到了。沃弗走得不悠闲,他低着头行色匆匆,很快就到了电子市场。市场里人很多,显得热气腾腾,每个人都在忙碌地走来走去,没有人在交谈,看起来热闹非凡,却也许是一桩生意都还没有做成。沃弗并不在意这个,只顾自己走着,也没想到底要到哪一处去找那款游戏软件。

其实在半年前,沃弗对电脑游戏还一窍不通。但自从新来的同事教他如何在游戏中享受乐趣之后,他就对此着了迷。有时还莫名其妙地对琳达发一通牢骚说:“你知道吗,游戏的世界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到处都是奇迹,只要想到的就有可能实现。哎,要是可以,就待在那个世界里头该多好。”现在沃弗走着,他正觉得眼前这条路没有尽头的时候,前面出现了几级台阶,他从这上面走过去,发现那里竟卖起了百货:很多不同款式的睡衣、睡袍挂在架子上。一卷卷包起来的纸巾像小山丘一样堆着。洗发水、沐浴露整齐地竖在铺子前方。一切都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嗷叫,突然侵袭而来。沃弗发现人们的脚步分明快了起来,乱哄哄地都往台阶下面的方向涌去。沃弗也被不自觉地推着后退几步,透过几个人之间的缝隙,他瞥见一束绿光正炯炯地射向自己。

几秒钟之后,沃弗意识到这是一双绿色的眼睛,嵌在一张狰狞的面孔上。灰色泛光的细毛,硕大的身躯大约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孩一般高,与其说那是一条狗,倒不如说是继承了野狼的血统。那双眼睛一直盯着沃弗,沃弗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方才燥热的身体不觉冰凉,唯一可以想到的是到台阶的下面去。于是他踉跄地走到还在移动的人群中,没想那双绿眼竟也小跑跟来,摇摆着尾巴,满是凶狠的得意。周围有不少人,但它偏偏只留意到了沃弗。沃弗顿时觉得手足无措,像要掉到绝望的谷地,蓦地想起曾经在哪里看见过这样的情况,或许在梦里,反正当时成功脱险了。于是他打算第二次尝试。他想应该把夹在腋下的那份报纸扔出去,吸引那狗的视线,就像用一块骨头吸引它一样,然后自己趁机逃跑。他正想做,却发现腋下的根本不是报纸而是自己平日里最宝贝的公事包。这是琳达的礼物,用来纪念他们结婚一周年。当然最重要的是它价格不菲。无奈情急,只好往远处用力扔去。没想那狗丝毫没理会那东西,只轻轻嗷叫一声,像是在嘲讽沃弗的愚蠢,然后那双绿色的眼睛就朝着沃弗的脸越来越近……

现在沃弗用力地睁开眼睛,眼前竟是一片漆黑,睡衣贴着背感觉冰凉,显然冒过一身冷汗。沃弗侧过身,发觉琳达熟睡在一边。这原来是一场梦呵,愚蠢、可笑,却让他惊出一身冷汗。沃弗暗自想着,没过多久又熟睡过去了。

对面广场上,高层建筑上的一座大钟刚敲过八点。冬日里,这时候才开始有些暖意。琳达准备好早餐,匆匆走出家门。琳达是S医院的心脏外科医生,相当敬业,半个月来她都在病房里值班,即便是星期六也没有例外。她走进病房,照例是白色的被单、消毒水的气味,还有记录簿上各式各样的病症,所有的东西都很熟悉。与往日不同的是,病人们会在这一天里得到更多亲友的探望与关怀、更多的鲜花和水果。琳达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翻看护士摆在她桌上的病历,上面没有特殊情况,显然她的病人将安稳愉快地度过这个周末。

琳达在三十二岁的时候认识沃弗,半年后举行了他们的婚礼。琳达从未想过自己的爱情,会把她和一个比自己小四岁的男人联系在一起。在此之前,她一直都在学习。先是考入了曾经培养过父亲的本硕连读、赫赫有名的T医学院,然后留下来继续攻读博士学位。等到S医院实习,即将步入工作正轨的时候,她又被推荐去伦敦进修。这一切对于事业女人来说,都是值得骄傲和颂赞的。琳达也曾这么认为,但随着工作生活渐渐平静下来,心里有了一种失落感。好象再也没有可以去攀登的高峰,身边空荡荡的,一个人形单影只。

沃弗的出现很突然,他是琳达的病人。沃弗的心脏从出生那天就带有瑕疵,虽不致命却损害健康。沃弗直到遇见琳达之前,都还不知道自己心脏的状况。偶尔在特别疲倦的时候,会感到心像要蹦出来的慌乱。沃弗的身材很高,单薄并且脆弱,孤傲的面孔底下却深埋着一丝恐惧。父母早年移居海外,各有各的事业,各有各的家庭,互不干涉,行同陌路。沃弗从未奢望过父母能够来分担自己的痛苦,他早就习惯了与祖父母在一起的生活。琳达觉得自己有责任抚慰沃弗,就凭那张俊秀的脸、那两滴突然间涌在眼角的泪珠、那份激起她母爱天性的脆弱。在琳达主刀手术之前,沃弗的心已经依赖着她了。

女人总是在看见男人软弱一面的时候,把一种怜悯愚蠢地当作爱情。她们看不得男人脆弱无助,也总愿意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好象上天注定在男人悲泣的时候,女人们要奋不顾身地献出自己的爱情;尽管里面包裹着怜悯与同情。琳达没有多思量,就和沃弗结婚了。

没有人反对,也无需反对。

琳达可以兼顾对沃弗的爱与对事业的追求,并且坚信着拨开云雾依旧看得见蓝天。欲望好象是没有止尽。她想至少在五年内,不该多出一个小孩来烦扰自己的事业与生活。

琳达!”沃弗睁开眼睛喊了一声,但他很快想起琳达已经去医院了。于是起床漱洗,拿一份报纸在桌边坐下来。报纸第一页右边角落里的一条新闻赫然映入沃弗的眼帘:昨天下午,本市野生动物园发生惨剧。一名男子因在游览车停顿期间,执意下车给不远处的狼群抛食,导致狼群围攻,不幸身亡。死者及其衣物均被撕裂,目前身份仍无法确认。望市民能引以为戒,在游览时遵从导游的劝戒。

沃弗抓起外套,也顾不得嘴边的牛奶,把门重重地摔上,就跑到了街上。一股恐慌在冷风里慢慢退却,这才让人平静下来。沃弗突然记不起自己为什么要跑出来,只不过一则无关痛痒的新闻竟会让自己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慌乱,而且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沃弗也没想究竟该去哪里,只是随着身体向前移动,脑袋里茫茫一片,好像思想已在一刻钟之前停滞了。

你是,沃弗?”有人在沃弗的肩上拍了一下。

沃弗转过头,看见一个活泼的女孩子站在他面前,“你?对不起,小姐,我……”

我是爱米,琳达的同事。我是S医院的实习医生,刚来不久,但我们见过啦,你忘记了吗?琳达姐是我的前辈,她真的很厉害,让我获益非浅呢!”女孩子一开口就好像停不下来。

哦,原来是爱米啊,你好,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你,你住在这附近?”

也不算啦,离这里大概有两站路的距离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全凭感觉。”爱米笑着,眼睛甜美得像一弯新月,“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哦,随便散散步,我家就在附近。”沃弗觉得这个女孩子就像小妹妹一般可爱,相处很轻松很愉快,“请你去喝咖啡吧!小姑娘。”

当然了,一个星期前说不定我还要考虑考虑呢。”爱米已经往前走去,不时回头看看沃弗。

他们在星巴克贴着沿街玻璃的角落里坐下来,要了两杯卡布奇诺。

你也喝卡布奇诺?奇怪哦。”

有规定男人不可以喝卡布奇诺的吗?”

不是,随便问问而已。你喜欢蓝色多一点呢还是红色多一点?”

沃弗觉得爱米有点幼稚,“蓝色。”

那喜欢黄色多一点呢,还是绿色多一点?”

绿色。你问这干嘛?”

那就搞不懂了,书上说喜欢蓝色胜过红色,喜欢黄色胜过绿色的男人很容易花心的。那你这种情况算什么呢?伤脑筋。”

我看你就像在卜卦,预测未来一样。你男朋友该不会是被你这幼稚样吓跑了吧。”沃弗笑着喝了口咖啡,但爱米却收敛了笑容,把头埋下去。

对不起,我无意的。”

爱米把头歪向窗外,在玻璃上结起雾气的地方画了一个圈,忽地回过头,嘴一噘,“没事!我才没那么小气咧。你看,这是预兆,全部都是从书上抄来的。”爱米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本子递给沃弗。沃弗打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很多字:

一下头发习惯将会发生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猫从你的面前跳,代表将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夜晚就寢前,如果看房的四角落,入睡時很可能恶梦

你闭眼,用紅笔画心,如果线与线吻合的,就表示恋爱会成功。

…… ……”

沃弗想自己一定是在昨天临睡前,看过房间的四个角落了;不然就不会做这种荒唐的梦。“你相信这些?你可是医生,这个世界上最现实最讲科学的一类人了。”

工作是工作,兴趣是兴趣。太务实的生活会让我心生厌倦,而且当你真正感到无助的时候,有一种看似虚幻的信仰会让你感到很大的安慰,就不会有太大的压力了。再说了,我可是到现在都还没给人动过刀的。”

其实我看你今天就很有压力,我说得对吗?”爱米突然盯着沃弗。

可是没有黑猫从我面前跳过,也就是说没有不好的事会发生,而且谁敢肯定今天不会有白猫在我面前跳过给我带来好运呢?”沃弗哈哈地笑起来,暗自又不得不承认已经有一点被这些幼稚的咒语所吸引。

爱米是三个月前新进的实习生,由琳达负责带领。比起其他医生,爱米觉得自己和琳达是最熟悉,关系也是最好的。琳达工作很严谨,但指导爱米的时候又很耐心,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爱米是一个刚从T医学院里毕业的新手,初出茅庐,碰到身为学姐、前辈的琳达自然备感亲切,很多话都口无遮拦。有一次,爱米听别人谈起沃弗比琳达还年轻,就趁午休的时间到琳达的办公室里问琳达,这种组合真会产生爱情与幸福吗?

尽管玛格丽特·杜拉斯在她晚年有位年轻的情人,但这是何等伟大的女性才可以拥有与驾驭的情感。琳达沉默着,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爱米自知鲁莽,便不了了之出去了,但沃弗这个名字已经在她的记忆里留存了一个位置。特别是在医院举办的新年派对上遇见沃弗之后,沃弗清秀俊朗的外貌,以及高挑的身材和那张毫不老沉的脸,更是引起爱米对于他们两人之间产生爱情的好奇。

我今天碰到爱米了,就是你医院里那个小丫头,她还挺可爱的。”晚上,沃弗斜躺在沙发上看书,一盏落地灯发出幽幽的光,而琳达正在桌边切橙子。两个人的神情都显得倦怠,周末的时光早就已经融入到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去,似乎不再有激情与新意了。人们对于爱情总是期待着如火的激情,而对于婚姻却只想归于平淡,用一种如水般的安详来走一段很长很长的路。人们有探求,就会有失败,有失败就会有新的发现,有了新的发现,就又回归到另一种探求之中。

爱米?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都在想什么。你知道吗,她还问过我,为什么我们会在一起呢?”琳达很不屑地说,连头也没回,“别人的爱情,她有什么好奇的。真是爱管闲事,不知天高地厚。”

沃弗合上书打量了琳达一番,忽然觉得很陌生,而且不知怎么回事他竟然想起了爱米那张笑着的脸,涌起一种想要保护她不被琳达数落的冲动。“你今天怎么对人这么尖刻,很少听你这么差去评价一个人。”

是吗,大概我累了。”琳达把切好的橙子递给沃弗,“我还要去写一篇报告,很重要。你顾你自己就好了。”说着,琳达走进书房。

电话铃响了,沃弗很自然地伸手去接,是爷爷打来的电话:“工作顺利吗?那个尹世政对你还不错吧,记得要常常回家里看爷爷奶奶,大家都记挂着呢。”

提起工作,沃弗就感到一股沮丧,区区一个银行职员,虽也算得上白领阶层,但终归是替人打工,又会有什么样的远大前程呢?没有自己建立的事业,根本就谈不上顺利或者不顺利。不过大部分时候,一份稳定而且不薄的薪水,还是很让人满意的。

爷爷曾是K银行的高层领导,在战争年代功勋卓越,同样在经济领域也很有建树。尹世政是在爷爷快要退休的几年里调进K银行的,却是最受他关照与器重的晚辈。爷爷相信自己的眼光,尹世政是个人才,有经济头脑,也有领导才干。说起来,尹世政只比沃弗年长约十岁,但资力与气势却很明显地高出一大截。如果说,用望尘莫及来形容沃弗的劣势,当然也不为过。

沃弗一进K银行,就在办公室里谋得了一席之位。但之后的晋升,不是单纯靠人事关系就能办到的。最关键的还是个人实力。尹世政一级级攀升,最后到达行长这个位置,所付出的努力以及所展现的出众才华,都是职员们有目共睹的。没有人还会因为早年沃弗爷爷对他的特别关照,而窃窃私语。他已经是一个公认的形象了。沃弗一进银行的时候,也碰到了同样的窘境。同事们都恭恭敬敬地和他微笑,但没有一点真诚的迹象。

有一天,沃弗在茶水间的门口听见三个女同事在聊天,竟是和他有关。

沃弗看上去文文弱弱,没想到还大有来头。”

是啊,一进门就在办公室,哪像我们要从前台做起。”

听说他爷爷以前是这里的一把手,就连我们尹行长都是他一手提拔的,不得不还他三分面子。哎,你们羡慕不来的。”

还不是像个小孩一样靠着爷爷。我看命就是天注定的,有人生来就福气,等着三个月加一次薪,半年升一级吧。”

哈哈,得了吧,又轮不到我们,走走走,出去了……” 她们走出来的时候,沃弗已经在自己的位置上了。咖啡也顾不得冲了,沉着一张脸,但谁也没发现。

那个时候沃弗还和爷爷住在一起,回到家里又不好说什么,面对爷爷的询问只是一味应付。其实在沃弗的心里,相当不情愿接受爷爷的这种安排,但换一种角度想,没有爷爷,要得到现在的一切就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且结果也未必如愿。

这段时间,沃弗一直沉浸在矛盾痛苦中,有时候他突然有一股很强烈的勇气,迫切地想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实力;有时候他又打不起精神,像是回到现实感到重重压力,让他看不到如果没了爷爷帮助的景象。或许这就是一种天命,有些人因为需要别人的帮助而活着,而另一些人则是为了帮助人而活着。沃弗想到自己应该有一种信仰,那样无谓的思绪就有了归宿。精神上有支柱可以依靠,心也可以更加宁静,不再胡思乱想、不再害怕。后来沃弗不再想这些事,曾经有过的勇气与不安已经在记忆里淡化。他觉得这样按着自己的方式,平平稳稳地生活和工作将是一种幸福。可能在某一分钟里,沃弗想过要靠自己的能力晋升,在事业中前进,但其余的时间里,这个念头早就烟消云散,没有在沃弗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几个月后的一天,照例是工作日,沃弗又在无意间听见了一段关于他的谈话。在洗手间里,两个男职员在窃窃私语。

这个沃弗根本就没有什么野心!”

好像是啊,你看他平时工作懒懒散散,一点都不积极,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都不会主动要求做事。要是像他那样也能升职加薪,那岂不是引起公愤?”

就算是自己人,也帮不了他那样的,一点能力也没,活脱一个没成熟,还靠家里罩着的……”

其实,沃弗就在半掩着门的小间里,门没有完全关上,这让别人以为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这次沃弗没有生气,倒是心平气和地想,这些人何必为一点小事就满心不悦,背后中伤别人。一个真正有气魄的人是决不会这样的。沃弗一下子觉得自己顿悟不少。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是凡夫俗子,有很多欲求,一旦无法满足就归罪于他人或是环境。有谁想过是否是自己的欲求太多,而偏离了自身存在的轨道呢?处世要知退让,万事要留有余地,欲求永无止尽,何苦要自己进退两难,倒不如超然些自由自在地活着。

爷爷的电话很快遏制了沃弗的这种思想。目前K总行几个部门的重要位置空缺,想要底下的分行推荐人才来担任。这个消息由尹世政传递给了沃弗的爷爷。爷爷自然也明白现在的社会已经不像原先那样简单,单凭某个人的几句话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搞定;再大的来头也要自己的人有点能耐,可以胜任、可以顶得住压力。尤其是在一个需要赢利的企业里,这一点显得更加突出。爷爷很清楚尹世政的言下之意,所以他打电话给沃弗,让他好好把握住机会。如果在同等的表现下,他就占据了优势。因此他需要努力,但不需要比别人更大的努力。

沃弗也在想如何去抓住这个机会,要一夜间像变了个人似的吗?原本规规矩矩守着时刻表,现在就要早到晚退;原本事不关己的中庸心态,现在就要深藏不露,算计别人;原本轻轻松松的工作,现在就要无缘无故自己给自己多加份量。这种虚情假意未免也太直接,倘若成功调入总行,倒也脱离是非苦海落得自在,但若是没有成功,那不是把自己的退路也断了,以后的日子岂不是越发不尽如人意了。

沃弗只能先在嘴里应付爷爷,虽是挂了电话,但还是直直地抱着电话机发愣。

你怎么了?”琳达出来的时候看见沃弗呆呆地坐着,什么也不干,“有什么事吗?”

没,也没什么事。”

对了,刚刚是谁打来的电话?”

爷爷。”

哦,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嗯,就是让我们到时候回家看看,没什么。”

那好,我去忙了。你过会儿就早点睡吧,我今天有很多事做,你不用等我了。”

于是,琳达又走进房间,继续她的工作。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沃弗和琳达在家里吃饭,饭是琳达煮的,菜则是从附近饭店里叫外卖送来的。在差不多快要吃完的时候,沃弗把三天前爷爷来电话的主要目的告诉了琳达。三天里,沃弗也曾想过不把这件事告诉琳达,但他左思右想也不知道究竟该怎样解决这件事。而且心里越来越空荡、飘忽不定,整个人开始焦躁不安。

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我看该定的早就定了,还等你犹犹豫豫、举棋不定的?你这个人,怎么说你好呢,大事情都把握不住,难道不想上进?这种事就要自己有魄力,别管人怎么说。”

行了,我是谦虚让你帮我想想,有必要这么贬低我吗?”

你也说了是让我帮你想,你一个大男人做事还不果断,我也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工作。你说,谁可以帮我想呢?你自己的工作都决定不了,你还有没有出息?”

好了好了,我不要再和你争了,你自己吃吧!”沃弗被琳达的这种表现打得措手不及,来不及反应心里就因为自尊受损而怒火中天。他摔下碗筷,倏地站起来。

对,你有事业,你很能干,你做好为人妻子的本分了吗?你看看,菜都是外卖送来的,你为什么不自己做呢?”

凭什么女人就要在家里服侍人,想不到你大男子偏见这么严重。你就会和我计较这些吗,有本事你创出一番事业让我瞧瞧。记住,是不要靠你家里的事业。”琳达抬头盯着沃弗,又委屈又愤怒。

每个人都不同的,你不要强迫别人,我就只能做到这样。我这样就觉得很开心,你乐不乐意不关我的事。你也不要来干涉我。”说着,沃弗把大门重重地关上,到街上去了。

走啊,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你以为我喜欢逼你,阴魂不散?我才没那个闲情!”琳达对着门喊道,也知道沃弗是听不到了。

琳达开始收拾碗筷,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她开始后悔同沃弗这种不懂得体贴,不懂关心她的人结婚。难道真是选择错了吗?女人就应该挑选一个略微年长、懂得人情世故、懂得关怀的丈夫让自己一生幸福才是上策。爱情是什么?根本就不应该是初次相遇的怦然心动。女人很容易就被虚荣的外表所迷惑,而独独忽视了人性:一种掩藏在浮华外表下的心灵相通。女人会因为男人俊朗的容貌而陷入短暂的喜悦,并且把这种喜悦当作自己的爱情。只有在岁月逝去之后,才蓦然发现容颜会老、喜悦会变,而自己已经失去寻找一生真爱的机会。女人也会被男人的金钱与地位吸引,相信一种即将满足的物欲,并且用物欲深深地把自己的精神掩埋,以为一个物质的女人会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只有经过时间流转,才会在自己的皱纹里发现精神的惨白与苍老、糜烂与枯萎,而这时已经失去了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的机会。

琳达是一个很要强的女人,尤其执着渴望在工作中创出一番事业。她从不放弃每一个可以展现自己实力的机会,因此刚过而立之年就差不多成为S医院心脏外科部的响亮牌号了。很多人都夸赞琳达是个女强人,但琳达并不乐意。琳达总是在想男女平等的社会里,为什么强人、能人却要被冠以男人的性别,而女人只能代表柔弱,代表坐享男人劳动果实的权利。琳达有时候很困扰,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吸取了过于激烈的女权主义思想,进而有了一种对男人的不屑。琳达曾经渴望去买一本西蒙·波娃的《第二性》,但有一种惶恐阻碍着她,所以直到现在还没下定决心。

琳达也有自己的压力与烦恼。有一件是一直令她难以释怀。那是在琳达去伦敦进修结束的第二年,医院发生了一起医疗事故,而在这起事故过程中,琳达也在场,并且目睹了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那天上午十点,将要对一名患者做一例心脏修复手术,由心脏外科的李主任主刀,琳达和其他几个医师、护士作为协助。手术进行得不顺利,到了下午一点不得不对患者做第二次麻醉。李医师显得有些慌张,匆匆忙忙地就开始麻醉。

李主任退下台由一位护士擦汗,另几个医师护士赶紧准备用具,这短短的几秒钟里,只有琳达一个人注视着李医师缓缓地将麻醉剂注入患者的体内。当琳达和李医师都发现麻醉剂注入过量时,一切都晚了。李主任已经回到台前开始动刀,容不得她们有任何的解释。李医师借口头晕在手术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慌张地跑了出去,剩下琳达一个人开始惶恐。幸而琳达还没有机会动大的手术,这一次也只算是旁观,没有实质的作用。

手术结束了,结果自然可想而知。由于麻醉过量,病人部分神经受压,局部坏死,陷入一种深度昏迷状态。家属并不真正地知情,只知道这场危险性颇高的手术没有成功。李主任隐约察觉到了原因,但没说,医院也把这一次的事故压了下来。琳达曾在医院进行内部初查的时候想要把真相说出来,但她还是没有勇气。堂堂一个主任动刀竟会发生人为事故,如果这样的言论传给媒体大众,那么S医院的信誉将毁誉一旦。并且李医师是李主任的女儿,即便是作风严谨的主任也会毫不犹豫地徇情。琳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感到极度痛苦,她既不想毁了医院的声誉、毁了自己的前途,又对那个还在昏迷的患者怀着万分的内疚。有一段时间琳达都感到无所适从,像是忽而听到几个护士在窃窃私语,嘲笑自己怯懦的行径;又忽而看见主任比以往更严肃、无奈的眼神。

一个多月之后,事情就平息下去,没有人再提起,只有琳达一个人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除了这件事的阴影,婚姻就是女医师、护士们之间的八卦。算不上阴影,却是实实在在的压力。人们对比琳达年轻四岁的沃弗充满了好奇,一个新进的实习生爱米还曾经冒冒失失地询问琳达,想要探求这类爱情的真相。琳达把她当作是无知懵懂的少女,真爱是什么?是一种缘,可以系住两个人让他们一辈子都不厌倦彼此。

现在,琳达坐在沙发上,抽泣着,结婚以来第一次这么伤心地流泪。她迷惑为什么会有缘尽的一刻,难道两个人曾经的缘只是一根太短的红绳,联结不了洗尽铅华后细水流年的距离,只能无奈散开?琳达回想起以前的时光,和沃弗一起度过的愉快的日子就像在重拾丢弃已久的青春,尽管自己并不老,只是工作让自己费尽心思而忽略青春。其余的日子就像淡而无味的清水,没有泉水的清冽与甘甜,只有缓慢流淌中的枯燥与乏味,每天都惯例似地照顾一个成了年的大孩子,饮食起居,就像打理家务的保姆。

我应该是厌倦了。”琳达对自己说。

沃弗走到大街上,感到无处可去。天还是冷得让人瑟瑟发抖,夜里一片漆黑,只有拐角的亮光,在向这里的人揭示另一个灯火通明的世界。沃弗想到了爱米,几天前见面的时候她曾经给过自己的地址。不如找她打发一点时间,于是沃弗往黑夜深处走去。

爱米,很抱歉这么晚还要来打扰你。”

爱米打开门,看见一张受了冷风吹拂、疲惫的脸,“七点钟也算晚?快进来吧。”

爱米住的是一间单身公寓,30多平米,很小,用一些摆设来隔开睡觉与吃饭会客的地方,整个套间的格调由白色点缀着淡雅的绿色。桌子上还盛开着一大束带有点点粉色的百合花。

你的家布置得很温馨,有一种,嗯,说不清但可以感觉的味道。”沃弗舒展了一下,陷进软软的沙发里。爱米给他冲了一杯咖啡,于是浓郁的清香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沃弗给爱米说了很多事,包括发生在几分钟以前、他与琳达之间的一场争吵。沃弗竭力地想要他的听众明白自己的无奈与不幸,仿佛世界上就只剩下一个无辜者。

爱米注视着沃弗,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她发现了这个男人的软弱。“其实你的内心很脆弱,所以渴望更多的扶持,而且不愿意看见你所依赖的人背弃你。”

沃弗有点诧异的盯着爱米,爱米忽然很开心地笑出声,然后又说:“我说对了吗?事实上我自己就像这样的人,太多愁善感,但也很容易改变自己的心情,一下子愉快起来。”

是吗?琳达从来没和我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她经常都是忙碌而严肃的,我一直看到的就是这样。”

成熟独立是另一种风韵,你们男人别老是想着女人向你们撒娇。”

可是你会啊,看看,像个小孩一样。”

很愉快地,时间就过了三个钟点,沃弗起身离开了。能够认识爱米这样的女孩的确舒适没有压力,在回家的路上沃弗这么想着。

又是一个周末,沃弗独自一人外出。他和琳达之间已经保持了很长一段冰冷与沉默的时间。琳达忙着她的手术,沃弗除了工作似乎找到另一件值得关心的事,两个人好象都忙得没有时间理会彼此。沃弗到了附近的书店,翻一些关于星座的书。沃弗从不会沉迷于这些虚幻的东西,但那一晚爱米说射手座的男人很有理想主义色彩,就这样沃弗有了一点好奇。

沃弗发现了一本很详细的星座书,配合出生的时间地点可以得出更多的信息。书上说当太阳位于射手座这一时期出生的人喜欢自由、喜欢冒险、喜欢体验。而配合上具体的时间又会多出很多特性,比如,喜欢发表自己的意见,并且好与人争论,反对任何形式的压制。沃弗忽然觉得这也未必不可相信,细想一下,很多特性都和自己有点相似。沃弗接着看,书上说好整以暇是对生活品质的要求,而且不会浪费时间在小事物和细节上,觉得那样太麻烦,生活品质会变得不好。是吗,沃弗觉得很可笑,既不全信,也没不信。他觉得现在不难理解为什么爱米喜欢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的确很吸引人。快要离开的时候,沃弗又翻到一页,上面说自己可能会有天份无法被发现、被赏识,才被人重视的倾向。如果真是这样,岂不是很可悲。沃弗这样想,但看看自己确实又有点影子。

沃弗不自在地走出了书店,回到家,琳达正关在书房里完成论文。于是,只能沉沉闷闷地打发一个下午的时间。

一个月之后,爷爷打来电话,语气严厉。

你怎么没有去争取那个名额?不是我不帮你,凡事也要你自己着心。你大了,以后的事都要自己处理的。”

对不起,爷爷,其实我也做过努力了,只不过我觉得自己不行。”

哎,算了,就这样吧。”爷爷挂断了电话,留下沃弗一人望着窗外。琳达在两天前搭上飞往L.A.的班机,去参加一个为期50天的课程。其实这类课程琳达没有必要参加,但听爱米说那是琳达拼命争取的。每个人都想要逃避,这种本能在困难面前更加突显出来。

沃弗想起自己的梦魇,如今那只狼一般的狗正纠缠着他。他觉得自己明明可以选择,但是身体却凝滞了,无法动弹。他渴望挣脱纠结,但梦魇还没有结束。

 

发表于20031月《广州文艺》

(获2003年,浙江大学第五届“新叶·广发”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