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玉
寒假终于来临,彩凤给家里的爸妈打了个电话,说迟几天回去。自己最要好的同学家的餐馆刚好缺个服务员,自己想去工作一段,整好可以赚一些钱,她还可以住同学家里。这样也就省了住宿费。有住的地方,而且还能赚钱,彩凤爸爸张福心里很高兴,妈妈王静也为女儿的成长感到欣慰。妹妹彩玲就在家里的日历上一笔一笔写着“正”字,一天一天数着姐姐还有几天可以回来。
过年的气息在山村里越来越浓了。邻居家廖婶子已经开始往门上贴对联了。彩铃写了6个“正”字,第7个“正”字刚刚写了一笔“一”,姐姐的电话就打到了家里来。电话里彩凤说后天就可以回家了。张福想着女儿快回来了,就背个背篓想到山里捡些干枯的树枝回来当柴烧,烧柴火做出来的饭和家里煤气罐上煮出来的东西味道截然不同。女儿彩凤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回过家,自己和媳妇王静特别思念她。
山里落叶松光秃秃的只剩下一些树杈,细密的松针铺满了山梁,张福捡到了好多粗树枝。他正准备背起背篓回家的时候,忽然看见前方不太远的松树林里扑愣愣的一阵响动。张福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他看见了一只五颜六色的山鸡,和一只棕色的山鸡,正在树间打闹。这是野鸡啊!这山里竟然又出现了野鸡!张福只记得小的时候在这山里见到过野鸡和野兔,几十年过去,山边的好多地都被开垦了出来,被农户种上了高粱和小米,哪里还有野鸡的影子呢?
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张福把装到背篓里的短树枝又轻轻地倒了出来,他想抓住这两只野鸡,哪怕抓住一只也好,无论公母。过年了,想买野味还买不到呢!大好机会就在眼前了,还能白白浪费不成?他用右手拎着背篓,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那两只野鸡。野鸡夫妇不知道因为什么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这会儿正打的热闹,哪里顾得上旁边有人过来要图谋不轨呢?
张福蹲下身子,把背篓举到头顶,准备随时把背篓当铅球一样投出去,小时候没少用竹筐逮麻雀,多年的功夫仍然了如指掌。他觉得逮住两只野鸡肯定没多大问题,最差也能逮住一只。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只鸡,随时准备出击。两只鸡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有人来,还在打个不停。张福看准时机,两只扬起的胳膊嗖地扔出背篓,一只鸡扑愣愣地飞走了。看来自己是逮住了一只,张福跑步上前去看,一只灰色的野鸡正在倒扣着的背篓里挣扎,鸡冠被背篓边沿的竹篾子打破了,正流着血。张福抓起母野鸡的两只爪子,在右边裤兜里拿出早晨出家门前备好用来捆扎树枝的绳子,将野鸡的两条细腿捆了起来。张福稍微捡拾了一些粗壮的枯树枝,装进背篓,赶紧往山下走去。
张福心想女儿彩凤后天就回家过年了,这只野鸡整好可以做一个炖鸡肉,家里原本打算杀一只老母鸡的,看来也可以省了。何况这几天小女儿彩玲正与自己和老婆闹着别扭。彩玲不同意父母杀家里9只鸡里的任何一只鸡。那些鸡都是彩铃来负责喂养的,彩铃给每一只鸡都起了名字。
张福一边往山下走,一边想着那9只鸡,有了这只野鸡,彩玲就不会和爸妈怄气了,他想起了昨天早晨三个人之间的那段话。
老婆在厨房里切土豆,张福自己坐在小板凳上添柴烧水,锅里正热着腊月里早就蒸好的馒头和年糕。
“凤她爸,凤过两天就回来了,咱杀只鸡过年吧,今年猪肉贵,咱不是把猪肉都卖了吗?就留下的那点下水,根本就吃不了几天。把最近好几天才下一个蛋的六饼杀了吧,你瞧那只鸡天天跟着抢食,可是蛋却下不了几个。”王静边切着土豆,边聊着天,还不时回头看看灶下烧火的张福。
“你看着点儿菜刀,别切了手,大过年的不吉利。”张福也时不时地回过头去看老婆。
“你俩说啥?要杀我养的鸡?要杀六饼?她咋惹着你们俩了?啊?!” 正在水槽子边刷牙的老二彩玲扔下刷牙缸子,就跑了过来,嘴角一大堆牙膏的白沫子正此起彼伏地冒着泡泡。
“别说不咋下蛋的六饼,就是老大红中你们也不能杀。我最先养的红中,她还好好的下蛋呢,六饼比她小了两个月,再说了,就是六饼一个蛋也不再下了,你们也不能杀她,不能!杀她就是杀我!”十一岁的彩玲红着脸,对着一站一坐的老妈老爸一顿呛。
张福和王静都被二女儿的气势吓到了。这丫头长这么大,头回看她这样歇斯底里的发脾气。张福和王静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的说:“好好好,不杀,不杀你的六饼,这行了吧?小祖宗!”
彩玲仍然气哄哄的,看一眼爸爸,再看一眼妈妈,一个还是在烧火,一个还是在切土豆。但是他俩总算不再提杀鸡的事情了。
“六饼,呵呵,红中,呵呵。”张福一边继续走,一边想家里那9只鸡,每只鸡都有个好听的名字,不过这些名字都来自于麻将牌。去年春天王静带着彩玲到县城的农贸市场买东西的时候,10岁的彩玲看见卖小鸡雏的摊位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她肉乎乎的小手摸摸这只,摸摸那只。彩玲央求妈妈买几只鸡雏,就全当是自己的玩偶。
“家里有两头猪,咱猫啊狗啊鸭啊鹅啊都没有养,不就是因为我跟你爸没功夫管它们吗?要是养鸡,那你就得负责喂养它们,行不行?”王静被二女儿彩玲磨的心活络了起来,但是她也想给彩玲约法三章,既然买,那就得负起责任来喂,不能给自己额外平添几个小祖宗,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小祖宗了。王静一直管老大彩凤和老二彩玲叫小祖宗,只是因为两个孩子在幼年的时候都相当难带。好不容易带大她俩,哪里再有功夫养几只鸡呢?
母女两个带着7只小鸡雏回到家的时候,张福正和几个邻居在堂屋里打麻将,屋子里乌烟瘴气,一个漆好茶水的暖瓶在桌子边上士兵一样给这四个人望风。彩玲看见了爸爸面前的麻将牌,三个红中,三个六饼,还有一连串的几个条子万子,她就有了主意,给刚买回来的7只小鸡各个起了一个麻将牌的名字。刚出生日子不多的小鸡雏,个个黄色的绒毛,像一个一个小圆球一样,煞是可爱。彩玲仔细观察这些小鸡,看看它们彼此都有些什么不同。除了她,爸爸妈妈还真难以分清哪个是红中,哪个是三万。
过了几天,爸爸张福和邻居三个叔叔在家里堂屋打麻将,几只小鸡雏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邻居家的王叔站起身子打算把烟蒂扔到灶坑,结果一抬脚,刚好踩到一个叫做四条的小鸡身上,那小鸡雏顿时就没了命。放学回来的彩玲回来后发现少了一只鸡雏,哭天抹泪的,一个晚上都没有睡觉。再也不敢把鸡雏放进堂屋里去。直到王静说咱明天再去集上买几只鸡雏就是了,小姑娘彩玲才算终于睡去。
在下一个大集的时候,王静和彩玲又买回来3只鸡雏。这下子彩玲就有了9只鸡雏。
张福穿过国道,顺着村里的水泥路下去,很快就会走到家里。今年过年算是有福气了,有了一只从来没有预想得到的野鸡,家里的两头年猪又卖了不少钱,这年景,这日子,该有多好啊!张福越想越兴奋,竟然不由自主地哼起歌来。
“幸福的花儿竞相开放,比翼的鸟儿展翅飞翔……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哼着歌的张福很快就到了家。人还没进门,声音先进了大铁门。
“玲她妈,玲,过来看看我带啥回来了!”张福喊了起来。张福除了几年前在自家的地里逮住一只野兔外,家里从来没抓过野鸡。那只被逮住的野兔也让他直接拿街里集市上卖了。两个丫头当时好像在上学,谁也没看见自己逮住的那只野兔。这回让丫头长长见识,看看野鸡啥样,再尝尝野鸡肉啥样。没尝过的野味儿一定非常好吃,肯定比小时候自己烧烤的麻雀肉要香很多。
王静在屋子里给老大彩凤织毛衣,就差袖口了,老大后天回来的时候一定可以穿上自己给织好的粉色的毛衣,老二彩玲的红色毛衣已经织好了,过年了老二就是本命年,红色的毛衣红红火火的,正好适合她。听到张福这么一喊,钢针差点戳到手心,王静扔下毛衣走出门来。正在写寒假作业的彩玲没有听见爸爸的喊声。
那只被逮住的野鸡努力地挣扎着,想挣脱张福的手掌。张福把绳子拴到家里那棵枣树上,枣树下边不远的地方就是家里那9只鸡的鸡窝。9只鸡这个时候也兴奋了起来,不知道是看见家里的两个主人出来了,还是看见了那只炸着翅膀想努力飞走的正闹腾着的同类。鸡窝里一阵喧哗,那只叫六饼的母鸡突然咯咯地叫了起来。
棉门帘一挑,屋子里彩玲慌里慌张地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喊:“别抓我的六饼!你们要干什么?!”自打前几天爸爸妈妈说要杀鸡过年,彩玲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尤其是听见六饼叫唤的话,她就更加紧张起来。不论红中,三万,还是六饼等那些鸡,都是自己的伙伴,一个也不能少!
“闺女你看,你爸给你抓回来一只野鸡!”王静用手指着枣树根上拴着的绳子。
彩玲顺着妈妈的手指看去,一只灰色的像自己养的母鸡又不是十分像的一个小家伙在树上拴着,正闹腾着,不时的做往天上飞的动作,无奈被绳子捆住腿,飞一下,绳子抻一下,然后那鸡又不得不降落到地上,红色的鸡冠子上还淌着血。浑身的羽毛都张开着,看上去像疯了一样。
“你们要干啥?要杀它吗?”彩玲一手指着那只愤怒的野鸡,一手还拎着一个田字格本子,那本子上她正写着老师留的作文题目《我最喜欢的动物》,她刚刚写了自己最喜欢家里养的9只母鸡,还没有来得及介绍那些麻将牌母鸡的名字,就被六饼的叫声给招了出来。
“丫头,你不让我们杀六饼,也不让我们杀那些个条子万子,你爸抓了只野鸡,这下总行了吧?等你姐后天回来,咱就杀它,行不行?”王静跟女儿彩玲讲着道理。张福已经钻进柴房去安置那些最近捡回来的木柴了。
“不行,野鸡也是鸡!野鸡就该在野外,她的家不在咱们家的院坝里,她的家在山上。你们不能动它!”彩玲冷着脸,对着母亲吼。
“我去给它找云南白药粉,它的鸡冠子正流血呢,你们都没看见?”彩玲气哼哼地一掀棉门帘进屋去了。张福在柴房里也听到了女儿的叫喊,但是这次他没有吱声。他想不能再跟这个小祖宗吵架,等老大回来,偷偷摸摸地一杀,那时候老二也就没辙了。不就是一只野鸡吗?杀了何妨?野花都比家花香,那野味儿也一定比家养的母鸡肉更好吃。那年那只野兔子家里人都没有机会品尝过。如今日子好了,杀只野鸡还犯法了不成?
“媳妇,你过来。”张福对着傻呆呆站在枣树边上的老婆王静一招手。王静也走进柴房。张福就把自己心里的主意跟老婆说了一遍。王静也点头称是。都逮回来的野鸡了,还能放了不成?放了也是会叫别人抓去,这村子里离山上挺远,它不等跑出村去,就会变成别人碗里的野鸡鸡肉块儿。两个人悄悄地想好了主意,后天早上起个早,不等彩玲睡醒,就把这只好不容逮住的野鸡宰了,和秋天自己采的蘑菇一起做成蘑菇炖鸡肉,那得多美!
彩玲拿着云南白药的小药瓶从屋子里走出来,她径直朝那只野鸡走去。那只鸡见有人近前来,更是惊慌失措,使劲儿地一蹦,没成想方向选择错误,竟然一头撞到枣树上,这回不但是鸡冠子又撞破一大块,连眼睛都差点撞破。更多的血流了出来。彩玲蹲下身子,打开小药瓶的盖子,嘴里叨咕着:“幺鸡,别怕,我给你上点药,上了药就好了啊。你忍着点。”
张福悄悄地走到旁边,他不敢大声喧哗,怕吓到女儿,也怕吓到那只刚刚有些蔫头耷脑的野鸡。可能是自己撞疼了头颅,那只鸡明显的比之前安静了许多。彩玲说的话,张福都听见了。他也听见了女儿管这只野鸡叫幺鸡。幺鸡,就那只绿色的小鸟,经常在麻将桌上被人们抚摸来抚摸去,也经常被麻将迷们扔来摔去,那是四只鸡一样的一点都不知道反抗的鸟。自己逮住的这只野鸡竟然被女儿起了这么个响当当的名字。张福忍不住笑了笑,然后又摇摇头。
“你在笑啥?”彩玲还是听见了爸爸的笑声。
“小孩儿的耳朵就是好使,这你都能听见?”王静也走了过来,俩人一起看一个蹲着的孩子,一只蔫巴的野鸡。
“我在笑你起的名字幺鸡。”张福一边回答着,一边开始卷着袖子,王静活好了一盆面,正等着张福去揉面。
“它是我今年最后一只鸡,就是最小的,幺就是最小的意思,叫幺鸡有啥不对吗?再说它也是麻将牌里的一个不是?等我长大了,我养136只鸡,跟你的麻将牌数一样!”彩玲说完接着回过头去看看幺鸡的鸡冠子,鸡冠子上扑了厚厚一层药粉,那个原来满满的一小瓶药都差不多光了,王静心里很心疼,一瓶药好几块钱呢。
“你留着点药末,我都舍不得用,你倒是都给这只野鸡用上了。涂药粉有啥用,它最后还不是要成一锅肉?我都拿出蘑菇准备……”王静话还没说完,张福赶紧一抻老婆的袖子,另一只手在自己嘴边比划了一下,王静一下子想起来两人之前商量的大早晨背着彩玲要杀野鸡的事情。
彩玲都读到4年级了,什么都懂。蹲着观察幺鸡的她还是觉出了爸爸妈妈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她腾地站了起来。左手插着兜,右手抬了起来,而且抬很高,一板一眼地说:“今天,张同学,王同学,我—小张老师在这里警告你俩,你们不能杀我的幺鸡,听见没有?它是我的!现在是我的! 等它的伤养好了,我就把它放回山上去!野鸡是生活在森林里的,不是生来让你抓住炖肉吃的! 如果你们要再有把它杀了吃肉的念头,我就,我就,我就杀了我自己,我是一只小老鼠,叫你们随便炖!”彩玲扔下这些恶狠狠的话,头也没抬,回屋子里写作业去了。那只野鸡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新主人的话,竟然挨着枣树趴卧下来。它没了声音,鸡窝里的那9只鸡也跟着没了声音。
张福和王静互相看了一眼,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王静忽然想起那盆发好的面,“当家的,快点进屋子揉面了。小祖宗咱得罪不起,我看呢,后天你去城里接彩凤的时候,顺便买一只杀好的鸡算了。家里这几只鸡啊,都给玲丫头留着,啥时候她玩腻了,咱再说吧。孩子有一颗菩萨心肠也是好事是吧!”
“也许,那只野鸡我可能不该逮住而且还带回家来,等它养好了伤,还是放回山上吧。孩子说的也对,野鸡是属于荒野的。它本不属于咱。”张福摆弄着自己的衣袖,把已经卷好的袖子又都放了下来,最后又重新卷上。
“而且麻将也不能当着孩子面再多玩儿了,她都知道麻将牌有136张了!”王静说。
王静读过高中,算是村里比较有文化的人。她很快就意识到丈夫和自己的行为是有多么自私和阴暗。 王静抬脚奔屋子里走去。剩下丈夫张福站在原地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我今天早上怎么鬼迷心窍地把它逮回家来呢?幸亏是只逮住了一只。这要是两只都逮住,二丫头还不得把我吃了?”张福像是跟王静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给自己听。
此时王静的前脚都已经迈进了屋子,她想跟女儿彩玲先道个歉。她想对女儿说现在幺鸡属于彩玲,过几天幺鸡就属于大自然,未来幺鸡和它的同伴们会永远属于荒野上那一片落叶松林,而那片落叶松林里的所有的自己曾经看见的,还有那些自己从来没看见的动物们其实都只属于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对动物们来说,比圈养在农人的家里更加精彩。”彩玲在自己的作文结尾处写下这样一句话。
2020年发表于《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