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百合

                                  尔  雅

 

(一)

西方传说中,夏娃和亚当受到蛇的诱惑吃下禁果,因而被逐出伊甸园。夏娃悔恨之余不禁流下悲伤的泪珠,泪水落地后即化成洁白芬芳的百合花。百合花象征着凄美的爱情。

东方人则视百合为吉祥之花,具有百年好合之含意。白百合之雪白象征着感情的无暇无疵,天长地久,相伴一生。

水月的外婆爱花。她家二楼阳台与防护栏上总是摆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花盆,那是外婆在买菜途中买的花,奇怪的是,原本新鲜漂亮的花草被外婆买回来养不了多久,就都成了枯枝败叶。那些裸露的盆盆罐罐,令她家的“花圃”不仅不爽心悦目反而凌乱不堪有碍观瞻。这成了水月学生时期,每次假期回去打扫清洁时与外婆的“斗争”:水月悄悄把那些花盆扔掉,又被外婆一一捡拾回来,而外婆则继续买花种花,继续种出一堆残花。困惑之余令水月想到“闭月羞花”,可能确是在外婆这朵祖母级花儿面前,花们都自惭形秽地羞愧而亡?

只有一种花例外,那就是香水百合。外婆仿佛与这花天生有缘,家里瓶插的香水百合。永远新鲜欲滴香气袭人。

这个阴冷的冬天,冬至以后,照顾外婆的李姨就不让外婆下床了,说这样才不易感冒。每天清早,她用热毛巾为外婆洗脸擦手,为她穿上毛衣外套,把枕头立起来,96岁高龄的外婆就半躺在床上,暖暖地裹在被子里数她的佛珠了。通常,喂外婆吃完早餐,擦灰拖地打扫完简单的卫生后,李姨就放心地提着蓝子外出买菜了。

可是今天,李姨有点恍惚,昨夜没睡好。她忆起昨晚的月出奇的亮,风出奇的大,虽关闭了窗户,但风吹得窗外银杏树晃动不已,树枝不时拍打窗棂砰啪作响,真可谓:月白风高,树影在地。

李姨忙了一天,晚上总是睡眠不错,半夜只需起来一次,侍候外婆起夜或让外婆喝点水,这已成了习惯。可是昨天半夜,李姨似醒非醒中,见一老先生立在外婆床前,随即他弓下腰,好像在细细端祥外婆,又似在对外婆耳语。李姨努力想睁开眼,可就是睁不开,仿佛依稀中,老先生须发皆白,头顶有点秃,但长髯飘飘,仙风道骨。

待下半夜李姨醒来,只当自己做了个梦,也不再想它,依然侍候外婆起夜等一应事宜。才从睡眠中起来迷糊着的外婆咕哝着说:“他来接我呢,怕是我的时候到了。”李姨心下一惊,忙问“您说啥?谁来接您?”“老先生啊,看来他还是放不下我的。”外婆答。李姨下意识四顾,屋内洒了一层银辉,屋外干枯的银杏树枝晃动,划出鬼魅般的阴影和声响,令人毛骨悚然。

原本紧闭的窗户,开了一小缝隙,而外婆床头的那瓶香水百合,却移到了窗外。

外婆深知这花儿的娇贵与脾性,每天傍晚,外婆都要让李姨把香水百合摆到窗台外吸吸潮气,让香水百合承接晨昏天地交合的灵气后,再拿回放在床头,因为外婆已习惯了在这花香中入睡。可昨晚李姨压跟儿就忘了把花摆出去。

此时窗外的百合,在银月下的风中摇拽有如婀娜多姿的佳人,清新脱俗香气袭人,多变的风貌如梦似幻,含情之模样若人怜爱。

李姨知道,外婆孤身一人,由远在国外的外孙女水月赡养,水月每年回来一两次,看望外婆,安排好外婆的生活及照顾一应事宜。李姨心知肚明,水月是完全信赖她的,把外婆的一切都交托给她。因为她并不是保姆市场请来不知根底的保姆,李姨的母亲曾是外婆家的奶妈,把水月的母亲---周家大小姐一手带大。待李姨出生时,李姨父母已是人到中年,贫穷酗酒的父亲是一家人的恶梦,对妻子及孩子们常常打骂。

当周家大小姐看到身上青紫的小女孩,常常忍不住落下泪来,大小姐在城里读了书,对人人平等的新思潮有了一定的了解,加之生性宽厚善良。大小姐就忍不住去找那打人的人评理,没喝酒时的“恶霸”见到东家大小姐倒是懦弱得像一团棉花,头点得像鸡公啄米。大小姐又找来木梳和蓖子,为小女孩梳那纠结的头发,用蓖子为她蓖头上的虱子卵,扎上小辫结上两根蝴蝶结。大小姐把她转过身,为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说她是个清秀好看的小姑娘呢。那是小女孩时的她最快乐的时候,那种温暖的感觉跟随了她一生。李姨又叹息:那么善良那么美丽的大小姐,却应了红颜薄命!那是大小姐离开老家若干年后的事了,其中的故事其中的蹊跷她确是不知的。

外婆虽已高龄,但皮肤依然白皙,面貌依然端庄,真应了:美人迟暮也是美的。李姨从父母闲谈中隐约得知,作为当年周家少奶奶的外婆不仅是小镇且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美人。据说待字闺中时,媒人踏破了门坎,可小姐是颇有主见并早已心有所属。

少奶奶娘家,母亲是裹了粽子样尖尖脚贤惠的家庭主妇,一生尊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祖训,精于女工与家务,但头脑却也并不死板僵化,当女儿还是小女孩时,把白天裹起来的脚晚上又偷偷放掉的时候,她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只是婆婆督促得紧,说女子若没有一双裹得漂亮的三寸金莲今后是嫁不到好人家的。结果,长大后少奶奶的脚既不像尖尖脚又不像解放脚。不过那时西风渐进,人们已不以小脚为美,女子们也已不缠足了。

少奶奶父亲姓白,是小镇受人尊敬的私塾先生。但基于古训,女孩子并不能堂而皇之地进到课堂读书,当教室里传来男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时,她正在跟母亲学女工及刺绣呢,通常女孩子们绣的不是鸳鸯就是蝴蝶,可她最喜欢绣百合花且绣得最好。她出生那年的那个季节,她家院里的一院百合正开得洁白妖娆芬芳四溢,白先生就为女儿取名:白合(取百合谐音),又因她生来爱笑,且笑靥如花,小名就叫了:花儿。下学后的父亲常抱了天资聪慧的小花儿在膝上,玩耍似的教她一些四书五经及诗词歌赋,天长日久,耳濡目染,花儿也能略通文墨了;闲时,父亲也带着她去茶园看戏,诸如《嫦娥奔月》《花木蘭》《梁山伯与祝英台》等等,回到家,小花儿就在院里的百合丛中,翘着个兰花指咿咿呀呀莲步轻移地模仿着玩,倒颇有几分神似。

待字闺中,花儿心仪的并不是镇西头富甲一方的祝家大公子,也不是镇东头三天两头叫媒人来说破了嘴,从城里读书回来风流倜傥的胡二公子。而是被父亲常挂在口中的的得意门生---周家大公子。

周家在镇上开糖坊,虽不算首富,但也家道殷实。最主要的是周家公子读书读得好,从小深受私塾先生厚爱,在先生家出出进进,俩人小时混熟的,只是随着年龄渐长,倒显了生份。她越发出落得水灵漂亮,而他青年才俊却为人踏实本份。俩人见面常常话没说上两句,倒彼此先红了脸。

小镇位于内江地区,内江又名“甜城”,以出产蔗糖闻名。清代至民国年间,内江历史上的制糖业十分兴旺,那一带产糖量曾占全川七成。那时沱江两岸农村,以种植甘蔗为主,漫山遍野是一片片犹如绿色海洋的甘蔗林,每当山风吹来,蔗林似绿色波浪翻滚。由于生产蔗糖的原料甘蔗来源很充足,所以有 “三里一糖坊,五里一漏棚”繁荣景象存在。当时采取的是糖坊、漏棚土法制糖。

周家世代开糖坊,到这一代,口碑更好生意更加红火。不仅城里置业,乡下也置地。只因周老板吃苦耐劳,凡事亲力亲为不敢懈怠。既要管理糖坊生意又要管理乡下田地收成。还不时要乘船顺江而上或下,把产品销往外地。

老板娘则要负责这大家族繁杂的家庭事务及侍奉公婆等。这时的周老板就特别想要儿子子承父业,把他肩上担子一点点接过去。可是儿子人小主意大,他志并不在糖坊,而是考取了省城华西医科大学。这光宗耀祖的喜事,引得亲朋好友,十里八乡的人都来道贺,周老板嘴上挂了笑也不能说啥。只是儿子指望不上了,却指望娶进一门精明能干的儿媳妇,帮忙料理家中及糖坊各种事务。

媒人上门,一说即合。16岁的花儿就成为了周家少奶奶。

新婚之夜,宾客们闹完洞房离去,寂静新房里,红烛发出细微噼啪声。医学院学生的新郎注视着搭红盖头,身穿大红龙凤婚衣,双手交叠,略露一双绣花鞋,微側着身端正坐在床沿的新娘。这时,他的视线被床沿的床裙吸引:漆黑绫罗制成的床裙熠熠生辉,最奇妙的是黑绫罗上竟开出花来,纯白丝线与银色丝线交混绣出的百合花,闪着月似的姣洁光芒。他看得呆了,随着视线游移,他看到花朵旁绣出一行稚拙的小字:百年好合。

外婆记得,那个夜晚的他充满激情。他告诉她,要接她去省城读书,读护士专业。“在省城,要有属于我俩的西医诊所,属于我俩的温馨之家,我会送给你新鲜的香水百合,让家里充满百合花的芬芳。”他拥着她温情脉脉地憧憬未来。说她就是他美丽娇嫩的香水百合,随即在花儿耳边吟起诗来:

“被翻红绫浪/卧拥一花香/陌上无缘客/知音日月长”

             

医学院学生的新郎,新婚7天后就离开新娘,去到省城继续学业。他没忘记对妻子的许诺,真的着手为她申请办理读书事宜。可不久花儿发觉自己有孕了,她又忧又喜,喜的是公公婆婆都欢喜着抱孙子,周家后继有人了;忧的是读书之事只好搁置下来。

(二)

不能去省城读书,少奶奶就专心帮助管理家务及糖坊的生意事宜,冰雪聪明刚柔并济的少奶奶不久就赢得全家上下主仆一致的好口碑,并表现出经营管理上独特的能力。

她常进到作坊去看师傅伙计们作工并话家常。糖坊的设施为碾棚、糖灶。俗称八角亭的碾棚,八拄式拱顶,屋顶为八分水的“伞”状形的“尖棚棚”,高约10米余,环“伞”边的周长达25米左右,四周由十六根石柱子支撑着,这样的尖棚式 “八角亭”是当年“糖房”的标志性建筑。熬糖灶为一串连八、九口大小锅的大灶。   

压榨甘蔗的全部设备都安装在 “八角亭”内。用牛拉动立式石辊并列转动压蔗取汁。 “八角亭”的榨糖设备分为四个部分:一是牛拉动力;二是传动装置;三是转动石辊榨取蔗汁;四是蔗汁归纳收集。

八角亭正中设天罗盘、地罗盘,装上一对竖立的大石辊。大石辊相向转动,是用三四头牛来拉动的。甘蔗即从转动的大石辊的缝中压榨出蔗汁。蔗汁从地罗盘下的暗沟流向设在八角亭旁的石缸内过滤和加石灰沉淀,然后取汁熬煮。  

少奶奶花儿一来,小伙计的动作都要灵利几分。少奶奶不仅人长得好,身材匀称皮肤白皙穿着得体,性情也温柔随和,不扭捏作态摆小姐架子。偶有小伙计不慎做错了事或大师傅火侯拿捏不当熬坏了糖(这是很大损失呢),少奶奶不仅不责难反而安慰,帮助在老板处敷衍:说人家不小心做坏了事心里已经很难过了。让人觉得首先对不住的是少奶奶。

周家乡下田产的佃农来镇上赶集,给东家带来一点田里的土特产,少奶奶总是留饭留宿,当他们亲戚对待。但少奶奶也自有她的原则与精明强干,若遇乡下懒汉泼皮,别人都难以摆平之事,少奶奶出面,对方自然偃旗息鼓了几分。

公婆看到儿媳如此聪明能干明事理,心中十分慰藉。几年下来,周老板已渐从糖坊脱身出来交给儿媳打理,自己更多乘船外出扩展销售;婆婆则专心侍佛;佣人奶妈都是多年用惯了的。一家人日子安稳其乐融融。

唯有夜阑人静,剩下独自黯然神伤人,这就是周家少奶奶花儿。

丈夫在外面早就有了人,是二房。二房为他生了儿子。

开初她哭过闹过,要找了去。公婆爱怜她,说即使不要儿子也要她做闺女,且这一大家子怎么离得了她?周家只认她是唯一的儿媳,那个女人休想跨进周家大门半步。娘家父母也劝解说世风如此,有三妻四妾的男人多的是,这也是做女人的宿命与苦命。可怜她精明能干心高气傲的女人,也摆脱不了如此的命运。

渐渐长大的儿子更是为母亲难过,不知从哪道听途说便有了很重的心思:认为是自己耽误了母亲,致使当初母亲没能去省城读书,才导致父亲在外面纳妾。说自己一定要为母亲争气,最终让爸爸明白:不管他在外面有多少儿子,自己才是他最好最出色的儿子!

她拥着儿子,擦去他小脸上的泪痕,告诉他:傻儿子,你才是妈妈最重要的。是妈妈的金不换!如果从头再来,妈妈还是选择要你。

儿子是全家的心头肉,更是爷爷的骄傲。从小他就聪明好学懂事,假期他常跟了爷爷乘船外出做销售,一是爷爷喜欢有他做伴,二是也让他看看外面的世界长长见识。

前些日子,天热得诡异,像发了狂,太阳刚出来,地上已着了火,许多细微的尘埃低低的浮在空中,使人热得憋气,竟没一丝风。糖坊里的工人都光了膀子,汗顺着脊背不断流,熬糖的大师傅更是热得满身通红。花儿吩咐厨房每天熬几大桶解暑的酸梅汤,又叫人挑来好几担解渴的西瓜。知了在枝头发着令人烦躁的叫声,像在为烈日呐喊助威。而暴雨说来就来了,狂风卷着骤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往门框窗棂上抽打,倾盆大雨从房檐上流下,在地面上汇集成一条条小溪,整个天地都处在雨水之中,天阴得瘆人像要塌下来。

少奶奶心里毛毛躁躁的总是不落实,爷孙俩人外出月余,既没回转又没只言片语捎回。

一个风雨交加之夜,急促敲门声夹杂在闪电雷鸣中。少奶奶披衣起来,大门哐嘡一声打开,门前站着水鬼似的一个人,全身湿答答的,脸上雨水与泪水交混。他是与周老板一同乘船外出的伙计。回程途中,因上游连日暴雨,沱江发大水。那日天上黑云就像浓浓的墨汁在天边翻转,远处的山巅在翻腾的乌云中依稀难辨。这时,急骤的雨点砸在船上,水花四溅,一阵狂风卷来,船在惊涛骇浪中被打翻,他九死一生逃回报信。面对少奶奶,他立即崩溃,双膝跪地双手在空中乱舞,嘶哑的喊叫撞击着少奶奶的耳膜:船没了,老爷没了,小少爷也没了……

一个响雷在少奶奶头顶砸开,她腿一软,便人事不知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的少奶奶仿佛看见刚学走路时的儿子,头戴白色兔儿帽,身穿大红披风,足蹬虎头鞋,白嫩嫩脸颊上一对小酒窝,亮晶晶大眼睛扑闪扑闪,一逗他就“咯咯咯咯”笑个不停,十足年画上走下来的美娃娃。

妈妈和保姆常带了他在附近街上玩耍,傍晚街边店铺打烊关门了,妈妈故意考他,他却能咿呀说出哪家是糖果店,哪家是包子店,哪家是缝衣铺,哪家是修车铺……他蹒珊着往前走,世界在他眼里满是新奇,他甚至歪歪扭扭小跑起来,妈妈看他兴致勃勃,故意躲在行道树后,他一转头,没见了妈妈,却并不慌张,只是回跑了过来。她现身出来:“妈妈,妈妈”,儿子像捡到宝贝一样,兴高采烈举着双手朝她跑来,她张开双臂拥他入怀,在他小脸上印上深长一吻。这成了母子俩常玩的游戏。

此时她和儿子正玩得高兴,却为何嘈杂得烦恼,仿佛有人故意要把她从与儿子的嘻戏中拽走……

哦,醒来了,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此刻紧握着她的手叫妈妈的是女儿。

医学院学生的他,因学业优秀,毕业之初即被省政府挑中,派到西康省康定县开办医院,任职院长。几年后积累了丰富工作经验,索性辞职,到西康省雨县开起了自己的西医诊所,实现了当年的梦想。

因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工作繁忙等等,周院长并不常回家。一两年回一次,与其说是回家,其实更像做客,家中事务他完全插不上手也无须他插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最多与父母聊聊天。闲来他在糖坊各处逛逛也完全不得要领。家中生意及侍奉公婆等大小事务有大太太花儿操持,他是绝对放心。一双儿女也教导有方,只是与他有些生疏。

他每次回家,都是她的节日或伤心日。现在儿子没了,更成了哀悼日。

她会铺上平时舍不得用,压在箱里的陪嫁物品--那条床裙:百年好合的物证。“漆黑绫罗制成的床裙熠熠生辉,最奇妙的是黑绫罗上竟开出花来,纯白丝线与银色丝线交混绣出的百合花,闪着月似的姣洁光芒。”似要提醒他曾经有过的激情与许诺,也让自己追悼那逝去的,纪念那美好的:

“被翻红绫浪/卧拥一花香/陌上无缘客/知音日月长”

到底有缘还是无缘,真的是知音日月长么?少奶奶花儿在心里无奈的叹息:“篱外娇颜三两枝/洁白如玉笑相依/百年好合梦虽远/任凭人间雨凄凄。”

又是好多年过去,女儿已经长大在外地独立生活,婆婆也已乘鹤西去,丈夫更是少有归家,原以为家中日子就这样水似的流过,习惯成了波澜不惊。可是沧海桑田,日月变迁,孰料整个世道却变了样,从旧社会变成了新社会。乡下进驻了工作组,土地改革减租退押,发动农民斗地主。花儿家是当之无愧的大地主,可是不管工作组怎样动员启发农民的阶级觉悟,佃农们就是不揭发不斗争她,反而一直念她的好。弄得工作组没办法,把花儿叫来乡下自我反省。她索性带来了所有田产地契账薄,在工作组面前主动一样一样交代清楚充了公。这让工作组很满意,交代完毕也就放她走了,不再为难于她。

周家世代糖坊,在这个新的世道,看来也是难以为继。花儿谴散了师傅伙计们,含泪关闭了糖坊---她付出了多少心血与感情在这份家业上啊!为了周家的这份产业,她又失去了人生多少的宝贵啊?

现在好了,俗话说无债一身轻,其实是一无所有一身轻。没有了糖坊没有了田产没有了这些牵绊自己的东西,少奶奶花儿觉得轻松多了,看来是时候了,是时候该去找回属于自己东西了。

周家少奶奶花儿打了个阴丹兰的布包袱,踏上了千里寻夫的道路。

(三)

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时光如水,30多岁的花儿依旧红颜,她特意把自己装扮低调,日常布衣布裤布鞋,不显山露水,尽可能避免在漫长旅途中招来麻烦。可在需要时,比如搭个便车,排队加个塞之类,她也能略施小计过关斩将。旅途辛苦,人多拥挤,食宿难安。这女人就这样翻山越岭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地一路寻来,终于寻到了西康省雨县。

这是一座静美的小城,青山夹岸,一水中流,江水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波光。

二房已为周家生了7个儿子(中间与最末的夭折),如今是5个萝卜头从大到小一字儿排开。煞是壮观。

花儿想:这女人还真是能生。这么多年,一颗种子一个瓜地缠得自己丈夫回不了自己的家。

此时的周医师陷入了两难:新社会只能一夫一妻制。妇联和居委会说了,原配是你法律上合法的妻,二房也是你的妻,谁去谁从,我们外人说了也不算,还是要你自己定夺拿主意。

花儿住在楼下的灶间,灶间颇大,进门是一口老虎灶,往里是全家人吃饭的八仙桌配4条长板凳,她的床就搭在靠墙的角落。半夜,她常听到楼上劈哩啪啦摔东西夹杂的叫骂声,她清楚知道自己的到来给这个原本平静的家带来的冲击。她只是不管了,她就是要争取自己的权益,要丈夫给个说法:那么多年的侍奉公婆,那么多年的养育儿女,那么多年为周家呕心沥血经营祖业与田产……到头来自己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了,怎么活?人何以堪啊。

周医师现在是真正的医生,他早已不是院长了。他创建的西医诊所早就公私合营,起初还维持他院长职位,经过多次政治运动,被抄家几次,不仅家徒四壁了,人也降职为一般医生。最近周医师常借了下乡出诊为由,逃避在家中面对两个老婆的日子。

二房是个厉害角色,人长得黑瘦精干,但从扭动的腰肢与眉眼里,仍可看出曾经有过的风情与风尘。面像透着几分刻薄且伶牙俐齿,骂起人来更是市井泼妇,街坊邻居都虚她几分。花儿确是我行我素,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遇二房指桑骂槐耍泼并不接她的岔。

二房也私下托人游说,软硬兼施劝花儿打道回府,恐吓说:你一个地主婆不老老实实呆在当地接受劳动改造,却到处乱跑,是要被抓起来关进监牢的。花儿只是答:周医师走到哪我就跟到哪,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原配妻,古时候还有孟姜女千里寻夫呢,她敢于冲破世俗压力不畏权势不辞艰辛地千里寻夫,不早已传为千古佳话了吗?我相信,不管古代当代,不管新社会旧社会,妻子找丈夫天经地义,我才不相信犯了哪条王法!而且,我有当地政府开的证明,证明我完成了土地改革减租退押等工作,同意我出来找丈夫。且我一到这里,就已去派出所和街道居委会办妥了所有居留手续,去妇联备案了我的婚姻情况。何去何从,就交给周医师和当地政府裁决。

来人原以为她是个缺少见识的乡下妇人,吓吓就会怕了。却不料花儿果敢坚强,做起事来滴水不漏。

平时周医师在家,二房多少有点约束和顾虑,不敢明目张胆的欺负人。这次周医师下乡出诊好几天,家里就出了事。

时值寒冬,花儿的床褥被子均单薄,她不想去问他们添加,每晚把脱下来的外衣盖在被子上。穿了秋衣秋裤毛衣毛裤合衣而睡,她出来时并未带太多衣物,这些衣服都是周医师找了来给她穿的。

那夜花儿睡得迷糊中,二房从楼上踢踢踏踏下来灶间,好像要在碗橱里找什么吃,一边把锅碗瓢勺弄得乒乓乱响一边指桑骂槐,骂花儿賴在她家白吃白住,骂花儿缠住她男人不放。花儿反击说男人是自己的丈夫,自己是住在丈夫家,除非丈夫要自己出去,别人都无权干涉。二房老羞成怒,竟一步跨到床前掀开被子拉扯她起来,尖利的叫骂声划破寂静的夜空,说自己才是周医师的老婆,自己就是有权利,要她滚,马上滚出去!两人纠头发抓脸推推嚷嚷拉拉扯扯到门外。这时门外早拥满了看热闹的人。其实不管是白天黒夜,不管是邻里纠纷夫妻打架,不管是母女争吵兄弟姊妹反目,通通是小城的“节日”,给平日单调乏味的生活增添一点色彩与谈资,左邻右舍几条街的人都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拢来。

二房不停骂着粗言秽语并把她推倒在地,羞辱地撕扯她衣服,说这些衣服都是我的,你这不要脸的脱下来还我。突然,花儿不知哪来力量奋力一挣,站起来一把推开了她,一字一顿地说:不许动我!好,你看着,我现在就脱,现在就脱给你!她开始脱衣服,原本嘈杂的人群变得安静起来。她脱下开衫毛衣套头毛衣褪下毛裤;她脱下秋衣秋裤,只剩下肚兜与内裤,那女人还一叠声喊脱。人群有点不安起来。花儿反过手来从容解开肚兜頸后和腰上的带子,肚兜像花瓣散开掉落下来,一对饱满的乳房弹跳出来,她褪下了内裤:一个美丽的女人,裸体玉立在了众人面前!此时反而万籁俱寂,人们看得呆了:女人体型的完美,给人以深深的震撼;黑色披散的头发与皮肤的白皙形成强烈反差,更加突出身体的白净;女人站在那里,内涵深厚如若无人之境,是在沉思?还是在放飞自由的身体自由的思想?

从来没人知道花儿如此美丽如此迷人,有人在心里为周医师叹息:有如此美色不享,却与那黑瘦女人过日子。恨不得此时自己是周医师,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原配花儿。

短暂静寂后,人群中突然冒出愤怒的声音:“把那泼妇拖出来,剥掉她!”群众骚动起来朝前湧去,骂二房欺人太甚,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二房见势不妙,像老鼠样窜进房内,闩牢了门闩。

待有人回过头来,却发现花儿早已梦游般兀自朝外走去,她神态自若,既不觉冷也不觉羞,好像整个天地就是她的私人密室。她身材修长,裸体的背影,让人想到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百合花。

那晚,皓月当空,月色如水。银月把她的裸影投射到地上,夭夭窕窕凸凹有致,摇摇晃晃弱柳扶风,不一会儿,她飘飘欲仙舞蹈起来。

“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花儿从容裸舞,形舒意广。开始的动作,像是俯身,又像是仰望;像是往前奔,又像是往后退。是那样的雍容不迫,又是那么的激流回旋。接着舞下去,像是飞翔,又像步行;像是娕立,又像斜倾……络绎不绝的姿态飞舞散开,曲折的身段手脚合并。 轻步曼舞像燕子伏巢、疾飞高翔像鹊鸟夜惊。

谁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舞蹈,她的舞蹈不是专业的,或者说没有太多高难度的技巧,只是本能的身体展示出生命的灵动:或优雅,或性感,或妩媚,或激情,或狂野,或受伤……但是她所有的舞蹈语言都是在诉说灵魂深处的东西:在诉说自己快乐时,悲伤时,寂寞时,迷茫时,痛苦时……

这是一种很纯粹的舞蹈,身体在展现生命最本真的东西。人们的心被深深触动了--被舞者凄美的舞姿震撼,更多的是被一颗苦痛的灵魂演绎出如此至情至爱所打动。那是需要怎样一颗心才能展现生命如此苦难的承载与华美?好多人不知不觉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被舞者表现出来了,因而给自己的情感找到了一个出口……

花儿的月下裸舞,成了雨县的一个传说,几十年后,老人们依然记得。

二房后悔莫及,她强悍霸道导演的这出争吵打斗,却无意中演变成了花儿的“苦肉计”,使自己人心尽失(小城的和丈夫的)。她只好灰溜溜卷了铺盖走人,带走了她认为有用和值钱的东西,把越发的家徒四壁与5个萝卜头丢给了新的女主人花儿。

(四)

大小姐第一次探亲回到雨县的这个家,看到高高矮矮大大小小排列有序的一溜儿萝卜头弟弟的时候,就笑了。她很喜欢这些弟弟们,善良好看的大姐姐也很快得到了弟弟们的爱戴。最小的萝卜头,机灵聪明但淘气顽皮,小小年纪打架逃学的混世魔王,他没少挨花儿大妈的“笋子炒肉”。大姐姐在的时候,就拉住母亲的手,为弟弟挡鞭子,哀求:“妈妈,您不要打弟弟嘛,弟弟好可怜哟……”鞭子不小心就抽在大姐姐身上手臂上。母亲叹口气,只好扔下了鞭子。

大小姐是真心疼爱这些弟弟们,她虽怜惜母亲,却也并不恨二房妈妈,她理解作为一个女人的痛苦与无奈:谁愿意抛下自己的亲生骨肉远走他乡呢?要说错,既不是二妈的错也不是母亲的错,甚至不是父亲的错。而是整个时代整个国家的错,造成了这个普通家庭的错误与悲剧。

她为弟弟擦净小花脸上的眼泪鼻涕,说大妈打是打得狠了一点,但大妈是要你好好读书,是为你好。你看大姐姐不用像那些邻居们,下河滩砸石子背沙子辛苦谋生,大姐姐只需坐在办公室里就能挣钱。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大姐姐读过书。这世上所有身外之物都可能被小偷偷去强盗抢去,只有你读的书你的学问任何人偷抢不去!小弟弟听得怔怔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大妈花儿虽办妥了老家乡下土地改革减租退押所有手续,但仍被戴了“地主”帽子,隔三差五被弄去扫街刮大字报下乡劳动改造被开批斗会。父亲又是“反动学术权威”。因“血统论”,在学校,萝卜头们颇受歧视,大的入不了共青团与红卫兵,小的戴不了红领巾,还常被教导要与反动家庭划清界线。高中生的大弟正值青春反叛期,为表明自己阶级立场,就带了红卫兵来抄自己的家。

那天傍晚,一阵脚步声轰响,冲进来一群红卫兵,都戴着红袖章,七嘴八舌杀气腾腾地喊“抄家”!花儿正在做晚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到了门外,有人对她训话: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家里风卷残云被翻得乱七八糟,实在没啥可抄的,就抬走了那口装衣物的樟木大箱子,衣物扔出一地,其中那黑色绫罗绣百合花的床裙,是当初花儿千里迢迢从老家带来的,也被撕踩得稀烂。周医师被押去文化馆开批斗会,大弟带头批斗自己父亲,揭发自己父亲,还上前掐父亲脖子,把他的头往下压……这造成了父子终身的间隙与伤痛。

花儿从容淡定,她默默承受生活中所有的不公与苦痛,好在周医师薪水不算低,她又帮人带婴儿补贴家用。在社会的歧视与坚困的物质供应条件下,花儿却把家经营得有声有色,主要表现在花儿家吃得好。她家收入基本上全都进了嘴巴,虽然肉类等凭票供应,但花儿下乡劳动改造挖虰螺时与当地纯朴农民结下了友谊,她可以买到农民田里的黄鳝泥鳅青蛙等,特别是黄鳝,当时好多人家都不吃,不懂怎样剖怎样烹调。周医师最爱吃黄鳝,从医学角度证明其营养价值特别高。周医师少爷出身,一辈子不会也从没做过家务,所以家中剖黄鳝杀鸡宰鹅都是花儿的事。

长条形木板上订进一长铁钉,食指与中指交叉拧住黄鳝中段,顺手在旁边盆沿上一摔,然按进铁钉,用小刀片从上到下一划,挂掉整条骨刺,把鳝鱼肉割成小断。花儿的动作麻利一气呵成,不一会儿,一大碗鳝鱼肉就准备好了。然后用油大火爆炒,加花椒酱油姜蒜豆瓣泡辣椒等,鳝鱼香味弥漫开来,美味极了。但花儿自己却不吃,每次只是做了给丈夫和家人吃。

花儿还做了好几坛泡菜,做了豆瓣豆腐乳甜酒酿以及各种蜜饯米花糖苕丝糖等……既然栓住了丈夫的人,就要栓住丈夫的胃。不过花儿本来就喜欢做这些,这些就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事业。

花儿和街坊邻居关系融洽,平时人们叫她周师母,有时向她讨教以上东西的做法,有时来借个绣花绷子或顶针之类,有时串门进来聊聊天。花儿做了好吃的或推了小磨豆花,喜欢给这家端一碗那家送一盘。花儿以前主持大家族贯了,颇有孟尝君遗风,喜欢宴请亲朋好友,并不太懂得节俭与计划开支,常常不到月底已成“月光族”,就从有个做店主的朋友处借来透支,待月初周医师工资拿到就赶紧还上。

奇怪的是,一到开批斗会时,大家都变了脸。几个地主或四类分子垂头站立,接受批斗。一屋子群众群情激奋地挥舞手臂,唾沫横飞地喊口号,好像花儿真的跟他们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批斗会一过,邻里又恢复正常,他们见到花儿不会不好意思,花儿也不记他们的仇。

昨夜,花儿做了个奇怪的梦:看见女儿与爷爷在一起,爷孙乘一叶扁舟,碧绿湖水泛着微波,湖中蒹葭苍苍鸟语花香,岸边树木崴蕤繁花似锦,平和安宁美丽如画。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扁舟在风里浪尖倾斜颠波,一个大浪打来,女儿小手伸向天空:妈妈,妈妈,妈妈救我……她用尽全力想抓住女儿,可怎么也够不着……

她惊得从床上坐起,出一身冷汗。回想梦中,颇感蹊跷:当年与爷爷在一起的明明是儿子,怎么看见的是女儿?

第二天收到加急电报:女儿溺水而亡,速来处理后事。

弟弟们都痛哭失声,丈夫悲痛得不能自持,唯有花儿表现得平淡麻木,好像对此事没有什么概念。看到周围的人都在哭泣,她却不哭;相反,却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安慰每一个人。当她后来回想起来,很难理解当时怎么会有那种奇特的心里状态,难道真的是冥冥之中,女儿暗喻给她,死亡是不存在的,而是完成了一趟我们每个人必须踏上的旅程,走向那美妙的宴会场合。就像在梦中所见,祖孙泛舟湖上,团聚在风景如画的天堂,用另一种存在的方式生活在一起。

小弟和大姐感情最好,已长成大小伙子的他陪同爸爸大妈赶去处理大姐的事宜。大姐被单位派驻乡下,开展农村信用社工作,常常不辞辛劳走乡串户。那天做完工作连夜赶回老乡家的住处,因天黑雨大路滑又不熟悉当地路况,途经一条小河,不慎失足落水。当花儿握着女儿冰冷的手,女儿却再也不能回握她的手;当花儿呼唤女儿的名字,女儿却再也不能回应她的呼唤。这时,花儿听到了自己的哭声。这哭泣,在女儿出生时也发生过,不过那时是极度喜悦的哭声,这时确是极度悲痛的哭声……

花儿带回了外孙女水月。3岁的水月一直在外婆怀里睡大。长大成家后的水月有时想起来感到奇怪:屋里有两张摆成90度的床,大的绷子床有围帐绣花围顶是外祖父睡的,水月与外婆睡那张简易双人床。从水月记事起就没见外祖父母同床共枕过。他们有夫妻之名,是否有夫妻之实呢?

是否那时阶级斗争严酷世道混乱,家人能吃饱饭且吃得较好,有一份相对平安日子过,已是很大的福份;或那时外祖父母已进入老来伴的年龄?仰或有其它更深层次的历史与心理的原因?

水月只记得有天深夜,在睡梦中被惊醒。平时温柔贤惠的外婆对外公大发脾气,涕泪交流地一边数落一边破口大骂,外公则像做错了事似的胆小怯懦,一言不发。那天傍晚,花儿像往常一样做好了饭,却迟迟等不回周医师。花儿正担心,有人带话说周医师去会外地来的朋友,不回家吃饭了。花儿一直等到深夜,周医师方才归来。花儿说既然外地有朋友来,我们该尽地主之谊才对,明天我去买只大红公鸡炖鸡汤兼做麻辣口水鸡,另做几样好菜,招待客人来家吃饭。周医师是不善说谎之人,立即红了脸,支支吾吾东推西挡地不能自圆其说。花儿何其精明之人,三下两下就诈出了丈夫外出的原因。原来外公是背着外婆去幽会了从外地路过此地的前二房。看来,这世上不吃饭的女人可能有几个,不吃醋的女人一个都没有。

虽然当年是外婆取得了胜利,赶走了那女人,但两个女人,肯定一辈子心里都较着劲。丈夫是否心在自己这里?对自己是否有爱情亲情或仅是习惯和责任?也成了外婆一生探究的课题与迷惑。后来那二房女人活到90岁,外婆得知她去世的消息,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哦,她那么强势,那么厉害,还是比我死得早!”好几年后,外婆活到96岁,比起她,却是大大地胜利了!

20年前,周医师80岁过世,老友们送给他挽联:“良方剂世世留芳名,好心待人人皆怀念”,确是他一生的写照。他走的那年,水月刚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水月非常悲痛,外公养育了她,却没把孝敬报答的机会留给她:“子欲养而亲不在。”啊。

20年后,水月远在美国旧金山,这天深夜她做了个梦,梦见96岁的外婆从床上缓缓起身,不一会儿,幻化成了年轻时的外婆花儿。

皓月当空,月色如水,花儿开始裸舞,只是围观的人群隐去,背景换成花儿娘家小院,那院百合花正开得洁白妖娆芬芳四溢。一青年才俊立于花丛,脉脉含情注视着花儿。

从梦境中走来的花儿若仙若灵。天上一轮明月,月下的女子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忽而双眉颦蹙似有无限哀愁,忽而笑颊粲然似有无边喜乐;静若处子,身体像被施了定形术,动若脱兔,身影像一道道白光在月下迅疾闪过……花儿寂寞美丽的舞蹈着,她闭上眼睛试着去想象有人和她共舞,她可以抱着她一生的热情、怀着感恩的心和那个人一直舞蹈到死。她睁开眼睛,停下舞蹈转过身来,向百合丛中的青年走去,她向他伸出双臂,徒留一个等待的姿势,她没把握,他是否会回应她?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走过来拉下她僵冷的胳臂,用自己臂膀紧紧牢牢锁住她,用温暖包围她,用一辈子,不离开,不放弃。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花儿牵着丈夫的手,俩人越舞越轻灵,越舞越飞升,竟像一双蝴蝶,翩翩迁迁而去……

急促的电话鈴声骤起,水月从睡梦中惊醒。她抓过床头电话,听筒里越洋长途中传来李姨的声音:外婆刚刚走了,她走得很平静,很安详……

泪水悄无声息流下水月脸颊,外婆说过:我走时,你不要哭,不要打搅我,让我悄悄的,安安静静地被接走。

这天,正好是20年前,花儿的丈夫周医师归于大化的同一月同一日。

(发表于《世界日报》小说连载 201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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