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鸣
短篇小说《证明》,2005年获侨报五大道文学奖最佳小说第三名
证明
一·
我的好友、美国亨通公司A城分公司执行副总裁明亮,从瑞士出差回来途经纽约时因强奸从前的美国女友诺拉,被逮捕了!
明亮在A城电视台节目上亮过相,华人里屈指可数。华尔街日报也登过他的事迹,因为他在盐湖城冬奥会上替公司弄到一大笔买卖。他有个漂亮得让人羡慕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如果他这次罪名成立,可要身败名裂了。
警方要明亮用50万美元做担保,让他庭外等待被起诉。他一时拿出不出这么多笔钱,打电话向我求救。我没想到他竟然冲动到如此愚蠢的地步。
“你怎么回事?”
“别提了。请你快来救我,好吗?”
我在曼哈顿工作,一下班,立刻赶到明亮被拘留的警察局。他脸色铁青,两眼发红。
我跟他握手后,便直截了当:“你真强奸了诺拉?”
他叹了一口气,没回答我,可其表情和眼神已告诉我,他肯定干了那件蠢事。
“你怎么向你妻子交代!”
“我妻子还不知道。我所有的股票和其他帐号的钱,加起来有42万。我在这上网操作,已把它们兑现,直接汇到警察给我的庭外担保的帐号里了。我没动用我和她的共同帐号。”
“可她早晚要知道的呀。”
“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这里。”
我没有8万储蓄。要把他弄出来,我只有动用可随时借钱的房产抵押贷款。我实话实说,问他怎么还钱。
“只要我能出去,就立刻还你。我在瑞士银行有一笔存款,但不能上网操作汇款。”
“你是被告,打官司还需要很多钱呀!”
“我不请律师。”
明亮的回答,让我不理解。我目不转睛看着他。
他脸拉得很长,无可奈何心痛地说:“这,我现在没法对你说。”我明白,此刻说话不便。
第二天我请假半天,开车到银行,在房产抵押贷款上借了一笔钱,存进帐号,然后按警方要求请银行开了一张Bank Check的支票,把明亮担保了出来。
一上车,明亮一把握住我的手:“谢谢你!哥们。我会报答你的。”
我忧心忡忡问他:“你下一步怎么办?”
他定了定神:“我已想好了。但我不能告诉你,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你帮助了我担保。万一我失踪了,警方也许会询问你。我不能连累你,让你有心理负担。这样吧,我们找个安静的小馆子,吃点东西,喝杯酒,算是告别。以后恐怕再也见不着你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有点紧张恐慌,嘴唇有点抖索。“失踪?你不会寻短见吧?还是要潜逃?”
“放心吧,我不会寻短见。否则你的 8万美金就泡汤了。”
我开玩笑:“等你把存在瑞士银行的钱取出来还我,再寻短见还来得及。”
我的话提醒了明亮。他看了看手表:“我们先去瑞士银行曼哈顿营业部取钱。”
明亮取完钱,我们进了一家中餐馆。坐下后,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里面
装有还给我钱一张银行支票。“我们分手后,你马上去存,别丢了。”
我把那大信封里的支票拿出来看了一眼,放进我的包,抬起头注视着他:“你这样聪明的一个人,你怎么干出这样不理智的事!?”我认识他从前的美国女友诺拉。他的往事,我都知道。当年在北京我还请他俩吃过饭。两人分手后,明亮还到我那里动情地掉了泪。我无法理解,事隔十几年了,他为什么要跑去找诺拉并强奸了她?
明亮面色悲哀:“当时我疯了。”
服务员送上了啤酒。我拿起一瓶啤酒递给他,他一口气就咕噜咕噜喝下了半瓶,抿抿嘴,和我一起回忆往事……。
二·
明亮在北京读研究生时认识了他所在学院里的留学生诺拉。诺拉向他请教中文,他向她学英文,练习口语。明亮是学院里有名的帅哥,会拉风琴,歌唱得很迷人。很多女同学都喜欢他。很快,诺拉爱上了明亮。
明亮就读的学院有“联合国”之称,各国留学生很多,中国学生和外国留学生交朋友是很普通的事。明亮和诺拉来往没让人觉得有什么特别,尤其是诺拉长得不漂亮,戴副近视眼镜,有点发胖。起初,没人认为他和诺拉两人是在谈恋爱。
的确,明亮开始并不想和诺拉谈恋爱,但愿意和她来往。诺拉善良,很聪明,中文说得很标准。明亮一直想找一位英语是母语的人练口语,而诺拉很热情地陪他说英语,不象一些外国留学生更愿意跟明亮练中文。
诺拉不是很典型的美国女孩,性格内向,很温柔顺从。特别她是基督徒,非常有爱心,常助人为乐做好事,这在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中国已不多见。明亮夸她真是美国来的活雷锋。
有一次,诺拉上街碰到一个老头中风,她叫了出租车,送他到医院后,又留下来照看,直到老头家属来到医院。第二天,诺拉心里还是老惦记着那老头,心不守魂,又买了水果去看望老头。
明亮听她讲了这事,很感动:“若是中国女孩,把他送到医院就很不错了。你不但留下来陪他,还又去医院看他。这老头真是有福,碰到了你这样的好人!”
诺拉用手推推眼镜,“如果你碰到这事,难道会视而不见吗?”
明亮被她这样一问,有些发窘:“当然,我会尽力的。可你一个女孩子,照看大小便都失禁的中风老头多不容易。”
明亮有时觉得诺拉对人太有爱心有点傻,但和她在一起很开心。在认识诺拉之前,明亮曾和一位中文系女生要好过。那位女生处处要求男女平等,可又总要求明亮让着她迁就她,明亮很不理解,觉得中国女人在“妇女能挺半边天”道路上走了邪门,自相矛盾。和诺拉交往,他就没这感受。诺拉说,“基督徒认为,男人是头,女人是男人身上的肋骨。”当两人有不同意见时,诺拉都是听他的。如果是原则问题,诺拉总是耐心跟他讲道理,从不跟他吵,说话慢条斯理,或等明亮情绪过了再与他谈,让他心服口服。
这样一来二去,明亮不知不觉爱上了诺拉。她的不漂亮不再是他的心理障碍,他甚至认为她的胖恰到好处,是难得的丰满。
那时候,中国男女谈恋爱有性生活已不是新鲜事。而且,咱们中国人一想象美国人谈恋爱就是好莱坞式的立马上床。明亮脑子里也有这种想象。他第一次吻诺拉时,举动就很大胆。那是一个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两人在北海公园里一个没人亭子里。明亮向诺拉承认,他爱上了她。
“真的?我太幸福了。”诺拉兴奋地搂住他。明亮吻她,抚摸她……。诺拉快乐呻吟着,可眼泪却流了下来。明亮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一走神,一下子失去了性欲,他叹了口气。
诺拉把刚才因亲热而放在一旁的眼镜戴起来,捧着明亮的脸:“你怎么啦?”
男人在想做爱时失去雄风,心理很受挫。明亮掩盖自己的扫兴,反问诺拉:“你怎么流泪了?”
“我为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而羞耻。”说到这里,诺拉很不好意思。
明亮绝没想到一个当代美国姑娘居然这样保守!他睁大眼睛,想把黑暗中的诺拉看个真切。诺拉被他看得腼腆起来:“干嘛这样盯着我?”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一个真的美国人。”
“美国人并不都是一个样的。我们基督徒和非基督徒有很大的不同。”
在这之前,诺拉常给明亮传道,但他并没有把那些道理和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只是诺拉在饭前祷告结束时,他也跟着说“阿门”。此时,明亮意识到他和诺拉的爱会因她的信仰而有不寻常的故事。
第二天两人在校园里湖畔见面,诺拉向明亮讲述了她的过去,让他大吃一惊。
三·
诺拉父亲是政府官员,母亲是人类学家。父母都是基督徒。诺拉有个哥哥,比她大9岁。哥哥青少年时期吸毒,看色情图片杂志,偷偷把女孩子带回家鬼混。为了慎防父母发现其不良行为,哥哥把色情图片杂志藏在诺拉的卧室里,把女孩子带回家时叫诺拉在客厅守住。若父母回来或有人来,诺拉立刻敲哥哥卧室的门。
可怜的小诺拉发现了那些色情图片杂志,从4、5岁起就浏览它们。哥哥和女孩子在卧室里发出的快乐叫喊声刺激着她年幼的心灵。她好奇极了,发生了浓厚兴趣,偷看女孩子和哥哥的做爱。她模仿图片杂志里裸体女人的动作,抚摸自己。
父母都工作,又经常出差。哥哥与诺拉年龄相差太大,再加上学坏,他和她没什么可谈的。诺拉非常孤独,手淫便成了她和自己发生关系的手段。在似懂非懂的快感里,她竭力想抚慰自己,有时到达了疯狂的地步。11岁时,有一次她把哥哥学打拳用的沙墩弄倒在地上,抱住它双腿挟紧来回地摩擦下身,被母亲碰上。母亲为此和她谈了很久,和她一起祷告,请求上帝的饶恕。
诺拉从小随父母去教会做礼拜,读圣经。家里吃饭前、睡觉前和起床后都要祷告。懂事后,她积极参加教会活动以减少自己独处的机会:加入合唱团和夏令营,甚至到南美去传教。高中,她在管教很严厉的教会女子学校寄宿读书。在大家眼里,她是恬静聪明的姑娘,一个灵性进步的教会里的姐妹。
然而,只有诺拉自己知道,性欲如潮在其身体里奔腾,她渴望上帝拯救她的念头很强烈。每当性欲涌来,她就冲到没人的地方大声叫喊:“魔鬼,你滚出我的身体!天父,请用你大爱的力量来战胜我吧!”如果身边有人,她就拼命地默祷。每次自慰,都让她回忆起小时候的手淫,让她陷入自责和罪恶感之中。教会里从不讨论性欲的问题。她只有在每次的祷告中和上帝对话,帮助自己克制冲动。
上大学后,诺拉把心思都用在学习和学校的查经班,过教徒的团契生活。她在语言上明显有天赋,在大学里成绩很好。四年级,诺拉和查经班里一个阿根廷留学生堕入情网。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欲,只限于亲吻拥抱。但是,随着感情越来越深,爱抚变得不可避免。男方家庭是阿根廷大富商。小伙子毕业后要回国继承家产,接替父亲职位掌管公司,想留在美国是不可能的。可当时阿根廷军事政变,正在动乱,所有飞往阿根廷的航班暂停了,他没法带诺拉回去见家人。诺拉也犹豫是不是要最终嫁给对方,因为阿根廷是很不安定的国家,已军事政变好几次了。
就在两人最后一次约会打算结束恋爱的那天晚上,双方再也按捺不住冲动,强烈的性欲像岩浆一样奔腾而出。这个头一开,两人不但没分手,反而更难舍难分,再也不能忍受没有性生活的柏拉图式的爱情。每次缱绻后,两人都流连忘返。事后,诺拉都会祷告一番,企求上帝的宽恕。在非信徒看来,这是莫大的虚伪。可是,诺拉的确是极认真的。有一次,她特意和小伙子跑到加州一个教会去寻找心理辅导。其结果是失望的,除了当时心里得到安慰,并不解决性爱的要求。对于教会来说,要过性生活就必须先结婚。因而,性欲一直困惑着诺拉。
大学毕生后,阿根廷小伙子回国了,而她带着这个困惑来到了中国。
四.
诺拉讲完自己的身世,两眼含泪,对明亮说:“我想让你知道这一切,因为我已不是处女。你们中国男人是不是很在乎这个?我常欲火中烧,如果没有对上帝的信仰,我早毁了。你不知道,自从爱上你后,每次自慰我都想象和你……。我心里矛盾,想和你做爱,可这违背我的信仰。”
明亮那时已不是处男,他不在乎诺拉有过性生活,只是他绝没想到性格内向很温柔顺从的诺拉有过上述的经历。她如此开诚布公地把内心见不得人的东西和他分享。他被她的真诚深深打动。如果说昨晚他对她承认已爱上她只是对自己情感发现的表达,那么此时此刻他对她的爱有一种升华──他要好好地爱她,要让长相平平的诺拉比那些美女更幸福更快乐!他觉得他对诺拉的爱很崇高,超出了世俗。他激动地对诺拉说:“我一点不在乎你不是处女。真的。请相信我。我没那么封建。我要好好爱你。”
那天阳光特别好,两人坐在校园湖畔的绿椅子上,身上暖洋洋的。明亮搂着诺拉,不介意路过者中有认识他的人。这件事如风般地在师生中流传开来。大家都认为象他这样的才子帅哥和诺拉好,不可能是真心的,无非是想通过诺拉到美国去。平时对他相当器重的导师对他冷漠起来,连和他要好的两个同学也怀疑他和诺拉好有不良动机。
明亮为此心里很冤。当时我在北京工作。他带诺拉到我那里玩,也想听听我对诺拉的印象。乍见面,我对明亮爱上诺拉有些诧异。她相貌实在太一般了,甚至有点丑,不配明亮。我心想,凭明亮的才气和帅劲,要找外国妞,在其学院里怎么也能找到一个比诺拉强的。
我带他俩到展览路餐厅吃饭。这顿饭,吃了好几个小时。等到我们离开餐厅时,我已完全理解明亮为何会爱上诺拉。她实在是很出色的女孩子,非常聪慧又心地极好,中文发音标准得象播音员。弄得我有时都不好意思开口,因为我的普通话有很重的南方口音。我最后向他俩问了一个问题:“既然你俩爱得很认真,将来怎么办?”他俩对视了一下。诺拉说,她没还想好这问题。她已写信并寄了明亮的照片给父母。她父母提醒她明亮不是基督徒,但尊重她的爱情,并没有反对,只是打算来北京一趟。
明亮脉脉含情看着诺拉说:“圣经说,基督徒要爱所有的人。你当然可以爱我。我要向你父母证明,我不比基督徒男人差。我要完全凭自己考托福和GRE去美国,用这点向所有的人证明,我和你好不是为了利用你到美国去。”
我和他俩见面后不久,诺拉父母就到了北京。他们挺喜欢明亮,只是警告他和诺拉:不同信仰的人生活在一起会很难。
为了解基督教,明亮星期天也跟诺拉上教堂,读圣经。他很欣赏圣经里做人的道理,认为娶基督徒做妻子,实质上就是娶一个贤妻良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他相信上帝的存在,但是他觉得自己做不了信徒,因为他没法接受基督教一些基本的东西,比如玛丽娅处女生下耶稣和耶稣死而复活。
诺拉觉得上帝最终一定能使明亮成为基督徒,她相信神迹。因而,诺拉父母走后,两人照常来往。期间,明亮考托福和GRE,首先录取他的A大学资助他一年8千美元,他只需拿出证明另有2千美元就可拿到签证。明亮没啃声,放弃了这机会,一直等到他从B大学拿到全额奖学金,才告诉诺拉。
诺拉兴奋地一把抱住他:“太好了!祝贺你!8月份我们可一块飞去美国!A大学录取你后,你就应告诉我,我父母肯定会帮出证明的。你到了美国也用不了他们的钱,8千美元够你用了,而且你可打点工。如果B大学不给你全额奖学金,你不是错过了机会了吗?”
明亮一个劲吻她:“那我宁可不去美国。我要证明,我跟你好不是为了要靠你帮忙去美国。”
这事,让诺拉更疯狂地爱他。暑假,两人到中国各地旅游。然而,7月底两人回到学院第二次见面时,诺拉向他提出了分手。
“为什么?”明亮目瞪口呆。
诺拉一声不响,眼泪哗哗流下来。任凭明亮怎样问,诺拉还是不说话,一捂脸,说了声“真对不起”,便扭身进了留学生宿舍。
明亮骑着单车离开,脑子乱哄哄,他怎样也弄不明白,两人旅行玩得很开心,还去安徽拜访了他父母。这次旅行中,两人做爱了好几次,而且回校后第一次约会两人胆大包天又在他的学生宿舍里做了爱。现在诺拉突然要分手,他想不通。一不留神,单车撞在马路拐角处的木桩上,他从车上摔下来,左手拉了个大口子,血直冒。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流血疼痛,眼泪模湖了双眼。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爱诺拉爱得很深了。在学校卫生院包扎了手后,他就到我单位找我。我看见他那副样子,知道出了事,但没想到是因为他的恋爱。他一见我,第一句话便是:“诺拉和我吹了。”
“哎哟,我还以为你跟谁打架了呢?她动手了?”
“哪里。我太难受,不小心,骑单车摔了下来。”
“要是到了美国她跟你分手,你开汽车还不把命也丢了。”
“得了,这时候你还跟我逗乐。”说着,他眼睛湿润,哭了。
“我的妈呀,至于吗?大小伙子。我要长得象你这样帅气,一定找个比她强百倍的!真的。我不是逗乐。”我瞧着他一脸痛苦,竭力安慰他。
“正因如此,我吞不下这口气。我陷得太深了。我弄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提出分手。而且,我就要到美国去了。我想不通。她不就是个美国人吗?如果她不是美国人,我不会向她练英文口语,也就没有这场爱情。”他直摇头叹气。
我住单身宿舍,室友是北京人,那天回家住了。明亮那晚就睡在他床上。我们聊了很久,把林林总总的事情和可能分析来分析去,两人都无法弄清为何诺拉要分手。只能猜测可能诺拉因和明亮做爱,违背了其信仰,罪恶感促使她选择分手。
我问明亮:“是不是你这小子不管诺拉的心理,只顾自己开洋荤?”
他既没否认也没肯定,“当然这种事,都是我主动。但是,如果诺拉有半点犹豫,我绝不会勉强的。你不知道,热恋者很难控制住想跟对方融为一体的欲望。不过,我在旅行中第一次跟她做爱,是想证明自己的性能力,因为那次我们在北海公园亲热关键时刻我突然硬不起来了。她的确有两次做爱后掉眼泪。我表态,若她有罪恶感,我以后一定克制自己。她摇头。我们回来后,因为暑假我宿舍没人,我们又做了爱,而且做完第一次我去洗了个澡,她又把我弄得很行了,我们又做了一次。”明亮脸上露出一丝甜蜜回味。
我当时没体检过男女欢爱,对他羡慕得不得了。“行了,你小子够可以了。想想吧,我20好几了,还没谈过恋爱呢。而且,你将来到了美国拿个博士回来,象你这个的才子帅哥,中国的美女任你挑!”
任我怎么劝说,明亮仍挺伤心。第二天早上他告诉我,他一夜没睡好。
五·
那年8月,明亮去了美国B大学。第二年,我也步他后尘,到纽约留学。
我们常通电话。当他来纽约看我时,我们已3年没见面。他已结婚,带着刚从国内娶过来的妻子一块来。来前他说,我见过他妻子,故意不告诉我她是谁。我想总不至于是诺拉吧。一见面,果然很眼熟,他妻子漂亮典雅。一介绍名字,原来她是电影明星Y!我在国内时看过她的几部电影。
我顿时叫了起来:“唔哇,明亮,你小子也太有本事了,把大明星也搞到手了。”看着他俩幸福劲,我不得不服,命中不该有就不会有,命中该有自然会有。明亮这样的爱情归属,理所当然。诺拉实在不属于他。
晚上,他夫妻睡在我的公寓,我要到隔壁同学处打地铺。Y累了,早早先睡了。我和明亮在百老汇大道上散步,谈这3年的经历。
我知道他来美后从没见过诺拉,问他:“想不想见她一面?”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只想见一面。我现在已判断出她为什么和我分手。但我还是想亲自从她那里得到证实。否则,总有这么一件不了的事bother(他的原话,打扰)我。” “你的判断是……?”我很想知道。
“我在性生活上没满足她,与她所想要的相差太远。”
“你怎么会现在才做出这判断?”
“我们这一代是在禁欲中长大的。在诺拉之前,我虽碰过女孩子,但对做爱本身懂得太少了。跟诺拉做爱,就一个姿势到底,很快就完事了。难怪诺拉做爱后哭,其实她根本没有得到满足。她是基督徒,犯罪感又不允许她主动放松,更不会教我怎样做爱。我当时真傻,还挺自鸣得意的。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笑。”
他情不自禁笑了起来:“想做爱是天生的,但怎样做爱得好是后天经验中得到的。我到美国后,看了不少做爱的片子,才知道以前自己真是一片空白。我的一个美国同学向我传授经验,他经常按摩锻练性器官,让它和身体其他部位一样得到强壮。”
这显然有道理。我很好奇:“按摩锻练?性欲来了怎么办?”
“实在控制不住,就释放掉。不就是自慰吗?我想你已接受自慰是健康正常的观念。”
明亮夫妻俩在纽约玩了好多天,我看得出来,他俩很恩爱。一个月后,他妻子发现已怀孕了。我在电话里跟他开玩笑:“你已证明你挺强的,这么快就有孩子了。”
Y当时英语几乎一句不会说,在B大学所在的小城里不象在纽约可在华人社区里找工作。明亮放弃了读博士,拿着硕士学位很快在加州找到了工作。凭着英语好、才气和相貌,这10年他换了好几家公司,一直奋斗到执行副总裁的职位,在A城郊外买了豪宅。
我自己也已有妻儿,工作了好几年。若不是这次他被逮捕,我都淡忘了他和诺拉相爱过。
六.
我和明亮从往事中回到眼前。坐在那个几乎没人的小餐馆里,我们都看着窗外。
我很迷惑,把头转向他:“你怎么会想到跑去找诺拉,干出这样不理智的事?”
他目不正视我,开始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从瑞士出差回来,明亮需要在纽约停留一天到公司总部汇报工作。当晚,他本来想约我出来见面,可没想到在旅馆咖啡厅里碰到了诺拉!他开始没认出她来。诺拉戴着隐性眼镜,丰腴挺拔,头发盘在脑后,一副贵妇人气派。若不是诺拉先叫他,他也就和她擦肩而过了。
“明亮,是你吗?”诺拉用标准的中文和他打招呼。他深感意外。刚到美国时他和她通过信,但诺拉当时不愿来往,加上彼此常搬家,也就断了联系。
他一下子傻掉了:“你?”
“怎么,认不出我了吗?我一看到你就断定是你,尽管你西装革履。”
两人喧寒几句,便坐下来聊了起来。诺拉已婚,住在 Z 城,丈夫托尼是国际事务所律师,有3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她把照片从钱包里拿出来给明亮看:“托尼要到俄国出差,机会难得,非要我也去。我一狠心请了临时保姆看顾她们,就来了。今天托尼要在纽约取一些证据,所以我们明天才飞去莫斯科。”
“托尼呢?”
“他去跟证人会面了。”
明亮也把自己钱包里一张全家照拿出来给诺拉看。明亮的两个儿子,都很机灵虎气。
看着明亮全家照,诺拉说:“哟,你妻子很美!你儿子也都很英俊。”
明亮注视着诺拉,由衷地说:“你比年轻时漂亮,只是还是这样温文尔雅,说话慢悠悠的。”
诺拉面露笑容:“谢谢。当年我如果有我3个女儿一半的美貌就好了,你也不至于被别人误解,心里很冤。”
没想到,她的这句话勾起了明亮心中当年分手的痛楚。他说:“当年你要和我分手,并不是你的长相问题呀。”
诺拉脸红了。“过去太年轻不懂事,请你原谅。”
明亮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味道很苦。他忘记放糖了。他拿起桌上的糖,往杯子里放,用勺子搅拌着。“我现在很幸福,Y是一个非常好的妻子,她不仅长得美,内心也美。我在外面东奔西跑,她把家里收拾得很漂亮,把孩子教育得很好。”
“那太好了。我很为你高兴。这么多年我想到你就很内疚。”
“内疚?为什么?为了和我分手?说心里话,我一直想从你这里知道,当年你为什么好端端地突然提出分手?”
诺拉沉默了一会,好像在心里祷告了片刻后鼓起勇气似的:“是因为我们的性生活。”
“是我没有满足你?”明亮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问道。
诺拉理了理头发,把发夹取下咬在嘴上,把盘发弄弄好,又把发夹弄上去,然后点点头。
明亮喝了一口已放了糖的咖啡,太甜了。原来他放的是糖精。他重重地把杯子放下,笑了起来:“那时我对性很不懂。谢谢你证实了我多年猜测的答案。”
诺拉声音很轻:“这些年来,我一直祷告,为自己的罪和与你分手做忏悔。”她抬起头,接着说:“好了,我们别说这些了。我真开心,你现在很幸福很成功。”
明亮的房间在三楼,诺拉夫妇的房间在二楼。两人留了彼此电话和家庭地址,便一道上楼。到了诺拉房间门口,诺拉开了门,两人礼节性地拥抱了一下,互道晚安。
就在诺拉要关门那一瞬间,明亮尤如演电影里情人相逢又离别时的举动,迈进房门一把搂抱住诺拉,狂吻起来。诺拉叫了起来:“明亮,你不能这样!你疯了!住手!……”
明亮赶紧把门关上。他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吃惊。可是,不知为什么,诺拉的拒绝在那一刹那,把多年前她提出分手而使他内心不平和窝囊的感觉即刻重现。他浑身象着火了一样,燃烧着说不清是报复还是释放当年不解的愤懑。他把诺拉紧紧地顶在墙上,吻住她的嘴。诺拉叫不出声来。明亮一只手伸进她的衣裙里,准确而有力地探进去……。诺拉完全瘫软下来。两人倒在地毯上。明亮欲罢不能,把诺拉的衣裙全给脱了。他看到了那红色的肉之花,它仿佛在说:“为了证明你现在能满足我,请来吧。”
……当明亮终于从诺拉柔软而仍有弹性的身上倒下来,他听到她哇地一声伤心地大哭起来。他意识到自己错了,这个证明不应是今天,而是当年。他象电脑死机般尴尬地站在那里,毫无表情。
诺拉爬起来,没等明亮反应过来,她朝电话机上的旅馆紧急警报自动电话,按了一下。明亮脑子开始清醒,恐慌起来。诺拉什么也没说,又瘫在地上。他穿上自己已脱下的衣裳,木讷地走过去,想搀扶诺拉起来帮她穿上衣裙。诺拉哭叫:“别靠近我!”
两个高大的保安人员走进来,一见这情景,二话没说,就把明亮捆绑起来。警车很快到了。他被押进车内前,看到警官拦住一个匆匆赶来的男人。那人极为愤怒地看着他:“畜牲!”明亮认出那人是他在诺拉的照片上看到过的诺拉丈夫。
七.
明亮讲完了他的故事。面对我的目光,他苦笑了:“我当时被魔鬼缠住了,变得那么兽性。人在某时某地与某人的性关系,有时完全是潜意识或长期被压抑的某种意念的爆发。事后诺拉开始伤心大哭的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为了证明当年不能满足她是我没经验罢了,想要证明我在这方面实际上有多么强壮。真可笑!”
我感慨万千:“我相信,如果当年是你向诺拉提出分手,这事不会发生。你的学业、长相还是到美国后的职业和婚姻,都很出色。和诺拉的爱,是你人生大事中唯一的失败。你潜意识里容不下这个失败,因而心里对此一直憋不下气。”
明亮垂头丧气,什么也没再说。不管他强奸诺拉是什么心态,或他完全是在潜意识支配下做了一件不能挽回的蠢事,事实是他与诺拉重逢而燃起欲念把自己毁了。难道一个男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性能力或为了证明自己是强者就会产生欲念而付出这样沉重的代价吗?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可是,生活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太多,而且总在发生。
在小餐馆门口送别明亮,我的心很痛,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惋惜和某种失望。当他和我说再见,我眼睛情不自禁地湿润了。我再也见不着他了。他不去打官司,不寻短见,那必定是潜逃了。我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一言未发。
他倒没掉泪,用力地说:“谢谢你!多亏你!多保重。”
我目送着明亮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曼哈顿的茫茫人海里。我站在那里,发愣了好一会。面对街上匆匆忙的人们,我想,人的一生总在千方百计证明自己的成功,或大或小。什么时候,人活着只为了活着,无需证明就好了。
【后记:明亮被担保出来的当晚飞去了 F 国。现在他和妻子及儿子都生活在 F 国。美国司法已知道明亮在 F国,但是美国和 F 国之间没有引渡权,只是明亮从此不能踏入美国。他们的现状,我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