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一天傍晚,我走进尔湾附近新港海岸的一间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既有情义绵绵互诉衷肠的男女,也有乐悠悠,恨悠悠枉自惆怅的单身。我独自躲在一个角落里品着一杯草莓玛格丽特,好似神游故地,重温昔日的残梦。

  一个白头发的男人进来了,虽然个子很高,但已经开始驼背,他在吧台上要了一杯马提尼便朝我坐的方向走过来。我看见了一张苍老而熟悉的面孔,这不是我的前夫斯特朗吗?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好像也认出了我,禁不住愣在那里,灰蓝色的眼睛显得惊讶和迷茫。

  坐到这里来吧。我发出了邀请。

  他激动得手有些颤抖,当他把酒杯放到桌子上的时候,马提尼从杯子里撒出来了一些,我连忙用餐巾纸擦干净了桌子。他坐下来以后,喝了一口酒,然后对我说,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他的灰蓝色的眼睛已经失去了昔日的神采,透出看破一切的神情。

  丽莎呢?我想你们早已经结婚了吧?我问。

  我没有和她结婚,我和你离婚后不久,就发现她有些行为异常,后来才弄明白她在与我交往的同时还和另外三个男人保持亲密关系。说到这里,斯特朗露出了灵魂好似在污泥浊水里打了滚似的惭愧。

  一切都过去了,忘掉她吧!我说。

  忘掉她是必须的,可是我一直忘不了我对你的伤害和歉疚!他的嘴角又抽搐了一下,这是一个失魂落魄的人的机械反应。

  这倒不必了。斯特朗,我已经淡忘那段痛苦,我原谅你了!

  我看见斯特朗的表情像万箭穿胸的受难者,依然被痛苦折磨着。我突然对他产生了怜悯,你现在还在社区学院教音乐吗?

  几年前我就退休了,一个人倒也省心。说完,他把一杯马提尼都喝了下去,然后对我说,感谢上帝,让我今天遇到你,能对你说出我的道歉,我就可以坦然地离开这个世界了!说完,斯特朗站了起来,颤悠悠地朝门口走去。我不忍心再看他的背影。

  我也将手中的玛格丽特一干而尽!然后我走到酒吧的凉台上,瞭望太平洋的滚滚波浪,俯瞰新港海岸的万家灯火,不禁自问:哪里是我的家?是此岸还是彼岸?哪一个屋檐下能安放我的灵魂?哪一盏灯光能抚慰我寂寞的心灵?哪一张床有属于我的温柔?

  也许你要问我,在中国待得好好的,不愁吃不愁穿,非要漂洋过海,到美国来干什么?其实这话问得好,进入新世纪的中国,可以说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中国人在过去短短三十几年里创造的奇迹是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无可比拟的。而对于我个人来讲,物资生活虽然提高了,但是精神生活却一塌糊涂。主要是我和第一个丈夫持续了十二年的婚姻是我俩最大的不幸;我们不吵架,没孩子;我们彼此冷着,最长可以半年不说一句话!这样的生活忍无可忍,只好离了婚。

  我姐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来美国留学的,她的第一次婚姻也不幸福,离婚后和美国白人结婚,如今她生活得不错。记得那年我和二姐还有妹妹、表妹都来到洛杉矶参加大姐露雨的婚礼。露雨的未婚夫是美国骨科医生,名叫罗伯特;他也离过一次婚,比我姐姐露雨大十岁。罗伯特个子高高的,五官很端正,就是秃顶;在外貌上我不喜欢秃顶的男人,可是那不是我找对象,露雨喜欢他定有她的原因。婚礼结束后,我们四个娘家人陪着露雨和罗伯特过了一周的蜜月。沿着一号公路,我们从南到北玩儿了一圈儿。有一天住在优胜美地的山顶上,在一个豪华餐厅里,五个中国女人围着一个美国男人共进烛光晚餐。一位好莱坞著名导演在我们旁边的桌子上用餐,他感到十分好奇,便站起来走到我们的桌前,对每个女人打量了一眼,然后对罗伯特风趣地说,哥们儿,你的这次旅行一定会有麻烦!

  罗伯特不紧不慢地答道,她们的父亲是将军,她们都在大学里参加过军训,是非常有组织纪律性的!

  话一出口大家都开怀大笑。这次愉快的旅行使我对西方男人的幽默风趣、以及罗伯特对露雨的关怀备至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我的姐妹都劝我换个活法,不能老单着。

  如今在中国,剩女是指二十五岁以后还嫁不出去的姑娘,她们比比皆是;而徐娘半老是指三十几岁的女人,她们择偶已经十分困难;那么我这个四十六岁的离婚女人,虽不到人老珠黄的地步,可想在国内找个合适的结婚伴侣可以说是难于上青天。我虽然身材和模样还不错,至少是懂得时尚的,我幻想着,有一天像大姐露雨那样在美国遇上我的梦中情人。

  你一定说我崇洋媚外、虚荣吧?就算是吧。罗伯特对露雨一见钟情,他们认识后两个月,他就给露雨在Tiffany买了一个两克拉的大钻戒,那个白金的戒指环是按露雨的意愿订做的,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这枚钻戒,还有罗伯特浪漫的求婚方式,怎么能不让我这个一辈子都没有尝过浪漫滋味的女人想入非非呢?!

  我们的父亲是一九三七年参加八路军的。爸爸和一九四五年参加解放军的妈妈都为建立新中国做出过贡献。我身为将军的后代深爱自己的祖国,崇敬革命先烈,可是我是个渴望被爱的女人,为了后半生的幸福,我只好漂洋过海,铤而走险。

  以学生身份来美国后,我在洛杉矶尔湾社区学院学英语。记得当时我学习十分刻苦,老师让我们要大声朗读,要敢于张开口跟别人说英语,这对我一个中年女人来说实在不容易。

  一天中午,我进学校的餐厅有些晚了,吃完了饭坐在餐桌旁,食堂里几乎没几个人了,于是我拿出课本,看看周围没人便大声地朗读起来。我正专注地朗读着,一位男士走到了我的身边,真是一个好学生啊!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灰蓝色眼睛、浅黄色头发的高个子中年男士正微笑地看着我,我有点不知所措,难为情地说,对不起,我影响你吃饭了吧?

  没有,我是被你的声音吸引过来的。

  我的英文不好,发音也不准确,让你见笑了。

  你要是和我的英语一样好,我们就不会在这里见面了。他的声音带着男声的磁性。可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大方地伸出手说,我叫斯特朗,是艺术系的音乐教师。在我和他握手时,感到他的手很有力量。

  你叫什么名字?

  露西,是英语老师给我起的这个名字,她说,露西最接近我的中文名字。

  露西,挺好听的。其实我已经注意你一段时间了,感到你与众不同。

  你是觉得我这个年龄还来上学,好奇吧?

  那倒不是,在美国什么年龄开始做一件新的事情都不算晚。

  斯特朗的话让我有些感动,我不敢正眼看他,低着头,手里紧紧地握着课本。

  我能看看你的课本吗?他问。

  我把课本递给了她,于是他坐了下来,在翻看我的课本时,神情十分认真,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说,我有一个办法能让你进步得快一些。

  是吗?什么办法?

  我当你的辅导老师,我们交谈是你学英语最好的办法!

  我非常紧张地说,你不知道,我是很笨的,尤其听力不好,与你交谈我会很有压力,我怕浪费你的时间。何况我不想再多付学费了。

  这倒不会,我愿意免费教你,而且我很耐心,你相信吗?

  此刻他的眼睛迎面注视着我,我看见他的瞳仁像墨绿色的潭水,深沉而多情;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让我不得不信任他,于是我说,那就试试吧。不过你可以随时开除我这个学生。

  斯特朗露出了笑容,我还不至于那么严厉吧。

  开始,他并不是面对面地教我,而是每天晚上给我打电话,我们即使不见面,我也紧张,紧张得只好去买了一个台湾制造的“快乐通”,把自己说不出的话翻译成英文念给他听,最初的对话无非是“你是什么性格的人,你有什么嗜好?”在不经意中,我慢慢放松了,渐渐地,我的口语说得自然流利多了,听力也有很大的提高。

  再后来我们开始见面。通过介绍自己的身世,我才知道他的祖辈里有两人曾经是五月花号上的大副和二副,祖祖辈辈在这块新大陆上艰苦创业,从波士顿来到加州,爷爷当年在繁荣的圣塔芭布拉海滩做建筑,一直南迁到圣塔莫妮卡海滩,以致现在斯特朗定居的新港海滩,祖辈为下一代留下了一份产业。我佩服他的祖先为开发美洲新大陆做出过贡献,而他也佩服我的父母为新中国浴血奋战,似乎我俩有些“门当户对”。

  我们甚至谈到了个人生活。原来,他也有过一次不幸的婚姻,已经离婚多年,我们是孤鸾寡凤。

  自然而然,我们成了朋友,我那颗曾经冷漠的心开始喜悦起来。一天,我俩在中餐馆晚吃饭,我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个并不年轻的中国女人感兴趣?斯特朗坦率地说,我对西方女人失去了兴趣,也许语言相通,反而会有矛盾。在我的眼里,你还年轻、美丽,我们在一起交流得很愉快啊!

  我觉得他的回答有点牵强,便说,你在追求和自己不一样的东西吧?或者说是猎奇?

  也许是吧,不过露西,我是真心地爱你!然后他握着我的双手说,看着我的眼睛,我说的是真话!我看见他的眼睛放射出炙热的光芒。

  那天他把我送到家门口,我们道别后,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感动。也许因为我这一辈子都没有真正地被爱过,那一刻,青春和欢乐的感情就像喷泉似的在我的心中奔涌,我甚至觉得自己比姐姐露雨还要幸运,因为斯特朗不但是个体贴入微的绅士,而且他不秃顶,有着修剪得整齐的好头发。

  后来我们成了恋人。哦,那柔情如水的肢体缠绵,这样恩爱的日子是多么令人销魂啊!不久,比我大八岁的斯特朗向我求婚,也给我戴上了Tiffany钻戒,最终我们步入了婚礼的殿堂。

  我们居住在新港海岸的一栋别墅里,那个海边上与蔚蓝色大海相衬映的白色小楼,还有那气派的游艇,海鸥在阳台上盘旋……

  平静幸福的生活过了三年,由于母亲病重,我不得不回国去照顾她。如今我的母亲去世,除了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人就是我的丈夫了。可是这一切就在我回国的三个月里发生了变化。

  丈夫斯特朗把我从洛杉矶国际机场接回家。到了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四下张望着,别离三个月的家不知为什么让我觉得陌生了,我想找回原来的感觉却感到茫然若失。斯特朗到家以后不敢直视我的目光,他把我的行李搬进屋后,就进了厨房,此刻厨房里传出他的声音:

  你一定疲劳了,先休息一下,洗个澡,我给你做点吃的。

  家中的一切陈设没有变,可是我感觉好像什么都变了,这是女人特有的一种直觉。哪儿、哪儿都不对头了,你问我为什么?我说不出来,反正我就是觉得不对头了!我暗自思忖片刻,然后走进浴室,想洗个澡放松一下。

  我进了澡盆开始淋浴,为了不让头发堵住下水道,我家的浴缸出水处总是放一个细铁丝的漏网,冲完澡后,我拿起漏网清理一下,在被细铁丝网挡住的头发团里,我发现了和我的头发颜色不一样的头发。我小心点地理出了两根棕红色的长发,仔细打量,确认它是另一个女人的头发时,我惊诧莫名,心跳都加快了。我立刻穿好衣服,顾不上吹干湿漉漉的头发,便走到了卧室把那两根长发放到了床头柜的抽屉里。

  斯特朗已经把两杯柠檬水和刚做好的火腿三明治摆在了餐桌上,他招呼我过去吃饭。我们面对面地在餐桌前坐下,本来我还有点饿了,此刻却被刚才的意外发现搅得我心烦意乱,好像千万根头发缠绕在我的心里,让我无法安宁。我喝了一口柠檬水,斯特朗低头在吃三明治。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这一会儿我感到如此漫长,就像在一个黑暗的隧道里艰难跋涉了很长时间。当斯特朗吃完东西起身要离开餐桌时,我说,我们可以谈谈吗?

  谈谈?好的,你说吧。听他的平静口气,好像有备而来,他看了我一眼,随后低头看着餐具。

  那两根女人的长头发是怎么回事?

  他有些惊讶我的单刀直入,耸了耸肩膀,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火气冲天,竭力压低自己的嗓门,你和别的女人睡过了,在浴缸里有两根女人的长头发!那不是我的,它是谁的?

  斯特朗万万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就揭开了一个秘密。他踌躇了一下,心里明白已经无法辩解了,脸上显露着无可奈何。

  对不起,有的事情确实发生了。

  她是谁?

  我不想说,一切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那我又算什么,我们的爱情已经结束了吗?你不再爱我了?

  不是的,我很抱歉,是我经不住诱惑。

  我就那么不值得你珍惜,仅仅三个月,而且是在我母亲病重、去世的时刻,你背叛了我!

  别那样讲,我并不想伤害你,我请你原谅。他灰蓝色的眼睛露出了祈求的目光。

  我突然感到一种委屈,说不出的难受,禁不住哭起来;我不停地抽泣着,斯特朗走过来抚摸着我的肩膀,我错了,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他递给我纸巾,帮我擦眼泪。然后,他搀扶着我到了卧室,好好睡一觉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我倒在床上,由于精疲力尽,大概睡了四个小时,醒来后看到躺在身边的斯特朗,他侧着身子背对着我,还在睡着。想起在这张床上我和斯特朗度过了多少充满温情的夜晚,而如今一切都恍若惊梦。我心口顿觉压迫感,而大脑立刻活跃起来;我在想这个可恶的女人是谁呢?她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幸福?那一夜格外漫长,我期待着天明,期待着尽快把一切弄清楚。

  清晨,斯特朗吃了早餐就去上班了。

  我没睡好觉,头晕晕乎乎的,感到这个家里很沉闷。

  我走到卧室的凉台上,望着碧蓝碧蓝的海水,海鸥在空中盘旋,轮船在海面上航行,本来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的开始,自从和斯特朗结婚以后,我就成了专职太太,他不让我去上班,只要我把家里的事情打点好,其它的不用我操心。可是这三年平静的生活却被那个女人搅乱了,即使面对浩瀚无涯的海洋也无法使我的痛苦释怀。

  为了消磨时间,我决定去健身房做运动。在健身房的更衣室,丽莎也进来了。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露西,你可回来了,你回国期间我还挺想你的。她带着马萨奇的墨镜,手里提着路易威登的包,看上去春风满面。我顿时感到丽莎的身上发生了不同寻常的变化;她不再像从前那样谦恭,即使脸上的笑容也显得轻浮,让人觉得她得意忘形。这位三十出头的女人,来自中国长春市,我俩是在健身房认识的,因为都是来自东北,有时我们在健身房还聊聊。她来美国不到一年,曾在中国是北漂,来洛杉矶后在尔湾一个旅行社打工。我很纳闷,怎么短短的三个月她就被高档名牌武装上了?

  丽莎摘下了墨镜,眼神漂移不定,手捋了捋披肩长发,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头发染成了棕红色。我的心开始警觉起来,女人的直觉禁不住让我心中起了疑问:难道是丽莎?她在我回国前曾到我家给我送过飞机票,因为母亲病重,我临时决定立刻回国,所以我在丽莎打工的旅行社定了机票,她知道我急着出行,就把机票给我送到家里,也就是说她知道我家的地址。不过那天斯特朗还没下班,他们并没有见过面。

  丽莎换上运动服走出更衣室后,我没有心情再去做运动,马上返回了家。我立刻查看过去的三个月斯特朗的信用卡账单,果然发现了在两个月前买马萨奇墨镜和路易威登提包的两笔可观的支出。此刻,我的心几乎要跳出了胸膛;天啊,丽莎,一个中国女人,一个表面对我微笑,私底下却背叛朋友的女人!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气得两手发抖,在房间里度着步子,无法安宁。

  傍晚斯特朗回家时买回了新鲜牛肉汉堡和炸薯条,显然他看到了我的脸色很难看。他把饭放在了餐桌上,然后又倒了两杯苏打水,便说,露西,来吃饭吧。

  我和他又面对面地坐在了餐桌旁,我根本没有心情吃饭。看他吃完了饭,我对他说,今天在健身房我见到了丽莎,她的路易威登包和马萨奇墨镜是你给她买的?

  惊讶的表情掠过斯特朗的脸,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都知道了,对,是我给她买的;我和她亲密过,我知道自己不应该那样。

  丽莎什么地方值得你为她那样做?是她年轻?可她并不漂亮,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我经不起她的诱惑,她让我的身体有化学反应,我抵挡不住。反正我也说不清楚,这一切就发生了。

  此刻我能说什么呢?欲望就像罂粟花,洋溢着耀眼炫目的芬芳,他无法抵御。

  你不想和我过下去了?我问。

  没有,没想过离婚。

  那你就离她远点,和她一刀两断!

  斯特朗低下了头,声音小得好像自言自语,我不会再和她见面了。

  那天我对斯特朗的行为虽然十分气愤,但我更恨丽莎。丽莎这种女人在国内司空见惯,什么小三,小四,甚至小十三都不足为奇。可是她把自己在中国的那套德性居然带到美国来了,而且拿“朋友”的丈夫当战利品,把“朋友”当牺牲品,太无耻了!我心中的义愤怒难平。

  第二天我到姐姐露雨家,她住在尔湾著名的福龟岩豪宅区。这个区的住户,不少是近十几年搬过来的中国人。当我把汽车停在姐姐的家边,禁不住站在马路边上,看着周边的花园别墅,多少人一辈子都对这样气派的房子向而往之。我望着它们,觉得好似每一栋宅子里都隐藏着什么秘密:温馨的、浪漫的、哀怨的、恐惧的、孤独的、忧郁的……

  我坐在了露雨家客厅里,姐姐给我端上来一杯热咖啡,咖啡的清香扑鼻而来,姐姐坐了下来,她看着我的脸说,你一定遇到了麻烦了吧?怎么眼圈都黑了?

  我还没说话,眼泪就流出来了,姐姐,斯特朗有外遇了。

  她有些惊讶,递给我了一张纸巾,别激动,慢慢说。

  我把家里发生过的一切告诉了她,她听了我的讲述感到意外和难过,但她却说:

  露西,维护一个家庭不容易,如果斯特朗说的他不再和丽莎见面,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我担心的是丽莎不会就此罢休,那么这个家就维持不住了。我还是难过得哭出声来。

  姐姐坐到了我的身边,她搂着我的肩膀,我懂,事到如今,光哭不解决问题。

  电话铃响了,我的眼泪止住了。姐姐拿起手机,是她的舞蹈老师打来的,说这两周的舞蹈课暂停,她要回国一趟。

  姐姐放下电话,若有所思地说,这个世界每天都上演着悲欢离合的故事,我的舞蹈老师你认识,她可能遇到什么麻烦了。

  她不是有个上小学的儿子,她的母亲和他们住在一起。她的丈夫呢?我问。

  她从来不说是否结过婚,有没有丈夫。从前她只是在中国的长周末会飞到上海或者伦敦去与儿子的爸爸相遇。

  她靠儿子的抚养费可以在美国生活下去,可是她毕竟是一个女人啊,这辈子就为了那份丰厚的儿子抚养费生活?这和守寡有什么两样?我很不理解这样的生活方式。

  在洛杉矶类似我的舞蹈老师的中国女人远不只我们知道的那几个,比起她们的生活,我们应该知足了。姐姐说。

  姐姐,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的女人非要和有妇之夫纠缠不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们管不了别人,把自己的生活搞好比什么都强。

  我不知道丽莎和斯特朗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我的直觉告诉我,不容乐观:即使斯特朗不再同丽莎见面,丽莎会停止她的诱惑吗?我说出了心里最大的担忧。

  也许他只是一时糊涂,你回来了,如果能挽回,尽可能原谅斯特朗吧!露雨劝我。姐姐说这话时好像也没了底气。

  那天和姐姐告别时,我暂时恢复了平静,我决心把原来属于我的的生活拉回来。

  回到家以后,我还是像从前那样,努力做好一个家庭主妇该做的事情,不再提起过去的事。斯特朗开始还每天按时回家,可是没过多久,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甚至经常半夜才回来。即使我不再指责他,他却无法兑现自己的承诺;因为他抵挡不住丽莎,对他来讲,丽莎是个妙龄女子,她向他投入的万般爱意,彻底征服了他!虽然他不用信用卡给她买东西了,但是他从银行不断地取出现金花在这个女人身上,我成了一个他们偷情的知情人,旁观者。

  我尝试着与斯特朗沟通,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可这一切都是徒劳。我的精神越来越苦闷,我在家里呆下去,犹如把自己像蚕蛹一样地裹在茧中,孤独苦闷使我几乎患忧郁症了。

  终于在四个月后的一天,我和斯特朗大吵了起来。我想,当双方都出言不逊的时候,每人的面目表情都是愤怒的、甚至狰狞的。终于我们都提出离婚!我的跨国婚姻持续了不到四年就宣告结束。

  我从一个专职太太,变成了一个五十一岁的单身女人。我不能这样回国吧?那将无颜面对我的亲人和朋友。我用了一年的时间准备重返学校,后来进了加州大学尔湾分校攻读会计学硕士,毕业后在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一晃几年过去了,我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我的生活中再也没有出现过浪漫的机遇。

  两年后我在尔湾附近的拉古那山庄的老年公寓买了一个单元房。我喜欢这里有很多公共设施,比如室内乒乓球场地、室外网球场和游泳池,公寓管理人员还经常组织55岁以上的中老年人外出一日游和节假日的晚会。

  一个周末的傍晚,我坐在公寓的咖啡厅边喝咖啡边听着播放的轻音乐。即使搬入新居,我内心依然觉得空荡荡的。年轻的时候我认为爱情只属于年轻人,可是六十岁的我还在渴望和期盼着什么?也许期盼着一个让我的心能够安宁、让我每天回家后面对着墙也不觉得孤独的人?我喝了一口清香的咖啡,虽然唇齿留香,可心里还是苦的。我茫然地朝周围看了一眼,发现临近的桌子边坐着一位男士;他背对着我,我觉得他的背影很像斯特朗,于是我走到他的面前。

        果然是他!我的心跳加快了,斯特朗,你也在这里!

  他看见我,露出了惊喜的神情,露西,是你!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快坐下来吧!

  我在他的身边坐下,终于?你的意思是……我问。

  我很后悔两年前在酒吧里没有问你要一个电话号码,后来我又去了几次那个酒吧,可是再也没有遇见过你。他的眼睛仿佛在说,他丢掉了一件东西,此刻终于找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你现在也住在拉古那山庄?

  是的,一年前我就搬到这里来了。

  我刚搬进1047号。我说。

  他很惊讶,我住1035号!我们住的很近,我俩是邻居!

  此刻我突然感到生活开了多大一个玩笑!仿佛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一时间我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

  斯特朗亲切地对我说,露西,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吧。我说。

  我们站了起来,一起走出了咖啡厅。

  已是夕阳西下时分,整个山庄笼罩着金色的寂静,远处的山岗也披上了晚霞的彩装。

我和斯特朗并肩走在小路上,他拉起了我的手,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向我投射出温暖、慈祥的光芒。我们的手握得更紧了,迎着夕阳,缓缓地向前方走去。

 

此文发表在《红豆》2019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