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晶
一
自从一个月前公司里传出技术研发部门要裁人的消息,老王心里就像悬了一块石头。按美国现行规定,延至六十七岁退休才能拿到联邦政府的全额退休金,五十九岁的老王还有整整八年才能达标。虽然是清华大学毕业,还有麻省理工学院电机系博士学位,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公司想裁减的,不正是像自己这样岁数大、工资高的人吗?而今天,就在今天上午,老王被叫到公司副总裁的办公室,谈了十分钟的话,让他内心翻江倒海,悬在心上的那块石头终于砸了下来,砸得他头晕目眩、心口阵痛。和他一起离开这家赫赫有名的大公司的还有几个与他工作了十几年的同事,甚至有一个比他小一岁的部门主任。有白人,也有亚裔工程师,看起来似乎挺平等的——关键是他们都到了尴尬的年龄。
即使摊上了这么大的事儿,老王在办公室收拾好自己的私人物品,和相处多年的同事们告别时,他还是镇静的、体面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奔跑,老王手握方向盘,心口却觉得堵得慌。他向上瞅了一眼,湛蓝的天空白云依旧,打开车窗,做了一个深呼吸,空气还是新鲜如常。
他所在的南加州名叫尔湾的城市,从来都是蓝蓝的天空白云飘,白云下面汽车跑。可是今天开车的感觉很不爽,他心里嘟囔着:你天再蓝,我老王顶着家里的一片天啊,天都要塌下来了。你空气再好,我心里就是憋闷,憋闷得喘不过气来。蓝天白云、没污染的空气能替我养家糊口吗?他恨不得现在头顶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他老王要在暴风骤雨中淋个痛快,吼上几嗓子,否则这口气、胸中的火就憋在心里了。
老王在得知被解雇之后,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从接到电话到现在,她一直焦急地等老王回家。妻子刘丽萍,小老王三岁,跟随他来到美国三十余年。这一个月来,她天天看着老王闷闷不乐,自己的精神压力也不小,她心疼丈夫,更为他捏着一把汗。可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个曾经安宁、幸福的家将会发生什么,她并没有想太多,也不敢想太多。
听见车库门打开的声音,丽萍知道老王回来了。老王走出车门,打开汽车的后备箱,抱出了一个纸盒子,纸盒子的表面摆着一份人事科给他的申请失业救济金表格。当丽萍与老王四目相对时,她看见丈夫脸色变了。从前,他的国字脸总是白里透着红润,虽然两鬓有些许白发,但老王头不秃,也不用染头发,至今他还留着引以为傲的寸头,和同龄人相比,显得十分精神。而今天,他面色苍白,头上就像下了一层霜,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没有说话,夫妻俩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从前他俩总是夫唱妇随,老王少言寡语,丽萍唠唠叨叨。老王的男中音和丽萍的女高音搭配在一起,有特殊的韵味儿,是王家独特的生活进行曲,它和谐、动听。他们在幸福的进行曲中走过了人生最年富力强的三十年。老王原来有十六万美元年薪收入,加上很多年前就买下了这幢被国人称为别墅的独立屋,即使还有十年才能付完所有的贷款,但只要有这份工作,根本不是问题。在美国,在加州,这个家庭都属于典型的中产阶级。
丽萍把沏好的茶放到了老王身边的茶几上,老王递给她一张支票:“这是公司给我的遣散费,总共六个月的工资,你把它存到银行吧。”她看了一眼支票,一股悲凉的气息从心底升起,她无奈地抚摸着老王的肩膀说:“先别着急,咱们还不至于没饭吃。”
老王没有吭声,他盯着那张申请失业救济金表格,沉思了片刻,闷声闷气地说:“每两周九百美元,一个月一千八百美元,这已经是联邦政府最高的失业救济金额了。听上去饭钱是有了,可是我俩和儿子的医疗保险原来是每月七百多美元,这一失业,我专门问了人事科,每月要花两千四百美元才能维持我们目前的这个医保水平,而且是按政府的规定公司给我们的优惠价。如果我们去买奥巴马医保,要维持目前的医保水平,更贵!”
丽萍睁大了眼睛:“天啊!我们都买不起医疗保险了!”话一出口,她突然意识到此刻不能火上浇油,声音又降了八度,“我和儿子都挺健康的,我们就不买医疗保险了。但是你必须买,你有高血压,每天都要吃处方降压药,不能没保险啊!”
老王瞪了丽萍一眼,十分认真地说:“不买健康保险现在是违法的,奥巴马医保执行之后,所有人保费比原先涨了五倍,而且还在逐年上涨。如果不买保险,每年报税的时候还交罚金,更重要的是,你和儿子没有医疗保险,万一有什么情况,咱们可要倾家荡产的啊。”
“你别着急,咱们还有点儿存款,买!”
“关键是我要尽快找工作。失业救济金也只能拿六个月。”说完,老王站了起来。他走到书房,立刻打开了电脑。
其实,这一个月他一直在找工作,不知为什么没有任何回应。二十年前,他的简历一投出去,许多公司争先恐后地抢着要他;而如今,他被冷落得心如寒灰。尽管如此,但从那以后,老王每天做的事就是找工作,认真地找工作。而且要求不高,只要能有健康保险,只要坚持工作到六十七岁,工资低一些也没关系,这就是他心中最大的人生目标。
儿子蒙蒙喊着“饿死了”,一阵风似的冲进家门。在厨房的丽萍赶紧做了一个手势,让他小声点儿,不要打扰在书房里忙碌的爸爸。儿子顿觉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他小声地问:“妈,我爸咋这么早回家?”
丽萍一阵心酸,她把儿子拉到他的房间,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蒙蒙今年十八岁,丽萍近四十岁时生的他。他高中已经毕业,曾收到了几个美国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最后选定了哈佛大学。谁都知道,在美国中小学生都是免费教育,但上大学是要花很多钱的,越好的大学,学费越高。不算学费,仅生活费一年就至少三万美元。
此时,儿子的心里也激起了千层浪,这个极为敏感的孩子,明白爸爸失业意味着什么,不禁心生疑问:自己还能去哈佛大学吗?万一爸爸找不到工作怎么办?顿时他变了脸色,连眼神也迷茫了。
丽萍看出蒙蒙的担忧,她安慰儿子:“你放心上你的学,其他的事情我们自有办法。等着,妈给你做饭去。”进了厨房,锅碗瓢盆交响曲又开始奏响。往日厨房里特有的旋律,今天变了味道,心乱了,手脚也没有那么麻利了。
一想到儿子,丽萍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对于当母亲的来讲,儿子长大成人了,好男儿志在四方,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能飞多高就飞多高。可是她清楚地知道,不少美国大学生由于家庭经济困难,即使接受了政府和大学最大限度的补助,也不能按期四年毕业,老王的一个美国同事,就是因为经济困难七年才读完了大学。哪个中国父母不在这个关键时刻给孩子最大的支持呢?怎么支持儿子,她暂时理不出头绪。现在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女儿,比蒙蒙大十几岁的秀秀已经在洛杉矶的一家医疗中心当上了眼科医生,和一个有博士学位的德裔小伙子结了婚。女婿是大学教授,秀秀已经完全自立,而且生活美满。可是秀秀毕竟是在美国长大的孩子,按照法律,她没有义务在经济上帮助父母,更没有帮助弟弟的可能。女儿能一个月给父母来个电话,女儿女婿能一年回两次家看看就不错了。
二
此刻夜色正浓,老王在床上辗转难眠。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户倾泻在老王的脸上,这张脸在短短的几个星期里由苍白变得蜡黄,眼圈也黑了。窗外几只鸟儿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往日令人愉悦的鸣叫,今天却变成让人心烦的噪音。
丽萍翻了个身,看见老王睁着眼睛在发愣,便说:“老王,别想了,睡好觉。明天有精神了,再想怎么办。”
老王转过头来看了看丽萍,看到她疲惫的眼神,怜惜地说了声“你睡吧”。
丽萍朝老王挪了一下,“我也想去找份工作,多少贴补一点儿家里。不能总让你一个人扛着。”
老王急了:“你说什么傻话呀,五十六岁的妇女,快二十年没工作过,谈何容易!”
丽萍无奈地说道:“我什么苦都能吃,只要能多一点儿收入,蒙蒙两个月后就要上大学了啊。”
老王更急了:“你想过没有,咱们刚来美国那几年打工的苦,你现在试试,能扛得住吗?那时我们吃苦受累是因为相信未来会更美好,如今年龄不饶人啊,你去打工吃苦,我真的于心不忍。我是蒙蒙他爹,望子成龙,我比你还心切!”
老王的话让丽萍无语,她叹了口气,把身子转了过去。
老王突然悲从中来,觉得孤苦无告,仿佛他一个人在苦苦跋涉,愁肠百结无法倾诉。说起蒙蒙这孩子,还真是触到了老王和丽萍的痛处。
丽萍原来是有工作的,她在一家生物制药公司上班,三十八岁那年在美国生了第二胎,两口子喜不自胜。消息传到了国内,蒙蒙的爷爷奶奶也乐得合不拢嘴。
可是蒙蒙六十天时,丽萍要回公司上班,白天就把他托给了一个当时他们最信任的并有婴幼儿看护执照的人家照顾。可是半个月后的一天,丽萍下班后把蒙蒙接回家,孩子哭个不停,怎么也哄不好。老王和丽萍看见孩子哭得脸都紫了,觉得不对劲儿,就抱着孩子去医院看急诊,做了脑CT检查。结果显示蒙蒙有颅内出血,医生认为这是把孩子头部过度摇晃造成的!当时蒙蒙立刻住进了重症监护病房,老王和丽萍呜呜地哭,真是造孽啊!这个“朋友”怎么这么狠心,一定是蒙蒙在她家哭,她就去使劲地摇他的脑袋,把孩子的头摇得颅内出血了。在医院紧急救治了两周,蒙蒙的脑出血得到控制并逐渐吸收,总算捡回了一条命。此后他们再也不敢把儿子交给任何人了,丽萍辞去工作,成了全职太太,一心一意照顾儿子。
此刻老王和丽萍躺在床上都不再说话,其实他们心里都在想,如果当年蒙蒙不出那件事儿,也许丽萍今天还在上班,那么老王没了工作对家里的打击也就不会这么大。可世事无常啊,他们又能怨谁呢?
三
一个多月过去了,老王还是没有找到工作。他已放低姿态,哪怕每年只挣五万美元的工作,他也接着,可是连这样的工作也找不到呀!这让他更加手足无措、心神不宁。上午他开了两千四百美元的医保支票,装进信封,贴上了邮票。老王禁不住在书房又算起账来,他们现在靠有限的存款过日子,那么哈佛大学的各种基金和联邦政府对低收入家庭的补助,使蒙蒙的大学学费会减少,但是父母还是要补贴他不少费用。外加他们夫妻俩这几年的生活费、房产税、房屋按揭、医保,还有汽车、房屋保险费,存款是远远不够的。
他在屋前屋后转来转去,然后沮丧地垂下了头。老王很明白,只有脚下的这栋房子是最值钱的了。谁都知道,房子是美国中产阶级养老的“保险柜”,当他和丽萍七老八十需要照顾的时候,他们会卖了房子或者用房子做财产抵押,住进既有餐厅也有人帮着洗衣服打扫房间的养老院,这房子是他们的后路——现在绝不能卖的!那么今后的八年,从五十九岁到六十七岁将如何熬过去?想到这里,老王没着没落的心就像一个自由落体,在黑暗中迅速下沉,他没有力量把这颗坠落的心提拉上来。
心烦意乱地走到客厅里,他坐下来端起茶杯,边喝茶边打开手机看微信新闻。当他看到废除奥巴马医保又遭失败,现任政府根本拿不出更有效的医保方案时,他关闭手机,把它扔在了一边。
蒙蒙从房间走出来,正值暑假,他晚上睡得晚,早上起得也晚,这是九○后孩子的惯常做法。今天老王看着儿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有些头晕眼花,一股无名的火冲上头顶。只听茶杯砰的一声搁在茶几上,他吼了起来:“蒙蒙,你一个大小伙子,没事儿别老晃荡!要么你在房间里好好看书,要么到外面当义工去!”
儿子被老王的声音吓住了。见爸爸吹胡子瞪眼,他像一只惊弓之鸟,赶紧回屋,拿起自己的手机,连早饭也没吃,就飞快地出门了。
丽萍闻声过来,只看见儿子出门的背影,一种无名的委屈涌上心头。她知道老王的脾气,一般不吭声,但他一急,声音能敲山震虎。丽萍赶紧关上了窗户,她怕邻居听见,误以为发生了家庭暴力而去报警。女人到了雌激素锐减的年龄,别说容颜的变化,年轻时的好脾气也可能荡然无存,更别提温柔了。
她没好气地站在老王面前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也别冲着儿子发火!”
老王也不示弱:“蒙蒙的毛病都是你惯出来的!”
丽萍更火了:“你骂了儿子又拿我来说事儿。我一直以为你是个闷葫芦,一脚踢不出个屁来;现在可倒好,变成了二踢脚,一点就着,一蹦八丈高!难道你这三十年的好脾气都是装的?”
老王站了起来:“我就是装的!现在你后悔了吧?甩掉我这个二踢脚还来得及!”
丽萍气得脸都变了形:“你就说解气的话吧!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跟你计较。”
她想痛哭一场,可一看老王的脸——不但蜡黄,眼睑还有些浮肿,眼圈也黑了,她不能再火上浇油,只能灭火。沉默了片刻,丽萍突然想起,是不是老王的血压升高了?好久没给老王量血压了,她也不知道这些日子老王是否按时吃降压药。
于是她拿来了血压计。丽萍坐到老王的身边,平心静气地说:“我给你量个血压吧。”
老王闪了一下身子:“我不量血压,我血压没事儿,你该干啥干啥去,我不跟你生气了。”他怕如果血压很高,丽萍就会心急如焚。
丽萍又说:“降压药你要按时吃啊!”老王突然意识到这段时间他时常忘记吃药,但他不能让丽萍再着急了,于是敷衍地说:“知道了,我会记住吃药的。”
丽萍把血压计放在茶几上,说了声“我去做午饭”,便进了厨房。
老王呆呆地坐着,他看着厨房里白色的大冰箱,看着看着,好像有成千上万只黑色的小虫子在冰箱门上爬行。它们逐渐排列成无数个方格子图案,黑里有白、白里有黑地在他眼前蠕动,令他心里发麻、恶心、眩晕。他闭上了眼睛,他不能盯着任何一个地方看,哪怕是一幅画、一扇窗、一堵墙。只要他一盯着看,这些地方都会钻出毛毛虫来,它们肆无忌惮地在他眼前蠕动、爬行——老王的身体和心理要出毛病了。
电话铃响了,老王惊了一下,总算回过神来。丽萍接了电话,是他们的一位朋友打来的,问这个周末轮到老王家的聚会还开不开。
丽萍犹豫了一下,转身看看老王孤单的身影,她不再犹豫,说:“开。欢迎大家来玩儿。”她想,朋友们来热闹一下,老王的郁闷也许会得到疏解。
晚上,蒙蒙回到家就进了自己的房间。丽萍见儿子回来了,总算松了口气。她到蒙蒙的房间问:“你怎么一天都不接电话?”
“我把手机关了。上午我去了几个地方找工作,下午我又去了尔湾社区学院。妈,我要和你说个事儿。”儿子平静地望着母亲。
“先吃饭吧,吃了饭再说。”丽萍拍着儿子的肩膀,告诉他饭还留在锅里。蒙蒙说他吃过饭了,兜里有钱饿不着,中午和晚上都吃的三明治,现在他真有事儿和妈妈商量。
丽萍见儿子一脸认真,她坐了下来,“行,你说吧。”
“我决定推迟一年去哈佛大学,今年秋季在社区学院注册上学。”
“你说什么?” 丽萍惊讶地看着儿子。
“妈,你听我说,我今天下午在尔湾社区学院打听好了,学费特别便宜,修四门课的学费还不到两千元,而且可以回家住,两顿饭在家吃。第一年同样修大学的课,而且我保证,门门功课都拿A,不影响第二年上哈佛,这样可以给家里省很多钱。”说话时儿子的眼睛闪着祈求的光芒。
“你不是在和你爸爸赌气吧?爸爸最近心情不好,你要体谅他。”
“我就是怕爸爸急病了,才想出了这个办法。”
“你真的不是赌气?”
“都什么时候了,赌气能解决问题吗?我还有一件好事儿告诉您。”蒙蒙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好事儿?”丽萍不解地问。“嗯!我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说起来还挺幸运的。一上午在好几个地方碰壁,有点儿沮丧,就去了咱家门口商业区广场的星巴克喝了杯咖啡,顺便问他们还要不要服务生。老板还真的让我填了一个申请表,我很快填好交给了他。没想到几分钟后老板就把我叫到他的小办公室,问了几个问题,立刻就让我顶上一个马上要离开的大学毕业生的位置,而且明天就上班,每小时工资十二美元。”
蒙蒙看妈妈没说话,又接着说,“妈,你知道多少学生想去星巴克工作吗?我今天撞上大运了,一天可以挣九十多美元,今后我还能给你和爸做咖啡了!”他越说越兴奋。
丽萍站了起来,理了理儿子的衣服说:“去社区学院的事我和你爸爸商量后再做决定,去星巴克打工没问题。那就早点儿睡觉,明天不是要上班吗?”
她看儿子点了点头,便离开了。走出儿子房间,丽萍思量着,这在过去,放着哈佛不去反要上社区学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虽然老王和丽萍的兄弟姐妹都在国内,可蒙蒙的表哥、表姐、堂姐们都在美国的名牌大学读完了硕士或者博士。但是,如果老王在儿子入学前找不到工作,儿子先上社区学院还真是一个缓解经济压力的办法。
此刻丽萍突然感到儿子长大了、懂事了,甚至能去打工挣钱了。儿子的话让她的胸口突然打开了一道缝隙,微弱的光亮照了进来,一股新鲜的气流弥散开,原有的沉闷有所缓解。可这条狭缝毕竟太窄了,不足以使她的心胸敞亮起来。
四
星期六上午,家里来了三对老朋友,他们都是老王家的常客,过来聊聊天、吃顿饭,逢年过节还打打麻将,或者唱卡拉OK,大家乐此不疲。有时候在长周末,几家人一起驾车出游,更是逍遥自在。毕竟都是中国人,能说到一起、玩到一块儿的还是自己的同胞。
老朋友们对老王失业的事早有所闻,但大家都只字不提,人来了,还是有说有笑。男士们在客厅与老王谈论时事新闻,女士们在厨房帮着丽萍包饺子,边干活边聊天,欢快的气氛又回来了。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了饭桌,大家都各就各位,老王招呼客人们先吃起来,丽萍还在厨房里给一个凉菜放调料。
老王看见丽萍做完了最后一道菜,还要下另一锅饺子,就站起来走到厨房。客人中有一位女士名叫马华,她是加州的注册护士,她看见老王走路的姿势不太对头,怎么有点儿瘸?她盯着老王的一举一动。当老王两只手端着黄瓜拌凉粉的盘子走过来,她突然看见盘子向左侧倾斜,老王的左手有些发抖。
她立刻起身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盘子放到了饭桌上,然后上下打量着老王说:“老王,你的腿和左手怎么了?”
“我感到左手和左腿有些无力。”
“有几天了?”
“两三天了。”
马华又问:“最近量血压了吗?”
她看见老王支支吾吾的,便到厨房让丽萍拿血压计来。老王却让大家都先吃饭,吃完饭再说。丽萍也说大家先吃饭,吃完饭再给老王量血压。饭后丽萍把血压计交给马华,老王老老实实地坐下量了血压。电子血压计显示他王此刻的血压很高,高压两百,低压一百一!
大家都围过来了,屏息静气地望着血压计的显示屏,心中紧张起来。
看着老王的脸色黄里透着晦暗,马华立刻说:“老王,我们得马上送你去医院急诊室!”
“我不去看急诊!蒙蒙小的时候,一有病我们就带他去急诊,去了那里,一等就是四五个小时。今天是礼拜六,人更多,我不去!”
丽萍急切地说:“老王,大家都是为你好,我们赶紧去医院吧。”
“我不去!星期一我去看医生就行了。”
马华劝他:“老王,你这样很危险,无论如何都要去医院了!”
身边的朋友颇感不安,也跟着说:“我们陪你去医院,我们不怕等。”
马华突然感到自己作为一名注册护士的责任,一脸威严地说:“为了老王及时就诊,我建议立刻拨打911,让救护车送老王去医院,不能再等了!”
朋友们都说打911是最好的办法,于是丽萍拿起了家里的座机,毫不犹豫地拨了911。
不到五分钟,一辆救护车闪着警示灯,跟在拉着警笛的红色消防车后面风驰电掣地到了家门口。三位救护人员进了家门,立刻给老王测了生命体征,发现他血压确实很高,马上让他坐在轮椅上,然后把他抬上了救护车,丽萍陪在老王身边。消防车又拉起警笛开路,载着老王的救护车闪着警示灯,飞快驶向尔湾的一个医疗中心。马华夫妻和其他朋友开着自己的车跟在救护车后面。
到了医院的急诊室,医生马上对老王进行处理。老王躺在一个急诊室的房间里,护士给他抽血,随后是心电图、脑CT等一系列检查。不到一个小时,所有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告诉躺着的老王和站着的丽萍:CT检查发现有脑梗,好在区域不大,估计三天前就已经形成了。但是目前有新的脑梗形成,必须做静脉给药处理。老王要入院治疗。
很快,老王被推进了病房。丽萍含着泪把老王的情况告诉了等在急诊室外的朋友们,大家都非常难过,劝她也要保重身体,老王住进医院他们就放心多了。
马华握着丽萍的手说:“照顾好老王,他会好起来的。”丽萍点了点头,她目送着朋友们开车离去。
丽萍慢慢地扬起头,一轮落日在远方下沉,它失去了早晨八九点钟的光辉与活力,也褪尽了中午的灿烂,衰弱的余晖将暗淡的云层染成了血色。很快四周就笼罩在灰蒙蒙的暮色中,一种悲凉的感觉让丽萍捂着脸哭了起来。哭完了,擦干眼泪,她迈着坚定的步子,朝老王的病房走去。
老王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医生给他用了镇静药,他终于睡着了,好久都没有这样酣睡了。丽萍从静脉输液管的透明小壶可以看见,药物一滴一滴地流入了老王的血管。她默默地坐在老王床边的椅子上,一会儿看看监护仪的屏幕上显示的血压、脉搏、呼吸指标,一会儿看看输液管,一会儿再看看老王的脸。
直到晚上九点,她打开手机,才发现蒙蒙来过几次电话,恍然醒悟,怎么忘了给孩子们打电话?她赶紧起身走到病房的走廊里,给儿子和女儿打了电话。
五
清晨,老王睁开眼睛。足足地睡了一夜,再加上药物的作用,他的精气神恢复了不少。看见丽萍、蒙蒙和秀秀站在床前,他坐了起来,对儿子女儿说:“我好多了,你们都回去上班吧。”
蒙蒙递给爸爸一杯星巴克的咖啡,“爸,你尝尝我做的咖啡。”
老王接过咖啡,小心地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终于露出笑容,他对儿子说:“好喝,蒙蒙长本事了。”老王又看了看身边的丽萍和秀秀,说他真的没事儿了。
昨天夜里,他好像漂游到了天堂,天堂的门紧紧地关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打不开。结果看门的人出来了,问他想干啥,他说想进去看看有没有他的工作。那人煞有介事地问了老王的大名和家庭情况,说要向上帝请示。结果,他回来一本正经地对老王说,上帝这里是享福的,没有工作,上帝不能收留他,还是回去吧。
老王有点儿兴奋:“既然上帝不要我,我就坐着宇宙飞船遨游了一趟太空,这不,安全回来了!”
丽萍和秀秀对视了一下,她俩眼圈红了,脸上却含着微笑。三天后的上午,来查房的医生和蔼地和老王握了握手,告诉老王,新的脑CT检查显示他的脑梗已经得到控制,好在就诊及时,新的病灶已经消除。但是陈旧性的病灶还存留着,老王的左腿和左手的功能需要到康复医院去治疗,通过体疗师的复健治疗是可以恢复的。
当天下午,老王转到了康复医院。老王在康复医院恢复得很快,每天上午在体疗师的指导下认真地做左腿和左臂的功能锻炼。一场大病让他悟出了很多道理,“噩梦醒来是早晨”,他觉得没有理由让恶劣的心情作践自己。既然上帝不要他老王,他就得好好地活下去,在未来的日子里,他还得拿出刚来美国的那股劲儿,继续奋斗下去。
每天下午,丽萍陪着老王出去散步。此刻,他们来到康复医院附近的湖边。走在阳光下,四五点钟的太阳已不那么耀眼,看着湖水微波荡漾,有人悠然地坐在湖边钓鱼,老王好像也轻松了许多。
丽萍看见老王的脸已经退去了晦暗,她颇有感慨地说:“这些日子我总在想,我们这些人,什么苦没吃过?现在的困难不应该压垮我们。”
“是啊,我们应该是压不垮的一代人啊。咱们在美国的第一代新移民没有享福的命,却有扛得住苦难的命。”老王很坚定地说。
丽萍看到老王的心态坦然多了,便说:“蒙蒙也长大了,我也该去找份工作了。在大公司找不到工作,去小公司也行,我也要和你共同面对眼前的困难。”
老王说:“你提醒了我,在网上找不到工作,我也可以看报纸上的广告,没准儿能撞到好运。”
“你的病还在恢复,别急着工作。美国的每一个岗位,一旦你上去了,就像一颗螺丝钉,要跟着整台机器全速运转,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你放心吧,我到哪儿都不会掉链子。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小车不倒只管推。你得推着我往前跑啊,有你推着,我倒不了。”老王说完看了一眼丽萍,憨憨地笑了。
丽萍好久不见他笑了,她觉得从前自己心目中的那个老王又回来了。“你还记得来美国的前十几年,我们每次回国给父母钱,给兄弟姐妹买东西吗?”丽萍换了个话题。
老王的眼睛亮了:“当然记得,那些年回家,兄弟姐妹看着我打开箱子,拿出令他们惊喜的礼物……那是多么令人难忘的岁月啊。”
老王和丽萍此刻都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之中。他们觉得当一个人能给亲人和朋友提供帮助并带来快乐的时候,真是一种无比的幸福和满足。而当一个人自顾不暇,需要亲人照顾和麻烦别人的时候,又是何等的无可奈何啊。善良无私的人并不以从别人身上得到什么而满足,他们更在乎能给予别人什么。他俩就怀着这样的心情走着、聊着,老王瘸着腿,丽萍的右手握着他的左手,直到夕阳西下,他们对着落日有说不完的感慨。
转眼两周过去了,老王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他走路的姿势已经基本正常,别人可能看不出来,只有丽萍能看出他和从前的些微差别。可是在出院前几天,丽萍却发现老王又变得沉默了,是那种安静的、眼神带着淡淡忧郁的沉默。
一天清晨吃过早饭,老王坐在病床上看报纸,他自言自语嘟囔着一句老话:“晚上想好了千条万条路,早上起来还是得磨豆腐。”
“老王!”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他朝门口看去。“徐峰!老徐,你怎么来了?”老王站起来,握住了老同学的手。
老徐说从国内来洛杉矶好几天了,昨天晚上去他家,见到了丽萍和蒙蒙,老王的情况他都知道了,所以今天来医院看看。
他们坐下,老徐掏出一个信封塞到老王手里。老王捏着厚厚的信封:“你这是干什么?”
老徐说:“老王,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千万收下。你还记得咱们大学同窗时,我是靠国家每月给十九元饭票读完清华的。有一年寒假,你见我买车票回家过春节的钱不够,给了我二十元,我现在还记着呢!那二十元,当时顶大用啦!”
老王低下了头:“你看我,现在变成了这样……”
老徐劝他:“不就是没了工作吗?咱们不是人还在嘛!最重要是把身体调理好,然后再考虑别的。用祖国人民的话说,你是下岗了,不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误被老板炒了鱿鱼,何况你的部门主任也和你同时下岗,所以你是体面地退出了工作岗位,对得起你自己了。”
老王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我对不起老婆孩子啊!丽萍没工作,儿子马上要上大学,这让我怎么办?二十年前你羡慕我是美国名牌大学的博士,十年前你羡慕我是美国大公司的精英,可是现在,轮到我羡慕你了!”
“当年我能留校就知足了,要不是改革开放,我哪有今天啊?”老徐颇有感触地说。
老王说,这三十多年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国内的亲人、同学和朋友同样有房有车,且不用发愁医疗保险。他们在五十五岁或者六十岁都能退休,拿到一份和工资差不多的退休金,这在美国是根本做不到的。“我已年近花甲,可我还有八年、丽萍还有十一年才有退休福利,中美之间在退休和养老方面的落差越来越明显了。老徐,我不能和你比,你下海经商,已经变成企业家了!”老王说。
老徐看着老王的脸,这张脸愁云密布,让他禁不住悲从中来,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把头转向窗外,看着满园春色,花香四溢,不禁感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老王的处境一直让他困惑,这几年他来美国好几次了,了解不少老同学的现状。此刻他想说点儿什么,可是看着老王,又觉得什么也不想说。让他感到最难过的是,老王所面临的困境。
老徐转过身来,握住老王的手说:“我也老了,把公司交给儿子打理,这不和老伴儿出来旅游了嘛。你知道,我真想帮你,你说我怎么才能帮你?”
老王脱口而出:“我还得上岗啊!”老徐点了点头:“我懂,我懂……”思考了片刻,老徐问:“老王,去中资公司行吗?我的朋友在美国开了连锁公司,在尔湾附近就有一个分公司,是做家用电器的。”
老王的眼睛突然亮了:“好啊!只要给我一份工作就行。”老
徐提醒他:“我不能保证工资是多少,如果一个月只给你五千美元你也去吗?”
“去,当然去!”
老徐站了起来:“那好,我马上就去他的公司问问,你等我的消息吧!”
老王也站了起来:“我明天就出院,回家等你的消息。”
六
老王回到家的第三天中午接到老徐的电话,让他去公司面试。他深知机会难得。
老王面试回来时一脸的喜悦,他对丽萍说:“今晚咱们全家去尔湾弘城海鲜吃饭,一是欢送蒙蒙去哈佛,二是庆祝我的新工作。出国三十多年了,我第一次为中国的企业服务。”
丽萍和蒙蒙也跟着老王高兴起来。丽萍说,她马上告诉秀秀他们两口子。
蒙蒙小心地问了一句:“爸,新的工作不累吧?”老王说,他负责在检修部门专门修理退货电器,工作环境还不错。他一个老工程师,对机械和电路熟门熟路,累不着。关键是一上班全家的医疗保险由公司出大头,比现在便宜多了。
说完,老王拍着儿子的肩膀:“今晚就订去波士顿的机票吧,我就不送你了,你妈代表我送你去哈佛大学报到。”
蒙蒙对爸爸说:“我一定好好学习,争取拿到哈佛的全额奖学金!”
其实老王在康复医院的这些天,丽萍每天上午也没闲着,她到处找工作,一是想挣点儿钱补贴儿子的大学费用,二是她也要为退休做准备。她终于在尔湾一家牙科诊所找到一个牙医助理的职位,主要负责牙医的器械准备和消毒,虽然工资只有她原来工作时的一半,但她决定去。
她见老王今天高兴了才说出来,送走蒙蒙以后她也要去上班。老两口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第二天清晨,老王和从前上班一样,穿着熨得平整的衬衣,打着领带。丽萍和蒙蒙目送他一步一步走向已经停在路边的汽车,丽萍看得出来老王走路时身体还是稍微有点儿向左倾斜。
他坐进了车里。汽车发动了,老王探出头微笑着向丽萍和蒙蒙摆了摆手。
丽萍上前跑了几步向老王挥手,一股热泪夺眶而出,泪水在她含笑的脸上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此文发表在《人民文学》2020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