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鲁斯的选择

1

米小山一直记得20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和杜鲁斯还有迪克,到杜鲁斯姐姐家的度假屋度假的情景。

两栋绿色相连的木屋,掩映在青翠的松林间,一条长长的落满松针的栈道,从屋前延展到十几米之外的印第安海湾。印第安湾那片狭长的水域海水湛蓝,站在栈道尽头连着的宽敞的浮动码头上,你能看到峡湾对岸青色的山峦,以及环在山脚下星星点点的山间别墅。

浮动码头上,立着一个有三、四人高的巨大的绷弓子,米小山和迪克在用它往海里射石头,比赛看谁能射得更远。

绷弓子边上的地面,堆放了他们从山坡上找来的大小不一的石块,他们将石块放在绷弓子的皮筋中,然后用力向后拉满,嗖地一声,皮筋将那些石块弹向天空,再远远地落入水中。石块砸入海水,水波一圈圈漾开来。

那时,我们多年轻呀。”20年后,米小山坐在杜鲁斯自己位于索里阿湖边的度假村,两人碰杯,感叹道。

那时米小山刚来这家电力公司不久,却已和公司里杜鲁斯这伙年轻人混得很熟。杜鲁斯比小山大上几岁,他身上似乎有一种天然的魅力,让他走到哪儿都能成为人群的中心。公司里无论老老少少都和杜鲁斯熟。因为杜鲁斯的爷爷、父亲都在这家公司做过高管,公司里很多老人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

米小山那时还没有成婚,还没遇到妻子卢涓,也还没有儿子小虎。那时他的生活是悠闲的,在加拿大东部读了两个学位,又在东部公司干了三年,然后就申请来到了加西这家电力公司工作。拿到公司录用通知的那天,米小山记得自己兴奋了一夜,后来还找了几个熟识的朋友在家里开了个庆祝派对。因为这家电力公司很热门,福利待遇都出了名的好,而录用的华人却不多,连米小山自己都诧异自己的好运。

米小山以他随和开朗阳光的性格,很快就融入了公司以杜鲁斯为首的一票年轻人中。他们多是洋小伙,其中不乏象米小山这样的单身狗。那时除了上班,剩下的时间,米小山大都和这群新朋友混在一起,看他们打冰球,听他们扯打猎,和他们一起钓鱼,去酒吧喝酒,以及参加各种名头的派对。他觉得这种生活新鲜有趣,而去杜鲁斯姐姐家的度假屋度假,是这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中尤为美好的一次。

米小山觉得在杜鲁斯姐姐家度假别墅的生活其实有点儿象渔民。每天早晨吃过早点后,天气如果好,他就和迪克,有时还有杜鲁斯的两个金发碧眼的女儿,出海去钓一个小时的鱼,然后开着船,到前一天下螃蟹笼的海域,去拽那笼子。螃蟹笼很沉,很多时候,得米小山和迪克一起去拽。每次蟹笼被拖上水面的瞬间,是最让人兴奋的。尤其是如果杜鲁斯的两个女儿也在船上,她们会异常兴奋地拿着尺子量那些螃蟹,将公的大的留下,母的小的扔回海里。然后,他们会把空笼子再放入海中,在笼子里放上鸡骨头,或者之前钓到的一些小鱼做诱饵。这之后每隔上几小时他们就会开船去检查一次蟹笼。那笼子每次查,必定会有几只大螃蟹趴在里面,每天上午,他们都能抓六、七只。

出海钓鱼的时候,开船的通常会是迪克。迪克,是公司里一个有印第安血统的年轻人,他酷爱海和船。平时在公司,只要迪克回到他家乡印第安保留地,总会带些美味的熏三文鱼回来分给大家吃。

听公司老人们八卦,说迪克原本是个同同,之所以会是同同,是因为小时候受到了当地教会一位不法牧师的性侵。但当米小山到公司时,迪克已在家乡找了个印第安姑娘结了婚,还生了个女儿。迪克爱海痴迷,晚上不和大家一起睡在别墅里,而是跑到杜鲁斯的游艇上去睡,他说海浪拍打着船舷,很象摇篮。

如果吃过午饭不出海,米小山有时还会坐在海边浮动码头上钓鱼。他曾在码头上钓上来过一条偏口鱼,它扁平的身子,两只黑洞洞的眼睛长在了尖尖头的同一侧。

有一天,一只白头鹰落在岸边的枝头上,迪克指着甲板上米小山刚钓上的几条鱼,对杜鲁斯9岁的小女儿马丽安说,你可以拿这鱼喂鹰。马丽安立刻兴奋地跳了起来。迪克转头对一旁举着相机拍海景的米小山说,赶紧准备照相。然后就见马丽安从码头地板上拿了条鱼甩进海里,那枝头上的鹰马上腾空,捉走了扔下去的那条鱼。米小山按动快门,拍下了雄鹰在海面捉鱼的瞬间。杜鲁斯当时就说,我会把这张照片收藏进别墅的纪念册里。

我还保存着你那天照的照片,有一张马丽安在扔鱼,迪克兴高采烈地用手指着鹰----。”20年后,杜鲁斯和米小山坐在索里阿湖畔,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两个人不由一阵唏嘘。

杜鲁斯喜欢在吃过午饭后用水笼头清洗码头,而迪克和孩子们会忙着在码头上清洗捉来的螃蟹。迪克教米小山怎样收拾螃蟹,他先把螃蟹的大壳盖拽掉,然后用高压水笼头冲掉螃蟹的内脏和杂质,接着再将剩下的白嫩的部分一劈两半。一只大蟹在经这样的处理后,就只有几只蟹腿和纯白的蟹肉了。

他们这样处理螃蟹让米小山感到十分浪费。他在第一天抓到螃蟹时,曾按中国通常的做法将整只螃蟹放入锅中去蒸。杜鲁斯他们见了惊诧不已,问:“你们就这么吃螃蟹吗?连那些杂碎一起吃?”在抓了两天螃蟹后,米小山终于想到老外不吃整螃蟹有可能的原因,因为没有母蟹,他们不用担心这样去壳去杂碎的处理方法,会浪费了只有蟹壳中才有的蟹黄。而米小山用他带来的另一些烹饪调料:蒸鱼豉汁、葱姜、香菜做的清蒸海鱼,却赢得了这些老外朋友的一致夸赞,说从来没品尝到这么鲜美的吃法。

杜鲁斯姐姐的海滨别墅,背靠青山,森林环抱,山的高处,能看到终年不化的积雪。湿润的风吹送着浓浓的海的气息,人在这样的环境,像是自然界中的一株草,一下子就会放松下来。

北半球7月天很长,晚上10点天还亮着。米小山坐在布鲁斯姐姐别墅的书房,翻看摆放在那里的家族日记。不知是不是北美白人的传统,他们似乎都喜欢花钱买下一处自己中意,价格又合适的房屋或空地,然后或改或建。维多利亚岛上著名的布查德花园也是这样一点点建造出来的。如果寻古溯源,不知这样的习俗是不是和欧洲人来这里开发北美这块处女地有关。他们的祖先,来到这样一片原始的土地,靠一代又一代人建造出了一座座美丽宜居的城市。

在杜鲁斯姐姐的家族别墅日记里,就以文字和照片的形式,记录了他姐姐一家哪年哪月,如何建造了现在的两座海滨别墅,修建了停泊游艇的浮动码头,搭建了通往码头的栈道。日记后面的空白页处,还有很多宾客到访留言和贴附的照片。

20年后,当米小山徜徉在杜鲁斯的云湖度假村,看着周围一座座正在翻建或装修的度假屋时,他仿佛又看到了这个家族或者说是白人种族的这样一种传统。

 

2

米小山庆幸自己比公司别人机敏,他在公司刚风传可能关闭时,就开始寻找出路了。十几年前,米小山进入这家电力公司,他觉得自己找了个可以工作一辈子的单位。可没想到,刚过了十来年,这家百年老店,就因连年亏损,竟准备暂时关闭了。

当时,公司内部传出,将仅留下10人,看守和维护即将停转的机器。剩下公司百十来号人,都会发放补偿金,自寻出路。米小山刚一闻风,便赶紧着手联系新单位。他掰着手指头算过,那10个留守名额怎么也不会轮到自己,而杜鲁斯却没问题。

米小山这边刚接到新公司录用通知,原公司就正式公布了辞退员工的消息。一时间,业内相关公司,都接到了米小山原公司同事的寻工申请。米小山长长舒了口气,幸好自己比别人抢先一步。但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了让他惊诧的消息。杜鲁斯也准备接受公司补偿金,离开公司。

你怎么也要离开公司?你不是在那10个有资格留下的人员名单之中吗?多少人,包括我在内,都羡慕你有这样的资格。能留下多好,工资待遇一分不少,机器不运转,你们只是维护维护就行,多美的差事呀。”米小山在咖啡厅一坐下,就劈里啪啦地冲杜鲁斯一通讲。他打了电话,约杜鲁斯在仙人掌咖啡厅见面。自米小山进公司,每次公司里朋友们见面都会选在仙人掌咖啡厅,不是因为这儿的咖啡有多好,而是这家咖啡连锁店的服务员都很年轻漂亮。可是米小山今天顾不得和杜鲁斯品头论足那些扭着屁股的甜妞了,他想说服杜鲁斯,不要放弃这么好的一份工作。

嗨,小山,我正想告诉你呢,我刚买下了一个湖滨度假村,开车离咱们这里6小时,那个湖太美了,有很大的鱼。”杜鲁斯不理会小山的话,眼里闪着光,告诉小山这个令他兴奋的消息。

哇,这太好了。那以后我们有地方钓鱼了。”米小山和杜鲁斯一样兴奋。“但是……”

我以后想好好修整我刚买的度假村,因为这个,我选择了离开公司,这样我就可以一心做这件事情了。”杜鲁斯不等小山再问,拿出照片给小山看。接下来他们的聊天,杜鲁斯的话题就再也没离开过他的度假村和他的湖了。

从照片上看,索里阿湖湖光山色,美丽异常。

我刚买的度假村就坐落在这个湖湖畔。索阿里湖地处一座很高的山上,美得象个仙境,但并不是个旅游热点。”杜鲁斯说。“因为离大城市远,现在上山的车道也还是土路。度假村里还没有水电等基础设施,现在到度假村住宿的,通常是到那个大湖垂钓或在附近打猎的人。”

杜鲁斯的度假村在湖滨有20英亩土地,十几座度假木屋,但有很多木屋都已破旧,需要维修或重新翻建。米小山总觉得杜鲁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他替杜鲁斯盘算过,他每年从这样一个度假村挣的钱,应该比在公司上班要少得多。而且经营打理这样一个度假村,不知要付出多少辛劳。米小山不理解杜鲁斯是怎样想的,他觉得杜鲁斯应该继续留在公司,然后花钱顾人帮他打理度假村才比较合算。在电力公司,剩下10个人的工作会十分轻松,基本可算是个白白拿钱的活儿呀。

这些西人有时想法就是很怪,米小山想,就象有一次公司需要人来加班,打电话给迪克,迪克却说,我在给家后院铺草坪,不能来。米小山想不通的是,加班费是平时上班工资的一倍,挣了钱,你可以请人来为你铺草坪,为了铺草坪耽误了挣钱, 这不是傻吗。

米小山很为现在自己的生活得意,来到加拿大近30年,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学生,变成一个拥有小康之家的中年人。他娶了贤淑的妻子,又有了儿子小虎 。

每次想到小虎,米小山眼中都会闪出一丝骄傲的神情。儿子已经上高中了,虎背熊腰,高大挺拔。体育好,学校成绩也好,妻子卢涓正督促他爬藤呢。北美这边的老中把督促孩子去上美国常春藤大学,戏称为爬藤。

爬藤这件事,米小山其实在心里琢磨过很长时间。在他周围,西人和华人在孩子爬藤这件事上的态度,就像泾渭两条河。比如杜鲁斯,从没想过让他家两个金发碧眼的女儿爬过藤,却让两个女孩儿都参加过冰球队。两个孩子几乎是玩着长大的,但她们学校的成绩也很好,大女儿学了生物,二女儿读了加拿大一所有名的艺术院校。米小山公司里大多数西人的孩子也都如此,他们健康快乐地长大,然后读一些自己喜爱的专业。

而他周围中国家庭的孩子就不一样了,爬藤是种普遍现象。自己的老婆卢涓更是热心,天天跟着一些妈妈们交流这方面经验。

你看XXX家的孩子又去了美国X家名校了,人家家长抓得早,我和你说呀,最早有的孩子从小学四、五年级就给孩子规划了。你想,孩子从那么小就上补习,参加各种比赛,早早就朝着目标努力,能不成功吗?”妻子卢涓没少在小山耳边叨叨。

米小山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觉得自己挺矛盾的,他受了杜鲁斯这些白人朋友的影响,没想着让儿子三岁鸿蒙,而是在小虎小时候,尽其所能地,给小虎买各式玩具,带他去旅行,五岁就让他开始去冰场学溜冰,然后去冰球队打球。和公司里的朋友们交流孩子们打冰球的战绩,是米小山乐此不疲的话题。

小虎自己也喜欢打冰球,甚至到了有点痴迷的程度。由于受冰球场地限制,打冰球的小孩67岁就要早晨56点到冰场练习,长成十几岁大孩子之后,就需要晚上910点才能去冰场练习。因为白天的时间,冰场是开放给公众的,米小山从来没听小虎抱怨过。小虎的生活一直是忙碌的,他参加过各种各样的课外班:游泳、童子军、拳击、美式橄榄球。当然太太卢涓也帮他报了一堆:画画、钢琴、英语、数学。太太安排的这些课外班是很多中国小孩子必上的。

米小山这些年的生活,除了上班,基本都是围着小虎在转。老婆更是,在异国他乡,没有老人帮忙,养育孩子的大事,完完全全都压在父母身上。太太出国前也是个娇惯不懂做家事的人,这些年可以说锻炼出来了,每天买菜做饭,开车接送孩子全都靠她。她曾经做过两份兼职工作,后来实在忙不过来,就不做了。

其实在加拿大,夫妻两人都工作,挣得多交税也多,太太兼职工作挣的钱,交完税也剩不下什么了。况且,她一工作,小山公司如果需要加班,孩子就会没人带。小山两次的加班费,就差不多是太太一个月的兼职工资了。所以两个人一商量,太太干脆辞了工,专心在家做全职太太了。

米小山私下里总觉得自己比杜鲁斯他们要聪明得多。十年前他从银行贷款,买了房。这些年房价涨得不象话,多亏当初他凑够了首付,在房价还没涨到无法负担时把房子买了。而这次公司解散,米小山也觉得自己因祸得福,新公司虽说福利不如原公司好,但加班机会要多很多,每次加班工资都翻倍,而米小山是个每逢加班必去的人,虽然累些,但钱拿的却比原来公司还要多。

十几年前,当米小山刚刚进入电力公司,见到杜鲁斯时,他羡慕杜鲁斯有殷实的家境,有房子、家庭、孩子。而这些他现在自己也拥有了。他觉得自己在财富上的距离,正在慢慢和杜鲁斯他们拉近。尤其是离开电力公司的这6年,他的资产一直在增长。最近疫情,经济下滑,但米小山却因2年前看好股市中金银矿的股票,陆续购买了不少。疫情期间股市大跌,黄金大涨,令米小山斩获颇丰。而布鲁斯呢,这些年一直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度假村上,往里搭钱搭辛苦,在这样一个不是旅游热点的地方,杜鲁斯的这份投入,不知会在什么时候才能回本,才能赚钱。米小山认定,杜鲁斯是在做一件傻事。

 

3

6年前,迪克去世了。米小山和杜鲁斯一袭黑衣出现在他的葬礼上。那时,公司刚刚正式宣布即将关闭,给大家半年时间做好离职准备。迪克得了胃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就在公司即将解散时,他的胃癌进入了晚期。

米小山在到新公司上班前去迪克家看望他。他刚看完医生回到家躺在床上,人瘦瘦的,医生说他撑不过两个月。

迪克斜倚在床头和米小山说话,他们谈论了一会儿病情,谈论了迪克的前印第安太太和孩子,迪克在几年前离了婚,前妻带着孩子回到了印第安保留地。现在家中只留下迪克一个人。他们又聊了几句公司里最近发生的事。而后两个人就沉默了。

他们想聊点儿高兴的事,迪克开口说:“小山,知道吗,我前一段把我另一所房子卖了,我去了银行,银行的人说,你现在手里有现金了,你应该把你现在房子的贷款还上,现在利息高,你从银行贷那么多款非常不合算。”迪克说时,嘴角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苦涩又有点小得意。“他们给我下套,我和他们说过我的病情,他们大概怕以后没人给银行还贷款了。而我是买了人寿保险的,保险上标明一但我过世,房屋贷款会自动免除。现在我快死了,我没上他们的当。”

米小山听了,跟着迪克一起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干得漂亮!”米小山说。多么黑色的幽默,米小山笑时强忍着眼泪不让它们流出来。

4周后。在迪克的葬礼上,米小山见到了面色有些苍白的杜鲁斯。杜鲁斯拍了拍心情沉痛的米小山的肩膀说,至少,我们知道迪克现在解脱了。

米小山的太太卢涓通过微信视频打过来电话,她一脸疲惫难过的样子。

我爸情况还是不好,现在半边身子不能动,这次瘫痪可能恢复不过来了。”她说。

你别急,老爷子80多岁的人了,一身的病能熬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你妈又老年痴呆的厉害,现在家里都靠你了。你也别心急,我和小虎在这儿挺好,你放心。现在北京那边也没什么疫情了,真让人放心,你就踏实在那边多呆段时间吧。”米小山说。

我是不放心小虎,你们那边疫情严重,你可看住了他,别让他乱跑。再说,他要报藤校,也得准备SAT了,我已经和杨老师联系过,她可以做小虎的指导老师, 1112年级指导费1万加币。这算便宜的,贵的有23万的呢。你到时把钱交上吧。小虎对上次那个SAT老师不满意,我会让杨老师帮他换个新老师……”

米小山一边听一边一一答应着。妻真是不容易,当初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金枝玉叶,结婚后有了小虎,孩子吃喝拉撒从小主要靠她操心。自己每天忙着上班挣钱,家里一应大小的事差不多都甩给她了。

妻子在视频那头又开始生气地抱怨:“我当初就知道这疫情一落地到老外那儿,就会管控不住,遍地开花。老外可不象中国人,中国人多严于律己呀,说戴口罩就戴,说关家里不让出屋就不出,老外可不能这么限制,政府也不敢象中国政府这么管控,该说侵犯人权了,但病毒管你人不人权的,只要它得着机会,就传染你没商量。”妻一提到这病毒,就愤愤不平。

3月初接到父亲得了脑血栓的电话,匆忙买了机票回国。米小山每次都说妻子幸运,因为之后北美这边疫情大爆发,想回国机票签证都很难拿到。妻子最初,还是很放心小山和儿子留在北美,一来这边病例少,二来她坚信,北美富有,医疗条件好,又是最晚出现疫情的国家,有疫情政府也做好了应对准备。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疫情初期政府竟走起了什么全民防疫路线。不让戴口罩,还照常召集大型集会。机场出入境也没有检查检测体温一类的。导致疫情一天一样地大爆发。

2020年,世界就象惊涛骇浪中的一片小舢板,一日一日播放着电影中演过的各式灾难片,妻总在地球的另一端和小山视频,一边担惊受怕着自己的父母,一边担心着大洋彼岸的儿子和老公。

我和小虎没事,你放心,他现在都在家上网课。我8月份已请好假,准备带小虎去北边考SAT,然后回来的路上可以到杜鲁斯的度假村呆一周。他那里地处偏远,去的人应该不多。”米小山说。妻在视频里沉吟了一下:“小虎这段时间在家也实在憋得慌,带他去杜鲁斯那儿度个假也好,就是你们一定要消毒防护好。”

米小山挂了视频电话,每次面对妻子,他都宽慰她,让她不急着回来,在国内好好照看父母。但实际他内心,是多盼望妻子能马上出现在眼前呀。儿子小虎,正是16岁叛逆年龄,一颗半成熟的心,装在一个高高大大,象成人似的躯体内,一天到晚觉得自己已经可以事事做决定了。可是把车开进岔路,遇山遇海时,又恼怒焦虑,抱怨沮丧。总又需要大人来帮助疏导。有时凭你过来人的经验,一眼就看到前面此路不通时,他偏不听你劝导,非要往那岔路上兜一圈不可。年轻人嘛,都是这么过来的,米小山理解儿子。可现实中,面对儿子一次次发脾气和他冲撞,不理解他的苦心和辛苦,他还真的有点儿快忍受不了了。

米小山和妻子通话时儿子不在家,去找同学打篮球了,这是疫情以来米小山唯一允许他的体育活动,去他一个要好的同学家,和34个常在一起玩的同学打篮球。其实,米小山又要上班,又要做家务,儿子在他忙碌时到哪儿去逛了,他也不真的知道。好在儿子还算乖,正遵照母亲的遥控指令,在网上上暑期课,和学习SAT呢,母亲希望他能参加8月份的SAT考试。

爸,我现在还没准备好,8月份考试我想不参加了,我想准备好了再考。”儿子回到家撅着嘴和米小山说。

那怎么行,都报名了呀,就快考试了,你怎么又说不去了。”

我不想考了,我现在整天面对这些考题,每次3小时模拟题,学了半天成绩也提不高,我因为考这个,朋友都不和我玩了,我想做的事情也没法做。我就是不想考了,起码不想8月份考。”儿子说着,赌气地将手中拿着的习题卷子扔在了桌上。

你……我这儿刚给你交了1万加币指导费,你知不知道?这还不算你的补习课费,你怎么说变就变?那时候你不是和你妈说你自己想考吗?”

我那时也不知道是这样呀,反正我不考了,起码8月份不考。”小虎说着,赌气走回自己房间关上门。

米小山忽然很上火,他很想把房门一脚踢开,把儿子提溜出来大骂一通。他这个爹,每天上班累个半死,回来还要给他弄饭,买菜收拾屋子。看他学习紧张没时间,他努力做着后勤工作,扮演好爹妈两重角色。而儿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他忍着气,他怕自己不管不顾地把火发到孩子身上,会引起孩子意想不到的反弹。想想周围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因为和父母顶撞,离家出走,或者情绪抑郁的状况时有发生,他怕万一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在小虎身上。

他本来并没打算让儿子去什么藤校。只是妻子坚持,说周围好多中国家长,都让自己的孩子试着爬藤,报了各种补习班。“咱就这一个儿子,又聪明,平时在学校成绩也好,虽然现在着手让他准备已经晚了,但要是他同意,就让他试试呗。”妻子说。

妻子拉着小山和儿子谈了两三次,又是前景,又立志的,结果忽悠得儿子还真同意了。

妻子临回国前帮儿子找好了补习老师,即使在国内那么辛苦照顾生病的岳父岳母,也还遥控关心着儿子的学习。而米小山也觉得,在目前疫情情况下,儿子能够在家多上些网课也真不错,要不他这样的半大孩子,会满世界乱跑,或者无聊得憋闷死。

米小山觉得在这边出生的儿子,和他、妻子还有在中国生活的那些小孩儿真不一样。他和妻当年考大学,从小就训练着奔独木桥,象儿子手里摔在桌上的枯燥的卷子,从小就象空气似地飘在他们身边,越逼近高考越粘稠。考完大学考托福、GMAT、GRE,一路从母语中文,考到快学成了第二母语的英文,需要什么就学什么考什么,多少年都象在负重训练,没有喘息的时刻。不这样,哪能到北美念书,找工作,混社会。而儿子的成长就太轻松了,从小玩着长大,这时稍加压力就受不了。他学习上的这点儿事儿,和他同龄的中国小孩儿比哪里叫事。不就是每天闷屋子里做题啃书本嘛。难怪补习学校的杨老师说,他们一般不爱接手辅导本地长大的孩子,凡爬藤的,大都是在中国念过书的小孩儿。只有他们才愿意配合老师,做艰苦枯燥的学习及练习。

天黑下来,米小山也没起身去做饭,在黑暗中,他任由电视机哇啦哇啦响着。他觉得他很多想法,都很难和这边长大的儿子沟通。儿子的价值观和生活习惯来自于这边的学校和社会,他慢慢去理解,去适应,去学。

 

4

车过了马特城,再往山上开时,路就不是柏油路了,但山石土路也还算平坦宽敞,米小山开了辆大越野车,感觉路并不难走。

山间车窗外,闪过一片片林木田园的美景,快到山顶时,远处还从树林里嗖地蹿出一只大棕熊,它朝米小山的车望了一眼,然后跨过了山路,向森林里跑去。

米小山一路在山野间穿行,感到精神上一阵放松。他为杜鲁斯买了很多礼物,钓鱼的鱼漂、各式工具、好几箱啤酒……虽然这些年他和杜鲁斯不断地相约去度假村玩,但一直没能成行。而今年,这个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

8月临近的时候,SAT的考试因为疫情严重,忽然宣布取消了。儿子小虎一下变得兴高采烈,这可满足了他的心愿了。他和米小山说他想和同学一家去惠斯勒山去度假。同学家长已经同意安排了。为了让米小山放行,儿子还主动提出,他会报名10月份的SAT考试,不管那时他是否准备好,都保证会去考。

米小山同意了儿子的请求。只要儿子开心安全不生病,他已不再想对儿子有再多的要求了。儿子出游的时间定下后,米小山和杜鲁斯调整了度假时间,原本打算带小虎一起去杜鲁斯那儿度假,现在只剩了他自己驾车前往了。

米小山一路将车开到山顶,进入天湖度假区营地。那里有两棵大树,树干上,架着用钢丝弯成的标牌——天湖度假,米小山将车开了进去。车在一片高耸的杉树林开行了2分钟后,他的眼前赫然一亮,一个蓝色波光粼粼的湖横在他的眼前。这就是索里阿湖了。索里阿,据说在当地土语中,是天上的湖的意思。湖滨绿树掩映,坐落着一座座别致的木屋别墅。

在度假村中心区的一个大木屋的门口,米小山把车停住。车外,杜鲁斯穿了一件大红T恤衫站在别墅的晒台上,他看到米小山,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张开手,在空中做了一个非常夸张的拥抱的姿势。

嗨,小山,你来早了,我以为路上你会和棕熊亲热会儿呢。”杜鲁斯开心地玩笑道。

我还真碰上棕熊从我车前跑过去了。你给我的指示牌很清楚,这路比我想象的要好走多了。”两个人站定,保持着疫情中的安全距离,开心大笑地着看着对方。无法热烈熊抱,在这时真是一种遗憾。

杜鲁斯看上去瘦了很多,原来挺着的大大的啤酒肚,现在缩下去一半,他的脸和脖子晒得发红。“你变成了红脖子了”米小山笑道。

两个人站在杜鲁斯木屋门外好一阵寒暄,聊着彼此的近况,聊着疫情期间各种的恐惧和煎熬。杜鲁斯为米小山介绍了湖区附近的情况,米小山给杜鲁斯讲了新单位工作的种种,和一路开车过来的见闻。

杜鲁斯说,今年疫情,我这度假村来的客人反倒多了,因为人们不能去远的地方,附近的人很多就选择到这湖区住上两天。他说着,转身进屋,拿了一串钥匙,说,“走吧,老弟,咱们别老站在这儿聊,让我们去看看你这两天的家。”

天快要黑下来,度假村营地的几座木屋的烟囱里,开始冒出缕缕炊烟。整个度假村在夕阳里显得安适而静谧。路过一座木屋时,一对中年夫妻正坐在屋外廊台的藤椅上,喝着红酒欣赏湖区景色,见到米小山和杜鲁斯,远远地举了举杯子,算是打了招呼。

杜鲁斯把米小山引到湖边一座绿色的木屋前。“这间木屋是我前年刚建的,听说你要来,我特意为你保留了这间。这两天路易也会来,你们俩可以开我的船,到湖心去钓大鱼。“

路易也是原来电力公司的同事,但年龄比杜鲁斯和米小山要小得多。公司解散时,他才来公司两年。他是个单身狗,也是杜鲁斯的粉。公司解散后,他到北部一个较小的城市找了份工作,每年夏季他如果休假,就会到杜鲁斯这里来,帮他干点零活。

新建的木屋别墅散发出阵阵木头的芳香,在屋中一个铁制大壁炉旁边,米小山用堆放的一小堆劈好的劈柴笼起了火。火苗在壁炉中噼啪作响地燃烧着。暮色渐临,这林中湖边的木屋显得静谧异常,似隔绝了尘世,隔绝了焦虑和恐惧,甚至连孤独也隔绝了。米小山端了杯红酒走到屋外的回廊,凝望着高高的夜空中,那连天连地的明亮的星斗和月亮,它们似都要争先恐后地砸向地面,而接住它们的,是黑色沉寂的大森林。

索里阿湖,湖面清清亮亮,象镶嵌在这高山之上的异常清澈的眼眸。它将绿色的森林,白色的云朵,统统尽收眼底。它是一个离天很近的湖,水波中流动着树和云的倒影。

路易到来后,和米小山从杜鲁斯湖边停靠的几只摩托艇中挑了一只马力大的,开着向湖心驶去。与此同时,杜鲁斯也开始了他忙碌的一天。每年春末到深秋,天湖度假村就成了杜鲁斯的家,在这里他有太多事要忙了。6年前,他接手这度假村时,这里十几栋木屋别墅破破烂烂,只有夏季一些来湖区垂钓狩猎的人才会在这里住宿,前业主是个酒鬼,对这个美丽湖滨的度假村疏于打理。杜鲁斯却垂爱这人间仙境的天湖,他要把度假村改造成他喜欢的摸样。

杜鲁斯接手度假村后,首先改造了自己居住的木屋,买了功率小的发电机和水泵,为自己的木屋通上了水电和加通了网络,然后他又将另一个木屋改造成洗浴房,可以让别墅区有一个公共淋浴。他把度假村的路一条条从杂草灌木丛生的森林里开辟出来。把破烂不堪的木屋,或推倒重建,或只留下框架,重新喷涂装修。这6年,他看着这个度假村在他的手里面貌一天天在改变,越来越舒适。他象装扮自己的孩子一样,装扮着度假村。

冬天,度假村附近大雪封山,有时积雪会有一人多高。冬季度假村没有游客,杜鲁斯便回到他城里的家,和妻子孩子度过感恩节、圣诞节。就象他所过的大半辈子的城市生活一样。

等到春天积雪一化,他又象侯鸟似地迁回了湖边。

他这6年乐此不疲的生活,却在米小山那里总得不到认可。每次电话里聊天,米小山都会固执地重复和杜鲁斯说过的话:“杜鲁斯,我觉得你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你应该留在公司,那是多难得的机会呀。你算算这笔账,你在度假村每年那么短的夏季,能有几个客人?能挣多少钱呢?你还要每天做那么多的工作,改造装修度假村也要往里投钱。不如你挣了钱雇人帮你去做这些事。”每次米小山都会劈里啪啦地和杜鲁斯算同样一笔账。他希望杜鲁斯当初做出的是不一样的决定。

哈哈,小山,你不理解,不理解。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每次杜鲁斯也都笑着同样地回答。

一晃6年过去,米小山当初对杜鲁斯度假村的判断并没有错,杜鲁斯每年从度假村只挣很少的钱。而且每日还需要从早到晚地辛苦劳作,和呆在原公司简直没法比。

而米小山的这6年,在新公司工资和加班费都很高,而且又从股市、房市中挣到了钱,再也不会捉襟见肘了。没有这些资金的支持,小虎如今想爬藤,会连补习费都交不起。米小山从他的角度,越想越替杜鲁斯不值。这次来玩,他把能想到的杜鲁斯度假村需要的用品,都买做了礼物,装进车,带来送给他。

 

5

傍晚的时候,米小山和路易驾着摩托艇从湖滨突突突地开回了度假村,晚霞在水面被犁开一道翻开水花的橙红。他们带回来一条大鱼。一条脊背上有一条彩虹的虹鳟。

看看我们的收获!”米小山乐呵呵地将虹鳟展示给在岸边干活的杜鲁斯看。“真不错,大概3磅多了。我们这儿每年都有垂钓大赛,这湖里有一年参赛的鱼是9磅。”杜鲁斯笑着说。

米小山和路易将船开到湖心,在路易指点的一处垂钓最佳水域停了船。湖中缀满了一团团白色的云影,岸边被树和山的倒影镶嵌了浓浓的绿色。远处山间,点缀着一座座童话般的度假屋。几只蜻蜓和不知名的飞虫,在阳光镀满的金色水面上悠闲地停停飞飞。如果没有路易在讲话,这个世界就是安静的,没有任何杂音和喧嚣。人在湖心飘,水声轻抚船舷,这样的时空,人几乎忘掉了自我。

天地很大,自我很渺小,就像水面的飞虫,或水中飘流的水藻。米小山忽然有种感觉,他能理解杜鲁斯为什么会对这个蓝色的湖如此着迷了。此刻,他的脑海里一时间已经完全没有了对儿子的忧虑,对病毒的恐惧。而他每日为之忙碌的种种:公司、银行、得意和失意,好像都离他很远很远,它们好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而他,只静静地漂浮在阳光镀满的湖面,耳边,响着大自然安静的声音。

路易指着湖边一大片笔直黝黑的杉树林对米小山说:“那是前年森林大火燃烧后留下的,你看环湖山上到处都是。这火烧了周围几座山的森林,但却绕过了杜鲁斯的度假村,要不他会损失惨重的。你如果去年来这里,能在山上采到很多特别的蘑菇,那些蘑菇只有在大火烧毁树林后第二年才会长出。”

米小山知道那种蘑菇,他在市区的码头市场买过,价格很贵。那儿有一个不定期的摊位,有时会被一胖一瘦父子俩租用,这父子俩每次从山里采到很多蘑菇,就会来市场租这个摊点来卖,那些蘑菇五颜六色,价格不菲。米小山曾好奇心大发地买过几种品尝,他在锅里只放了白水和盐同买回的蘑菇一煮,其味鲜美无比,太太和小虎都咂舌称赞。那对父子也卖过这种在森林遭火烧后生长出的蘑菇。他们曾告诉小山,每次在电视中看到哪里森林着火,他们都很注意地记下燃烧地点,第二年便会跑去那里采蘑菇。

米小山和路易在湖中心垂钓了一天,湖里的鱼很多也容易钓。路易一天下来,钓了有十几条,但他每次钓到后都把鱼再放回湖中,他钓鱼只为这份垂钓的乐趣。小山很多时间闲坐在船中,喝着啤酒观赏四周的景色,并不时拿起手机拍照,偶尔有其他的船只经过,他也会扬扬酒瓶和他们打个招呼。即使如此漫不经心地垂钓,他也钓到了几条鱼。他的鱼杆在第四次被咬钩时,他往上拉动鱼线,却拉不动。“稳住,稳住,你钓到的是条大鱼。”路易放下自己手中的杆,过来帮忙。“轻点拉,要先溜它一下”。杆在米小山手中被拉得弯弯的,剧烈地晃动,路易拿着网在那条挣扎的大鱼被拉近船舷时,一网抄住了它。

嚯,真是个大家伙!”米小山和路易击掌称快,他们把这条大鱼留在了船舱。它会被留做晚餐的盛宴。

 

6

一堆篝火在杜鲁斯木屋的门前点燃,米小山和路易忙着将一盘盘食物从BBQ的烤炉上拿下来,摆放在篝火边的野营木桌上。他和路易将钓上的大鱼用培根裹好,在BBQ炉上烤得焦香冒油。他们还烤了牛排、鸡翅、拌了沙拉。疫情期间,聚餐的人不能太多,所以篝火晚餐除米小山、路易外,杜鲁斯只邀请了另一个别墅的汤米夫妇一起参加。

汤米夫妇是杜鲁斯的老朋友,也算是这个度假村最老的客户,他们甚至在杜鲁斯接手这个度假村之前,每年的夏天,都会来这里住上一两个星期。

我太太爱丽丝特别喜欢这个湖。我年轻的时候总来这湖钓鱼,结婚后便带着太太来,她一来就爱上了这里,从那之后我们几乎每年都来。”汤米50多岁,瘦瘦的,长了一头花白头发。他手里捧了一根黄灿灿的玉米,用刀子一边往玉米上慢慢地抹着黄油,一边对米小山和路易说。他身边坐着同样头发有点花白的太太,她披了件大披风,听先生说起她,微笑着向小山他们点了点头。

你们应该尝尝爱丽丝做的酸黄瓜。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酸黄瓜。”杜鲁斯边说边从一个装了酸黄瓜的小盘中夹了一条。他扭头向汤米说:“我们认识有30年了吧,我最早来这个湖还是你带我来的。”

杜鲁斯向米小山、路易介绍了汤米夫妻。汤米是个中学老师,太太爱丽丝是医院的护士。这个度假村前业主准备将其出售的消息,还是汤米告诉杜鲁斯的呢。

这个湖滨度假区,前任业主接手时,这些木屋条件还尚可,是这一带狩猎钓鱼人的最爱,但是在他手上,度假村越变越差。他离了婚,后来酗酒,就再无心经营了。我们这么爱这湖,年年都来,但在杜鲁斯接手的前两年,连我们都不愿住在这里了。别墅那时很破烂,卫生也差极了,像被遗弃在湖边的宝贝。”汤米用餐刀在玉米上抹好黄油,又撒了些胡椒粉,然后将玉米粒一排一排切到盘子里,拿了叉子边吃边说。

多亏杜鲁斯买下了这里,让这里变得越来越舒适了。”爱丽丝优雅地夹起一块鱼,咬了一口,细细地品着,对米小山和路易称赞道:“今天这鱼烤得恰到好处,这条鱼真大,你们运气太好了。”

您是护士。这段时间疫情严重,你们在医院工作可不容易呀。”米小山对爱丽丝表达敬意

是呀,我们每天都很紧张,要小心防护。我每天不知要洗多少遍手,河谷那边有家医院,

因为爆发了医护人员感染,都关门,不接受病人了。唉,这瘟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头。”爱丽丝添了一些烤芦笋在自己盘中。然后安安静静地吃起来。

夜幕开始笼罩住篝火,度假村周围的树林,勾勒出黑黑的剪影,漫天的星斗明明暗暗铺满了夜空。只有一盘明亮的月,盈盈地挂在枝头。

米小山他们将吃完的纸盘碗筷及一堆垃圾统统丢入火堆,篝火立刻跳出红黄橘色的火苗在夜空中一闪一闪。

明天早晨我们就会离开了,今晚我们还有些东西要收拾。”汤米夫妇站起身,向大家告别。

你做的酸黄瓜可真好吃呀,还剩下一些我会打包,明天吃。”米小山向爱丽丝说。

很高兴你喜欢,做法其实很简单,等我回去将配方写给杜鲁斯,让他转给你。”爱丽丝文雅地笑着说。

度假村除了杜鲁斯的木屋和公共浴室,其它地方还没有通电。以后要给度假村装一部大发电机,让度假区所有地方通电,是杜鲁斯未来的的大计划,但那需要一大笔钱。目前杜鲁斯还没有这样的预算。

米小山看着汤米夫妇慢慢向他们的别墅走去,他们手中提着的马灯,像地上移动的两颗流星,一点一点融入了黑暗。

 

7

米小山一早醒来,从外面的晒台上搬进来一些劈好的木拌,将壁炉的火点燃。然后又拎了一只大塑料桶,到湖边栈道边去打水。悬浮着些许绿藻的湖水,在桶中清澈冰凉。他会用这水清洗昨天用过的一些盆碗等厨房器具。木屋还没有自来水,饮用和洗漱的水都是米小山从城里买了大罐桶装水带过来的。这边为野外宿营而出产的大罐装水非常方便,每个大水罐上都自带了个小水龙头。今天,米小山准备和路易商量,是不是去山里的马场去骑马,或者沿湖岸的山道去远足。但这之前,他要先用微信和儿子联系一下,看看这两天他和同学一家度假的情况。他准备在小虎到家的前一天晚上回到家中。

WIFI只有杜鲁斯木屋附近的区域才有,米小山拿了手机向那里走去。站在杜鲁斯木屋门外,米小山感到有些奇怪,平时杜鲁斯起得很早,早晨67点,他的身影就已经在度假村的各个地方开始晃动着干活了。这里真是有各种各样干不完的活呀。可是今天,杜鲁斯的木屋却静悄悄的。

米小山正在纳闷,却见路易从汤米的别墅那边匆匆走来,他一脸阴沉地走到米小山的近前,说:“爱丽丝病了,杜鲁斯正在那里帮她。”

病了?什么病?昨天晚上不还好好的嘛。”米小山吃惊地问。

是呀,本来今天一早他们要离开的,车都装好了,可是爱丽丝忽然觉得头晕,胸闷,浑身无力。汤米找杜鲁斯过去给她量了血压,说血压很低,但并没发烧。现在给她喝了点水正让她躺在床上休息。我来帮杜鲁斯拿急救包。”路易说着话,匆匆走进屋内取了东西就走了。

米小山一个人在杜鲁斯别墅晒台上给儿子发短信,今天还好,短信刚发出去,儿子就回了,说他们正准备进山里骑车。米小山嘱咐儿子:戴头盔戴口罩,注意安全,注意防护,别乱跑,别去危险的地儿……。儿子只回答了两个字:知道。

米小山正用微信给太太发图片的时候,他远远地看到杜鲁斯和路易还有汤米搀扶着爱丽丝从别墅出来坐进了他们的车。路易也进了车,然后车子就启动匆忙开走了。杜鲁斯站在原地,一直看着车子远去,才迈步向自己的木屋这边走来。他一脸疲惫,见到小山,简单地打了声招呼。

爱丽丝怎么了?”小山问。

不知道,今天早上他们车装好准备走时,她突然觉得不舒服。汤米过来找我,我也没有医学经验,只能给她量了下血压和体温。我感觉她好像是心脏。“杜鲁斯说。

她心脏以前有问题吗?”小山问。

没有。”

那怎么突然……他们怎么现在走?应该让她多休息一下。”

她非常难受,血压很低,从早晨到现在也有23个小时了,这里又没有任何医疗条件。汤米还是决定要带她下山,我让路易陪他们一起去了。山下的城里就有医院。”杜鲁斯面带担忧地说。

米小山和杜鲁斯开始做早餐。他们在烧烤炉上煎好几根德国香肠,又炒了几个鸡蛋。刚准备要吃时,杜鲁斯的电话响了起来。杜鲁斯左手拿着餐盘,右手拿了电话贴在耳朵上。米小山看着他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将左手的餐盘慢慢放在晒台的桌子上,然后嘴里难以置信地问着:“什么?什么?你们走到哪里了?”

杜鲁斯右手的电话慢慢垂下,表情有点儿空洞而木纳,像是受到了惊吓。

怎么了?杜鲁斯,发生了什么?”米小山也放下了手中的餐盘,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她没有挺过去----。”杜鲁斯象是在回答,又象是自言自语。难以置信地摇着自己的头。

谁没挺过去?你在说什么呀?”小山觉得自己被分为两个人了,一个自己好像明明白白地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另一个自己却糊里糊涂,仿佛怎么也搞不清状况。

爱丽丝,是爱丽丝。他们刚开到山下,她——死了。”杜鲁斯依然是一种完全不相信有这种事会发生的表情。

什么?”米小山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块巨石嗵地撞了一下。“她怎么会——?”

是路易打来的电话,他们的车刚刚开到山下----,她没有挺过去。”杜鲁斯依旧摇着头,不停自语着:“不敢相信,不敢相信----。”

这怎么可能?到底发生了什么?”米小山也觉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爱丽丝明明就是那样一个生动文雅的女人,昨晚,他们还一起在篝火边吃着烤鱼聊天。

可能是心脏……,心肌梗死。”杜鲁斯说。

她以前不是没有心脏病吗?昨晚还好好的,我们还聊天……。”米小山努力想找到一种逻辑把这件事说通。

杜鲁斯却面色阴郁,不再开口,他转身向屋中走去。临进门前,他扭头对米小山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一个教训,这是又给了我们一个教训啊!”

米小山在屋里转来转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总之想找一些事让自己忙碌起来。明天他就要回家了。和儿子分开没几天,他已经开始想他了。他忽然觉得小虎是那样宝贝,没有任何值得他生气和烦忧的地方。只要儿子高高兴兴,平平安安就是好的。孩子的路还很长,以后,他会自己慢慢选择走好,现在,只要爱护他,让他平安开心,教导他善待人生就好。

他收拾着房间里被他堆放杂乱的桌子,将水池里的脏碗和锅盆用湖水洗净,放在碗架上凉干。当他掀开一个锡纸覆盖的小盘时,米小山觉得自己的心忽然一下碎了。那是一小碟酸黄瓜,是昨天晚上爱丽丝做的,没吃完,被小山带了回来。

他拿起小碟,坐进沙发,将脆脆嫩嫩的小黄瓜放入口中。小黄瓜的清香倏地一下在口中散开。还是那么清脆爽口,却酸酸的,比任何时候都酸。

 

8

路易陪着汤米料理爱丽丝的后事,接着会回去上班,这个夏天可能就不再回索里阿湖了。

杜鲁斯依旧忙碌,有一个暑期放假的大学生过两天会上山来帮他。

没有了路易开船,米小山也就没再进湖钓鱼了。他骑了杜鲁斯的山地自行车,到林荫山路游逛。

前年被火焚烧的杉树林大片大片地遍布山野,黝黑笔直,没有任何针叶,它们可算得是真正的黑森林了。2020年加州大火遮天蔽日,北美整个西岸空气都在烟雾缭绕中,整日雾气沼沼。望着眼前这些黑乎乎挺立的木炭森林,米小山确实感到了森林大火的狂野和威力。

他来到一个山口处,放眼望去,眼前是宽阔的河谷平原,一条细细的山路在河谷间蜿蜒着。那条路叫离人峡,明天他回城也会顺着这条路下山。而爱丽丝的生命就完成在这条山路的颠簸之中,在路的尽头即将到达平原时卸下了生命的重负。他不知道爱丽丝走后,汤米会不会还会来索里阿湖,或许会吧,在很多很多年之后?

米小山把自己的行李装上了车,准备回城。他在湖边找到了杜鲁斯向他道别:“我昨天骑车的时候,看到你湖边有一座红顶木屋很好看,绿绿的森林里,突然看到一个红色屋顶。很像幅画。”

那个木屋呀,我正在装修。”杜鲁斯说:“通常,我不喜欢把木屋建成红色的屋顶,因为是在森林里,我喜欢建绿色和咖啡色的木屋,同森林的颜色很和谐。不过,那是唯一一座红顶木屋,看来也不错。那个木屋边上原来有另一座木屋,但你想不到的是,有一次一棵大树倒了,把边上那个木屋砸坏了。我修好了它,结果有另外一棵大树又倒下来,把刚修好的木屋又砸坏了。我想,那个木屋或许被诅咒了,就把它拆了。”杜鲁斯有些顽皮地笑了笑,接着说:“那块空地很大,我把这座木屋盖成了红色的屋顶,是觉得在空旷的林中,有一个红屋顶跳出来会显得比较漂亮,看来我成功了。”杜鲁斯开心地说。

我骑车时,还看到另外一条路上有个T字母开头的度假村,我张望了一下,也没看见里面有别墅呀?”米小山问。

哈,那是大门,里面有一个小巧的木屋,是那个度假村的接待前台,他们真正的度假别墅建在湖对岸的山湾里,得坐船才过得去。那些山湾里的别墅非常高级,知道它们在那里有多久了吗?”杜鲁斯卖了下关子,但不等米小山回答,就接着说:“那些别墅大概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已经在那边了,非常古老,是开拓这片土地时就建了的。不知接待过多少名流要人,是人们躲避战乱瘟疫的一处熙壤。现在它的游客也主要是来自美国和欧洲,那个度假村费用很贵,每晚要23百美金。往年美国游客来得很多,他们来后,就会被用船送到山湾中的度假别墅里去,享受世外桃源的生活。但今年美国疫情严重,美加边界关闭,他们那里基本没人去了。”一扯起这样的话题,杜鲁克就如数家珍。

要走了 ,两个好朋友总觉得还有很多话要聊,但他们热烈的交谈突然停顿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米小山缓缓开口道:“杜鲁斯,以前我总觉得你离开公司,来到索里阿湖经营度假村是个错误的决定,但这次来到这里,我改变了这个看法。”他抬头望了望泛着粼光的金色湖面。“这个湖真的好美呀,我想,若是换了我,或许,也愿意每天每天都守着它生活吧。”

杜鲁斯嘴角挂上一抹开心的笑,湖水的金色在他脸上漾起光波。他的手重重又温和地拍了拍小山的肩头:“走,去我木屋,我送你一个礼物。”

杜鲁斯从屋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个小木盒。他来到米小山面前将木盒打开,是两个别致精巧的鱼漂。

这是迪克送给我的,他病重时我去看他,当我告诉他我买下了这个度假村时他非常开心,他也很爱索里阿湖,以前经常来这边钓鱼。他说这两个鱼漂很特别,是最适合钓这湖里的鱼的。我一直没舍得用,现在送给你吧,以后你可以带小虎过来钓鱼。”

迪克……”米小山接过木盒,脑海里闪现出迪克那张带着风趣幽默笑容的脸庞。

迪克过世时我想了很多,我已经把两个孩子抚养大了,应该过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现在的生活是我喜欢的。这片木屋别墅,这个度假村就是我现在的孩子,我想让它在我的手里一点一点变得美丽而舒适。我想让它像旁边那个古老的度假村一样,一直延续久远。这次爱丽丝的离世更让我感到,我的这个选择是对的,我们谁知道自己能有多少个明天呢?我感到欣慰的是,至少爱丽丝生前的这几年,我在她深爱索里阿湖畔,给了她一个舒适的度假住所。”

疫情期间,两个好朋友无法握手和拥抱,他们彼此重重地碰了一下手肘。

不太平的庚子年,让地球人见证了太多的历史。新冠病毒全球肆虐,到2020年底,全球已有近8千万人感染疫情,170多万人死亡,单美国就死亡30多万。世界各地封城,一拨接一拨的疯狂抢购,美股三次熔断,油价跌成负数,蝗灾、洪水、黑命贵,黎巴嫩贝鲁特港口恐怖大爆炸,美联储及世界各国央行印钞大水漫灌,失业率大幅攀升……

米小山拿着电视遥控器,坐在家中的沙发上一个一个地换着台。川普在宾州造势人山人海,拜登家族爆出硬盘门。纽约商铺在大选日加装防爆门板,欧洲因为第二波疫情再一次封城,法国一名教师被砍头,亚美尼亚遭受阿塞拜疆无人机袭击,拜登宣布胜选,川普不承认状告选票造假……,一年来不间断的各种奇闻,让人们心中产生了惊悚疲劳,也在心底里堆积了一层又一层的焦虑。

有科学家观测发现,2020年是地球自转最快的一年。这一年中有28天,地球自转每天所用时间不到24小时。据研究,在远古时期,地球自转速度是很快的,每天只有6个小时,之后就变得越来越慢。科学家们正在继续观测,看自2020 年起,地球是否又开始慢慢加速,而我们的时间在未来也会越变越短?

2020年,世界首富的目光瞄向了外太空,正准备在那里布满上万颗卫星,并开启人类太空旅游的梦想。

米小山曾和一位老友网聊,回忆起旧日时光。聊到最后,老友说,过去的生活太简单,值得回味,却不值得重过。这话让米小山陷入了深思。现如今,科技的发达,使人们的生活便捷而眼花缭乱,但人们能体验到的幸福感不知又比从前提升了多少?

米小山将台调换到一档钓鱼的节目上,他看到了平静的海水,沙滩上的绿树和野炊,这让他的思绪又转到布鲁斯和他度假村。不管世事如何变化,这世界总保留着一些天然质朴的地方,那里封存着人类简朴的幸福和梦想,宛若一片世外桃源。就象索里阿湖边那个从这片土地开拓时就一直安安静静存在的古老度假村。米小山希望在今后跌宕起伏的岁月中,杜鲁斯和他的云湖度假村也可以一直撑在那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