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获汉新文学27届散文佳作奖,发表于June 2020 汉新杂志,第346期。
冰 糖 葫 芦
【美国】百草园
让我没有想到的,居然会在台北的士林夜市,看到了那久违的冰糖葫芦。
站在那个水果摊位前,看着那一串串晶莹通红的冰糖葫芦,心里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仿佛透过岁月弥漫的烟雾,回到了孩提时代。眼前晃过的是计院宿舍大门外的冰糖葫芦小车,那里,有一位饱经风雨的老婆婆在守护着;姑姑家胡同前,天光电影院旁的冰糖葫芦摊位,亦有一位老伯伯在忙碌中。而那些遥远恍惚的冰糖葫芦,一串串的,红红的山楂披挂着淡黄透亮的糖衣,泛着柔和诱人的甜蜜。
站在热闹的士林夜市,手里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心中的感觉是那样的不同。在炎炎夏日里吃糖葫芦?家乡的糖葫芦不都是在数九寒冬出现吗?轻轻地舔了一口,熟悉的甜味。再把糖葫芦慢慢地送到嘴里,试探地咬下去,是同样的破壳声音,里面似乎是不同的果子,可也同样是酸酸的,夹杂着甜甜的感觉。这味道,这口感,让人的思绪无法控制地穿越时空,飞回到童年少年时代。
那是几近半个世纪之前,知识分子的父母,被设计院送到农村去,去走当年国家号召的五七道路。对父母来说,那段时日,应该是对未来充满了无助和无望,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可以回到城里,回到他们熟悉的工作环境中。他们是在本该事业飞腾的时候,去被迫劳作他们不熟悉的农家活计,去耕耘那些对他们充满了艰辛挑战的土地。可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看到以前总是忙忙碌碌为了工作出差的父母,现在忽然可以天天呆在家里,可以天天陪在自己的身边,心里有的是一种舒心快乐和温暖安宁。尽管我家去的农村,那时连电灯都没有,每天晚上只能用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照明。可就是这个僻野乡村,在我小小的心田里,留下的是充满亲情和阳光的记忆。
记得我家是冬天去的农村。辽宁黑山的农村,村子里是乳白色的石路石屋,加上天空中飞舞的白色雪花,到处是一派皑皑白色,我记忆里的那个冬天,就是一个素净安宁的,藏在世界一角的小小乳白色的山村。
所有走五七道路的家庭,在一开始都是借住老农家的房子。东北农村的房子都是一样的,石墙泥顶,坐北朝南。一趟房子会有三间屋子,大门总是镶嵌在中间的那间屋子上,而那间屋子亦总会是厨房。进了厨房,一左一右安安稳稳地立着两个大大的炉灶,炉灶上一口大大的铁锅,铁锅的个头,让人觉得可以烹调出足够一家人食用一周的饭食。炉灶近旁,都有一扇木门,可以通往一东一西的房间,那房间无法只是单纯地称为卧室,因为那是村子里人们睡觉和活动的地方。我家就借住了靠东侧的那一间房间。
刚去农村时,应该是马上就要到年关了。那个时代,农村过年,不像现代电影里演的那种张灯结彩,也没有红色的门神对联,更没有万家灯火的鞭炮齐鸣。有的是男子汉们忙忙碌碌的杀猪宰羊,还有就是大姑娘小媳妇,屋里屋外地忙活着,低头认真地团出一个个黄澄澄的粘饽饽。民以食为天,在勉强可以温饱的日子里,填饱肚子才是老百姓最感兴趣的事情。
刚下乡的我家,我们没有可以宰杀的猪羊,更没有收获的大黄米来磨面做饽饽。父亲花钱买来了几斤猪肉,母亲把这些肉做成了好吃的酱肉。父母又从我们租借房子的房东大娘那里,购得了一些黄黄的粘饽饽。母亲把那些冻得一如顽石坚硬的粘饽饽,在大锅里蒸透。拿起热好的饽饽,一口咬下去,才知道里面是深紫色的豆沙馅,粘软的皮和馅,就是缺少了实在应该有的那份甜。一旁的母亲叹气道:“物资这么贫匮,谁家会有糖放在这些粘饽饽里!“父亲看着我和弟弟,用手摸摸我们的头发,回头对母亲说:“把剩下的粘饽饽冻到外面的缸里吧。现在是过年呢,这样吧,我明天去县城去看看,看能不能买到白糖。”
我家下乡的村庄,离县城有十五里的沙石土路。第二天,父亲真的顶着风雪走了来回三十里的路,去了县城。傍晚时分,满身雪花,连围巾上都挂着呼气结成冰霜的父亲回来了。他还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来了一包白糖,一篮子鸡蛋,和一些冬季的蔬菜。而最让我和弟弟兴奋的是那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山楂。看着兴奋激动,又口水欲流的我们,父亲郑重宣布,我们要自己制作冰糖葫芦!
听了父亲的话,弟弟和我都是兴奋惊讶中夹杂着高兴,我们几乎是雀跃地喊着:“冰糖葫芦,冰糖葫芦,我们自己要做糖葫芦啦!”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一切都凭着票证供应,所有的零食小吃都在市面上销声匿迹,我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吃到过糖葫芦了。
第二天,父亲认认真真地洗干净那些山楂,又用一把小刀把山楂的籽儿都仔仔细细地挖去。他让我和弟弟按山楂的大小排出一个个小小的队伍,每队有六七颗山楂,父亲再把这些山楂一个个地穿到竹签上,我们就有了一串串没穿糖衣的糖葫芦。父亲在院子里找来一块平整的石板,刷洗干净。然后,他把石板放到院子里,再搬了一口小锅,就在石板旁边,开始熬糖。一柄木勺,在父亲的手中,慢慢地在锅中搅动。我和弟弟穿着厚厚的棉衣,站在锅旁,我们的眼光无限期待地随着父亲手中的木勺,一圈圈地转动。一点一点,白糖变成深深的颜色,再过一会儿,深色的糖化成了粘稠的液体,慢慢地,液体里出现了一个个小小的细泡,泡泡们在糖液里上下缓缓地翻滚。这时,父亲笑笑说,现在可以给这些山楂穿糖衣了。父亲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串穿好的山楂,放到那粘稠的糖液里,转了一圈。然后,他快速地把那串挂了糖的山楂抽出糖液,手一扬,“啪”地摔到旁边干净的石板上。一直屏住呼吸的我,马上松了一口气,欢快地道,糖葫芦成功了!同时,马上伸手去拿那串躺在石板上的成果。父亲也在同一时刻道:“别动,还要等一等,要等到糖都冰冻凝固住。”
那天,我和弟弟吃了好多父亲做的糖葫芦。那份欢愉和那份甜蜜,父亲认真熬糖和挥手摔糖葫芦的样子,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好多年后,跟父亲提起在美国没有见过山楂这种果子,眼前就掠过父亲摔糖葫芦的镜头。曾经疑惑地问过父亲,您是怎么学会做糖葫芦的?已经年迈的父亲,居然露出一个孩童般天真的笑容。他说:“那是我小时候学的啊!小时候看着家里长辈就这样做糖葫芦。那次在黑山县城看到卖山楂的,想着家里刚刚去了农村,过年也没有年的气氛,就想给你们试做糖葫芦,让你们高兴一下。”
那次父亲做糖葫芦的举动,让我一直认为,冰糖葫芦就是冰出来的,就是要在冬天里才会出现。
来美国以后,在起初的二十多年里,每次回家探望父母家人,都是在温暖怡人的春夏。每次回家,父亲都会陪我出门,去品尝油条、豆腐脑、油炸糕、筋饼这些家乡风味的小吃。而这些,也总是会勾起童年的快乐记忆。因为都是夏季回去,就一直没敢提那藏在记忆深处的糖葫芦。而站在这热浪翻滚的台北,周围的游人都是短衣花裙,居然有糖葫芦一束束地插在竹把上,真真有种颠覆常识理念的感觉。
从台北一回到家乡,终于把为什么夏天的家乡看不到糖葫芦的问题,问了出来。坐在轮椅上的父亲也是一副迷惑的表情,似乎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倒是一旁的保姆快人快语:“姐,冰糖葫芦有卖的,都在超市的冰柜里。”
闻言,心头有一份欢喜,可也夹杂着一份失落。高兴的是,又可以尝到家乡的冰糖葫芦了。而那一丝的失落是,还是喜欢看大街上一束束红红耀眼、晶莹透亮的糖葫芦,那可是我童年的记忆,也是故乡留在我心底甜蜜亲情的剪影。
拿着保姆买回来的糖葫芦,跟父亲一起分享。糖葫芦的样子还是一如既往,吃在口里的感觉也还是酸里透甜。和父亲一起慢慢地品味着糖葫芦,我们笑眯眯地对视,又会意地点头。也许,在父亲眼里,我还是那个当年馋嘴的黄毛丫头。可在我心里,冰糖葫芦里的那份父爱,一直是那么的鲜亮清晰,也一直是那么的温暖甜蜜,那份爱,会一直长长久久地铭刻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