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心中渐渐产生一种失落的感觉，也许季节走进秋黄，或许人已步入中年。独自站在窗前，思索自己近二十年的美国生涯，虽然也有喜悦欢笑，但更多的是许许多多艰辛、孤独、无奈的影子，如同一叶孤寂的小舟在水面上划过，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望着窗外灯光下飘飘散落的枯叶，仿佛是纷纷扰扰的世界，让我感到凄凉和烦躁。我不愿再留恋风花雪月的浪漫，渴望在月夜下朴实安宁的日子中找回童年的影子。回首往事，儿时“幸福大院”里那点点滴滴的故事，连同那些熟悉的背影，在我记忆的储存中依然那么清晰……
记得小时候,在一个初秋时节，北方湛蓝天空上不时飘过几朵白云。秋风带着丝丝寒意，吹在身上有一种舒适凉爽的感觉，人们早已忘却夏日的炎热，真正体会着北方秋高气爽的美景。我家就住在教育局宿舍大院，大院由东西两侧正朝阳的红砖瓦房组成，每一侧为五趟房子，共计十趟，当时又称“十趟房”。每趟房的后院距离窗户一米二宽围成一个栅栏，到了春天可以在这里种一些玉米、向日葵等，间隙中还可以种一些青菜，以供食用。正门前面也统一围起五米宽，一米二高的院墙，家家都搭起小窝棚（储藏室）装冬天烧火用的煤坯及生活杂物。两侧房子的中间留着一条宽阔大道，直通大院门口。大道宽度可以行驶消防车，主要是为防止大院起火。大院门口两个方形门楼是由木板定制而成，经过常年风吹雨淋，部分褪色的深绿色油漆在木板上打着卷，仿佛是木匠师傅用刨子刨出的木花，闻上去颇有白桦树的味道。大院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幸福大院”。
大院的住户基本上都是沈阳市各中小学教师及其家属。平日里，大院的邻居们相敬如宾，亲如一家，没有发生过任何争吵。我也经常和院里男孩子们在一起玩弹蛋蛋、抓特务、捉迷藏等游戏。姐姐则和院里的女孩子们玩跳猴筋、踢毽子、踢口袋、挑房格子。尤其当春天来临，院子那棵孩童双臂都抱不住的老杨树吐出嫩绿树叶，给整个大院带来春意盎然、幸福祥和的气息。一到夏日，高大的杨树开着白花，花絮如棉，漫天飞舞，如同六月里雪花纷飞，给炎热夏日带来一丝丝凉意。每逢暑假，奶奶、阿姨们仨一群，俩一伙地拿着扑扇，扯着家常，叔叔、爷爷们则在树下谈天、下棋。我家有个邻居张爷爷，为人祥和谦逊，深受大院长辈和孩子们的喜爱与尊重。一到暑假，大院孩子们都会缠着张爷爷讲抗战故事。张爷爷像一个讲评书的艺术家，一开口，就绘声绘色。大家都睁大眼，目不转睛地静静听故事，谁也不乱说话。有时张爷爷还会让大家提出一些不懂的问题。比如：日本鬼子为什么要到中国来？他们抢我们东北那么多东西干什么？杨靖宇真的不怕日本鬼子吗？小兵张嘎是真的吗？真的有鸡毛信吗？等等，他耐心地给我们一一解答。从那时起，这些抗日英雄就牢牢地记在我们心里。大院孩子们也学起儿童团的样子，手里拿着木头做的红缨枪，玩起站岗放哨的游戏，有的小伙伴还因为不愿意扮日本鬼子而争吵，个个都相当八路军和游击队员，争得面红耳赤。一想起童年天真纯洁，感到无比快乐，还有大院里叔叔、阿姨、爷爷、奶奶的背影，真是让人难以忘却。
有一件事使我终生难忘。那一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傍晚，我和大院小朋友们玩得正起劲，突然大院远处响起急促的铜锣声，还听到大人们的喊声：“有造反派抢粮站啦，快去保护粮站啦!”这锣声就像军队集合号角，大院的居民从四面八方朝粮站方向奔去。有的手里拿着铁锹，有的手里拿着棍棒，还有些阿姨也拿起自家的脸盆敲起来。大家都知道粮站是我们的生命，没有粮食我们就会饿死，不能让坏人抢走我们的粮食。于是，大哥哥们也带领我们这些小弟弟，拿起手里的红缨枪，一边大声喊着“保卫粮站！”一边向粮站跑去……就这样一场“粮食保卫战”打响了，我记忆中的“浩劫”开始了。这一切，把原本团结祥和的大院生活打破，院里孩子们也因为家长之间的政治立场，开始分派拉伙，互相打架，我也被院子里那些根红苗正的后代们列为“臭老九”的崽子，再也不能和他们一起玩了，再也找不到往日天真、友爱、活泼的气氛了，然而，这一切随着历史进程的变革，那“红色年代”的往事，将永远留在我模糊的记忆中……
夜深了，人静了。我轻轻点燃一支蜡烛，放在书桌上，让我的心在烛光与天地间回归寂静，让寂静一次次治愈我童年滴血的伤痛。曾有人对我说：“男人在美国的压力要比女人更大。”刚来的时候并没有理解，经过快二十年的风风雨雨，我亲身体会到一个男人在异国他乡独挑风帆，面对眼前竞争非凡的世界，驾驶责任的小舟，迎着狂风巨浪，在紧张繁忙和劳劳碌碌奔波中远航，常常也会感到疲惫不堪。有时更会感到男人和女人一样，面对生活的无奈，累了，困了，也想找一个避风憩息的港湾，渴望港湾带来温馨和默默的爱。然而，在这个世界，人与人之间变得那么现实，虚假伪装的表面，泯灭着人性的善良。我多么渴望有一天用善良剥去这个虚伪的外衣，让颗颗涌动的心，像天山雪莲一样清美透明，像太阳与月亮一样相依相伴……
烛光在微风中晃动，我的身体仿佛随着影子在风中摇摆。我借着蜡烛的光亮，看到桌上凌乱的书籍，犹如我凌乱如麻般的心思。我努力让自己静下来，闭上双眼，双手合十，默默地为心中寂静祈祷，让苍穹慰藉大地，让感恩永驻人心。
翘首仰望星空，静静欣赏月夜带来的静谧、安详。风摇颤树的影子印在窗上，我便沿着风的脚步，在寂静中找回失落的影子。当孤寂的心从梦中醒来，才真正发现，这个世界只有影子才会与我心心相印。我恍然大悟，明白了“形影不离”这句成语的含义。此时，不禁让我想起唐代诗人李端的一句诗“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灯未眠梦难成”。是啊！当我再次省悟自己人生轨迹，夕阳的影子早已挂在天边枝头。我深知影子毕竟还是影子，一个男人面对风云变幻的世界，只有走出梦幻迷离的黑夜，去迎接黎明的曙光，用坚硬的臂膀默默地扛起生活赋予的担子，学会让心境坦然地去享受孤独中的宁静，把心底眷恋和牵挂放飞，如天上随风飘荡的风筝，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飞翔。因为，它承已载了沉甸甸的责任，还有那份遥远的思念……
2018年9月15日改于纽约 法拉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