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洪拿到机票收拾行装,发现行李箱上竟然还贴着十年前北京首都机场的标签。一不小心就是十年,假如生个孩子都该上四年级了,而他却正准备启程回国相亲。
五花八门的礼物塞满了一大箱。他忽然想起多年之前读过的旅美作家於梨华的一本小说《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平时他并不怎么看小说,嫌浪费时间,那一本他虽然只看过一遍,印象却很深刻。只是他不曾料到,多年之后自己也会像小说中的牟天磊一样,回老家相亲。这也不奇怪,回国找个年轻漂亮的老婆一直是国外男人的奢侈选择,就像当年皇帝喜欢下江南选妃子一样,不同的是皇帝可以随便挑选,而他只有一个名额。好像於梨华还写过一个民主版的短篇也是关于相亲的,叫什么《雪地上的星星》,场景不再跨国男女主角都在美利坚,结局如何忘记了,只记得主人公的交通工具叫灰狗,也就是长途公共汽车,国内现在叫大巴。而这次廖洪乘坐的是加拿大航空公司的波音客机,经温哥华飞往北京。
开着本田雅阁私家车到机场接他的是姨妈的儿子。坐进表哥的车里,廖洪立刻在心里与他远在渥太华的本田雅阁进行了全方位比较。同样的型号,表哥的车却装备了乳色皮座,桃木纹面板和方向盘,甚至还有电动后遮阳帘,比他的雅阁豪华多了。正是这位比他大五岁的表哥,连着打了五个越洋电话,催他回国相亲。不全是为廖洪,也为他自己,表哥抱怨耳朵根子都起茧子了,说他一天不回国,姨妈,也就是表哥的妈,就一天停不住絮叨。
初听上去廖洪觉得挺滑稽,都什么年代了,还千里迢迢回国相亲。当初出国除去功利,毕竟还有追求西方文明的成份。现在倒好,退回封建社会了。在三万三千尺高空,他把自己也定义为海归。大多数海归是回去找工作,求发展的,他回去是找媳妇,求偶的。性质是一样的,说辞也是一样的:不是在加拿大找不到,而是在国内找到的更好。
父母过世后,他曾经在姨妈家里住过两年。后来上大学、工作出国,联系渐渐少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姨妈这时忽然想起了他。大概人一老,就想安排身后事了。表哥一边开车,一边给了他一个含糊的答案。
这倒也是,虽然母亲生前和姨妈各自生活在自己的城市,但毕竟血浓于水,姐妹情深。姨妈自己的儿子过得红红火火,孙子也抱上了,只有不争气的外甥还是孤身一人。姐姐先走了,她不操心谁操心?
廖洪这次是借着复活节的长周末回来的,可以少用几天年假。其实他积攒了两年的年休假,根本用不完,就那么一种心理。复活节的时间对应到中国,刚好是清明前后。车窗外春暖花开,风和雨细,他不由回想起小学时背着干粮和军用铝水壶徒步前往烈士陵园扫墓的情形。只有高年级的学生,才有这份荣誉,举着少先队的队旗,穿上白衬衫打上红领巾,浩浩荡荡走在马路上,一路唱着革命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每当唱到“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时,队伍的声音总会忽然弱一下。廖洪在自己的回忆中笑了,那时不肯唱,搞得到现在还不会调戏。英文里的调戏,或者说调情,很多时候其实是褒义词呢。
这几年过得还好吧?表哥问。
还行。
看你体形还不错,不像我,成一堆肥肉了。表哥自嘲。
我每周打两次羽毛球。
还把自己当学生啊?我打高尔夫都要开车才行。
姨妈确实老了,动作比以前迟缓很多。姨夫更老,不过说话依然狠冲,劈头就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子然一身,这怎么行?廖洪发现姨夫还停留在过去的生活里,把二十年前的经验直接平移了过来。他忽然想,人生真是奇妙,有的人一生经历无数起伏,每一天都是新的,而有的人则几十年如一日,过着平静淡定的生活。想到这里,他不由地有些羡慕姨父。姨妈怕他不高兴,赶紧插进来责备老伴,孩子刚回来,你乱吼什么呀!小洪,我们知道你时间紧,这次姨妈托人给你左挑右选,最后筛选出三位顶尖的姑娘,你好好看,选个合适的带回去。
廖洪笑笑说,这次回来其实就是看看你们。离家十年了,怎么也该回来看看。接着话锋一转说,相亲的事就免了吧?觉得怪怪的。姨夫哼了一声说,免了?说得轻巧!你不知道你姨妈为这事费了多少心思,求了多少人,我们退下来,既无权也无钱,安排这三场相亲容易吗?廖洪为难地说,我知道你们这是为我好,但我不需要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
姨夫冷笑着说,挺好?自欺欺人!一个人怎么个好法?
姨夫是哪年退下来的?廖洪忽然问。
就是你出国那年啊。姨妈嗔怪道。这么好记的时间都忘了,看来你是真把我们这两把老骨头给忘了。
难怪我听着耳熟呢。廖洪并不辩白,自顾自地说。那时我是单身,姨夫就是这么说的。现在我又是单身,姨夫还是那句老话。时光好像倒流了十多年。
嘿嘿!小洪拐弯抹角骂我老朽呢。出国果然长见识了,回来就给姨夫一个下马威。老头一脸不豫。
岂敢?廖洪陪着笑脸说。不过现在人们的观念的确不同了,单身生活的人越来越多。
不行!姨妈断然否决。你妈去得早,你不能让姨妈也抱不到孙子。休息两天就去相亲。早都安排好了,你不能让姨妈言而无信。
第一次相亲是双方一起吃晚饭,巴西烤肉。姨妈策划,表哥出资,见的是一位二十八岁的心理学硕士,名叫汤佳。汤佳的父母也同时到场。男女双方分别坐在条桌的两侧,俨然商务谈判,场面搞得相当隆重。廖洪浑身不自在,他不由想到家乡的风俗,相亲时女方长辈倾巢而出,美其名曰重视女儿,其实是显示其家族势力。他觉得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并不指望女方家族成为自己事业的助推火箭。来前他就问姨妈,八字还没一撇,请她父母干什么?姨妈解释说汤佳一直跟父母住,家庭型的。又说廖洪回来时间短,一起见一下效率比较高。他还想推诿,表哥认定他无非是要面子,就圆滑地说,就当和朋友一起吃顿饭嘛,饭总是要吃的吧?
廖洪礼节性地跟餐桌对面的每个人包括介绍人打了招呼,坐在椅子上他感觉到自己身上落满了陌生的目光。他想,自己就是一件展品。好在另一件展品汤佳说话时双眼直视着他,落落大方,毫不做作,让他很快放松下来。他有些恍惚,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却又偏偏想不起来。汤父汤母不时问他一些加拿大的气候和风俗,华人多不多,生活习惯不习惯,工作好不好找,诸如此类。他渐渐适应了,应答流畅起来,语言也风趣起来,不时博得大家的笑声。这是他的强项,这些年跑过不少城市,对各地的风土人情有不少了解,谁让他一个人生活呢,不到处跑跑,岂不闷死。
不一会,戴着宽檐凉帽穿着粗条衬衫的服务员来给大家片烤肉。廖洪瞥了一眼,是个消瘦的黑人,面庞却像中国人。等他离开,廖洪问,巴西人?表哥说,管他哪儿的人,八成是化装的。女孩低着头说,是留学生也说不定,现在不是讲地球村嘛。廖洪不由想起小时候过六一节,排练世界儿童大团结舞蹈,眼睛最大的学生总免不了被涂黑面孔当作刚果小朋友。有时候手忘了涂,就变成刚果小朋友的脸加中国小朋友的手,非常国际化。他的目光随着巴西服务员转了一圈,没发现手肘脖子有露馅的迹象。
吃完饭大家告辞。姨妈对汤佳的妈妈说,让小洪跟小佳在街上转转好不好?汤母说,没问题,她经常玩很晚才回家的。汤父瞪她一眼,抢过去说,小佳别太晚啊,明早还要上班。
廖洪和汤佳并肩走在拥挤的街道上,半天没话可说。经过一家邦客咖啡屋,汤佳提议说,进去坐坐?廖洪踌躇着问,附近有没有茶馆啊?她一听,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对他笑笑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吧。
车子停在一条僻静的街口,汤佳领他走进一家茶馆。只见两扇紫檀木小格子大门敞开着,中间一池蜿蜒细长的清水,将不规则石块铺就的走道分成左右两条。他们被穿中式小褂的服务员引入一个隔间,火车座似的,却比一般的火车座宽敞得多,门口立着一盆翠竹。
喜欢这地方吗?汤佳问。
到底是学心理学的,一眼就望穿了我的心思。廖洪呵呵笑着。
别有压力啊。汤佳也笑了。一般人一听我的专业,立刻警惕得像只兔子。
我不是属兔的,比你大八岁。这你都听说了吧?
听说了。年龄、职业和婚姻状况都听说了。咱们谈点更有趣的吧?
比如?
比如除了我,你还准备见几个啊?
廖洪笑了,心想这汤佳真够直爽。回答道,两个.
我是第几个?
第一个。
汤佳问,你真的觉得以这种方式能找到终身伴侣吗?
终身伴侣?廖洪不禁苦笑。我和前妻曾经山盟海誓,要做终身伴侣。可做得了吗?
为什么呢?
感情不合。
中国人最典型的离婚理由,真遗憾。汤佳说罢又问,什么时候离的?
五年前。
此后你就一直单身?
廖洪低头抿了口茶,淡淡地说,都过去了。你也别诊断我了,说说你自己吧?
汤佳又是一笑。廖洪眼睛忽然一亮,说,你这一笑,特别像邓丽君,怪不得一直觉得眼熟。你知道邓丽君吧?
谁不知道啊?《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嘛。
哦,就记住了她这首歌?
对啊,你印象最深的是哪首?
《何日君再来》。
是吗?恋旧。
什么?
没什么。汤佳理理滑落到眼前的头发说,还是说我自己吧。一直读书,读完本科读研究生,毕业后进了一家医院,后来到了现在这家电台做心理辅导主持人……
你应该去电视台。廖洪打断她。
为什么?汤佳张大眼睛问,随即明白了,说,哦,是夸我漂亮,谢谢了。
这么好的条件,怎么没结婚呢?
没缘份吧。汤佳说。你问得挺含蓄,我跟你都说了吧。大学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毕业时吹了,后来到电台,又有了一个男朋友,比我大十五岁。有家室,不肯离婚,所以也没结果。
这样啊。廖洪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只好说,谢谢你的坦率。
冷场。过了一会,廖洪问,我很好奇,你来见我,抱着什么样的期望?
你有多大期望,我就有多大期望。
我是被姨妈逼的。
我是被我妈逼的。
两人相视而笑。
这时,茶馆里弹琵琶的年轻女子停止了弹奏,收起东西下班,从他们包间前袅袅经过。廖洪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
旗袍开叉处?汤佳一脸无辜地问。
什么?
你的目光是不是落在了旗袍开叉处?
噗,廖洪一口茶喷出来。赶紧用纸巾抹抹嘴说,真有你的。
汤佳呵呵笑出声来。
笑什么?食色性也。
好,不笑。汤佳忍住笑说,这说明你很正常。
正常还来相亲啊?
汤佳又笑了,她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廖洪打车把汤佳送到住宅小区门口时,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毛毛雨。汤佳抬起头,说了句,愉快的雨夜,谢谢你!然后挥挥手消失在小区里。廖洪看着她和自己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心头竟涌上一股不舍。许多年了,一个人过着忙碌的白天和孤独的夜晚。久违啊,这种交谈,这点温暖,这份情调。他打车返回姨妈家已近午夜,大院的铁栅栏门理所当然地关上了,还好留个小门可以通行。雨大起来,雨滴噼里啪啦打在地上,也打在他身上,刚产生的那一点不舍似乎也被打落了。他紧跑几步,跑进楼里,开门一看,客厅中的等离子大彩电还在播放着电视连续剧,姨妈坐在沙发上,显然在等他。
谈得好吗?觉得汤佳怎么样?姨妈迫不及待地问。廖洪说挺好的,汤佳聪明漂亮,善解人意,跟她聊起来就像认识多年的朋友。不过,她是不是有点过于出类拔萃了?姨妈不满意他的说法,说你别自我贬值,你是堂堂海外华人,杰出人才。你见面时不能只想着做朋友,要看能不能成夫妻,现在这社会,干什么都得跑步集合,没时间好浪费。廖洪支楞着头发说,那就别浪费了,下面两位也别见了,见也没用,相亲这事本来就荒唐。
姨妈嘿嘿笑着说,这可由不得你。
第二次相亲由姨妈请客,晚饭就不安排了,改为相对简单的午饭。这次见的叫白慧,父母没跟着,由朋友陪同。吃饭时才知道,她家是外地的,父母没法来。廖洪心想外地的也好,独立性强。吃过饭,姨妈打道回府,本该是两人时间,却多了一个白慧的朋友,三人行。在商场里,漫无目的地转悠着,大家随口讲讲中加两地点价格差异。廖洪发现国内的东西不一定便宜,大多数国外的牌子都比在渥太华卖得贵。走来走去,脚步都有些蹒跚了,两位女士却兴致不减。不知不觉来到明珠大厦下面。白慧说,走累了,要不去金库唱歌吧?廖洪没听明白,去金库?白慧说,是啊。哦,你在国外可能不知道,北京唱歌的地方都跟钱有关,除了金库还有钱柜。
我不大会唱啊,再说很多年没唱了。
那就……算了吧。白慧挺配合。
廖洪听得出她的失落,再说眼下除了逛商店又没别的事好做,于是说那还是去唱吧,我做你们的听众。
这么体贴人啊。到底是大男人。白慧的朋友开着玩笑,廖洪装作没听见,白慧灿烂地笑着,露出两排贝齿,像个牙膏广告女郎。姨妈介绍过,白慧二十五岁,英语专业本科毕业,目前在一家证券交易所供职。
原来这家卡拉OK还有自助餐,两个女孩各端了一大盘,廖洪也端了一盘进了包间。里面是很宽敞的皮座,灯光设备很高档,试了试,话筒也很有力量。看得出两个女孩子是此道老手,一边吃,边唱,一边还聊天,居然全不耽误。周杰伦、王力宏、王心凌、SHE组合,看得廖洪眼花缭乱。时差在这时发作了,在震耳的乐曲声中,他竟打起了瞌睡。一曲又一曲,两个女孩子唱了个够,最后总算想起来要他点首歌,他也不推辞,说那就童安格吧,随便哪首。白慧顺手给他点了《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廖洪心想这首倒也应景。喝了口茶,放声唱了起来:
……你说我像梦忽远又忽近,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等他一唱完,两个女孩使劲拍巴掌,说不错啊,没想到你唱得这么好。白慧的朋友说,再找几个男女对唱你俩一起唱唱吧。廖洪看看白慧说,就到这里吧,今天耽误你们很久了,尤其是你朋友。白慧说,没事,今天不是专门来见你嘛。她的朋友说,就是啊,您别客气,她陪我我陪她的,习惯了。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廖洪皱皱眉头,心想这是什么话,相亲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廖洪上柜台付了款,大家从自动扶梯下来。白慧的朋友笑嘻嘻地说,谢谢廖先生啊,我们先走了,再见!看着这两个牵着手好成团的女孩子,廖洪笑了笑说,在国内真好,要在国外的话,你们会被人当作同性恋的。同性恋就同性恋,怕什么?两个女孩子异口同声地说。
回到家里姨妈问起来,廖洪忍不住说,要说她俩是职业混饭的有点不厚道,不过也差不多。人家压根没把相亲当回事,只是趁机和朋友免费玩一个下午而已。
出国久了,与同学们的联系都断了。他回来后曾经试着找出以前的通讯录打电话,结果一个都找不到。姨妈伸过头瞅了瞅说,别打了,猴年马月的旧本子,都是升位前的号码。我这里有李新的电话号码。想找谁问他去。
李新一听他回来了,立刻说找几个同学晚上聚一聚。廖洪说别麻烦了,我其实挺怕热闹的。李新说,那怎么行,咱们几年没见了?十年?十年!乖乖,十年连国家都要大庆呢。你别管了,下午我去接你。
晚饭是在一个很远的郊区娱乐城吃的。李新说时间太紧,只叫来三位老同学。大家一致谴责廖洪不够朋友,不提前通知大家。罚酒三杯!廖洪很自觉地认了罚,三杯过后,冲大家说,我就是怕喝酒,才躲着你们,结果还是躲不过。同学们相互看看,作恍然大悟状,同声说,原来如此,居然要躲我们,再罚!再罚!廖洪说别罚了,该我敬大家了。四个人举杯一饮而尽,李新马上又来回敬。廖洪急忙说自己已经过量了。李新说,哪有这道理,你敬了我们,我们也得敬你啊!古语说得好,“敬人者人恒敬之”嘛,大家异口同声地附和,美德!中华美德!
廖洪按住酒杯说,还是慢慢喝吧。对了,刚才就想问,各位的夫人呢?怎么就你们几个?
李新说,既然你是一个人,我们当然就不带家属了。玩得自在些。
张峰对李新说,你儿子差不多该留学了吧?李新说还早呢。张峰说,到时候廖洪可要帮忙照顾啊,那是李新两口子的心肝宝贝。李新说,得了吧,你让廖洪照顾别人?他王老五一个,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呢。
听说他离了婚又没孩子,众人嚷道,原来是黄金王老五啊,你可真赶时髦!廖洪苦笑,摇摇头,又喝了一杯。
张峰问,坦白一下,有没有洋妞女朋友?廖洪有点烦,说,别说洋妞,连非洋妞也没有。李新说,骗鬼去吧!你看人和人就是不样,人家廖洪的孩子生下来就是加拿大公民,而我们的孩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不一定送得出去。廖洪喝了酒,有点管不住自己的舌头,说,送出去干吗呀,其实小留学生在那边也挺辛苦的。上学的、上吊的,打工的、打胎的,杀人的、被杀的……张峰赶紧打断他,打住!打住!不能再让你散布反动言论了。留学生主流还是好的嘛,你这是逆历史潮流而动。
廖洪说,说的好!你看你们几位,张峰留校,现在是科研处长,李新从政,春风得意,刘浩民作学问,现在是大教授。都是社会栋梁啊。只有我,逆潮流而动,混在资本家手下打工。
李新拍拍他的肩膀说,别把出国说得很劳教似的。成千上万的人闹着出国呢,一年又一年,一茬又一茬,你以为人家都傻呀?出去混得好的还是占多数嘛,你自己就不错啊。不是我说你,你也太消极了。跑了媳妇再找一个就是了,多少女孩子做梦都想出国呢!这事我包了,明天就给你介绍一个。廖洪笑着说,不劳你大驾,我姨妈给我介绍了一大堆,明天我去见第三个。张峰说,这就对了。要帮忙言语一声,我们家那位特别喜欢帮人撮合。
看饭菜吃得差不多了,李新冲服务员打了个结账的手势。廖洪赶紧说今天我请老同学。李新摁住了他掏钱包的手,说,你这不打我脸吗?廖洪争不过他,说那就各付各账吧,AA制。说着掏出钱夹。李新哈哈大笑,说,收起你资本主义那一套吧,这是在社会主义中国。别人也都帮腔,纷纷说廖洪你操什么心,李新又不是花他自己的钱。李新说,这话我不爱听,钱是从我的口袋里掏出来的,你们就得领我的情。众人立刻笑着说,领情!领情!
李新拉住往大门方向迈步的廖洪,说急什么呀,难得一聚,多玩会。转头问,哥几个,唱歌?按摩?桑那?洗脚?大家都说今天的情绪适合唱歌。廖洪前一天刚跟白慧唱过一次,发现那些歌基本上没会唱的,赶紧说,我唱不了,别搅了大家兴致,还是回家吧。众人说,你忘了军训跟外班拉歌,你是咱们班的拉拉队长呢。不由分说,将他拥进了包间。几个人熟练地选着曲目,张峰说,今天欢迎廖洪,全部唱怀旧的。唱着唱着,廖洪被自己的歌声感染了。自己这一生过了还不到一半,已经经历了太多的坎坷艰辛,少年失去父母,青年漂泊他乡,还不到中年又被妻子抛弃,连个孩子也没生。几个留在国内的同学日子倒是过得满滋润,当初是人家羡慕他,现在反过来他羡慕别人,真是山不转水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自己特别没用。
悄没声地,从门外进来四位小姐,李新用手势指挥着,一人一位。廖洪忽然发觉有人往自己腿上坐,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三位老同学各搂一个小姐唱得正欢。这世道似乎完全倒过来了,以前只知道男人调戏妇女,现在反倒成了妇女调戏男人。体内的酒精和拼命从胸腔吼出的歌声让他亢奋不已,他继续唱着,没去干涉小姐的服务。刚才老老实实接受罚酒已经接近他的酒量,没成想吃饭之后还要唱歌,唱歌的过程中还要继续喝酒。真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跟老同学在一起,座洪没打算控制自己,多少年都没这么喝了,痛快。
包间门突然被撞开,两道手电强光照射到众人脸上,只听一叠声喊,别动,不许动!接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被打开了,明晃晃地照着房中每一个人。四位小姐训练有素地同时转身低头以手遮面,强劲的音乐声中,嗤地一声轻响,身手敏捷的李新不动声色地拉上拉链,站起来说,怎么回事啊?检查都不打个招呼!老板从两个警察身后钻出来点头哈腰对他说,对不起啊,突击检查,请配合一下。李新嘟囔着,查也该查你啊,查我们干吗?
年轻些的警察三下五除二把四个小姐押出门去,看来要隔离审查。留下的老警察面无表情地抬手制止了他们的抱怨,言语简练到只有两个字:证件!
廖洪的酒一下子醒了。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还好,拉链处于关闭状态。李新等人把工作证、身份证、名片递给警察,廖洪摸了半天摸出一本护照。
哦,都是国家干部,大学教师,还有一位国际友人。刚才在干什么呢?老警察开始说话了,一口地道的京腔。说他老是相对于那个年轻的,其实他也就三十大几,跟他们几个差不多。
唱歌啊。李新的酒也醒过来了,一边说,一边给警察递烟。
警察推开他的烟,问,那四个女的呢?是一起来的吗?
李新不上圈套,说,不是啊,她们是临时进来陪唱的。她们是自己进来的,我们可没叫,经理可以作证。您看我们只有几个男的,没个女声唱唱也不好听嘛。
少耍贫嘴,要贫到局子里贫去!
廖洪忍不住问,请问你们依据什么来检查?又依据什么抓人?
嗬,这位是国际友人吧?问话就是有水平。卖淫嫖娼在我国是违法的。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和北京市治安条例,我们有权检查。你和那几个女的都干什么了?
唱歌啊。
刚才那个长头发的可在你腿上坐着呢。
那也只是唱歌啊……唉……廖洪底气不足了。
李新急忙抢过去说,警官您别理他,他出国十年,头一次回来,中国话都说不利索了。来,您抽支烟。不抽?那就罚款吧。您看他回来一趟不容易,我们几个老同学聚在一起也不容易,到这儿也就是叙叙旧,唱唱歌,我是班长,他是学习委员,那位是体育委员。您瞧瞧,跟开班会差不多,分别十年啊!您看上去也是同龄人吧?您看屏幕上,我们唱的可都是革命歌曲啊。
警察听完没说话,来回踱了两步。娱乐城经理又在他耳边嘀咕了一些什么。警察的目光又把他们几个逐个扫瞄了一番,然后把证件递还给李新,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冷冷地说,例行检查。心里没鬼紧张什么?继续开班会吧。
班会扫兴地结束了。廖洪回到姨妈家,发现酒其实并没有醒,当时一听要去派出所,又惊又急,脑子临时清醒了一会。这会躺在床上,酒精似乎又从脚底蹿上来了,满脑子都盛满了飞旋的物体,是什么物体却怎么也看不清,色彩在眼前整个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灰蒙蒙的黑白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固定的轮廓,一团团的黑影子像烟雾一样扑过来,一次次地吞没自己。他感觉到阵阵恐惧,想喊,又不好意思喊,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上午。半梦半醒之间,姨妈在门外喊他,该起了,中午还要见下一个姑娘呢!他起身冲了个澡,刮胡子时对着镜子注意地看了看自己,一个健壮的中年男子,面容消瘦,脸色青白,鬓角过早染上的几缕风霜增添了几分老成持重。来到厨房,姨妈给他留的早餐已经放凉了,他把豆浆放进微波炉热了三十秒,端出来就着油条咸菜狼吞虎咽消灭了个一干二净。昨晩名义上说是吃饭,其实肚子根本没填饱,除了喝酒、唱歌、被小姐搂,就是对付警察了。
姨妈告诉他昨天晚饭后汤佳给家里打来一个电话,说问过做医生的朋友,上次见面廖洪提到的胃药,已停产多年。医生朋友建议他服用另一种新药,各大药店均有出售。姨妈忍不住数落道,昨晚你回得太晚了,醉醺醺的,幸好李新把你送回家。
廖洪哦了一声,心想李新把人灌醉还落了个雷锋的美名,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不服不行。他歉意地说,昨晚跟老同学一起喝酒玩疯了,回来晚,给您添麻烦了。姨妈说麻烦事小,媳妇事大,一会看过这最后一位候选佳丽,你最好有个决定。要是一个都看不上,咱们重新来过。你是不是觉得第一个比第二个好?廖洪说是啊,至少跟第一个还有话可说,第二个嘛……见见也开眼界。姨妈说,第二个不是更年轻漂亮嘛!这次给你介绍的三个,条件一个赛一个,若不是你在国外,人家都不一定肯见你。对了,介绍人说那个汤佳对你印象不错,不过听说她父母好像嫌你年龄偏大。廖洪心想有父母多好啊,二十七八岁了,还有人护着。他的脑子飞快地转了几个圈。那个胃药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汤佳居然真当回事,还托人去打听,细致也好,关心也罢,总之令他感动。他的前妻可从来没有这么体贴过他。他想打个电话感谢一下,一来不方便,二来时间也来不及了。
这第三次相亲仍然由姨妈请吃午饭,见的是一位三十岁的时尚刊物女编辑。女编辑离异,身边有一个五岁男孩,不过男孩没有一起来,由他的母亲单独赴约。姨妈张罗着大家入座,选了一壶普洱茶。廖洪想起上次见白慧的尴尬情形,暗自感叹真是三人行必有电灯泡,不过这回是我方出现了电灯泡,而且还是个老太太。谁知老太太识趣得很,还没坐稳,就说你们慢慢吃吧,我还要赶着去超市给你姨父买药呢。
餐桌前只剩下廖洪和名叫李若娴的女编辑。廖洪忽然紧张起来,他一直没把相亲当回事,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其实挺在乎这事。假如相过亲的三位女士都看不上自己,那该多没面子?白慧就不必说了,压根没戏。汤佳呢好像还可以再处处,但她不卑不亢,到底处到什么程度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而眼前的李若娴穿得又特别严肃,藏蓝色的西服套裙,里面是一件翻领白衬衣,大概这就是她上班的行头。她的相貌既不如汤佳俏皮也不如白慧艳丽,却处处透着端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胶框眼镜,书卷气十足。
很高兴见到你,你让我想起了我当中文老师的妈妈。廖洪感慨道。
是吗?我很老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气质。
我知道的。李若娴微笑着说。故意歪派你呢。姨妈帮你张罗,你父母不在北京?
哦,他们很早就去世了。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没关系。
两人埋头吃了一会饭,李若娴问,一个人在国外生活怪辛苦的吧?
还好,还是你带个孩子比较辛苦。
不会啊,亮亮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费什么事,他不是负担。
我不是那个意思。廖洪急忙解释。你太敏感了。
呵呵,你也是啊。李若娴笑着说。
你们杂志都登些什么文章呢?
衣食住行,什么时尚登什么,不光文章,还有图片。对了,你有兴趣的话,不妨写点国外的情况,比如你可以写渥太华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和消费,华人一般买什么样的房子,开什么牌子的车,这些都很吸引读者……
独立房,二层,两千五百平方英尺,约合两百多平米,外加地下室。车子是本田雅阁。收入嘛,足够支付账单。廖洪直接将自己的情况如实进行了汇报。
我看你才真是太敏感呢。李若娴有点窘。我可不是绕着圈子问你。
我知道。可我刚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告诉你呀。廖洪看着她的眼睛说,跟你说话很有意思,思维要敏捷一点。
同感。
廖洪顿了一顿,问,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愿意到加拿大生活,你准备过去干什么呢?
没想过。李若娴摇摇头说。跟你见面其实很偶然。那边中文媒体多吗?我想我的英文虽然不是很差,但肯定应付不了英文媒体,至少一开始不行。
廖洪心想到底是有社会阅历的人,考虑问题比较实际。他说温哥华和多伦多都有中文电视台,渥太华虽说贵为首都,却落后得很,别说中文电视台,连个像样的唐人街都没有。不过中文报纸大大小小倒有十来份,基本上都是周报。通常第一版全是广告,第二版才开始有内容。
这样啊。李若娴不置可否地说。两只手将廖洪的名片转来转去,不经意地问,你这个大经理在那边到底做些什么工作呢?
廖洪名片上的头衔印的是枫华有限公司技术部经理。他说这是家中国人开的计算机服务公司,他的任务主要是恢复硬盘。李若娴问,就是计算机里面的硬盘?那不就是计算机维修部吗?廖洪说差不多吧,我们一般接政府部门的单子,比如国防部、农业部、外交部等等。别看每个单位都声称自己的系统有数据备份,但实际上数据损坏却是常事。有时服务器硬盘阵列坏掉,备份又没跟上,就得找我们了。李若娴笑着说,这么说起来,又不像计算机维修部了。廖洪也笑笑说,叫什么无所谓。李若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这么好的技术,干嘛不给老外千,要给中国人干?听说中国老板都很抠门。廖洪说他没觉得老板抠门,该有的福利都有。再说作为创始人之一,公司里不仅有他的股份,更有他的心血。
这顿饭吃了一个半小时,分手时彼此留了电话号码。
坐在出租车里,廖洪想到回家要面对姨妈姨父的询问和教诲,想到还要与他们共进晚餐,不觉有点心烦。看看时间还不到两点,就对司机说,麻烦您开到新世纪商厦吧。到商厦上上下下转了一圈,买了五件衬衣,两双鞋,看看表,时间仍然还早。他忽然想起汤佳的电话还没回,掏出表哥刚刚为他配备的临时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
你好,我是廖洪。对不起啊,昨天回来晚了,今天又一直有事没来得及给你回电话。谢谢你帮我问药啊!
不客气。举手之劳。
不好意思,我忘了你说的那个药名。我刚好在商店里转悠,你再说一遍好吗?
汤佳告诉他药名之后,打趣说,开始大采购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买的,只是不想回姨妈家,在外面消磨时间。廖洪说。对了,你有空吗?一起吃晚饭好不好?
好啊。汤佳沉吟一下说,我马上要录个节目,六点钟什刹海见?
廖洪一听什刹海三个字,心中就有数了。这个汤佳还真是够时尚的,大概生活在她那个圈子的人都这样吧。早听说国内的白领过得潇洒,果然名不虚传。从汤佳到李新,都能看出一种略显张扬的积极态度。
喂,说话呀?
哦,后海的酒吧很有名啊。廖洪赶紧回话,你想灌醉我不成?
这你也知道?汤佳诧异道,不是外星人嘛。
挂电话之前,廖洪加了句谢谢你。汤佳笑着说,你们外国人礼貌用语就是多。
廖洪在书店里泡了一个多钟头,买了几本小说和传记。又去底楼的星巴克买了一杯咖啡,一边喝一边看刚买的书。看时间差不多了,出门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后海。在车上他给姨妈打了个电话,说晚上跟朋友出去,不回去吃晚饭了。姨妈倒没追问是什么朋友,她关心的是廖洪与李若娴会面的结果。廖洪说,我感觉还可以,不过看上去她挺务实的。姨妈说,务实好啊,两口子过日子,可不就得实实在在嘛!选好了吗?到底喜欢谁?廖洪说,真不知道。等我回去再说吧。姨妈说,那你早点回来啊,我等你!廖洪急了说,别,您老人家一定要早点休息,我们要去酒吧,玩到天亮都没准。
汤佳见到双手拎满塑料袋的廖洪,噗哧一乐,说,看这大包小包的,回娘家啊?
啊?廖洪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心里拿不准她是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她却没事人一样把廖洪领进一间狭小的酒吧。坐在粗木桌椅上,望着窗外一架藤萝,廖洪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英国乡间那种低矮的酒馆。店虽拙朴,顾客却新潮得很,染了头发的华人与不染头发的洋人,三三两两,散坐在各处。
要不要试试他们自己调制的特色鸡尾酒?汤佳说。今天我请客。
哪能呢?是我请你出来吃饭的。
别客气了,你是远来的客人嘛。何况上回是你做东。
那谢谢你了。
两人举举杯,相视一笑。
廖洪说,知道吗?你刚才一句远来的客人,让我马上想到了远来的和尚,不知道我念的经灵不灵。
试试看啊。汤佳的丹凤眼里,流露出明显的鼓励。
廖洪却卡在那里接不出下句来。他不由想起与前妻李楠初识的情形,李楠当时的眼神和语气与眼前的汤佳简直一模一样。那会儿年轻,受不了这种眼神,于是跟她闪电般结了婚。那时李楠读研究生还没毕业,而他刚找到第一份工作。
在社区中心打羽毛球的多是洋人,女士很少,一般都由老公或男朋友陪同。当清秀的李楠独自出现在球场时,廖洪眼前一亮,不免心生好感,而李楠对廖洪显然也有意亲近。认识不到两周,他们便一道出去吃饭。后来的日子证明,婚姻仅仅靠那道眼神以及两周的时间是远远不够的。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李新说,昨晚让你受惊了,不好意思。
今晚咱俩一起吃饭吧。一会我去接你。
没关系。你不也一起受惊了嘛。晚饭就免了,谢谢你啊。
跟我还客气什么。李新在电话里说,你一定要来,我带一个女孩子过去,出身高贵,名校毕业,学经济管理的……
廖洪不由瞟了一眼对面的汤佳,只见她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廖洪对李新说,谢谢你,你还真上心,不过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我谁也不见了。
李新急了,说,那不行,我都跟人家说好了。
廖洪说,可是,我想我已经不需要再见别人了。
李新问,就是说,你已经找到合适的了?
廖洪说,可以这么说吧,她现在就坐在我对面,我们说好一起吃晚饭。
那就恭喜你了!要帮忙的时候尽管找我。
他不知道李新这个帮忙指的是什么,是结婚时的帮忙还是跟汤佳谈崩了再找下一个的帮忙。
合上手机,廖洪对汤佳说,不好意思,老同学的电话。
汤佳呵呵笑了,说老同学挺关心你嘛,给你介绍对象?
廖洪嗯了一声。
汤佳说,你要想走还来得及。
廖洪说,没想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他还没有对汤佳表白,汤佳也没有表示同意,一切还在混沌之中。他只是凭直觉喜欢眼前这个女孩子。他越来越觉得相亲其实是一种很科学的择偶方式,在投入感情之前,提供一个平等的机会让双方相互了解。这无疑会给日后的婚姻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听过和看过太多的家庭悲喜剧,廖洪觉得门当户对实在是很重要的一项婚姻指标。于是,相亲不再滑稽。可是,他依然很难将相亲择偶与浪漫爱情挂起钩来。面对汤佳隐约的暗示,廖洪有些不知所措,岔开话题说,很早就知道这地方叫什刹海,但什刹海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却一直都没弄明白。
听说是梵文。好像是无界国土的意思。汤佳的眼睛一瞬也不曾离开他的,她突然说,你叫我来不是讨论梵文的吧?
当然不是。
该见的都见过了?汤佳问,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是。中午见了最后一位。
漂亮吗?
漂亮,气质特好。
终于找到合意的了?汤佳问,仿佛自己置身事外。
没有啊,越见越糊涂。然后我就问自己,我凭什么摆谱见人?不瞒你说,开始我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一半因为姨妈逼着,一半也想碰碰运气。
后来发现这事不是儿戏,就紧张起来了?汤佳问。
是啊。
再后来发现自己很想从中挑选一个。就像进了菜市场,韭菜黄瓜总得抓一把?
不是啊,哦……也许是吧,我倒忘了你是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也是人。汤佳举举酒杯。我们今天作为普通朋友谈话,假如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介意。
愿意说说其他两位吗?汤佳自嘲道。或者应该说,说说我的两位竞争者?
廖洪摇摇头说,不行,那样对她们不公平。还是说我和你吧。说说看,你对我的印象如何?
汤佳想不到他这么直截了当便拒绝了,笑道,你这人原则性倒是很强,人也豁达诚恳,比较成熟。还有……就是家庭观念好像也比较强。
家庭观念强?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听姨妈的话呀。在国内,你这个年龄的人大都觉得老子天下第一。
廖洪不由点点头,说,有这感觉。一个个口气都像大人物,恨不得亲自治理国家带兵打仗。
汤佳笑了,说想不到你也有不厚道的一面。
廖洪模仿她刚才的语气说,厚道的人也是人嘛。我听过你主持的一期节目,相当精彩,在听众心目中,你就是明星。可以说事业成功,前程无量,至少可以经常到这种地方来高谈阔论,会会朋友,保养一下心态和气质。说着说着廖洪的语调渐渐严肃起来。可是去了国外,你想过没有,生活也许很单调、很朴素、很简单,远不是电影上展现的那种都市繁华——至少渥太华不是。一切都要从头来过,而且还不一定能像现在这么成功。你有准备吗?
谢谢你的坦诚。汤佳说,不过你别小看我。我当然有准备。说得再苦,也就是读书打工刷盘子什么的吧?总有出头之日吧?你不是已经熬过来了吗?否则大家也不会把出国作为衡量人生成功与否的一个重要尺度。关键是要搞清楚,你自己最想要什么,或者,最不想要什么。
那你为什么想出国呢?看到同学朋友都出去了,心里不平衡?廖洪问。
汤佳没有马上答话,低头衔着吸管喝了一口她点的“血腥玛丽”,然后拾头似笑非笑地问,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特别烦别人问你为什么要出国?
嗯,有点。廖洪立刻意识到汤佳的不满,说对不起啊。觉得跟你熟了,说话就随便了,是不是觉得我有点……有点咄咄逼人?如果这个问题惹你烦,我道歉。
道歉倒不必,汤佳婉转地说,你是不是觉得稍稍调整一下心态更好?
廖洪猛然明白了,说,是了,你真是一针见血啊。回来以后,总是我挑别人,处处占着主动,潜意识里不自觉地就有了居高临下的活思想,该批!谢谢你啊,不愧是心理学专家。
我算什么专家?再说了,心理辅导无非是将患者的叙述重新组织一下,换成问句再去问患者。其实你已经发现自己的问题了,你的智慧和成熟真让我羡慕,坦白地讲,我欣赏这种成熟。那么,该我问你了,你对我怎么看呢?
上次不是说了吗?聪明、漂亮、会生活。
缺点呢?
缺点?廖洪不上当,立刻说没缺点。
狡猾!她笑了。
基本上是真心话啊。廖洪认真地说,你正处在风姿绰约,成熟美丽的年龄,做事理性多于感性,既懂得生活,又会享受生活。
呵呵,又发现你一优点,会哄女孩子,也叫拍马屁。
廖洪笑着说哪里哪里。四目相对,竟是有些情意在里面。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向窗外,心想这人与人的相处真是奇妙,几天前还素不相识,几天后便可以促膝谈心。
正是黄昏时分,春阳西斜,给淡灰色的水面镀上淡淡的粼粼金波。琵琶声声,琴瑟悠悠,银锭桥下载着乐女的乌篷船像一片片剪影缓缓驶过。店内侧壁上挂着一轴小篆写就的条幅,是纳兰容若的清平乐。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桌上的蜡烛也点了起来,微弱的烛光熠熠闪烁在丁香花的馥郁里,果真“语低香近”。廖洪沉睡多年的文学细胞在这人造的温馨中慢慢复苏了。他叹口气说,在这繁华都市,居然有这样清静的地方,闹中取静,市井的喜气与飘香的红酒相安无事,古老的院落与时尚的潮流各得其所,真是难得啊。
汤佳眼睛一亮,说,想不到你还挺老夫子的,你不是学理科的吗?
廖洪感慨道,到了我这个年龄,还分什么文理?前几年,不管是学文的、学理的还是学医的,到了加拿大,一律都改学计算机了。男电脑女会计,中国移民的生存之道,生活是现实的,现实是残酷的……
我懂。汤佳又呷了一口杯中酒,抬起头来。刚过肩的黑发锦缎般滑落下来,她用手轻轻一撩,露出了半遮的右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廖洪看得心中一动,不觉忘情,眼珠一错不错地直盯着她。
看什么嘛!汤佳被他盯得不好意思。
廖洪回过神来,笑笑说,佳人当前,美酒在握,新月如钩,夜色似水,这一切不是在梦中吧?
越说你,你还越酸。不对,你肯定在研究我的眼睛,人家的右眼是不如左眼好看嘛。
哪有?在我眼中,你完美无缺。
完了,出国十年,中国话你真忘得差不多了。现在的人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那你培训我吧。
好啊。
正在这时汤佳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看,犹豫一下,还是接起来对着手机说,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以后没事不要再找我。我正跟朋友吃饭哪,以后再联系吧。不行。今天绝对不行。拜拜!关上手机,她对廖洪歉意地笑笑,说不好意思。廖洪说,都是我不好,临时把你抓出来,害你会不成朋友。
汤佳的心情显然受到刚才那个电话的影响,语气比平时冲了一点。她有些焦躁地说,别只顾客气了,除了你的礼貌和绅士风度,你还想告诉我一点什么呢?
廖洪看了看她说,我对婚姻有点恐惧。不知你是怎么看的?
为什么要恐惧呢?你没见所有的新郎新娘都是欢天喜地的吗?
那是结婚,不是婚姻。我和李楠婚后不久就开始吵架,我现在都记不清第一次是为什么吵的,糟糕的是一旦开吵,就再也停不住了。大事吵,小事也吵。吵多了,谁看谁都不顺眼。
有的夫妻吵一辈子也不分手呢。汤佳说。
可我不想吵。
当然,没人想吵。汤佳说,婚姻生活很奇妙,我以前接待的病人中,再婚后脱胎换骨的大有人在。她们说,不换人不知道结婚原来可以这么好。
廖洪没搭腔,心想汤佳根本不懂,生存的优先级永远高于婚姻的满意程度。李楠在她最需要结婚的时候找到了他,而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又离开了他。回头看看,她的离开对双方来说都是活路。生活真奇妙,生命真奇妙,女人的感性有时比男人的理性更合理。如果不是夫妻双双失业,他们就算不会美满幸福,至少也该喜乐平安。生活让他们走在一起,又让他们分开,而他,始终是被动的方。他决心主动一回,伸手去握汤佳的手。汤佳的手就在桌上,离他的手不过几厘米之遥。
汤佳没有缩手,任由他握着,只是问,我们在一起会幸福吗?
至少我懂得珍惜。廖洪说。
当晚照例由廖洪把汤佳送回小区。道别的时候,两人都有些依依不舍。廖洪说,抱抱吧?汤佳走上前,两人轻轻拥在一起。汤佳拍拍他后背说,这么厚,跟狗熊似的。然后一把推开他,扭身跑进了小区的大门。
回到姨妈家,廖洪蹑手蹑脚溜回客房。怕惊醒老人们,不敢去洗澡,马马虎虎睡了。
早上起来,姨妈给他煎鸡蛋,姨父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一出现,姨夫把眼睛从老花镜上缘露出来说,吃完饭先别急着出去,有话跟你说。
哦。廖洪答应着。你们都吃过了?不如一边吃一边说吧?
也好,昨天见的女孩子怎么样?姨父问。
不错啊,非常精明能干。廖洪补充说,不过不是女孩子了,已经是一个五岁孩子的妈妈。
你别挑这个,人好就行,你自己也是二婚。姨妈插进来说。结过婚的女人懂得疼男人。这是姨妈特意选的,好让你有个比较。
我没挑。廖洪说。李若娴考虑事情的确很周到,可是跟她在一起,我觉得就像面对机场的安检门,什么都是透明的。
那你到底看上谁呢?汤佳?姨妈问。
小洪第一个见的吧?那姑娘长着一双勾魂眼,看上去倒是蛮大方。姨父点评道。不过我看她父母不是很好处。
姨妈说,小洪又不跟她父母过,一结婚就到加拿大去了。
姨父说,要是人家跟着闺女去加拿大呢?咱们单位到国外看孩子不回来的还少吗?老李家去了美国,老常家去了澳大利亚,老陈家去的就是加拿大……
廖洪心想别看自己什么都不肯说,老人们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家庭永远是一个撕扯不开的东西。
你倒是说话呀!到底看上没有?姨妈着急地问。
廖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姨妈姨父,你们听过“搬运工”这个词吗?
两位老人迷惑地看着他,姨父皱着眉头说,什么意思?你不是开玩笑吧?
廖洪摇摇头,看着他们说,我没开玩笑。人们现在把加拿大的中国人叫“搬运工”。一个技术移民移到加拿大,配偶可以随行,子女也可以随行,自己的父母与配偶的父母都可以申请家庭团聚移民。这就意味着一个典型的中国三口之家,一人获准移民,实际上可以移去七个人。而中东家庭,每家普遍有四五个孩子,一移十几个人是常事。穆斯林允许男人娶四个妻子,我至今不知道加拿大政府是如何处理这种情况的,如果每个妻子都是合法的话,真不知一个人可以带多少家属定居加拿大。您看我们这些人的搬运能力是不是满大的?
这是你们加拿大政府的政策。姨父说。有什么不对吗?
我刚才说的是广义的搬运工,还有更狭义的搬运工,那就是从国内找新娘的华裔男人。
这有什么不好吗?姨妈问。
这种搬运工,一种是假结婚,女方私下给几万美金,过去熬够时间找个借口就离婚。一种是真结婚,像我这样,年龄偏大,回国找年轻漂亮的媳妇。结果呢,婚姻基础不稳固,也是很快就离婚。我回来之前多伦多刚出过一件让人心寒的事,一个华人货车司机回国娶了一位美丽的新娘。半年之后妻子跑得不见踪影,再加上工作也不顺利,这人一气之下跳河自杀了。
啊?这么惨?姨妈的神情紧张起来了。
你怕自己成了“搬运工”?姨父嫌他不争气,说,别那么不自信,你的条件这么好,找个年轻漂亮的也镇得住。
廖洪解释道,婚姻不仅仅是条件相当,或者谁比谁厉害,还有感情因素在里面。
我不管那么多,你说下面怎么进行吧。姨父化繁为简,直截了当地问。
我真的不知道,我需要时间。廖洪说,这样吧,等我从老家回来再说吧。
老家不是没人了吗?你走几天啊?姨妈问。
就两三天吧。去给父母扫扫墓。
嗯,应该的,小子还没忘本。姨父点点头,看报去了。
上午打电话订票,第二天就有航班,而下一班要再等四天,他马上订了第二天的机票。放下电话收拾行李,才想起约好了汤佳第二天喝咖啡。打她的手机,对方还没开机。中午再打,还是没人接,他只好留了言。
汤佳在下午两时打通了他的手机,张口就问,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走?
也不是突然,回国之前就计划回去扫墓,十年了,应该的。
我没有说不应该啊。我是说你太突然了,本来说好我们明天出去玩的。
对不起啊。航班不合适,没办法。廖洪说,回来再玩吧,就两、三天。
不是趁机去老家相亲吧?汤佳促狭道。
哪有的事?廖洪苦笑着。我都怕了相亲。
谁跟你一起去啊?
就我自己。
那我跟你去吧!
你?
是啊。我跟我们头儿说说,下面几天正好没我的节目。
哦……
哦什么?不方便?那就算了。旅途愉快!汤佳啪地挂了电话。
啊?廖洪懵了。这是耍小姐脾气呢,还是逗他玩?犹豫了一下他给她打回去,问,你怎么回事啊?话没说完就挂了。
呵呵,没什么事。汤佳笑着说,刚才想想好像我拼命追你似的,有损我的淑女形象。要是你请我陪你嘛,本小姐还可以考虑。
这都什么嘛。廖洪哭笑不得。我马上给你订张机票。谢谢你啊!
你看你又来,你给我买机票,还要谢我?有没有搞错啊?
你肯陪我去江城,自然要谢啦。廖洪嘴里说着,心里却有点不快,别人送机票,怎么也该客套一下啊,她倒好,好像这完全是应该的。
不客气,就当我旅游一趟。不过机票的事你就别管了,我自己订吧……什么?不行,这钱怎么能让你出……再说要身份证什么的,挺麻烦,你就别争了。我这就去请假,要是请不下来假,一切都是假的。
放下电话,廖洪为自己刚才的猜疑脸红。
江城市是一座临江小城,在廖洪的心目中已经很模糊。十年前,出国前夕他曾匆匆回来过一次,几乎是从车站到公墓,再从公墓到车站,极为短暂的停留。那次回乡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印象,他的记忆反而停留在更远的二十年之前。那时他十五岁,告别了那座大院、那片树林、那畔苇塘,离开小城奔赴北京,跟姨妈和姨父住在了一起。
陌生的市容抹去了他十五岁的记忆,或者说记忆还在,而记忆中的实体全都消失了。
到了事先预订的宾馆,总台服务员开了两个挨在一起的标间。廖洪取出加拿大护照,汤佳取出身份证各登记了一间。时近黄昏,两人匆匆把行李扔进客房,就出门逛街了。市中心矗立着几座七、八层的高楼,标着某某大楼、某某商厦的大幅标牌。大厦中间,拥挤着一些三、四层高的楼房。步行街的两边摆满了小商品摊位,叫卖声此起彼伏。
城乡结合部。汤佳冒了一句。
什么?廖洪没听懂。
我说这里像北京边缘的城乡结合部。
哦。廖洪说,好像没什么逛头。
我昨晚上网查了一下,这里有个古玩玉器市场,我们去看看?
好啊。你知道怎么走吗?
笨!叫车啊。
出租司机一听古玩市场,二话不说就冲了过去。其实没两条街。
他们来到一条老街,两边是高大的平房或二层小楼,尖尖的三角屋顶,边缘呈阶梯状,带有兽脊,黑瓦白墙,雕花木门,镂空窗棂,屋檐下挂着成串的印有广告的红灯笼和某某艺术中心的大字招牌,门口蹲着石狮停着摩托车,长长的条桌摆满了成批生产的工艺品。
没走几步,廖洪兴奋地说,我想起来了,这是城里当时最繁华的街道。两旁全是商店,饭馆,还有邮局、茶社和戏院。这里倒是没变样。
大概因为不是周末,街上的人并不多,因而店家一见他们走近便大声推销商品。廖洪拿起一对玉镯,老板娘立刻说先生好眼力,这对镯子是刚进的,质地好,晶莹透亮,这位姑娘皮肤白,刚好配她。汤佳一把拉住要付款的廖洪,说别着急,先转转再说。扭头对老板娘说,不好意思,我们先到别处转转。
廖洪被她拉到街中央,嘴里还在说镯子挺好的,干吗拉我走?汤佳说,你连价都不砍就要买,见过笨的,还没见过这么笨的。廖洪说,砍过了啊,谁说没砍?你真以为我是外星人啊?汤佳笑呵呵地说,砍个零头也算砍啊?唉,不跟你说了,我们先到处走走,我敢保证那对镯子卖不出去。你真想要,回头再去买就是了。
廖洪没办法,随她拉着走,这才发现这么一折腾,汤佳竟是一路挽着他的胳膊呢。又走了几家店铺,类似的镯子又见了几对,汤佳抢着问价钱,结果都比第一家便宜。可是廖洪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如第一家的好。汤佳调侃道,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你有初恋情结。看来我占便宜了,有幸成为你的第一个相亲对象。廖洪觉得种说不清的意绪在胸间涌动,感慨地说,让你占便宜也是一种荣誉吧。汤佳说,又拍马屁!
晚饭是在一家老字号吃的,相当清爽。廖洪在菜谱上见到两样小时候爱吃的小吃,特意点给汤佳。吃过饭再到街上,已是灯火通明。屋顶上也挂了长串彩灯,勾勒出房子的轮廓。廖洪不甘心,到底还是返回头去买了那对碧玉镯,当然价格被汤佳砍掉三分之一还多。然后汤佳又帮他挑了一只老太太戴的玛瑙镯,她按住廖洪掏钱的手说,别急,我再挑只貔貅。一起算,还能便宜点。廖洪问,什么?皮球?
汤佳怜悯地看看这位从国外回来的笨伯,指指写着“貔貅”两个字的商品标牌,说,是这两个字,麼洪捏起一只又凶又丑的貔貅,说,你不说我还以为是麒麟呢。这到底是什么玩艺? 汤佳解释道,貔貅是龙王的第九个儿子,喜欢吃金银财宝,而且只进不出,所以人们把它当作求财守财的吉祥物。
买完东西,他们拉着手沿着江堤走,对岸星星点点的灯火跟着他们。靠近江边的水面上漂浮着零星的垃圾,虽然天黑,却还依稀可辨。廖洪说可惜美景不能细看,小时候晚霞中的渔舟唱晚见不到了。汤佳说生活就像这江水,看上去挺脏的,可是东西还得用它洗了才干净。廖洪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咀嚼她这番话。
貔貅是送你的。汤佳说着,却并没有把那小玩意儿拿出来,她的手还被他握着呢。镯子是送你的。廖洪也说,紧了紧她的手。对了,你跟我来这里,父母知道吗?
不知道,汤佳说,我跟他们说我出差。
他们怎么看我?
汤佳迟疑了一下说,他们认为你稳重成熟,生活安定,性格温和,只是年龄嘛……稍大了一点点。汤佳想起了相亲当晚回去之后与父母的对话。当时她竭力维护廖洪,说他看上去一点都不老,但他父亲说,那是因为那小子穿比他年龄小十岁人穿的衣服。她无从辩驳,父亲是搞艺术的,兼服装设计。
哦,就是说他们不赞成?
也没那么说。也许还需要做做工作。汤佳下意识地靠紧了他,关键是看我们相处得好不好,对吧?
那你自己呢?廖洪问,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决定的?
我想要有个家,想结婚,也想出国。汤住毫不掩饰地说,而你,人不错,对我也挺好的。我想碰碰运气。
谢谢你的直率。廖洪停住脚步,望着她的眼睛说。我心里乱得很,很多东西纠缠不清。相亲本来不是我想要的,我一直担心相亲成就的婚姻不幸福,因为相亲解决的是婚姻,而不是爱情。稳固虽稳固,但免不了平淡缺少激情。而我在你这里,似乎看到了双赢的希望。
汤佳叹口气说,外国有个专家说过,爱情只能持续五百四十天左右,也就是十八个月。而婚姻却是一生的事——至少人们是这样希望的。
属于我们的五百四十天,从哪天开始算起呢?廖洪不觉露出顽皮的微笑。他想,爱情真可以使人年轻。
汤佳也笑了,奇怪得很,她笑得时候酒涡反倒没有了。她的眼睛在暗夜里闪着亮。只听她故作高深地说,到时候你会有感觉的。
回到宾馆,站在相邻的两个房间门前,廖洪心里犹豫着,怎么打发剩下的时间。汤佳早已掏出那只黄玉貔貅,塞进他手里说,做个好梦!他下意识地把碧玉镯递给汤佳。刚想张口说什么,已被她笑着推进了房间。他只好站在门里向门外的她道一句,晚安!
躺在床上,手里攥着那只貔貅,廖洪回味着这一天的感受,很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早上廖洪带着汤佳先去副食大楼买了一盒糕点,出门叫了辆出租车直奔郊外的龙头山公墓。在门口的小卖部,廖洪选了个大花篮和一些祭品,然后按照门牌号码找到了存放父母骨灰的墓地。他把点心和花篮摆上石阶,退回身整整衣服,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汤佳有点不知所措,在他侧后方也跟着鞠了三个躬。廖洪转头对她说,谢谢你!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和爸爸妈妈单独呆一会。汤佳说那我到外面等你。
廖洪默默在墓前站了一会,轻声说,爸、妈,我来看你们了!本该早点来,都怪我一拖再拖,结果把老婆拖跑了。不过你们不见她也好,她跟咱们不是一路人。这次回来姨妈又给我张罗另找媳妇,刚才给你们鞠躬的那位姑娘就是姨妈介绍的。你们放心吧,我会生活得很好!
走出大门,汤佳迎上来挽住了他。回去的路上,他没怎么说话。快到宾馆时,汤佳说这钟点宾馆的餐厅八成关门了,我们去外面随便吃点东西吧。饭桌上廖洪的情绪慢慢好起来。汤佳问,我们在这里还剩半天时间,还准备去哪儿?廖洪说,吃完饭我想去看看我的班主任刘老师。
找到早已退休的刘老师颇费了一番周折。而令廖洪尴尬的是,刘老师已经不认识他了。讲了半天,搬出他去世的父母,这才让刘老师想起来,说原来你就是那个出口转内销的!
什么叫出口转内销?汤佳好奇地问。
刘老师的记忆完全恢复了。老人笑着说,廖洪父母去世以后,他姨妈把他接到北京,可户口还在江城,上完高中他又赶回江城参加高考。这事我清楚,是我经办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叫他出口转内销。
这么复杂啊!汤佳说,你是几岁离开的?
十五岁。
刘老师感叹道,可怜啊,十五岁就失去了父母。我记得你那时数学成绩很好,是课代表吧?
学习委员,差不多吧。刘老师您记性真好!您教过的学生不计其数,居然还记得这些细节。这一辈子您可真是桃李满天下啊。
送廖洪出门的时候,刘老师说,你这媳妇不不错,又漂亮又有学问,脾气还好。你有福啊!孩子多大了?怎么没带来?
廖洪看了汤佳一眼,笑着掩饰道,我们还没要呢。太忙了。
要抓紧啊!刘老师叮嘱道。
一定抓紧!廖洪冲汤佳一乐,汤佳扮了个生气的鬼脸。
出了门,汤佳说看你老实巴交的原来也会占女孩子便宜啊,罚!
罚什么?
没想好。汤佳歪着头说,想好再罚你。
别想了,廖洪说,这里离南寺不远,里面有座神风塔。小时候我们常上去玩,现在不知道还让不让上。罚我带你登塔吧。
好啊!汤佳立刻说,端汤上塔,塔斜汤洒,汤烫塔……
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绕口令啊!你试试!
来到售票处,窗口还开着,但工作人员说寺院已经下班,不卖票了。汤佳赶紧说这位先生是从加拿大回来的,几十年没回老家,就想回来看看小时候登过的塔。卖票的说,要是不参观寺院,只上塔的话,你们别跟我买票,从左边那个侧门进去,问问看塔的和尚。他们发发慈悲,你们就上去了。廖洪紧着道谢。两人从侧门溜进去,汤佳说到底是小城市,这么好说话,这在北京几乎是不可能的。廖洪说,这在渥太华倒是非常可能的。城市越大规矩越大,说到底还是人太多吧。
来到塔下,两个扫院子的和尚停下来看着他们。廖洪走上前说,师傅,我们想上塔看看,能不能行个方便?其中一个和尚说,十元一个人。廖洪把钱递过去,和尚领他们来到塔底,入口处装着一个简陋的铁栅栏门。
廖洪问和尚,我们可以上去多长时间?
和尚一边开锁一边说,随便。
多谢师傅!廖洪说罢拉起汤佳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砖石结构的七层塔。楼梯围绕着塔身旋转,一阶一阶被磨得非常光滑。每层的岀口连着塔外侧低矮的围栏。檐角挂着黑黝黝的铁铃,塔高风大,汤佳尖叫了好一阵,这才渐渐敢朝下看去。
每上一层,他们便去塔外绕塔一周,小心翼翼扶着塔身,连评论四野景色的语调都变得战战兢兢。抚摸着破旧的塔身,廖洪的思绪闪回到遥远的童年。那时偷偷摸摸跑出来,一溜小跑就冲到塔顶,父母曾经立下两条规矩,一是不能到江里游泳,二是不能登这座神风塔,因为两者都很危险。这两条规矩好像家家都有,可孩子们从来就没有好好遵守过。
终于来到塔顶,汤佳气喘吁吁,脸色微红,双眼明亮,胸部明显地一起一伏。廖洪看得心旌摇荡,不由过去拥住了她。一阵轻风吹来,汤佳说,真凉快!身子轻轻一转,向外望去。其实塔身并不很高,但由于它简陋的险峻,由于它在空旷的江边鹤立鸡群,由于风从四面的门洞对穿而过,让人感觉到站得很高,看得很远。不仅汤佳感到晕眩,廖洪也觉得自己脚下软绵绵的。
休息一会吧。他把汤佳拉到一条斑驳的粗木长凳上坐了下来。
我喜欢这里。真是太美了!汤佳说,登高望远,清风落日,难得的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人满为患的今天,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我回去一定要做一个节目!
廖洪说,别,你一介绍,这里立刻就人满为患了。
呵呵,那我写一篇心情散文好了。说着汤佳站了起来,今天感觉太好了,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好感觉也有你的份,也是你带来的。廖洪也站起来,与她面对面。
汤佳静静地迎着他热切的目光。
我觉得,这就是我们五百四十天的第一天。廖洪缓缓地说。
汤佳的眼神柔得像要化掉,她轻轻说,我希望,我们的每一天都是第一天……
彩霞满天,他俩同时张开双臂,仿佛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和煦的春风吹起汤佳的长发,夕阳刚好透过塔身最高的对穿门洞,射出灿烂的金光,廖洪和汤佳的剪影拥吻在这金光之中。
这一刻,廖洪有点飘飘然,飘飘然的他再一次想起了牟天磊这个名字。我比你幸运。他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