匏壶

 

1

 

匏壶来到城里时差不多两岁。它是被人匆匆塞进笼子带上火车的,作为一件样品。在这之前,一个乡下陶匠用足够的耐心捉住并放养了它。其实陶匠本已不想捉它,当时冰封大地,四野无食,它揣摩出陶匠的心思,才冒险去笸箩下寻食。不料就在那时,发生了那个意外。

 

陶匠与它邂逅,还是刚入冬的事,气温骤降,第一场雪却迟迟盼不到,干冷。陶匠一觉醒来,还不到开窑时间,起身推开屋门,呵气见形,气比人先出了门。一群野鸽子呼啦啦落下场院,咄咄地忙着啄食。睡眼惺忪的陶匠被寒气迎面打了一个激灵,心想天真是冷了,早几天就见田鼠囤食了,这些鸽子眼瞅着也快找不到什么吃的了,竟还有几只不知死活的雄鸽把温饱问题放在脑后,昂首阔步,“咕嘟、咕嘟”一边叫一边追逐雌鸽。陶匠的目光没来由地让一只雄鸽粘住了,那鸽子体型硕大,颈上的羽毛格外绚烂,散发着妖妖的光。陶匠两手往袖笼里一揣,站在凛冽的晨风中看起来,把一泡尿生生又憋了一支烟之久。随后的几天里,他会冷不丁在场院里撒些黍子高粱,鸽子倒也听话,总是及时赶来扫荡一空。

 

天上飘起了纷扬的雪絮,大地霎时白了。

 

陶匠大喜。

 

场院当中很快扫出一片黑乎乎的实地,在皑皑白雪映衬下分外抢眼。地上撑起一个笸箩,笸箩下撒了一把高粱,一条细绳拴在撑杆上,隐在雪里引向远处的窑房。窑房充满了呛人的劣质香烟味,陶匠蹲在窗前的长条板凳上继续制造烟雾。飞来三五只鸽子,眨眼就将笸箩外的高粱啄净,然后开始探头探脑啄笸箩下面的高粱,脖子越伸越长,半蹲着撅起了屁股,身子渐渐钻了进去。陶匠没有动手,他相中的那只雄鸽依然还在笸箩外警惕地观望着呢。

 

笸箩在场院里支了三天,高粱也撒了三天,雄鸽始终围绕着笸箩不肯进去。陶匠的眼睛一眨不眨追随着它,好像完全忘记了那根长长的绳子,由着别的鸽子在笸箩下叽叽咕咕地推着挤着抢食。雄鸽的姿态实在是太熟悉了,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它。晚上躺在炕上,他忽然想起来了,鸽子像天上的星星,不是一颗,是五颗。那是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村里放电影,他和小芳在众人面前晃了一下就跑到村边,躲进高粱地坐着说话了。夏虫唧唧,微风习习,星星明亮得像要掉下来。牵牛星,织女星,一条银河阻通行。看着看着,小芳哭了。陶匠慌得说,好好的哭什么?他们好可怜哪!你没看牛郎还担着两个孩子?陶匠岔开了她,说,你看织女星东边,贴近牵牛星的地方,是不是还有五颗星?有啊。你看它们像什么?小芳看了半天,迟疑着说,像方才加演片里的海豚。陶匠顺手摘下一根细长的高粱叶子,向星空比划着说,你看它们像不像一个瓢?小芳的目光追随着陶匠手中的高粱叶子,身子也随着陶匠的身子摆动。看了一会,小芳说像。陶匠说,这就对了。老辈人说,这星叫瓠瓜,谁看见了,秋天准有好收成。小芳忽然说,你看,瓠瓜边上还有另外几个星星呢,可惜太暗,数不清几个。这星有名字吗?陶匠忽地一翻身压住她,说,这星叫败瓜,主男女合欢。这个举动直接导致小芳咬了他肩膀一口。

 

小芳进城打工转眼一年多了,从没回过家。乡亲们议论闺女大了村里留不住,多半不回来了。娘明知他和小芳要好,也知道小芳是个好姑娘,可还是叫他死了那条心。一有机会就张罗着给他找姑娘相亲。

 

瓠瓜星一直困扰着他,他自己却不知道,雄鸽的出现让他豁然开朗。开窑了,陶匠烧出一只奇形怪状的壶,歪脖子,大肚子,平底,单柄,双卧鸟交颈盖。

 

烧坏了?娘来叫他吃饭,一眼瞅见这只歪脖子壶。

 

就烧这样子。

 

哦?娘仔细端详了一阵说,倒是挺耐看的,倒下来像只鸽子。

 

他出了窑房门,娘也出了窑房门。老人家腿脚不灵便,临出门把长条板凳踢翻了,一条绳子蛇一样蹿了一下。

 

雄鸽坚守了几天,看到同伴在笸箩下任意穿梭,毫无危险。这天饿得嗉子空空,翅膀扑腾着飞不起来,直往地上拖,终于忍不住钻进笸箩去找食。谁知里面干干净净,黍子高粱早被别的同类扫荡精光。正在不甘心地东翻翻西找找,只听咣当一声,笸箩落下,罩了个正着。

 

窑房里早已备下一只笼子,里面放了一盘高粱,关在里面的雄鸽不理不睬,不时扑腾一两下。陶匠叹口气说,吃吧,别闹了,本来不准备捉你,娘来了,是天意哩。

 

娘看了一阵说,看上去挺大一只,其实不肥,这样吧,晚上搁冬菇党参一起煨了,好歹给你补补身子,这阵子没明没夜的,累坏了。

 

陶匠急了,不,娘,这鸽子不能吃!

 

为啥?哦,捉来祭窑的?

 

不是。

 

不祭窑就炖了吃呗,好些天没见荤腥了。

 

娘,你就别管了。我捉来有用,养着。

 

娘走了,陶匠打开笼门,走到一边。鸽子看着打开的笼门,没有急于出去,它开始低头啄食盘子里的高粱,脖子一耸一耸,脖圈上的羽毛渐渐泛出靛紫的光泽。不一会,高粱吃了个精光。它走出笼子,对着陶匠拉开的房门,扑棱棱飞了出去。

 

春节,陶匠拎一盒糕点去了趟小芳家。他明知小芳没回家过年,还是去了,还特意烧了一个长春壶给她生病的爹。他没有白去,回来时手心里攥着小芳城里的地址。

 

2

 

小芳上班的地方是座高得把脖子仰成直角才看得到顶的大楼,陶匠辨认着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加上还要猜测那些缺了的笔划,仰得脖子都酸了,才看清原来铺天盖地写着的是“伊丽娜健康足疗中心”几个大字。陶匠没进过几回县城,这是省城,走在喧闹中,脚底下有点拌蒜。电梯门开了,空无一人,他一步跨进去,对着一片按钮看了又看,下不去手。正踌躇着,刚关上的电梯门两边一滑,自动开了。陶匠心说电梯就是快!走出去,发现自己还在一楼。幸好这是周三的傍晚,晚饭时分,没人用梯。他再次跨进去,伸手按了数字“8”,这下电梯停对了。他长吁一口气,走了出去,却被一片“先生晚上好!”的问候声吓了一跳。电梯外,一字排开三位穿黑丝绒旗袍的小姐,向他大大鞠躬。

 

你们……也好!陶匠翻了翻眼珠,尽力挺直身板,心想从哪里找这么多比男人还高的女人哩。

 

领座小姐上前一步问,先生几位?陶匠说就我一个。先生喜欢做泰式按摩还是踩背?我们这里的足压加全身软按摩可是出名了的。陶匠急忙摆手说,我不按摩,我是来找人的。找什么人啊?您找客人还找我们这里的工作人员?领座不动声色,其实早已看出了端倪。陶匠说,找一个打工的妹子。这样啊,那先生你请来这边等一下。不一会,一个穿制服的保安走过来。陶匠见了制服就发怵,手里的包抓得愈发紧了。保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你找谁?小芳。保安笑了,这里有好几个小芳,你找哪个?顾小芳。保安继续不慌不忙地问,你是他什么人?我是她哥,真的是。陶匠脱口而出,来之前就想好这么说了。“先生晚上好!”那边女高音又响成一片。保安对他说,跟我来吧,别在门口晃了。保安把他安排在开水间,转了一圈回来说,不巧,顾小芳刚被老顾客点名,忙上了。你等着吧。等到什么时候?两个小时吧,客人才进去。正说着,小芳端着一只木盆急匆匆进来打水。保安说,正好,顾小芳,你哥来看你了。我哥?小芳抬起头来,一脸茫然。陶匠站起身,嗫嚅地说,小芳……是我。

 

小芳手里端着洗脚盆,立在当地涨红了脸,半天才说,你咋来啦,家里出事了?

 

没事,甚事也没有,就是来看看你。

 

住下没?还没?吃饭没?也没?我下班还早呢,要不你先去找个住处,十一点以后再来?这楼后面的街上有个小旅社,挺不错的。

 

不打紧,你忙你的,我等。

 

哎哟喂!你要撅折我的脚啊?客人叫起来。顾小芳忙向客人道歉。她手里扳着客人的脚,心思却在开水房里。

 

你今天怎么回事啊?刚才的鸳鸯戏水就没做到位,这个犀牛望月更是离谱,脚脖子差点让你掰成骨折。

 

哪能呢戴先生。您是我的老主顾了,我下手有轻重呢。

 

平时不这样啊,要不我也不点你了。今天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姓戴的客人嘟囔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准是你去打水遇到了麻烦,老板欺负你了?

 

没的事。小芳恢复了常态,微笑着说。戴先生,别怕痒啊,下面是十面埋伏了。说着十指一屈在他的足心飞快地点压开来。戴先生轻哼着合上了眼睛。

 

这世界上看手相的不少,看脚相的还没有。由脚识人,这是小芳入行不久就无师自通悟出来的。一双养尊处优的脚与一双满是茧子的脚不可同日而语。就说戴先生这双脚,厚厚的、软软的,除了小脚趾有点茧子,一点死肉都没有,一看就知道平时不必下狠力走路,肯定是那种办公坐转椅,出门坐车的主。服务两小时,戴先生差不多总要睡掉一个小时。他第二次光顾小芳时,小芳做到劳燕分飞,戴先生忍不住摸了她乳房一把,结果小芳哭着跑了出去。老板把她送回来,眼睛还红着。戴先生哂道,入了这种服务行业,难道还沾不得,碰不得吗?你这不砸自己饭碗吗?小芳说,我们这里的足压技术是全城最好的,新手培训三个月才能上岗呢。我这技术不能算最好的,可也不差,先生你多担待。戴先生点点头说,看不出,你还挺会说话。掏出十元钞票说,小妹妹受委屈了,拿去买水果。小芳不接,说先生以后常来点我就是照顾我了,我叫小芳,叫68号服务员也行。人就是这么怪,虽然摸不成,戴先生还就认准了小芳,打那以后,每次来了都点她。不能摸,就说话。一来二去,底细就被戴先生摸了去。家里三个孩子,两个姐姐嫁了,她是老幺。爹的肚里长了个瘤子,好几年了,眼见得越长越大,没钱做不了手术,只好捱着。还好爹是个民办教师,苦不重。自家地里的活干不动,却苦了娘。说这些,戴先生不爱听,自然就更能睡了。今天他却没睡,小芳的手一缓,他就说,你看你看,又想心事了。你说出来,我没准还能帮帮你。

 

我哥……来看我了。

 

哦,他不喜欢你做这个?

 

我不知道,他没说。

 

他也来城里打工?

 

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话,他刚到,在开水房等我。

 

我说嘛。你打完水就不对了,神情恍惚。算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放你去会你哥。对了,是亲哥还是情哥啊?

 

当然是亲哥。戴先生你别起来,你走了我也歇不下,没下班呢。给别人做还不如给你做,你说是吧?

 

这倒也是。你做事很实在的。戴先生把身子调整了一下,躺得更舒服了。

 

乡下人嘛。没别的,就是实诚,也能出力。

 

戴先生没搭话,响起了轻鼾。过了一会醒来,说,帮我点支烟。

 

烟雾缭绕中,小芳拭去额上的细汗说,八仙过海了,戴先生。你伸伸脚,绷紧脚尖。小芳边做边抬头看看时钟,迟疑地问,戴先生,您是贵人。要是我哥想找个活儿,你能不能帮忙给介绍介绍?

 

他会干什么?

 

他是俺村,不,俺乡十里八村最好的陶匠!

 

陶匠?有意思,撞我枪口上了。

 

什么?

 

哦,我是说你还真找对人了。把我衣服拿来。

 

戴先生从递过来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小芳说,让他明天来公司见我。

 

小芳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南辰文化鉴赏公司戴荣光总监,背后用浅色密密麻麻罗列着青铜器、玉器、陶瓷、瓦当、象牙、犀骨、珠宝、佩饰、壁挂、书画、篆刻、编织、剪纸、布艺等作为背景,当中是一个鲜红的边缘走风漏气的椭圆形图章,图章当中是一头神气活现的怪兽,到底是什么兽,小芳不认识。

 

小芳下班把陶匠安排到小旅社已接近午夜了,六个人一间房,里面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把行李撂在床上,陶匠返身出门要送小芳回家。小芳说,不远,我自己回,你不要送,人生地不熟的,一会找不回来就麻烦了。陶匠不以为然,说,谁说找不回来?我属鸽子的,天生认路。小芳笑了说,吹你的吧,早些歇了,明天还要去见戴先生呢。陶匠说,我看完你就回去了,见他干什么。小芳望着眼前这个愣头青,心想他还不知道城里人的日子有多美哩,眼下多说也没用,就假装生气道,你去试试嘛,又少不了你一斤肉!

 

望着小芳因生气而变得红润的脸庞,陶匠早忘了戴先生,一把扯过小芳,抱在怀里说,想死你个肉肉了!

 

昏暗的街灯下,小芳任由他抱着,任由他的手在身上四处摸索,并停留在戴先生的手不能停留的地方。陶匠的手感觉到停留处在膨胀,小芳也感觉到陶匠贴着自己的某个地方在膨胀。陶匠的呼吸急促起来,说,到你住的地方去。小芳摇摇头说,我住的是大通铺,姐妹八个倒班睡。

 

日他娘!陶匠骂了一句娘,说,我去服务台换它个单间!

 

看你能的,你知道那要花多少钱?小芳挣脱他,理理弄乱的头发要走。陶匠叫住她,屋里还有你娘捎给你的东西,你等着,我去取。小芳叹口气说,还捎什么东西,分分毫毫,留给我爹治病要紧呢。

 

陶匠把小芳家捎的东西交给她说,你娘说这都是你爱吃的。然后又取出一只陶壶,黑乎乎的,正是那只歪脖子匏壶。

 

这是专为你烧的。陶匠说。

 

啊?是吗?你真好。咦,怎么长了一个歪脖子?

 

你仔细看看,像不像咱们一起看的匏瓜星?

 

小芳摇摇头说看不出。陶匠摆弄了半天,小芳才说是有点像。陶匠说这是乞巧节过后他特地去玉女峰采的泥,细着哩。一提起往事,两人便又恋恋不舍,坐在台阶上依偎着说话。陶匠捏着小芳的手指说,这么硬的茧子,比下地干活那阵还硬。苦重吗?小芳说,不重。咱吃得了苦。说罢站起身说,这下真要回去了,你也早点歇,明天去见戴先生。

 

见就见,打工就打工。陶匠接口道,赚够了钱,给你爹治好病,咱就办喜事。

 

嗯哪。这壶你先拿着,让戴先生看看你的手艺。

 

3

 

戴先生戴起老花镜端详着匏壶。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上上下下也摸了个遍,又用中指节敲了个遍,方才说,手工还可以,烧得也密实,看得出吸水率不高,是件好活儿。这壶形状很独特嘛。然后开了句玩笑,你肯定不是没小心烧坏的?陶匠搓搓手说,你是专家,烧坏能烧这么顺的弧线?戴先生不置可否,看一阵又问,有原型吗?陶匠茫然,圆形?

 

哦,就是问你是不是看到过什么东西是这个形状,就照着做了。灵感听说过吧?你从哪里来的灵感?

 

这个……陶匠不好说灵感来自于躺在高粱地里跟小芳数星星,憋了半天灵机一动说,原型是一只鸽子。

 

鸽子?唔,横下来倒是有点像。先放这儿吧,我带你去厂房。

 

陶匠走出门又回头看看,戴先生不耐烦,说放心吧,丢不了。

 

厂房在城西一个已经看不出是村子的市郊村。晚上下了班,陶匠没有躺到分配给他的通铺上,而是找人问了公共汽车,直奔洗脚城。

 

小芳见到他就问找下事没有。陶匠说,找是找下了。不像个正经营生。咋的?我去的是做旧车间,好好的瓶子罐子,硬往盐酸里泡,往煤渣里埋,指定是骗人哩。小芳颇有见识地说,那可不一定,现在时兴仿古,那叫艺术品。

 

陶匠说不管那么多了,亲一个先。小芳笑着扭到一边说,天上又没有星星,亲什么亲?

 

谁说没有,今天大晴天呢,陶匠说着抬头朝天上看去。

 

小芳说,不用看,城里这天,灰蒙蒙的,根本看不见星星,有人说,连月亮也快看不见了。

 

陶匠不服,说,谁说的?隐隐约约还是能看见的,你近视了吧?小芳捶他,说,你才近视呢!两人闹了一阵,一致认为没有星星也不影响亲嘴。亲完了,小芳说你快走吧,再晚就没车了。

 

第二天一早,陶匠没去上班,找到了戴先生的办公室。他说,我来取我的那个壶。

 

你挺走运啊,你烧的那个壶被一个客户看中拿去作样品了。这是一百元钱,你先拿去吧。

 

陶匠立时急了,说,我不卖,那壶不卖!

 

不卖你送到我这里干吗?戴先生不高兴了。

 

那壶是送给小芳的。拿来是让你看看我的手艺。

 

我当是为什么不卖呢。戴先生哭笑不得,说,小芳懂事得很,不会计较的,你抽空再烧一个就是了。要是今天那客户看了喜欢,下了订单,那就更容易了,我们大量生产,要卖到国外去呢。到时候你想送几个给小芳都没问题。

 

我才不要大量生产,我才不要满街都是!我是做给她一个人的。

 

给脸不要啊?戴先生火了,把一百元钱拍在他面前,说:爱要不要!壶是没有了。

 

陶匠大声说:不要!我只要我的东西!你给我要回来!明天我来取。说罢扭头就走。

 

晚上在路灯下陶匠气鼓鼓地告诉小芳戴先生擅自把匏壶转卖了。小芳说卖就卖了呗,能卖出去说明你有本事。陶匠梗了脖子说,可那是专门为你烧的。心血啊!集天地之精华,外加灵禽相助,这才好不容易烧出来。小芳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我领情。现在已经卖了,生米做成熟饭了,还能怎么样?你刚进城什么都不懂,戴先生给你钱已经不错了,不给你钱就说当样品用了又怎么样?他敢!有什么不敢?这年头,谁咱都惹不起。

 

躺在大通铺上,小芳不像往常一样一沾枕头就着。她知道陶匠的倔脾气,担心他闯祸,迷迷糊糊,时醒时睡。本来轮她上夜班,要睡过中午才起,可刚过十点,她就被老板派来传话的人叫醒了,来人告诉她陶匠出事了,要她立刻给戴先生打电话。慌得小芳立刻拿着纸条跑到街边小卖部去打公用电话。

 

戴先生吗?我是小芳。陶匠他出什么事了?

 

陶匠?你是说你哥吧?听得出戴先生电话里的声音还很恼火。他一大早跑来要他那只破壶。就算给他,也得给我时间跟客户要回来啊。他倒好,抓起烟缸就把我桌上的玻璃板砸碎了。无法无天啊。野蛮!

 

真该死!他闯了这么大的祸,真对不起你啊戴先生。他现在人在哪呢?

 

被保安押起来了。当时他们就要扭送派出所,被我拦下了。

 

戴先生你真是好人。这叫我怎么感谢你啊!

 

哼,怎么感谢你还不清楚吗?戴先生冷冰冰地说。先不说这个。现在的问题是,我看你的面子放了人,他再来捣乱怎么办?

 

我保证他不再去了。

 

你保证得了吗?

 

保证得了。

 

你来领人吧。

 

陶匠被小芳拉到戴先生办公室,还是铁青着脸不肯说话。小芳急得骂他,你个死人!快给戴先生认个错!陶匠不吭声,站在他身后五大三粗的保安重重咳嗽了一声。陶匠嘟囔着,咋咧?我有什么错?东西叫人抢了,我还有错了?小芳涨红了脸,大声说,你砸人家办公桌还不是错?人家戴先生好心好意帮你卖壶,你良心叫狗吃了?脑水叫黄鼠狼掏尽了?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戴先生抬抬手,示意小芳不要再数落下去了。他语重心长地对陶匠说,小伙子,你要明白,那个歪脖子壶呢,的确是你的。可那是你自己送到我这里来的,不是我去你家抢来的。对吧?我是干什么的?做买卖的。你拿来货,我理所当然认为你是托我出手。老实说,要不是看在小芳的面子上,我吃饱了撑的要管你的闲事?我认识你是谁啊?话说到这份上,你要还不明白,还来胡搅蛮缠,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该把你送哪就送哪!戴先生越说越气,提高声音说,你们走吧。那一百元钱你也别想了,赔我这玻璃还差得远呢。小芳怯怯地问,还差多少?我赔吧。戴先生不耐烦地说,算了,算我倒霉,你带他走吧。

 

陶匠蔫头蔫脑跟着小芳回到住处,打起行李准备回村。小芳忽然问,你屋里的人都出去了?陶匠正闷头往行李上绑绳子,随口答道,是啊,白天都去打工,晚上才回来……说完他怔了一下,才明白了小芳的意思。他的两只手停下来,身子慢慢转过去。小芳的眼睛亮得照人,脸上泛着红晕,不是以前在村里时那种红扑扑的劳动本色红,是一种勾他心魄的潮红。他这次一见小芳就发现了,她变得比以前好看了,细皮嫩肉的,乍一看,像城里人了。

 

如同场院上滚在一起撒欢的两条黄狗,他们在巨大的通铺上翻腾。通铺真是好啊,宽大、无碍无阻。陶匠翻到上面,解开了小芳两粒扣子。小芳翻到上面,扯下了陶匠的上衣。她的脸庞更红了,如鲜嫩的桃子。陶匠被这桃红烘得浑身暖融融的。他的脸刚好停在一团光影之下,明亮的阳光从窗格蹿进来,直射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不由地眯缝起来,阳光,天空,还有天上的星星,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天上的瓠瓜星,想起了瓠瓜星边上主男女欢合的败瓜星,想起了那片高粱地。他完全解开了小芳……天当房,地当床,日月精华,万物滋润……陶匠脑海中充满幻觉,兴奋到极点。他伸手去解除自己所有的遮蔽,他要把自己彻底融化在明亮的阳光中。啊!要坏事!他觉得小腹一热,欲火在这一刻激流般喷涌而出。日他娘的匏壶!真成败瓜了。陶匠像泄了气的皮球,沮丧地咒骂。小芳的脸色原本红得马上就要燃烧、就要像火山一样喷发,这下燃烧不起来,更喷发不出来了。她把衣裳扯过来遮在身上,躺过一边,紧闭双眼,拼命阻止夺眶而出的泪水。陶匠喘着粗气一骨碌爬起来,穿起衣服到外面上厕所去了。

 

4

 

陶匠回到村里,上小芳家报了个平安,小芳爹教过他,陶匠课堂上叫他顾老师,下了课叫叔。小芳爹看上去更瘦了,肚子凸出来,可看上去既又不像孕妇也不像官员,因为孕妇和官员的肚子都凸在中间,小芳爹则凸在一侧。陶匠看到好好一个人病得走了形,心里很难过。顾老师当年教他时,就说他多愁善感,有艺术细胞,果不其然,他就成了陶匠。

 

怀着一颗悲悯之心告别了孱弱的小芳爹,陶匠一头扎进窑房,去鼓捣那些瓶瓶罐罐了。今天烧几只茶壶,明天烧几个瓦盆,出了窑就去集市上卖。匏壶却是再也没有烧过。

 

迎春花黄灿灿地沿墙开了一溜,陶匠敞着门歇晌。睡梦中听到地上有响动,起身一看,墙角那只笼子里,竟然钻进去两只鸽子,正在彼此摩擦着脖子咕嘟咕嘟地叫。陶匠定睛一看,其中一只正是那只雄鸽,他不由笑了,自语道,日他娘,比老子强,懂得找高级宾馆哩。

 

雄鸽这些天一直向雌鸽献着殷勤。一面振翅,一面咕嘟咕嘟。雌鸽则低着头,腻歪地围着雄鸽转。两只鸽子卿卿我我,相互梳理羽毛,甚至还接上了吻,把陶匠整个看呆了。灵禽啊!陶匠感慨道,随即把雄鸽命名为“匏壶”,雌鸽命名为“喽喽”。匏壶和喽喽过了几天出双入对的浪漫生活,就趴在窝里不动弹了。这时的鸽笼已经被它们改造得和以前大不一样,匏壶和它的新婚妻子是天生的建筑师兼工匠,几天功夫,就用衔来的树棍、干草和羽毛打造了设计精巧的鸟巢工程。当然,这中间陶匠顺手抓了几把干草,切成一拃长,丢进鸟笼,帮了它们不少忙。陶匠的娘过来看见匏壶惊诧道,这不就是那只扣住的鸽子吗?要成精哩!

 

鸟巢工程完成之后,两只鸽子大概太喜欢自己垒的洋别墅了,蹲在里面不肯出来。娘说,这是恋巢哩。你跟小芳到底咋样了?陶匠不知娘怎么一下从鸽子扯到了小芳,说,还能咋样,就那样。娘追问,哪样啊?陶匠就不吭声了。

 

匏壶越发忙了,时而飞出去衔草垫窝,时而高视阔步,将跑到外面的喽喽驱赶回别墅,即便是驱赶,也是那种亲昵的搂搂抱抱,看得陶匠心头无名火起。一日,两只鸽子咕嘟声很响,扑棱棱一起飞了出去,陶匠趁机参观了一下鸟巢,发现里面卧着一只鸽蛋。第二天起,鸽子开始讲卫生了,上厕所都要跑到巢外,而且搞起了两班倒,就像小芳她们那个洗脚城一样。匏壶白天孵,喽喽晚上孵。

 

陶匠运刀如飞,在罐子上雕着竹叶和飞雀。阳光被遮住了,接下来是一股城里女人的香味。

 

小芳?

 

他抬起头来,面前果然立着笑盈盈的小芳。可是很快,他的眼神暗淡下来。小芳的身后站着戴先生。

 

你们来干什么?

 

来还你的歪脖子壶啊!戴先生笑着走上前来一挥手,身边的司机“吱啦”一声,拉开提包拉链,取出匏壶递过来。陶匠“哦”了一声,伸手去接。

 

戴先生开怀大笑,说,早让你别急嘛,你看这歪脖子壶不是回来了吗?

 

在这哈哈的大笑声中,两只鸽子一前一后,忽地从墙角的笼子冲出来,戴先生一行三人猝不及防,人躲鸟,鸟躲人,乱成一锅粥。“啪”地一声,陶质的匏壶摔在地上,碎裂了。众人一愣神的功夫,有生命的匏壶带着雌鸽夺门而出,扑喇喇插上蓝天。

 

你们,出去!陶匠望着地上的碎片,头上青筋暴现。

 

戴先生先被鸽子突然惊吓,又被陶匠严辞驱逐,笑容僵在脸上,化也化不开。小芳挺身说,干吗呀你!人家戴先生大老远赶来给你送东西,你就这态度?不就一破壶吗?

 

不错,就一破壶。其实早他娘的碎了。陶匠的声音有些抖,他动了动喉结,双手不自觉地攥在一起。

 

那你还凶什么?小芳瞪大两只茫然的大眼睛。

 

鸽子抱窝哩!你们这一惊吓,它们要是不回来,这窝蛋就废了!

 

哦。吃过鸡的毛蛋,还没吃过鸽子的毛蛋呢。戴先生被鸽子搞得不尴不尬,没好气地说。

 

放屁!陶匠这会在自己家里,戴先生也没带保安来,又是情急之下,居然也说了句硬话。戴先生立时放下脸说,怎么学会骂人了?就照你这出息上得了台面吗?你看看小芳,也是你们村出来的,为人处事多成熟啊。小芳紧接着帮腔说,戴先生这次来是专程请你进城烧匏壶的。请我?是啊。陶匠有点懵,想不明白戴先生为什么要请他。

 

5

 

就像慌慌张张回来一样,小芳又被戴先生慌慌张张带走了。临走留下两张火车票,要陶匠陪小芳爹进城动手术。村里的教书先生,跟长辈差不多。陶匠是他教过的学生,乡风古朴,尊师如父,一路上免不了被呼来喝去。小芳爹的嘴闲不住,问他到底对小芳打的是什么主意。起先陶匠支支吾吾,后来被逼急了,说我恨不得把她立刻娶回家,只要你同意。同意个鸟!小芳爹骂道,就凭你现在两只肩膀举个脑袋,要啥没啥,我凭什么把闺女许给你?你得干出个人样来。接着又问他那个成了宝贝的歪脖子壶是什么玩艺,陶匠比划着说,就跟水瓢似的,可以叫匏瓜壶,也可以叫瓢壶。小芳爹说,什么瓢壶,难听死了!乡谈野语,怎登大雅之堂?就叫匏壶吧,倒也古意盎然。陶匠欣然告诉小芳爹自己也这么想,而且已经把鸽子命名为匏壶了。摇头晃脑的小芳爹说,匏瓜现在生僻了,以前可是家喻户晓的东西,《诗经》里有,《论语》里也有。孔子就说过,“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陶匠听不明白,问孔子说的是什么意思,教书匠说这都不懂?以后别在人前说是我的学生!孔夫子是在抱怨自己怀才不遇哩,他说自己不能像一只匏瓜那样,被人挂起来而不食用。他骨子里还是想做官呢。你小子也一样,要是不趁着年轻出去闯荡,就免不了像一只老匏瓜一样挂起来,空有一身本事。说罢长叹一声,哼了两句《空城记》。

 

下了火车,小芳和戴先生已经等在那里。坐进豪华的日本小轿车,教书匠大大夸赞了戴先生一番,说他宅心仁厚,满面红光,鼻直口方,一看就是成大事的贵人。戴先生倒也随和,随他喋喋不休,还不时插上一两句,问几个问题。到了医院,安顿好小芳她爹,戴先生让小芳留下来照看,然后让司机把车开到工厂。先到宿舍放下陶匠的行李,还是那通铺,左边挤三个人,右边挤两个,中间给他留了条空。戴先生说,眼下就这条件,将就住着,窑头都跟你们一样挤在一个铺上呢。等你攒够了钱,想住旅馆住旅馆,想买房子买房子。陶匠觉得戴先生对他说的这话就像匏瓜星一样远得不着边际。到烧窑的地方一看,横七竖八,满地的歪脖子壶。一起干活的几个窑工,看他的眼睛里含着敌意,就像鸽子匏壶当初看他的眼神。窑头告诉他,试烧了无数次,客商都不满意。陶匠围着地下的歪脖子壶看了一圈,丢下一句话:弯得不对。

 

废话,窑头冷冷地说。这谁不知道啊,叫你来就是要你烧出个样样来。

 

陶匠不作声,到一边洗泥去了。泥质不好,他多洗了两次,又多冲了两次,将就用吧,戴先生要的主要是那个形状。

 

新出窑的歪脖子壶摆在戴先生的案头。戴先生拿着旧壶的照片对照着新壶,胖大的脑袋微微摇晃着说,不一样,还是不一样。陶匠搓搓手说,那咋能一样哩,手捏的个东西。

 

你这个形状是怎么创作出来的?戴先生问完话,自己想了起来,说,对了,上次你说灵感来自鸽子。是不是就是从你家飞出去的那两只?

 

嗯,是那只公的。

 

我先把这个壶给客户看看,看能不能过关。你回去赶紧再试试,时间宝贵,无论如何要赶快烧出个样壶来。要是那只旧壶还在,我还可以去找个大厂,用计算机辅助设计出来。如今没辙了,只能靠你。

 

嗯,知道了。我这就去琢磨。

 

去吧。戴先生一边说一边拿起一份文件。

 

小芳他爹开刀没有?陶匠临出门又收住脚步转回头问。

 

还在术前观察。小芳天天在医院陪着呢。戴先生眼睛看着手里的文件,头也不抬。

 

陶匠好不容易找到医院,门卫却拦着不让进,说不到探视时间。一直等到肚子咕咕叫了,才放他进去。小芳正在病房给她爹泡方便面,搞得陶匠还没坐稳就想跑出去找吃的。在小芳爹吸溜吸溜吃面的间隙,陶匠问,怎么一直观察呀?还不动手术?都好多天了。小芳爹一听,面也不吃了,把碗放在床头柜上长吁短叹地说,其实也没啥病,住两天就回去,不手术了。小芳眼圈一红,瞪了陶匠一眼,说你真是的,尽拣人不爱听的话说。你就不能等爹吃完饭再说?陶匠一头雾水,说,咋就说错了呢?还不兴问一句?小芳不耐烦地说,问吧问吧,再问也还是没钱。没钱就动不了手术。陶匠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说,戴先生给我预支了两百元,你们先拿去用吧。不知还差多少?小芳爹说,你快把钱收起来。这点钱连个零头都不够,倒害得你连饭钱也没了。一说吃饭,陶匠的肚子又叫起来。他强打精神,说那怎么办,总该有个法子吧?小芳带着哭腔说,要有法子早有了。这下倒好,把爹从乡下接来了,偏偏又看不起病。再这么住下去,别说手术,连观察的钱也不够了。

 

接下来的几天,陶匠忙着弄匏壶,白天晚上连轴转,顾不上去医院。一天听戴先生讲,小芳爹已经约了手术时间,费用解决了。陶匠松了一口气,却又想不出小芳怎么解决的,小女子真是神通广大啊。

 

6

 

雄鸽匏壶的来临让正在干活的陶匠大吃一惊。不知什么时候,戴先生派人乘火车将它接来,送到了窑场。

 

蛋呢?喽喽--母鸽子呢?陶匠跳起来问。

 

蛋没孵出来,臭了。母鸽子放了。来人简短地回答。

 

匏壶不顾窑工们的抗议在工棚里安营扎寨了。这是戴先生的意思,大伙抱怨归抱怨,谁也奈何不了它。陶匠心里生气却无从宣泄,对鸽子又满怀歉疚,蹲在笼子前直叹气。匏壶在笼子里走来走去,粗声粗气地叫着,很不安生。陶匠对着它说,我是你的煞星哩。不要怪我,都是你命不好。我一定赶早把匏壶烧出来,带你回家。陶匠看了一下午鸽子,又盯着戴先生给的旧匏壶照片反复对照,眉心拧成一个结。吃罢晚饭,他一个人走上大街,一路走,一路仰头往天上看。半夜回到通铺,一觉睡得踏实。

 

窑头看了新出窑的匏壶,忿忿地说,这跟我们烧的有啥不一样?陶匠陪着小心,说其实都差不多,给老板看看再说。拿到办公室,戴先生心情相当好,容光焕发,亲切地招呼他坐下,然后拿起新壶一边看,一边把那几张旧匏壶照片摊在桌上仔细研究。看完了没说话,把壶隔过陶匠递给了沙发上坐着的客人。陶匠这才发现自己背后还坐着个穿西装的男人。男人接过新壶也不说话,也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几张照片对着看。看完了,男人问陶匠,是你烧的?是哩。陶匠点头应道。你说你是看着鸽子的姿态烧的?嗯哪。客人把手里的照片递给他说,你看看这个。陶匠一看,是一件古旧的青铜器不同角度的几张照片,而这件青铜器正是一只匏壶!

 

陶匠看呆了,不由自语道:莫非,这匠人也看过匏瓜星?

 

客人面露诧异,问:你知道匏星?

 

知道。五颗在一起,像只水瓢。

 

不简单啊。作为一个乡村陶匠,居然知道海豚星座!客人兴奋地坐直了身子。而且,你竟然与古人不谋而合,烧出了这样的好东西。真是难得!说着举了举手上的壶问,你这个壶到底是看鸽子烧的还是看匏星烧的?

 

陶匠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说,都看。看鸽子没个准,看星星错不了。

 

戴先生皮笑肉不笑地说,想不到你小子还跟我留了一手。亏你今天烧了出来,要是还烧不出来,这位加拿大来的文老板可就没耐心了。他已经找到了匏壶的样式,今天是来给我们最后通牒的。说着转向西装男人,对吧,文老板?

 

文老板笑而不答。

 

陶匠说,没事我先走了。我上医院看看小芳她爹。

 

不急,这几天他还不能见客,过几天我让司机送你去。戴先生说着递过来一叠图样。你看看这个,每样先烧五只出来。

 

陶匠被照片上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迷住了。真好看啊!他立刻进入了忘我状态,一边看一边责备自己,我咋就想不出来呢?一会又摇头,你看这双架茶壶,好看是好看,不实用,少灌半壶水。一会又恍然大悟骂自己笨,说那个底壶其实可以用来保温的。

 

离开戴先生办公室,陶匠揣着图样返回工棚,一直看到下班。然后吃过公司给订的盒饭,一路吹着口哨,回到住处。天还早,通铺上有两个下棋的,还有三个看下棋的,围了一圈,棋子拍得噼噼啪啪山响。陶匠对下棋没兴趣,躺到大通铺上听评书。“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仕”,评书里一位说客正在策反某能人异士。陶匠忽然想起了匏壶,他下地趿着鞋走向屋角的鸽笼,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像不像的,匏壶好歹算烧了出来,咱们很快就能回家了。等他走近鸽笼一看,才发现大事不妙,笼门洞开,雄鸽匏壶早已不知去向。

 

我的鸽子呢?鸽子呢!陶匠疯了似的抓住屋里的每一个人问。屋子里你喊我叫,推推搡搡,一时乱成一团。

 

都给我住手!靠墙躺着的窑头坐起身喝了一声。闹什么闹?不就是只鸽子吗?

 

陶匠冲着他嚷,它不单是只鸽子,还是……

 

还是什么?窑头黑着脸追问。

 

还是我的朋友。陶匠一咬牙,一跺脚,不可思议地说了一句城里话。

 

哈哈哈哈!通铺上下的陶工们统统笑弯了腰,笑岔了气,笑翻了天,边笑边指着陶匠说,你个烧壶的,说话咋这么酸?

 

陶匠左问右问,问不出个所以然。他满脸凄然,像评书里的人物一样,来到窑头面前双拳一抱,深深一揖,说老大我求你了。给我个实话,那鸽子还活着吗?

 

窑头在静场中皱着眉头足有一分钟,然后摆摆手说,我帮你问问大伙。你先出去,叫你再进来。

 

陶匠走到院子里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天是阴的,没有匏星,也没有牵牛织女星,只有一只圆圆的月亮模糊成一个光团,隐隐约约躲在云层的后面。才想起来,自从上次从医院回来,就再没见过小芳。上次小芳带戴先生回老家,陶匠就知道小芳早已不去足疗中心上班,改为给戴先生打工了。工作比以前轻省,拿钱还多,要不她也没钱送她爹进医院。陶匠心想戴先生凭什么对小芳这么好,给她好工作,还替她爹看病。手术的钱是不是也是他出的?就连自己这活也是戴先生看了小芳的面子给的。不想还好,一想就心烦。小芳成了头上这个月亮,越看越模糊,越看越遥远。

 

窑头派人把他叫回去的时候,屋里的人下棋的下棋,洗袜子的洗袜子,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窑头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你那鸽子大概自己撞开笼子跑了,跟大伙不相干。

 

跑了?陶匠木然地问。它能跑到哪里去呢?

 

没准飞回你老家了。窑头知识渊博地说。你不是刚听过评书吗?飞鸽传书,千里归巢。

 

那么远的路,坐完火车坐汽车,坐完汽车再坐拖拉机,它怎么找得回去!陶匠忧心忡忡,却毫无办法,闷闷地睡了。睡梦中他看到匏壶的翎子掉了两根,飞得歪歪斜斜。一会又变成了小芳在飞,然后是跑,也是衣衫不整,踉踉跄跄。他想冲过去,却迈不开步子。焦急中被睡在旁边的窑工狠狠捅了一下腰眼,蹬什么蹬,老子跟你有仇啊?

 

7

 

小芳爹三天前摘除了肿瘤。这阵子精神见好,只有手背上还扎个点滴,不像刚下手术台时浑身上下插满塑料管子躺在病床上。陶匠把带来的水果塞进床头柜,坐在病床前不知说什么好。

 

听说你烧出匏壶了?小芳爹的声音还听得出虚弱。

 

嗯。

 

还烧了别的新花样?

 

嗯。

 

嗯个鸟啊你!难怪小芳说你是个没嘴的葫芦。

 

嗯……陶匠自觉不对,急忙住了口,讪讪地问,小芳哪里去了?自上次我来医院,就再没见过她。

 

说是去打水了,她像在躲你哩。小芳爹瞪着陶匠问,闹别扭了?

 

陶匠苦笑了。心中暗想闹什么别扭啊,要是能闹别扭倒好了。现在是小芳躲他八丈远,干脆不照面。这话又不好对小芳爹讲,就给小芳爹讲小芳当初是如何把他介绍给戴先生的,现在烧了些瓶瓶罐罐,戴先生给了不少钱,事实上应该说给了很多钱,多得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向小芳爹描绘着未来的蓝图,盖新房、办酒席、生孩子。孩子长大当个出色的手艺人,赚钱、盖新房、办酒席、生孩子……

 

小芳爹叹口气说,你小子好是好,人老实,有本事。就是没有远大志向。我是教书匠,你是陶匠,别看都沾个匠字,前程不一样。这年头,教书匠不吃香了,陶匠可以赚大钱。陶匠说,烧完匏壶,戴先生没活给我了。还赚什么钱?小芳爹见他不开窍,就开导他,你留在戴先生的窑场不是很好吗?陶匠摇摇头说,我也才知道,窑场是戴先生临时租的,烧完文老板这批货就跟他没关系了。那你就跟窑头说说让他留下你啊,你的本事他们又不是没见识过。陶匠说窑头太抠,在他手下挣不了几个钱。再说戴先生一走,窑头正打发人卷铺盖回家哩。小芳爹说,钱多钱少还在其次,到底是在城里,你得去说说。陶匠反驳说在城里窝窝囊囊呆着还不如回乡下自在。小芳爹生气了,大声说,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小芳想,她恋着外面的花花世界,还能跟你回乡下吗?

 

陶匠叹口气说,叔啊,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小芳现在还能跟我吗?要不是戴先生,就凭她洗脚的薪水,你能住进这医院,能做这手术吗?

 

教书匠说,听着,我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人了,知道凡事不能强求,也不能求全,人各有命哩。

 

陶匠正要说话,小芳拎着两只暖瓶一步跨进来,咚地放在床头柜上,说,爹你歇着吧,医生不让你多说话。然后一边往外走,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你来,有话和你说。陶匠看看教书匠,教书匠扬扬手说,快去吧!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牡丹先盛而后衰,匏瓜先衰而后盛。你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哩。陶匠应了一声,转身追了出去。

 

一口气追到楼下,见小芳已经站在远处的花坛边等着,陶匠紧走几步赶过去。小芳等他走近,转身和他并肩往前走。两人默默走了十几步,小芳先开了口,她不高兴地说,你跟我爹都胡说些什么啊!陶匠眼睛看着地,只回答了一个字:没。又走了一程,小芳问陶匠今后到底怎么打算。陶匠反问,你呢?我听说戴先生要去北京了,你也跟去吗?小芳说,他走他的,我留下。他给我介绍了一份工,在解放路卖毛笔和砚台。陶匠说,好营生,累不着。小芳停住脚步,望着他的眼睛说,你也留在城里吧。陶匠苦笑着说,我留下做什么?我不会给人洗脚,也不会卖东西,废物一个。小芳嗔怪他,你咋就这么没出息?文老板临回加拿大前,在西海渔村请戴先生吃饭,还说你是个人才,去加拿大可以赚大钱。去加拿大?做梦吧。陶匠嗤之以鼻,我要能去加拿大,牛郎织女也用不着喜鹊搭桥了,高速公路也修通了。小芳噗嗤笑了,一把抓过陶匠的手狠狠掐了一下说,你就喜欢胡说八道。戴先生说了,搞艺术的人都有些神经病,所以他一直忍让你。陶匠冷笑道,他忍让我?你一口一个戴先生,真是念念不忘啊。小芳呆了一呆说,怕真是忘不了了。你不觉得他是我们的大恩人吗?陶匠更正说,是你的大恩人,也是你爹的。就因为这,我才没藏着掖着,不但烧成了文老板图样上的器皿,还多烧了几样我的拿手绝活,像鸳鸯盅、日月壶、袖里乾坤,都给他们了。唉,让那帮窑工偷了不少艺。

 

小芳的笑容渐渐收起来,她直视着陶匠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要不是我把你推荐给戴先生,你现在还在山沟里自个儿玩泥巴哩。你别跟我翻白眼,也别跟我说你就乐意在山沟里玩泥巴。人就是这样,窝在村里是一辈子,出来闯世界也是一辈子。就像你那只鸽子,你不带它出来,它一辈子也见不到高楼大厦……

 

还说呢!要不是戴先生,匏壶在老家过得好好的,小鸽子都该出窝了。提到鸽子,陶匠激动起来。这个混账王八蛋戴先生,毁了我和你还不算,还毁了我的鸽子!

 

小芳气白了脸,尖声说,你跟你的鸽子过日子去吧!我辛辛苦苦忍辱负重到底为了谁啊?没有我,我爹能看病吗?没有我,你能赚到这么多钱吗?不是我势利,眼下就这么个社会!你凭良心说,要是还在村里,你一辈子能挣到这么多钱吗?

 

8

 

小芳爹出院了,陶匠也该起身了。是他把老人接来的,现在再由他送回去。陶匠跟小芳拌了嘴,两人干脆不说话了。小芳爹私下教训陶匠,女人靠哄,再说她要你进城打工是为你好,为你们两个的将来好,又不是害你。陶匠倒也干脆,说那我跟她认个错吧。不过我娘一直催我完婚,能不能先回去办了喜事再出来打工?既给娘一个交代,我们出来吃住也方便。教书匠呵呵笑起来,你小子学会讲条件了。不错,进步了。

 

这个意思传达到小芳那里,居然也没遭到反对,于是三个人一起乘上了回乡的列车。一路上教书匠乐呵呵的,他没有理由不高兴,一到家就要给两个孩子办喜事了,然后再送他们回到城里发展。脸上有光哩!小芳爹的喜悦清楚地写在渐渐红润起来的脸上,村里像小芳和陶匠这般有出息的年轻人还真找不出来。火车之后是汽车,汽车之后是拖拉机,拖拉机之后是步走,一行三人终于回到了村里。

 

陶匠娘看着陶匠提回来的空笼子,问:鸽子呢?陶匠没好气地说,我还想问你哩,咋就叫城里来的人把匏壶捉上走了?娘说,来人说你急等着鸽子作参考哩。趁黑提上就走。陶匠不安地问,那喽喽呢?就是那只母的。娘说,母的给放下了。可怜见的,那母鸽子在墙角放笼子的地方围着转磨,咕咕地哭了四、五天才飞走。陶匠叹口气,重重地把笼子一顿,放回墙角。

 

娘走了,陶匠还望着空鸟笼发呆。黄昏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掩来,夕阳的余晖镀金了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陶匠的目光终于一动,又一动,开始转动着扫视金色的板凳,金色的八仙桌,金色的墙壁。他的目光落在仍然堆在墙边的几块碎陶片。他想起来了,那是第一只匏壶的碎片。他机械地站起身,走过去把碎片拾起来。摆弄了一会,他停下来,去娘屋里找了个鸡蛋,回来敲碎,把蛋清倒在一个碗里,一点一点用指头抹在碎片的断裂处,再一点一点地把碎片小心地粘在一起。

 

隔日小芳来看他的时候,进门就说,咦,什么时候又烧了一只匏壶?他憨厚地笑着说,你仔细看看。小芳仔细看了看说,能看见裂缝呢,这是个修复的破壶吧?陶匠皱起眉头说,你忘了,这就是我当初送给你的那一只。是吗?你真好!小芳把自己投到陶匠怀里。陶匠抱着她,就像抱着那只刚刚修复的匏壶,小心翼翼,又不能抱紧,又不肯撒手,好艰难的样子,就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小芳灵巧地转动了一下身体,两只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轻轻地问,陶匠哥哥你怎么哭了?是我不好吗?陶匠把她的头揽到自己肩上,在她耳根子上说,好哩,你是我的织女。小芳挣脱他说,好大力,你要勒死我呀?说着咯咯笑起来。

 

吉日那天,场院里摆了二十桌酒席,一水的二锅头。娘家人的那桌上了海参鱿鱼,汾酒开了一瓶又一瓶。按礼数小芳爹不赴宴,酒菜送到了家里,老汉在炕头上喝了个痛快。

 

吃喝完毕,众人重复着祝福了多遍的吉利话,纷纷告辞,有十几个打饱嗝的,还有七八个醉了的。一霎时,走的只剩下几个请来帮忙的亲戚,帮着收拾碗筷,打扫场院。娘穿着崭新的衣服,过来催促陶匠赶快领着小芳去歇一歇,养点精神好应付晚上闹洞房。

 

是哩。陶匠心疼新娘子,也催她去歇着。

 

就在这时,扑棱棱一阵响动,两只鸽子从天上而降。

 

匏壶?陶匠急步上前。喽喽?

 

两只鸽子一大一小,雄赳赳气昂昂站在他对面。

 

他还想上前,雄鸽警惕地往后躲闪,眼睛里重新露出那种天生的不信任。他叹口气,暗说这世道,没什么人可以信任了。但他还是看清了,匏壶的鼻瘤粗大了很多,呈现出薄薄的粉红色,嘴甲也变得粗短,嘴角的两边出现了结痂。听老辈人讲,结痂是哺喂雏鸽搞出来的,结痂越大,说明哺喂的雏鸽越多,一窝又一窝。陶匠心里舒坦了,他进屋撮了一小簸箕高粱,出来哗地撒了一地。两只鸽子一啄一啄,欢实起来。陶匠的眼神温暖了,他似发问,又似自语,说,你两个的小儿女呢?咋不带来?

 

小芳上前靠住他说,这下好了,匏壶可算回来了。

 

是哩!两口子团圆了。陶匠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9

 

闹罢洞房,这一天的忙碌终于像夜一样安静了。闩上院门,向娘请了晚安,小两口总算单独呆在一起了。陶匠酒盖了脸,心里还明白,歉意地说,说好要盖新房的,结果还是在老院子里办喜事,委屈你了。小芳摘下头上的红花说,我们不是要进城嘛,盖什么新房。以后赚了钱,在城里买楼房。陶匠说,提起进城我心里就不踏实。小芳满怀信心地说,有什么不踏实。我们先打工,往后有能力了,自己再开个小店。陶匠嗯了一声,说,就像老歌里唱的,我们的日子比蜜甜。

 

小芳站起身说,我去给你烧盆水烫烫脚。陶匠看着灯影下被红衣裳映红脸庞的小芳,爱惜地说,这时候了还烧什么水。赶紧睡觉吧。小芳坚持说,这是我的心愿呢。我一定要在新婚之夜给你好好洗个脚。说着一拍脑袋说自己真糊涂,不是有现成的暖瓶嘛。她倒了半盆水,伸手试了试冷热,过去把大灯拉灭,拿个小板凳坐在陶匠面前。

 

盘腿坐在炕上的陶匠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屋里没灯了,却还亮着,月光透过窗棂,刚好照在那盆水上,白亮亮地晃眼。他的脚被拉下去,踩碎了月光。陶匠脚痒痒的,有些不自在,说,今晚月好,就是匏星看不见了。小芳扳着他的脚说,月好,就先给你做个犀牛望月。陶匠问,你这洗脚也有不少名堂吧?有啊,这叫乱云飞渡……一边说一边改换手法,以掌心搓足心,说,这叫你心我心。你心我心?陶匠的心动了一下,说,这名取得好,不过现在我的心事不在脚上。你给我上来吧。说罢弯腰出力拉小芳的肩。小芳胡乱在毛巾上擦了擦手,就势跟陶匠滚在了一起。不大一会,陶匠就顺利解除了小芳的武装。小芳好像没了骨头,又好像骨节是无数节弹簧做的,她的身体柔软得像一条蛇,紧箍住陶匠强健的胴体。

 

陶匠激动得不能自己,他猛醒过来,省城的那一幕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有了片刻的犹豫,手迟疑了一下。小芳感觉到了,抓住他的手,引领着。靠墙的长柜上,修补好的匏壶发出哑哑的光,和在月光中,仿佛生出一股力量,把他托上了半空。陶匠低吼一声,翻身压住小芳。他的眼前出现了幽蓝的星空,他旋转着向那五颗匏星飞去,穿过了它们,不,是反反复复地穿刺着它们。他终于突破了匏星的重围,直奔败瓜星而去,酣酣畅畅,虎虎生风。他听到自己像野兽一样嚎叫,感到自己的肌肉从未如此绷紧并在绷紧后如此放松,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快感击中了,大脑一片空白。忽然背上传来一阵刺痛,小芳的指甲尖嵌入了他的后背。她喘息着说,你好厉害!人家受不了呢。陶匠忽然想起一件事,去枕头下扯出一块白毛巾说,你看看,忘了不是,新新的床单,一定给搞脏了。一边说着,一边推开小芳,在床单上查看。终于,什么也没查看到的陶匠停止了查看,呆呆地坐在月光之中。半晌,骂了一句,狗日的戴先生!小芳止住啜泣,小声说,都是我的错,是我自个儿情愿的,爹的手术……别说了!睡他娘的觉!

 

第二天,陶匠扛着行李独自走了,说是上了省城。又过了几天,小芳也走了,后来有人看见她在解放路卖毛笔和砚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