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街角的咖啡店像往常一样人来人往,方一鸣照例在窗前随便拣个空位坐下来。鱼贯而行的车辆、肤色各异的行人和脖上套着皮圈的狗透过玻璃窗从一侧进入他的视野然后从另一侧消失。马路对过,那家连锁咖啡店“星巴克”的门口席地坐着一位衣衫褴褛的乞丐。那地盘属于他,他天天坐在那里,陪他的是被他拴着的猫,还有一只翻在地上的棒球帽,帽子里的几枚硬币中有一枚是方一鸣刚丢进去的。
下午阳光充足。这个时候的城市是忙碌的,每一座大楼都有无数计算机在不知疲倦地工作。戴着胸牌或挂着腰牌的工薪族从这些大楼走出来,有的在大楼门前吸烟,有的走进这间咖啡店,更多的走向别处。这个时候,方一鸣的学生们还在正规学校里做学生,要再过个把小时才轮到由他进行美术教育。这段时间他用来休息,为此他在这家咖啡店买了一张月票。他喜欢这个小店,客人不多,柜上电热保温座一字排开,上面蹲着一排肥胖的玻璃罐子,罐里装着不同的咖啡:哥伦比亚、爪洼、意大利、法国、爱尔兰、去咖啡因咖啡……这些都是他一罐一罐品尝过的。中号杯,加奶油或2%的牛奶,加一袋半糖,搅拌,加盖,然后很惬意地端到窗前落座。
今天与往常不同,方一鸣这杯咖啡喝得心神不宁,他心里惦记着今晚要来的一位特殊客人。晚上的课他也上得潦草,本该讲头部骨骼的透视关系,临时改为让学生自己画石膏像。
午夜时分,航班抵达。他在机场一点没费劲就认出了她,这是一位二十来岁准确地说是二十四岁的女孩子。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她,但他知道她叫刘飘飘,家住上海某区某弄某栋某号,爸爸叫刘沪强,上海某大学教授兼某公司老总,妈妈叫黄月琪,上海某人民医院主治医师。伯父刘沪刚,原中央美院造型学院油画系教授,他的恩师,现客居美国长岛。
他向她挥手,她也发现了他,一脸灿烂的笑容,急步跑过来,众目睽睽下和他拥抱。她的唇主动压上他的,那冰凉而柔软的三秒钟着实让他震了一下。
路上辛苦吧?
没事,飞机上我又吃又睡的,一点都不累。刘飘飘笑语盈盈。
取到行李钻进那辆老丰田,一路驶回家。两只打着包装带的大箱子很快被安置到刘飘飘的房间。
给家里打个电话吧?方一鸣把无绳电话和电话卡递给她。
她感激地接过来,照他的指示拨号,给国内的爸爸妈妈报了平安。方一鸣又拨通了美国刘沪刚的电话,说刘老师您好,刘飘飘已经接到我家里了。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方一鸣带着洗漱完毕焕然一新的刘飘飘楼上楼下参观了一番。最后走到主卧室卫生间,在镜子面前停下来。方一鸣看到镜中的自己,一个留着长发的男人,面色青白,眼大脸方,眉毛粗重,看上去三十多岁,不过由于那一圈络腮胡子,说五十岁也未尝不可。一副镜片很大的胶框眼镜,腿上拴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套在脖子上。这副打扮可以追溯到五年以前,五年来,他一直没有改变,每年生日,他都支起三脚架,给自己拍一张标准像,以应付各类社会活动的需求,一样的装束一样的背景,不一样的是岁月的刻痕。
并肩站着的刘飘飘已经换上一袭严实的棉布白睡袍,她与看照片得来的印象并不十分吻合。以他的经验,即使看一个人再多的照片,见到这个人还是会觉得对不上号。而见过一个人以后,随便看他任何一张照片都知道这就是那个人。所以方一鸣从不根据照片给人画肖像。
刘飘飘镜中的脸近乎完美,各部位的比例协调得如同教科书,赏心悦目。如果硬要挑点毛病的话,她的鼻梁稍稍薄了一点,颧骨稍稍凸了一点,不过显然她刚补过妆,这两处小小的缺陷已经被巧妙地淡化了。
最初方一鸣不肯结这个婚,说自己年纪太大,与刘飘飘不相配,移民局会怀疑的。刘老师说这都什么年代了,52配25,72配27,82配28的都有,你们这点年龄差距算什么啊?婚姻自由,两情相悦,管得着吗?再说艺术家配美女,天经地义,多浪漫啊!移民官哪有不成全的道理?
你发什么呆啊?刘飘飘向镜中做个鬼脸。
他们虽然没见过面,但自打刘老师介绍以后,书信和电子邮件写了不少,后来又在MSN上聊天,实在也不能不算熟人了。
你很美。方一鸣转向刘飘飘。你看我们像一家人吗?
这有什么像不像的,我们就是一家人。刘飘飘马上说,我可是绝对信任你,当然我们都要遵守约定。
那是。
2
刘飘飘敲敲主卧室的门,说我要把衣服挂在你这里。没人答话,她径自走进房间打开走入式衣橱,挂好衣物,转身带上橱门,正碰到方一鸣只穿一条内裤从卫生间走出来。
对不起,我敲过门。
方一鸣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看来好多习惯得改一改。
我们得培养一些共同习惯。
你说的没错。
第二天,方一鸣带刘飘飘去沃尔玛连锁店买日常用品,顺便给自己买了一身睡衣。
日子过的很快,刘飘飘顺利进入渥太华大学读计算机硕士。方一鸣时常还会去那个小咖啡店独自坐一会。许多朋友得知他悄悄结婚大为不满,一定要聚一聚庆祝一下。他一律好言推辞。有时电话打到家里,刘飘飘在旁边听到了,莞尔一笑,说聚聚就聚聚,怕什么?方一鸣不答话,心说我好歹算一名人,名誉要紧。
刘飘飘其实也很谨慎,新认识的同学朋友她从不带回家。不过方一鸣的老朋友总还是有的,一天晚上他们和另一家来访的朋友正在打牌,门铃响了。
我们是移民局的。一男一女亮出证件。例行访问,请你们配合。
朋友赶紧告辞,临出门压低声音问方一鸣,干吗啊,怀疑你假结婚?方一鸣笑笑说不要乱讲,例行公事。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笑有多勉强。他跟男官员去了客厅,刘飘飘则和女官员去了楼上主卧室。
方先生,我来问你几个问题,我想你一定清楚移民局会对你们这种家庭团聚进行随机访问。移民官一边打开文件夹一边说。
是的,我清楚,你问吧。
移民官盯着方一鸣的眼睛说,我必须提醒你,这些问题涉及个人隐私,但我们授权提问。我们将根据你的回答做出判断。
好的,我尽量配合。方一鸣面无表情地说,心想你那个同事可不要为难刘飘飘。
移民官扶扶眼镜,开始发问。
你们平时谁做饭?
她做,有时我也做。
今晚谁做的?
一块儿做的,因为有客人,大家一起动手。
她平时喜欢吃什么?
海鲜。
具体点。
青口、螃蟹、龙虾、海鱼……
她喜欢什么甜点?
她不喜欢,我喜欢。
你喜欢什么?
冰激凌,但我不喜欢巧克力冰激凌,我还喜欢奶酪蛋糕,这些她都不怎么喜欢,当然也不特别讨厌。
你们一周做几次爱?
……不一定,三、四次,四、五次都有。
睡觉的时候,她一般在你左边还是右边?
……右边。
你妻子这个月例假是哪几天?
不清楚。
你们是不是在避孕?
是的。
采用哪种方式呢?
保险套。
什么牌子的?
说不准,在药店看到什么买什么。
现在家里还有吗?
有啊。
在什么地方放着?
右边床头柜。
一般是你自己使用,还是她帮你?
方一鸣恨不得跳起来扇他一耳光。他提高声音说:这太过分了吧?
哦,你不回答也可以。她喜欢什么牌子的内衣?
我不关心妇女用品的品牌。
胸罩什么颜色的?
白的、紫的和黑的。
昨晚她穿哪种颜色?
……记不清了。
怎么会记不清?
你上街随便问一百个人,看看有多少人会记得?我敢说十个都不到。
昨晚你们做爱了吗?
……记不清了。
方先生,我劝你不要赌气,不正确的回答会帮助我们做出不利于你的判断。
方一鸣暗自掐着手指数了一通,二、三、六、日,然后回答:好吧,昨晚没做。
谢谢你。你太太最喜欢哪件衣服?
……
一大串问题把方一鸣搞出一身冷汗。他强压怒火,领着移民官上楼把存放物品的地方一一指出,这才了事。
方一鸣和刘飘飘把两位移民官送瘟神般送出了大门。再见是绝不肯说的,只说晚安。掩上门,他俩对望一眼,眼泪忽然从刘飘飘眼里流下来,止都止不住。方一鸣轻轻拥住她,拍拍她后背。她把头伏在他的肩头,抽啜了一会才恨恨地说,那个老色情狂!方一鸣说问我的那个也是,我以后得每天检查你内衣的颜色,为了便于我的工作,你以后只穿一种颜色好不好?去你的!刘飘飘破涕为笑,为了便于我的工作,你的袜子以后只能放在同一只抽屉里。
刘飘飘放开他,说,那老太婆居然问家里有没有体温表,放在哪里。幸好上次我发烧,你照顾我,我记对了地方。
真是不容易啊!方一鸣深深叹口气,跟她上楼去了。
3
夏天到了,移民局官员再没有来检查他们。方一鸣照旧喝他的咖啡,教他的学生。一天他插了一瓶向日葵,让学生写生。刘飘飘进去拿东西,听他正在高谈阔论:
……你们是不是觉得这花很鲜艳啊?色彩饱和度如此之高,就像美丽的女高音,可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为什么觉得这明艳的黄色特别抢眼?你们觉得可以在画布上表现出这种纯度吗?
晚上送走学生,刘飘飘说周末我们出去烧烤吧?免得移民局的来了问我们一起去哪里玩过都答不上来。
是啊,他们还会问,出去旅游住哪个旅馆?做爱时床响不响?方一鸣一听移民局这三个字气就不打一处来。
哎,老方,你别跟那两个色情狂学好不好?老方这个称呼是刘飘飘和他尝试了若干种以后最终固定下来的。
对,不说他们。我们去河对岸吧?嘎迪纽公园怎么样?
好啊!对了,你刚才问学生那几个问题,我没听着答案。我觉得画布上的向日葵应该比真实的向日葵更加鲜艳夺目。
哦?为什么?你说说看!方一鸣抬头看她一眼。
向日葵之所以鲜艳是由于它与周围灰暗的背景形成强烈对比造成的。理论上讲,你可以在画布上把背景搞得更脏、更暗,这样就能让黄色的向日葵更加突出。莲花出污泥而不染也是这个道理。污泥只能让荷花显得更高贵。
没错!你对艺术有着惊人的理解力。方一鸣大为兴奋。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一直没好意思,我可不可以为你画一张像?别跟我说你太丑什么的。
不上当。刘飘飘摇摇头说,我觉悟不高,我可不为艺术献身。
呵呵,你放心,我不是要画裸体。我喜欢你的表情和姿态,水一样的温柔。
唉,这些话很久没听你讲了。刘飘飘目光中闪过一丝暗影。我还真怀念我们通信的那些日子。
方一鸣没答话,那些信他们还保存着,电子邮件也都打印了出来,编号存放。这倒不是说他这个人有多么细心,那原是为刘飘飘准备移民面试的“呈堂证供”。
那段日子真是美妙,信里的柔情蜜意甚至海誓山盟让他经常吹着口哨走进咖啡店。她的照片,她写给他的小诗,她的声音,都在他的梦境里一再重复。
你这人最近怎么老发呆啊?刘飘飘的笑声把他从白日梦中叫醒。
哦……是吗?那么就让我们用一幅画来纪念那段好时光吧!
刘飘飘答应做一次模特是在移民官第二次光顾他们的次日,那天她温顺地坐在地板上,神态安详,目光中充满了爱。不过不知为什么,那幅画方一鸣一直没画完,后来干脆挪到墙角去了。
4
秋天来了,移民局官员没有再来夜访,估计不会来了,结婚一年是个界限,过了这个界限就算离婚也合理合法了。
方一鸣不怎么去咖啡店了,改去酒吧,家里也开始出现一箱一箱的啤酒。他对学生的脾气也变得焦躁起来。
你看看,让你注意线条,你还是一律菱形交叉,这老人脸上跟蒙了一张鱼网似的。
告诉过你不要滥用技巧,手指擦擦明暗交界处不是不可以,但不能满纸都擦啊!瞧你画的这个人,病得多重,整个脸浮肿得不成样子。
笔触要清晰!不要拖泥带水。
调子太冷了,用点暖色让你的焦点跳出来!
……
刘飘飘推门进入画室是在一个午后,大片的阳光泻在地板上,晃得她睁不开眼睛。方一鸣在画架前站立着,手里不是执着画笔而是攥着一瓶啤酒发呆。一个光着上身有一个圆圆小肚子的神气活现的放牛娃和一条巨大的公牛挤满了画面,背景是一片月色下的荒原,所有的人和物都被荒凉的藏蓝色所笼罩。
好震撼噢!这么蓝的色调。刘飘飘惊呼,她自打上次做完模特就没再进来过。
我在搞一个系列。
刘飘飘环顾四周,沿墙摆着好几幅画,有雪地里孤伶伶的小屋,有原住民的图腾,有套在雪撬上的狗,有顶着水罐的女人……刘飘飘一时找不出它们之间的联系,怎么就会是一个系列呢?
方一鸣给她拖过一把椅子。你来肯定是有什么话要说吧?要是不忙的话,让我先讲一讲我这个系列?我们很久没有在一起说话了。你对艺术有着相当敏锐的感觉,学计算机真是可惜了!你刚才说的一点不错,蓝色调。毕加索当年在巴黎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原因是他最好的朋友卡萨噶马斯因为失恋自杀了。毕加索一次又一次用同样的构图、同样的蓝色作画,作品充满深深的忧伤,这就是所谓的毕加索“蓝时代”。刘飘飘插话说,这样啊,我只记得毕加索一生与女人纠缠不清,他的忧伤来自失恋。方一鸣说总之是用来渲泄某一种情绪的。刘飘飘说布鲁斯音乐也是忧伤的,每次听到都觉得旋律是灰蓝色的。
面对作品,方一鸣有点忘形。他说,当然,蓝色还代表着诚实和浪漫,只不过蓝的成分更纯一点。我记得你的生日石就是蓝宝石,对吧?我的一个客户,自己有条船,是一艘游艇,国会山前面运河里常见的那种。每年夏天他都自己制定航线,在北美五大湖游弋,范大夫当年携西子泛舟五湖也不过如此啊。夜晚锚在岸边,白鹭野鸭子就睡在船外的水面,周围静得只有螃蟹横过沙滩的脚步声。月色如水,水如幽蓝的夜,真是很有情调啊……
刘飘飘这才意识到画室里所有的作品都是蓝幽幽的,无怪乎在金色阳光照射下,给视觉造成那么强烈的冲击。她发自内心地说,老方,你是真正的艺术家。顿了一下又说,我的事,不,是我们的事还是另找个时间再说吧,你今天兴致这么高。
不必了,这一天终归要来的。你来了已经一年了,这个周末庆祝一下吧?方一鸣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她。
也好,我请客,算我感谢你。刘飘飘站起身来说。我把离婚申请放你床头柜上了,麻烦抽时间看一下。
我会尽快的。不耽误你。
老方……谢谢你!
以后过上幸福日子,还记得有这么个老方就好吧。哎,别,别碰我,刘飘飘,你看我这一身的颜料!
我不管,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刘飘飘从身后紧紧搂住他。
5
刘飘飘搬走了,带着那两只大大的衣箱。
方一鸣给美国打了个电话,说刘老师您好,刘飘飘跟我正式离婚,自己搬出去住了。不过您放心,她需要的话,我还会关心和帮助她的。但事实上刘飘飘再没有找过他,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直到枫叶又红。
方一鸣意外接到刘飘飘的电话,立刻说随便哪一天过来就是了,还约什么约,我等你。
刘飘飘见到方一鸣鬓边的白发失声说老方你一下子老了。方一鸣笑笑说人总是要老的,但老的原因有不同。一段时间过多消耗了青春,就老得快些。刘飘飘默然无语。半天,才笑笑说,其实你也没怎么老,还是神气的络腮胡子,还是潇洒的齐肩长发,还是那副带金链子的土财主眼镜。
你才土财主呢!跟我这一年,审美观一点都没长进。
长进了,同学们都夸我衣服搭配得好。
这就满足了?要求自己太不严格了吧?方一鸣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
你别老打击我。我要宣布一个好消息,我毕业了。
恭喜恭喜!一起出去吃饭?
谢谢!这几天很多事要做,脑子里乱糟糟的,吃饭就免了吧。这么说说话就挺好。
随你。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啊?
我伯伯在旧金山给我介绍了一家公司,我准备下周过去。
好事啊。再祝贺一次!你看这里毕业的、复读的,找个工作多难啊。刘老师总是那么神通广大。
我运气比较好,总是遇好人。
是啊。看得出来。
于是我欠的人情债也多。就像伯伯把我送到你这里,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是个真正的好男人,可惜我早已选好了自己的路,不能由着性子乱来,老方你别怪我。
哦,想不到你现在跑来跟我说这些这么有见识的话。方一鸣显然有些尴尬。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给我画的那幅画画完了吗?我知道我不该跟你要,可我实在很想留个纪念。
不巧啊,我那个蓝色系列参加海外华人画展去了,目前在世界各地巡回展出,我都不知道它到底在哪里。
那么就这样吧,我这就告辞了。到旧金山一定要来找我哦!我带你玩遍全城,就像当初你带我玩遍渥太华。
好啊,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方一鸣又走进了咖啡店。他的手迟钝地撕扯着一只羊角包,间或吮一口奶油泡沫下面甜腻的咖啡。咖啡可以通过加糖加奶油变得不再苦涩,生活里的糖呢?奶油呢?
6
满城的郁金香开了。
方一鸣眼皮跳了两天,心里惴惴不安好像要有什么事发生。
早上一个长途电话带给他一个好消息,海外华人画展组委会通知他前往旧金山出席颁奖仪式,巡回展终于结束了,他的作品获大奖。
刚接到电话只顾高兴,竟没有意识到要去的竟是旧金山,正是刘飘飘所在的城市。等他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就拨通了她的电话。
是老方啊?真稀罕,什么?你要来旧金山?好啊!你说什么?把那幅画送给我?获奖的?……太贵重了吧。再说吧。也许不是很方便,这样吧,你来了以后再打电话联系?
他的满腔热情一下子泄掉了,失落的心情延续到下午的咖啡时间。咖啡快见底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玻璃窗外的行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像变魔术一样纷纷扯出了形形色色的雨伞--电视台专门设一个天气频道当真方便了这些喜欢规划自己的人。他留心地朝对街望了一眼,一个乞丐已经靠墙站起来,宽大的黄色雨披在萧瑟的大街上显得格外醒目。不知道这个乞丐是不是以前带猫的那位,总之猫是没有了。一阵笃笃的皮鞋声穿透窗户敲击他的耳鼓,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一双撑伞的黑丝袜从他眼前极有韵律地走过,舒缓得像一个梦。
方一鸣的思绪就像打在玻璃上的雨滴一样一滴打入另一滴,流散开来,混在一起。
那段梦一样的日子仿佛又回到眼前。移民官第一次来夜访的那个晚上,他和刘飘飘心有余悸,两人将移民官的问题分别回忆了一遍,发现好几个问题两人回答都不相同,顿时紧张起来。他们一致同意将床头柜里的安全套定期更换,并每天相互报告内衣的款式颜色,轮流洗衣服以便进一步熟悉彼此的衣物。最后还是觉得不保险,于是做出了他们最重要的一项决定,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刘飘飘看着神情复杂的方一鸣说,别那么紧张好不好?不就是确定一下睡觉的地方吗?
方一鸣瞅瞅她说,是啊,睡着了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你打算发生什么啊?
睡吧睡吧。
哼,你敢欺负我我就告诉我伯伯。哎哎哎,你那么大块头跟熊一样别挤我。
告去吧。方一鸣笑了,你伯伯恨不得你给我生小熊仔呢。
啊?想不到看你挺老实的原来这么坏啊!
差不多每天早晨方一鸣都要出去散散步,慢条斯理走二十八分钟转一个大圈子。街头是和煦的、凛冽的、空旷无人的、鸽子落下的、一眼望去一路红灯的、堆满黑色垃圾袋和蓝色回收箱的。套着亮黄色反光背心举着停牌的工人在马路上手臂划着圆圈指挥过往的车辆,穿黑色制服的市政警察用电子抄表器罚款,戴着棒球帽推着小车的年轻人打开街头停车表哗啷哗啷收钱。
沐浴在晨曦中的方一鸣感到恐惧,他慌乱地发现另一个灵魂已经潜入他的内心深处。进入如此轻易,令他惶惶不安。而每当他不安,就会跑到地下室吹一段萨克斯曲《回家》。以致刘飘飘一看到街头吹奏萨克斯的艺人,腿就发软。
方一鸣守着一杯咖啡坐在临街的窗口发呆,眼前晃来晃去的人影好像就是他自己走了一个世纪又回到原处徘徊。刘飘飘没有预期中的热情洋溢,没有爽快地提起她曾经的承诺,自有她的难处吧。他这么想着起身回家,脚步踢踏踢踏十分沉重。
7
方一鸣突然打电话说要来见她,刘飘飘当时几乎无法做出反应,只能凭着直觉暗示方一鸣她现在不方便。
我还以为那是一个永远的约会,不见不散。方一鸣的声音有点苦涩。
永远?哪里有什么永远……不过,离你出发还有时间,也许我会打电话给你……
下班时间到了,她坐着没动,她在梳理自己的心情。她走出公司,没有回家,绕道去了海边。还未走近,熟悉的涛声就把她的心揪紧,她曾在这里把手机对着大海,让电话另一端的方一鸣听这涛声。
初到旧金山孤伶伶的一个人,神差鬼使给方一鸣打过不少电话,或许是因为临走告别又让她回想起太多的细节,毕竟共同生活过一年,那种亲人的感觉如影随形。或许是距离产生了更多的安全感,她宁愿把心事说给遥远的天边。
她电话里的声音让方一鸣联想到正在哇哇大哭的婴儿--不论是朝气蓬勃的状态还是用力的程度。他明白找伯父不过是刘飘飘的借口,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实现她的美国梦,真让他感慨万千。这需要多么坚强的毅力啊。年轻就是本钱。
太平洋的海水还像往常一样不知疲倦地涌上海岸,再慢慢退下,周而复始,不厌其烦。五月了,水温依然冷得只有海豹才能游泳,人们穿上防水夹克,在平坦的沙滩上沿着漫无尽头的水线散步。刘飘飘走了一阵,回头看看,那块没有海豹的海豹石已经在视野中变得很小。若干年前,长年栖息在那里的海豹发现39号码头人们扔喂的食物更丰盛,甲板更平坦,它们便举族迁徙,把这块礁石无情地留给了海浪。刘飘飘忽然觉得很疲倦,也冷。她仿佛听到粗犷的意大利渔歌在空中回旋,难道那是渔人在雾中联络,互通消息?她紧紧衣服往回走,来到岸边的餐馆,要了一杯热巧克力。她隔着玻璃看出去,揣摩海豹当年为什么会放弃这块代代相守的礁石,仅仅是因为食物吗?答案永远不会有人知晓,就像走在这细软沙滩上的人,谁也不知道别人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旧金山像伦敦一样阴雨霏霏,双峰山的迷雾终年不散,渔人码头见证的爱情想必也都是湿漉漉的。
刘飘飘离开海边的时候,风吹起了她的头发。
8
方一鸣直到登上飞机心里还没数。刘飘飘最后关头含糊其辞的悬念一直没有解开,他的手机始终开着,她却一次也没有打来。买旅行用品的时候,他弯到珠宝店买了一条蓝宝石项链,那是她的生日石。
机上嘈杂得很,他把手机开到振动,贴身带着。直到机长在广播里要求乘客关闭所有电子设备,他才无可奈何地关上。
下塌旅馆已是夜晚,旅馆建在一座很高的坡顶上。他把窗户推上去,眼前灯火辉煌,一派繁荣景象。这里完全没有渥太华的干热,潮润的凉风甚至让他连打了两个喷嚏。
他手头只有刘飘飘办公室的电话,晚上无法与她取得联系。第二天上午活动安排满当当的,直到中午吃饭时间才有点空,他立刻拨通了她的电话。刚从无尘室出来坐下喝水的刘飘飘看看来电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有一种预感,犹豫一下拿起电话,果然是方一鸣。
我来了。住在范尔芒特旅馆。
OK。
我的活动都集中在上午,现在到晚上基本没事,每天如此。
OK。
刘飘飘……你……只说OK吗?
那你要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说完她咯咯笑了两声。这笑不自然、不合时宜。可是不笑更不合时宜。
他迟疑一下,说,我的手机漫游,你还可以打。
OK。
放下电话,刘飘飘咬住嘴唇,摘下眼镜擦了擦。她有点痛恨方一鸣。本来,他们至少可以保留一个永不赴约的浪漫期许。
方一鸣怔怔地坐在旅馆里,打电话以前的忐忑不安已经全部转换成失望。上一次通电话,他过于兴奋,一心只想到了旧金山再说,对刘飘飘电话里的冷淡阿Q了一下。他实在很想再见她一面,太想了,所以忽略了明明白白的事实。这一刻,他才知道他们已经不可能成为普通朋友了。
从窗口望出去,白天的景象又与夜晚不同,山下的街区像画卷一样铺展开来。地势起伏不平,建筑新旧参差。临街二层楼的房子,到后院就变了三层。坡陡山高,看起来步行需要极好的体力。不过方一鸣现在全无外出的兴致,他去卫生间随手抓了一块浴巾,到楼下一头扎进了旅馆的露天游泳池。
泡在水里,思绪仍然如脱缰的野马般横冲直撞。他差不多了解刘飘飘的一切信息,而他又一点都不了解刘飘飘。他觉得他们有过一点默契,但那仅仅是觉得。或许她需要找一个更有份量的人结成生活的同盟。他们都明白这个人不是他,他们的感情如同一条注定要沉没的船,威风凛凛地启航,鸣着响彻云霄的汽笛,劲力十足直奔前方。可惜航程太远,中途触礁。船上的人眼睁睁看着这庞然大物一寸一寸地沉没,滑向又深又黑的海沟。
从电话里刘飘飘的态度判断,她显然找到了合适的人。他该为她高兴才是,有什么好抱怨的?旁边的游客却抱怨了,先生您能轻点吗?他双手扒着池沿,喘着气,四下看看,这才发现池中已经装了不少人,而自己用水花四溅的自由式抑或狗刨式已不知游了几个来回。他连说抱歉,上岸回房间去了。
傍晚时分,方一鸣独自占据了餐厅落地玻璃前的一张餐桌,窗外是泡了一下午的游泳池。池水还是清亮的池水,游泳的人却换了新面孔。夕阳逐渐向地平线下坠,院子里修剪成冰棍状的树木因而拖了长长的影子。池水泛起亮金色的粼粼波光,让人不能不想起那部名为《金色池塘》的老片子。想必人老去的时候记忆也会涂上金色,将往日的一切美化。
餐桌上的蜡烛在内外两层玻璃罩中安详地亮着。天色渐渐暗下来,烛光映在不锈钢餐具上,熠着温暖的桔色微芒。造型古朴的鼓形外罩,开口滚着花边,颈上系着干草辫子,亲切得如同戴着花头巾的欧洲农家姑娘。
弹奏乡村音乐的是一位身材相当宽大的中年男人,或许是意大利裔,或许是西班牙裔,管他呢。有的曲子他边弹边唱,浑厚的男低音从笨重的三角钢琴后面沉甸甸地流出,汩汩流进方一鸣的心中。
侍者躬身轻问,先生准备点菜吗?
海鲜。
海鲜是刘飘飘喜欢的,他还记得移民官第一次夜访问他刘飘飘喜欢吃什么,他回答了海鲜。现在她就生活在这座以牡蛎闻名于世的城市,她把自己安排得真好啊。
方一鸣抖开厚厚的棉布餐巾,要了一杯加州白葡萄酒,慢吞吞地喝着。餐后,他没有忘记叫一杯浓香馥郁的咖啡。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望向窗外,窗外已经暗下来。时光在他微醺的脑海里任意地倒流、组合、穿梭,一种叫爱情的东西呜咽着寻找自己的归宿。
接下来,方一鸣的日程挤满了观光景点。他搭上隆隆有声的有轨电车,惊讶地发现乘客像国内一样拥挤。他和年轻人一道挂在地缆车的车体之外,招摇过市,向过往的游人挥手呼喊。他讨价还价坐进人力三轮车,穿着紧身运动服的小伙子用力蹬踏超越蜗行的汽车车流……可是,他急什么呢?在这样一个城市,仿佛每个人都是闲散的,消遣的,来花钱的,不紧不慢的,无所事事的,拍照与被拍照的。这个城市的主人似乎集体消失了,问路变成一件十分滑稽的事,被问到的人张口就笑:对不起,我也不是本地人。仿佛这城市本来就是为游人建造的,过往的游人反客为主,主宰了街道和商场。
他来到著名的金门大桥,两座巨大的二百多米高的桥柱被浓雾锁掉一座,飘渺得像走入了海市蜃楼。他的感觉也极虚无,双脚着地的时候,软绵绵的发不出力。一切都不真实,他在这个城市吗?她在这个城市吗?
他游览另一座更长的海湾大桥,游览旧金山最大的公园。这公园听起来也像故事,一草一木都是人工种植,人们可以制造太多的真相和假象。他认真地按着旅游图的指引,不放过任何一个稍有名堂的景致,他将刘飘飘给他讲述的每一个典故落实到每一个具体的地点。间或他还会拉一位游客为自己摄影留念,他也碰到好几对情侣请他代为合影,他依稀看到取景框里亲热的笑脸正是自己和刘飘飘,尽管那影像被数字化像素拼凑得并不真切。漫步在同性恋社区,起先他有点僵硬和紧缩,但他没有见到什么怪物。满街高悬的示威性的同性恋彩虹标志旗,不但没有吓到他,反而让他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在那条被公认为世界上最长的唐人街上,他转了整整两个小时。他看到一双纤细的肤色近乎透明的南方女子的手,灵巧地从货架上摘取食物。他记起也是这样一双修长的手,曾经在温馨的摆着鬼脸花的厨房小窗下,用不锈钢水槽的喷嘴为他冲刷着菜蔬和浆果。这么走着看着想着,心情相当恍惚,以致于险些中了皮条客的诡计。
真正的打击发生在他乘船巡游海湾的时候,他约刘飘飘出航的那个计划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些深夜的、凌晨的、日复一日的、甚至在这一刻还会感到温暖的记忆一下子跑出来在他耳边呢喃。
9
刘飘飘这几天心神不宁,思绪动不动就跑回过去。那头长发,那圈胡子,仍然是那样鲜活。她记得他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也记得自己对他的依恋,更记得方一鸣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坚持为她付了全部两年学费。
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夏天移民官的第二次造访。还是那一男一女,还是让她和方一鸣分开回答问题。肯定是第一次没答好,居然如此倒霉。
你们平时谁做饭?
我做,有时他也做。
昨晚谁做的?
他做的。
他平时给谁打电话最多?
他不打电话。
哦?你确定?
确定。刘飘飘当然确定,她甚至愿意说同情。除了那个咖啡店,方一鸣与外界几乎是隔绝的。
那么你呢?给谁打?
我妈妈。
你妈妈在哪里?
中国。上海。
你上次例假是哪几天?
上周。刘飘飘有点担心,不知道他是不是注意到了。
你们一周做几次爱?
大概三、四次吧。刘飘飘心里在想,这问话简直就是挑逗,也是折磨。自己到底多长时间没做爱了?一定是很久了,因为她记不起来了。说出这个三、四次,她不由自主添了一下嘴唇。
谁主动?
当然是他了。刘飘有点恍惚,他主动过吗?要是我主动呢?可爱的移民官啊,你不如再问详细点吧。
睡觉的时候,他打鼾吗?
哦……打。不过不很响。
你们还在避孕?
是的。
采用哪种方式呢?
安全套。刘飘飘生气了,还问!那些该死的套子被无缘无故扔掉很多了。
什么牌子的?
说不准,在药店看到什么买什么。
现在家里还有吗?
有啊。
在什么地方放着?
右边床头柜。
他的内裤是什么颜色的?
黑色的,或带暗条的。
是紧身的还是宽松的?
……宽松的。
做爱以后,谁先睡着?
……不清楚,大家差不多吧。
他给你买过胸罩吗?
没有。刘飘飘有点恼怒。
昨晚你们做爱了吗?
刘飘飘暗数,昨天是周二。二、三、六、日。然后抬头说,是的,做了。说完之后电视节目《欲望城市》的广告词“周二周三更性感”忽然浮现在脑海中。她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烫了,接着是身上。
移民官走后,他们躺在床上对答案。对着对着,就觉得不对劲了。刘飘说话的声音有点粘,她说老方你的胳膊过线了。方一鸣说哦是吗对不起。但他发现自己的手被刘飘飘抓住了。
……
电话铃骤然响起,刘飘飘回过神来,看了看来电显示,不是方一鸣,是同事。这才拿起来。
放下电话,她的目光再次慢慢散落在远处。她完全没有心事工作了,不可抑制地想着方一鸣。跟方一鸣的感情不如说是感觉,她问自己,这算得上爱吗?她想起了做饭和洗碗时的耍赖,想起了一同看爱情故事碟弥漫在他们中间的沉默,想起了晚归时窗口的灯光和那辆老丰田。她也想起了关于北极熊的调侃,他的反击总是问她到底准备生下几只不怕冷的小熊仔。
……这些事,最怕回想。一回想,一点一滴一字一句都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如泰勒级数一样美丽地展开,长长的、远远的、没有尽头……
这个周末的安排是去金银岛玩一天。男友时间宝贵,从来都是按分钟安排的,她不能打乱他的节奏。她眼下要考虑的实在太多了,以前那种很纯粹很本能不参杂任何功利的思维方式早已随着学生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刘飘飘觉得胸口很闷,请假出了办公楼,再次驱车前往渔人码头。与东部的纽约遥相呼应,旧金山是美国西部房地产最火的城市。这里一所院落的标准尺寸是25英尺宽,100英尺长。25英尺实在太狭窄了,人们只好直接建造25英尺宽的房子,与两边的邻居连成一片。这种房子在别的城市叫连栋房,在旧金山就算正而八经的独立房了,起价50万美元。要住得稍微宽敞一点,需要两口子都有好收入,比如律师嫁给医生,总裁娶了明星。刘飘飘不是律师,也不是医生,更不是明星,所以必要找一个律师或医生才有好生活。尽管她以前固执得近乎无理,立志不嫁医生,生怕自己将来死得不明不白,但生活就是生活,她要出去与之度假的,正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医生。
10
刘飘飘来到最热闹的39号码头和43号码头之间,挤在人堆里东张西望。她不知道方一鸣是不是就在这人群里。她既想遇到他,又怕遇到他。
这是方一鸣在旧金山的最后一天,事情格外地多。他获奖的正是以刘飘飘为原型的那幅画。一位清纯的女孩子坐在月色下的沙滩上,似笑非笑,一只螃蟹爬过身边,不远处是一条船的船尾。画面上没有月亮,只有水波上的月影,那是他用刮刀一刀刀刮出来的,质感厚重。当场有人出到五千美元,他还是摇头,说这件是非卖品。
有些东西是不能出卖的。但现在他怀疑这说法。刘老师的五万美元买走了他一年的婚姻。假如对方不是对他恩重如山的刘老师,不是刘老师几次三番的电话,他绝不可能答应这种事的。刘老师说,飘飘铁了心要出国,你得帮帮她。你帮她就是帮我。再说你也可以试试与她发展啊,飘飘绝对配得上你。这钱算我送给你们的贺礼还不成吗?你别把话说的那么难听,什么假结婚,犯法。感情这东西,真的假的恐怕只有你们自己知道。一丝苦笑爬上方一鸣的嘴角,刘老师还是说错了,真的假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拿起电话拨过去。刘老师您好,我是方一鸣。是的,获奖了。多谢您的关照!没有,飘飘不肯见我。没关系,我也再帮不了她什么了。
你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刘老师很有些冲动地挂上了电话。
下午属于自己。明天就要飞离旧金山,在飞机上过周末了。他来到渔人码头,在这里与这个城市作最后的告别。几天来,每当手机响起,他就急切地把它捂在耳朵上,但没有一次是刘飘飘。他跟她,从前天各一方,现在咫尺天涯。也许她就在他刚刚走过的某幢大楼办公,也许她就是唐人街一闪而过的某个动人身影。旧金山是个不大的城市,方圆不过数英里,这种擦肩而过并非没有一点可能。
可以肯定的是,他走过了她也常走的地方。他忽然好笑地觉得自己像一条四处撒尿的狗,力所不能及地企图圈定不属于自己的势力范围。
刘飘飘踏上有轨电车,花一元钱买了一张车票,确切地说是转车票,她可以拿着这张票在两小时内随便乘车。她确实这么做了,随机地上下车,毫无目的地在城里漫游。然后她又换乘更传统的地缆车,从山下坐到山上,再从山上坐到山下。她像游客一样在自己熟悉的城市划着不规则的移动轨迹。
她几次要拨方一鸣的手机,但最后那个键怎么都按不下去。
天渐渐暗下来,方一鸣坐在码头面海的长椅上望着海水发呆。海鸟咕哇咕哇地叫着,也许那不是海鸟,是吃饱的海豹在叫。空荡荡的码头上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白天与黑夜开始交班,阴沉沉的海天一色,没有晚霞余晖,灰蒙蒙的天光渐渐黑下去,萧杀得令人发冷。身后隔了大楼的商街上,却是华灯齐放,人声鼎沸,店铺一家紧接着一家,向游人兜售旧金山的纪念品。一放一收就亮灯的悠悠球、魔术师口中吐出的火焰、街灯下画了一半的人像素描,都在证明人工的热闹可以不受天气和昼夜的左右。但这一切离他很远,好像不是隔着一座大楼,而是隔着万水千山,隔着数不清的朝代。海风阵阵,衣衫飘飘,记忆像迷路的孩子,四下里乱撞。他恍然站起来,像被什么引领着,走向码头一字排开的海鲜店。他挑了一家店面大的,也许刘飘飘在电话里提过,也许没有。侍者麻利得有些仓促地领他入座。门外,不耐烦排队的人们倚在临街的柜台边上站着吃。刘飘飘举着一小盒螃蟹,在他们当中挥舞着一支小叉子。
方一鸣吃完走出店门,刘飘飘早已不见踪影。他信步走进蜡像馆,刘飘飘则捧着纸袋从隔壁的巧克力专卖店走出来,两人在同一盏街灯下相向走过,间隔不到十分钟。
走出蜡像馆,方一鸣被一个穿着挺体面的人一把拉住,问他有没有多余的零钱。那人说他饿,要钱买面包。方一鸣不由想起渥太华街头咖啡店外面那个穿黄雨衣的乞丐,他在裤兜里摸索到一把零钱,多少无所谓,反正明天就离开了,这些美元像记忆一样没用了,就让它们留在美国吧。他的手背无意中被一个纸盒角硌疼,他把那纸盒掏出来,犹豫了一下也塞给那人,似笑非笑,转身离去。那人打开纸盒,惊愕地看着手上熠熠生辉的蓝宝石,先是摇摇头,继而瞪大眼睛,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兄弟,祝你好运!
那声音毫无遮拦,远远地荡开去。
转过街角,方一鸣决定再去乘一次地缆车。他喜欢这种慢悠悠的交通工具,慢得闭上眼睛就可以回到从前。缆车晃荡着爬上高高山坡的时候,一首著名的旧金山歌曲在他心中响起:
I left my heart in San Francisco
我的心留在旧金山
High on a hill, it calls to me
高高的山丘,它把我召唤
To be where little cable cars climb halfway to the stars
前往那小小的地缆车向星星攀爬的半路
The morning fog may chill the air, I don’t care
晨雾将凛冽空气,我却不管不顾
流光溢彩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一辆蓝色双门轿车很守秩序地行进着,刘飘飘安静地坐在方向盘后面。红灯,她停下来,扭头看看身旁空座上躺着的手机,轻轻说:
我,来过了。你,不需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