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71期
(原公众号文章由陈瑞琳编辑,胡刚刚编发)
一
在这个石榴花飘香的季节,莱克星顿小镇的上空,蔚蓝无比。我的邻居们在疫情宅家的日子里,已经学会了不少绝活,有的成了理发师、厨师、缝纫师和园艺师。我呢,园艺师谈不上,园艺生活尚可勉强说说。我们家前庭后院有几片草地,从春天到深秋都需要人工打理,也就是春来割草,秋去落英缤纷时收拾残叶。由于平时忙碌,偌大的草地没有开辟一块蔬菜地,也没有种植花卉点缀庭院,显得光秃秃的。疫情宅家,我就想着在后院开垦菜地,种上瓜果蔬菜,让芬芳的泥土伴随瓜果,满园飘香。
那天,我正在菜园里浇水施肥,一只叫不出名儿的彩色鸟,从树林里扑棱棱飞来,它飞翔的姿势是那么忧伤,以致让我的目光跟随着它,一直望着它飞进一个大窗户里,那是一户刚从南方搬迁而来的新邻居,他们家门口的树杈上挂着两个大鸟笼。
我曾经也养过一只画眉鸟,它叫声清脆,可惜,没过多久就病倒了。病中的它懒洋洋地望着四周,通体的光泽和忧郁明显地聚集在翅膀上。它不吃不喝只嗅着树叶中的小水滴,这使我的心难受起来。那天我整夜无眠,不时地起来看它。它在死亡线上挣扎着,那样子楚楚可怜。黎明时分,我把它放在我的胸膛前,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它静静地死了。
我一直在等那只叫不出名儿的彩色鸟从大窗户里飞出来;可飞出来的是CD唱片里一支装满鲜花的歌。这歌声是由一个女孩儿唱出来的,它使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朝鲜故事片《卖花姑娘》。那年《卖花姑娘》主演来到我们杭州时,杭州还没有一群群向北飞的鸟。杭州就像个未出嫁的大姑娘,安静、本分。大家按部就班地生活着,陶醉于小日子中的喜怒哀乐。而我呢,我那时在干啥?
想起来了,我那时忧郁的情感潮汐般涌来,眼圈乌青,在许多失眠的夜晚,写下只有自己才读得懂的歪歪扭扭通向上帝的诗行。我就住在杭州那条著名的老街上,老街曾住过一位南宋大官,后人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这条老街。老街本来是繁花似锦的,可自从成为老街后这条街就日益衰落了。
我熟悉这条街的大部分人,他们终日熙熙攘攘、营营苟苟。他们有许多的烦恼,譬如生计问题、孩子上学就业问题,等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这条老街住的不再是大官,而是贫民百姓。我搬来的最初一年,努力适应周围的环境,却无法适应邻里们的吵吵闹闹。失眠之夜的原因,起先来源于对声音的敏感,后来是被声音所引起的思绪,莫名其妙地陷入煎熬和困扰中。我写诗,诗的动力把我推向瞧得见上帝的地方;但瞧不见的时候,我索性走出屋外听他们或者偷看他们吵闹。
他们都在吵闹些什么呢?原来都是一桩桩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知为什么,我听到他们吵闹就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我怀疑那快感是否正常?有一天,我邻里一对小夫妻吵架,在他们叮当作响的杯盘砸地声中,我脖子伸得长长地从那小小窗口仰望进去。那是我潜在的阴暗心里的表现,也是我对吵闹由不适应、开始关注起来的表现。
然而不知不觉的,我的邻居们开始如鸟一样的向北飞行,吵闹声一天比一天少下去,我忽然感到了冷清和寂寞。有一天,一对父女向我兜售西红柿,我发现那西红柿又红又大又营养丰富,就买了一大堆。我原以为他们是菜农,可那女孩儿告诉我她父亲是养鸟的,家里有许多画眉鸟。我告诉她我也喜欢画眉鸟时,女孩儿的父亲在一旁听了很高兴,说:“去吧,去看看我的画眉鸟。”
画眉鸟们,在一只庞大的有间隔的白色笼子里,叽叽喳喳。我看见一只忧伤的鸟,它像一个经验丰富的主人公那样,朝我喳喳啼叫了几声,但丝毫隐瞒不了它那忧伤的本质。我喜欢它就像喜欢我自己,我对女孩儿的父亲说:“这一只卖给我吧?”女孩儿的父亲是一位养鸟专家,他不忍割舍鸟群中的任何一只;但他还是说:“你喜欢就拿去吧,我不收你钱,但你必须为我的鸟写一篇文章。”
原来,养鸟专家老早就从晚报上知道我的记者身份。他卖西红柿给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我还是同意了给他的“鸟”写文章。其实,养鸟专家当年并不喜欢养鸟,他只对鸟的飞翔和栖居感兴趣。可他的父亲是一个真正名副其实的养鸟专家,他要求儿子继承他的智慧和养育鸟儿的技术。一个一个夜晚,父亲的灌输使儿子生厌,儿子终于说出心里憋闷了很久的话。这使父亲怒不可遏地嚷道:“你如果不学会养鸟技术,就从我的庄园里滚出去。”
儿子本想滚出去就滚出去吧,那天他正要远走他乡时,父亲脊背微驼地站在庭院的中央,显得老态龙钟。儿子忽然忧郁了起来。儿子想父亲是一个早年丧妻的鳏夫,一个人支撑一个家走到今天不容易。儿子的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他望着父亲头顶那群飞翔的鸟,那鸟是父亲的生命啊!儿子终于明白了继承父亲的养鸟事业,就等于延续父亲的生命。
这些天,我在莱克星顿的小镇里,眼前总缭绕着一群群飞翔的鸟。那鸟群把我的思绪,拉回到我曾经居住过的杭州老街。老街上的邻里们,常喜欢把自己比喻成一只鸟。他们说人的一生,就如同鸟的一生;在鸟巢里飞进飞出,飞不动的时候,就差不多快上西天了。我的邻居老人上西天的那日,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雨水是护送亡灵最美妙的音乐,在音乐的伴奏下邻居老人的子孙们,在街口搭起一个灵堂。
一位美国女诗人,穿过灵堂找到我的家。她不知道那灵堂是个什么?我们关于诗歌问题的热烈探讨,不时地被窗外的喧闹和爆竹声打断。美国女诗人具有一定的涵养,她的忍耐力完全可与中国女性媲美。然而,她毕竟生活在另一种文明世界里,她对这热闹得近乎吵闹的场面大为不解。我于是不得不告诉她,这是祭奠一位刚去世的老人。老人无疾而终是一件喜事,我们中国民间风俗传统中,有红白喜事这一说法。所以他们正在为办白喜事,而准备十八桌酒,来喝酒的并不全是亲戚,还有邻里乡亲。
美国女诗人听完我的叙述,在一阵惊讶之后,表现出十分好奇的举动。她从窗口探出头去,听见楼下小孩喊:“HELLO、HELLO。她十分高兴,转过头来问我:“能不能参加他们的酒会?”我说:“可以。”
我与美国女诗人走到楼下时,一群小孩拥了上来。他们朝她“哈罗哈罗”地喊个不停,让美国女诗人快乐极了。她第一次深入到中国普通百姓家里,且赶上了这样传统的中国丧事,其收获不亚于她获一个诗歌大奖。
中国人对外宾历来是友好的。我的邻居们围着她,喜欢听她说那几句生硬的中国普通话,而她最想先睹为快的是,走进一户一户人家,看看风格迥异的古老建筑,以及大小不同的家具摆设。然而那个死去的老人家里,让她失望极了。她不明白除了花圈,为什么还要把红红绿绿的绣花绸子被面,挂得满墙都是?
死去老人的孙子,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他容不得外人,尤其是外国人对他祖父的后事说三道四。他气乎乎地说:“请你出去,你这个高鼻子黄头毛,胡说些什么?”
美国女诗人听不懂杭州话,但她观其表情就知道对她不友好。她明智地、快速地离开了这个青年人。走出屋时,她被其他几个邻居相拥着去酒席入座。我从家里取了一套西式餐具下来,已不见了美国女诗人的踪影。十八桌酒席呐,整个跑一圈就要费上不少时间。邻居小张说:“你怕什么,她会说中文,他们都想与她攀亲戚呢,难道还会少了她的西式餐具?”
我被小张拉着坐在她身边,小张就是我从前偷看他们夫妻吵架的女主人。我很想与她谈谈关于夫妻之间的关系,就如同两支蜡烛燃烧的关系时,小张说:“死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办十八桌酒哄丧事,真够阔气的。”
我知道邻居们对这样排场的丧事,颇有议论。他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说法不一。我不发表意见。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那年夏天,我与美国女诗人初识在沙漠的情景。我们躺在一片金黄色的沙漠中,夕阳透出的嫣红慢慢浮动在西边,它仿佛把生命演绎得完善、彻底和炉火纯青了。美国女诗人望着夕阳,声音如波涛一样地响起来。她告诉我她喜欢马,喜欢一匹到处漂泊流浪的马。
马的精神,也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精神。没想到这个美国女诗人,也拥有我们民族的精神。原来她的祖上,与我们有着密切的关系。她忽然激动地站起来,跳一支藏族舞。我看见夕阳下,她黄色的长裙随风起舞。
“吃吧吃吧,你在想什么?”小张往我碗里夹了一大块素烧鹅。圆桌上的十几位邻里乡亲,开始举杯。杯光掠影中,一个个笑容可掬的人儿,变得忘情与放肆。我这才决定,一定要找到美国女诗人,以免她被人灌醉。
美国女诗人与那个死去老人的孙子同一桌,他们是不是冤家路窄?我远远地望着那一桌,发现青年人的报复是不动声色的。他频频地给美国女诗人添酒,美国女诗人纵然招架不住这民间风俗的盛情,但心里想着入乡随俗,入乡随俗啊!
“咱们回家去。”我一把拉住已经被灌得醉醺醺的美国女诗人,转过头冲青年人说:“你不要别有用心?”青年人是一个喜欢吵架的人,他一下子火气十足地说:“你是不是也想吵架了?”我说:“是,又怎么样,难道任你别有用心吗?”青年人忽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做出要吵架的样子。众邻居幽默地劝慰道:“注意注意,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
一大早,我在我们家后院里啼听鸟的呼唤。树林里那白色、灰色、黑色的羽毛在抖动中,抒发着各自不同的语言。我嘴里嘟嘟哝哝的,与它们对话。那只飞姿忧伤的鸟,忽然从那个大窗户里飞了出来,仿佛与我心有灵犀一点通,以它柔软的语言,带给我一个黄灿灿的晴空。这一天,我的情绪特别好。我的眼前不断出现一群群向北飞翔的鸟,它们远离故土,飞到这片土地上来干什么呢?它们的想法我当然不知道啦,但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我如鸟般向北而飞,飞到这片土地上来的感觉,其实就如同当年那个美国女诗人、飞到我故乡杭州是一样的道理。我们都在寻找、探索,体验着从未体验过的生活。
在杭州,我太梦想当庄园主了。我想像自己劳动之余,在土地、粮食、苹果和阳光中,面对时空的眺望,写那一首首生命、爱情与死亡的诗歌。我一想到那些诗歌,语言就会像一片雏菊中冒出来的白雾一样,缭绕在我的眼前,如此温柔又如此严肃。
那年头养鸟专家继承了他父亲的庄园和全部的鸟儿,不幸的是第二年经历了一场瘟疫。后来,养鸟专家喜欢一遍遍重复那场瘟疫,说得我都能倒背如流了。那是一个九月的雨季,他将目光投掷在稻谷上时,惊讶地发现了一群棕色的小虫正伏在饱满的稻穗上,吞噬着、并且贪婪地咬空了谷穗。那一瞬他紧张极了,摘下几支稻穗就往实验室跑。实验室的检验员在显微镜下告诉他:“这是稻谷瘟疫。”
瘟疫来到田野上了。它们孵化着稻穗上的金色之光,让九月的收获不复存在。养鸟专家默默地、难过地看着光焰覆盖着的田野,在顷刻之间被卷进一片乌云。他想这些娇小的虫蛾细菌,难道要毁灭整整一个秋天?养鸟专家在从没有过的忧虑、恐慌中,意识到这场灾难的后果是毁坏每一株稻穗,使田野变成一片废墟。
养鸟专家召集了庄园里的所有员工,他想听到最行之有效的挽救措施。然而几种声音混合在一起,争执着、抵抗着,最后是养鸟专家那果断、坚决的命令:“用火夷平稻田。”
“太残忍了。”养鸟专家的妻子说:“不可以。”
养鸟专家的妻子最害怕死亡,无论何种死亡,对她都是践踏和发怵的恐怖。如何绕过这恐怖,是这个女人灵魂最痛苦的事情。她看见瘟疫在稻田上飘来飘去,风一吹就像音乐一样流淌出旋律来。这是残忍的、美丽的灾难,但它可以使人在荆棘中,留下一笔比物质更贵重的财富。
养鸟专家只好无奈地,把“命令”推迟。日子,一天一天流逝了,秋天的窗帘和头发,已开始蒙上一层黯淡的凉意和忧伤。瘟疫仍在继续,它像注入宇宙中的漆黑腐烂,使养鸟专家顾不得妻子的恐怖,决定立即抵抗它、消灭它。于是,那天养鸟专家点燃火把,来到田野。这是多年来田野上最悲壮的情景,庄园里除了养鸟专家的妻子躲在被窝里外,其余都肃穆地站在田野边,看着一场大火烧尽虫蛾、绿草、花朵和鸟的羽毛。那是一片永远难忘的红色海洋啊,它在焚烧了整整一夜之后,留下了黝黑、枯焦的田野。
养鸟专家的这个红海洋故事,后来就更加增强了我为他写《鸟》文章的信心。至今我都还记得,那天我坐在庄园绿树丛中的石桌前,写啊写啊,鸟就在我的头顶飞翔,它们繁衍不息使养鸟专家与妻子的争执,唇枪舌剑地离不开鸟、天气、庄园以及人类的矛盾。那可是古老的矛盾,阻碍着他们继续在情感的海水里游泳。
终于,养鸟专家又一次成为新郎了。那是一个比他小一轮的女人,那女人有过养鸟的历史。他在向她表述爱情时,是在那座带着江水气息,袒露外滩风光的四星级酒店里。酒店优雅的居室、墙壁、地毯和空气,以及女人身上玫瑰花般的香气,使养鸟专家进入一种新的神秘世界,那世界让他陶醉。然而,好景不长,那女人后来甩掉养鸟专家,把自己变成了一只飞翔的鸟,一路向北而飞。
现在我的邻居也是一位美国女诗人,有时我晕晕乎乎地就把她想象成当年在杭州的那位美国女诗人了。她们的共同点都是大声疾呼,要求确认妇女在职业和生活中的地位。那位当年在杭州的美国女诗人,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与我讨论了比诗歌更值得讨论的问题。她说:“你们这样的民间风俗,存在着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为什么亲人离去要这样大吃大喝,且流露出来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无比快乐的气氛?”接着,她又说:“这是一种浪费,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来祭奠亡灵呢?”她的问题让我整夜无眠,我的思绪像一群盘旋飞翔的鸟;它们使我在黑暗里看到群星灿烂的天空,以及广袤得悲哀起来的宇宙。
后来,我接到她从加利福尼亚发来的一封信。她在信中说:“你们中国有一句成语,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在这样吵闹的环境里生活,如何能静下心来思考和写作呢?你还是换一个比较清静些的环境吧!”于是,好长一段时间,我的眼前时常飞翔着一群向北而飞的鸟。它们是如此坚忍不拔,充满毅力地飞翔着。它们终于飞到了一块陌生的自由的领地,在那里驻扎了下来,生儿育女,繁衍后代,有了自己的家园。但事实上,它们又为自己宛如一只飘泊的风筝,没有了故乡那一掬灵魂之水而感慨、而骚动不安。
我也记不清我是什么时候向北而飞的,只记得那年我在养鸟专家绿树丛中的石桌上,完成了那篇《鸟》的文章。养鸟专家成了我这篇文章的第一个读者。他情不自禁地说:“好、好好、很好。”在他的赞扬声中,我看见一群鸟从我头顶扑哧哧飞过。它们飞出庄园,向北而飞。
现在,养鸟专家的故事已过去了很多年。我站在我邻居美国女诗人的家门口眺望天空,这时夕阳正在徐徐降落。片刻之后,天幕就变成了灰色,与苍穹浑然一体了。刹那间,我看见那只飞姿忧伤的彩色鸟,它飞过我的头顶喳喳叫了两下,仿佛知道我在等候着它的出现。
鸟儿是多么通人性啊,我望着它远去的身影,忽然想起了那只曾经在我胸膛前死去的画眉鸟。它住过的鸟笼依然完好无损,还留有它嘤嘤飞舞的羽毛,留着一份绝望的眷恋。
我正有点悲伤时,邻居美国女诗人忽然从屋内走了出来,她说:“看,快看,那些向北而飞的鸟群,它们的飞姿就是一首美丽的诗。”是啊,如今我们已生活在世界大花园里,岁月正以它崭新的姿态飞进我的视野。我知道在这个石榴花飘香的季节,我仿佛回到了从前的青春岁月,扑棱棱的双臂就像一对腾飞的翅膀,无论在哪里我都将继续飞翔。
2020年11月1日写于美国莱克星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