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59期。原 2023/12/27 公众号文章由唐简编辑/编发。）
消息在开始下雪的那个下午降临：全师受令集结，三天后前往朝鲜。冯大胆早就猜到这一天会到来，只是没想到它会来的……这么快。
一只眼的罗团长集合干部们开了会，撸着袖子喊了个把小时……可轮到我们师上阵了，这半年看着几十万兄弟部队在朝鲜龙腾虎跃、杀敌立功，老子吃啥都不香！现在机会到了，论战功咱105团从没有排过第二！罗团长用一根指头硬邦邦在军官们头上划过，好像他们脑门上都隐隐地印着一个“二”字。
说到饥肠辘辘，军官们到了表态时间。大家争先恐后站起来，或振臂高呼，或热泪盈眶，胸脯拍得咣咣响，一个不留神，一位连长已经咬破了手指头，冒着呼呼的血就要写点什么……政委和团长满意地两边摆着手，纳闷地看向默不作声的3营长冯大胆。真是奇了，还以为他会第一个站起来嗷嗷叫，可这家伙就缩着脖子、贼一样瞥着站起来的同志们。
冯大胆，你也说两句？罗团长终是憋不住。这个战斗英雄不跳出来，这叫什么动员会？
冯大胆低头咳嗽了一串，晃悠悠站起来，眼里露出身经百战的豪迈来，“击败联合国军，活捉麦克·阿瑟。”他挥舞着拳头高喊一声，坐下了。
什么？完了？罗团长的下巴还没合上，军官们已在叫好鼓掌。罗团长吸溜着鼻子看向庞政委，这位老搭档虽然也在点头，那张脸却说明也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
冯大胆经常对士兵们强调，军人最怕没有仗打，否则不如不当兵，青春就那么十年八年的，每天练得累死累活却没上过战场，还不如在家里种地。但得知集结令的那一刻，他经历了复杂的、痛苦的、脑仁发烫的思想斗争，最终做出了决定。而在说出这个决定之前，他必须先和顺子把话挑明。
顺子是刚娶了八个月的老婆，全师最漂亮的女军医，不用摆不用演的，戳在那儿就是一副画。人们对她为何嫁给冯大胆有很多传言，但他哪个都不在乎，只要她在自己的炕上，这事儿就是真的。
医务长刚散了会，医生、护士们哗啦啦挤出会议室，像一大群白花花的鸽子。冯大胆踮着脚、伸着脖在医院里找着顺子，护士刘艳告诉他顺子还在会议室。冯大胆凑到门口去看，顺子正和七八个人坐成一排，对面的医务长抱着胳膊在训话。
“燕子、小芳和马郁兰都怀孕了，就像搞突击一样，还有几个身体不好，你们几个要代替她们承担起小组的责任，出发前这两天千万别有什么……事情，明白我的意思吗？”医务长特意把“事情”二字咬得特别清楚。见她们一一点头，医务长松了口气，一转头看到了探头探脑的冯大胆，便示意顺子往那边看。顺子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却又坐下，脸上似有愠色。
她生气的样子也好看。冯大胆只能挠着头闪开，在走廊里左右溜达。几个战士正在哀求医生开出康复证明，其中一个发狠般撕掉了胳膊上的石膏，用巴掌拍得咣咣响，你看看，早就长好了，早就长好了……每个军人都会有这样豪壮的日子，而冯大胆觉得自己的已经过去。
大半夜他们回到了家，灯绳一拉，发现屋子里一片狼藉。杯子碗的摔碎在地上，暖壶也倒在墙角。饿坏的花猫嗷嗷叫着跑来，被冯大胆一脚踢开。饿一会儿就大闹天宫，谁惯得你？
顺子疲惫地摘下棉帽子和围巾，将猫拎到凳子上，麻利地用扫把簸箕打扫着。我们要是都走了，这猫还得托个人家，她说。
托啥托？野的来野的去，没准它就盼着这一天呢？冯大胆小心地将碎东西收进袋子，拦着顺子的手，生怕它们被划伤了。你歇会儿吧，喝点水等着，我去做饭。他叼着烟钻进厨房咔咔干起来。说是随便，也闪电般完成了四菜一汤，婚后日子他没让这女人吃过剩饭。顺子看着香喷喷的菜，脸上终于露出了笑。你干什么都像打仗，又快又好。
冯大胆给她夹菜，觉得她这话有些问题，“四年前我们连队守一个山头，营长和我们说的很清楚，能守多久守多久，不许死，不许逃，不许软，要将他们牢牢吸在阵地上。你看，有些仗慢才是好呢。”
“那咱俩……可能要分开好久了，就算都在前线不远，见一面也没那么容易。”顺子抱着碗有些踌躇，伸到半空的筷子又缩了回去。“老冯，我没去过战场，你多和我讲讲，我就不害怕了。”
冯大胆放下了酒杯，拿起毛巾擦了擦汗，气沉丹田、一字一句地说：“顺子，我想咱俩可以晚点去，尤其是你。”
晚点儿？你什么意思？顺子一脸迷惑地看着他。冯大胆夸张地叹了口气，顺子啊，我这一身伤你不是不知道，几块弹片儿也一直没取，我们刚结婚不久，我想和政委说……
顺子咣当将饭碗顿在桌上，看鬼一样瞪着她的丈夫。冯大胆，给共和国打过仗的谁没点毛病，罗团长还少只眼呢？这是军令，你个营长都推三阻四的，战士们怎么办？亏你还是战斗英雄！
她的眼里竟然迸出了杀气，让冯大胆有些不寒而栗，像被敌人一刺刀捅进了肚子。怎么叫推三阻四呢？我有我的理由。从鬼子打到国民党，一直打到海南岛，我是死了十几回的人，否则怎么能娶了你……
顺子忽地站起来，胸脯忽上忽下颤着：“你觉得我嫁给你是因为你军功章的斤两吗？”
冯大胆也急了，却没有站起来的底气，就仰头看着她。“我不是不想上，我这不是有了你吗……”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顺子的脸气得走了形，抓起猫扔去一边，“你爱去不去，有处分等着你。我已经和医务长立了军令状，我肯定去！”
冯大胆瞪着眼，又低下头，咬着牙，顺子，你可以不去的……
冯大胆像个孩子样挠耳朵，你怀上了就可以不去……哗啦一声，顺子愤怒地将盘子碗的扫了一地。她怒气腾腾走向门口，冯大胆，这几天你要是敢碰我，我就去师部告你！
冯大胆语塞僵立，看着气呼呼的顺子穿上衣服、戴了帽子、发狠地拉开了门。一股风雪哗哗灌进来，把满身大汗的他弄得一个激灵。顺子，顺子！你去哪？他追出房门叫着。可顺子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黑暗，脚下咯吱吱的踩雪声渐行渐远。
冯大胆叹了口气回来坐下，挠头，抽烟。这是猜到的结果，追出去也没用。冯大胆看着糙如卷木，其实心里什么都门清，攻城守地的勇猛之外，敌我双方算计得清清楚楚才是根本。他绷着脸喝下一杯酒，抬头看着墙上的结婚照。照片里的冯大胆耸肩瞪眼咧着嘴，努力笑得像朵花。顺子虽然也笑着，眼神里却透着一片茫然，好像找不到照相机的镜头。摄影师摆弄了半天，一遍遍重来，不过关的却并非这个粗了吧唧的军官，而是始终难以放松的顺子。
酒和羞愧让他的身体热起来，往事像汗一样浮上，让他看向另一张照片。那是打上党战役时候全连一百多战士的合影，它模糊不清，罕见清楚的脸，但他却记得每一张，并常在随后的噩梦中遇到他们。
那一天阵地上血肉横飞，哀嚎处处，国军疯了一样要打穿这个连守卫的防线。浑身是血的冯大胆被老连长拖进战壕。老连长少了一条胳膊，断臂处烧成了一颗肉球，就那样颤巍巍悬在冯大胆的眼前。“别怕啊大胆，谁死了你都死不了，你记住我这话。”
冯大胆没有一处不疼，子弹啦弹片啦，估计别人炸碎的骨头也钻进了他的身体。“连长，我还能打，你扶我起来。”他咬着牙说。
老连长按住他摇了摇头，剩下的战士集合过来，一个个残破得像刚从地狱回来。冯大胆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可以站着，自己却连爬都爬不动。老连长抽了支烟，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就像刚输了一包血。“大胆，你伤太重，留在这儿。”
动弹不得的冯大胆忽地坐了起来，吐着血沫子骂，连长，这时候你让我留下，你是人吗？
老连长单臂抱住了他的头，兄弟，就这一次，总得有个人给我们敬酒！战士们也都按过来，南腔北调地劝着他，大胆儿……听连长的……我们一定把阵地夺回来。
冯大胆只能大哭，敬他妈什么酒，我到下面和你一起喝！
老连长一拳打在他的伤口上，疼的他差点晕过去。冯大胆这个气呀，见连长带着战士们爬上了战壕，他哭，他喊，拼命要往上爬，“连长，连长！我操你妈，兄弟们，你们等等我，你们等等我！”
一瓶酒传着喝完，他们爬上了战壕，眼前只剩了连长那独臂的身影站在火光里。大胆，胜利了你去娶个漂亮老婆，生个大胖小子，别忘了烧张照片给我们看。
“连长，连长！”他抓得满手都是泥土，费了吃奶的劲儿总算爬上了战壕。猩红的大地颤抖着，爆炸此起彼伏，太阳被浓烟遮住，红得像血染的盘子。而他却看不到一个人影，老连长和战友们都融化在那可怕的火焰中了。他大哭地唤着他们，最后只看到几辆黑乎乎的坦克钻出烟雾，惊天动地地碾向了他。他还没来得及爬着找个炸药包什么的，就被延伸而至的炮火掀回了壕底。隆隆的坦克声从远及近，发着剧烈的轰鸣越来越近……
冯大胆擦了一把泪，拎着酒瓶子灌了一口， “连长呀，你们把我一个扔下了，可把我的魂也带走了……”
顺子的恼怒并没有打消冯大胆的念头，反而让他更加坚定。他一早去了师部，蔡政委和几个参谋正在开会，也不知抽了多少烟，屋里像走了水那般乌烟瘴气。政委，知道您忙，借您五分钟说话……哦三分钟罢。
一屋子军官都看着。蔡政委挠了挠杂乱的头发，去撒个尿，就大步出了门。冯大胆最是了解他的，忙一溜小跑跟着。会议室的军官们便有议论，这谁呀，这时候说见政委就见，有没有点纪律……他你都不知道？105团的3营长，在冀中救过蔡政委的命……那时候救过政委的命？现在还是营长……别问了，该干嘛干嘛去……
蔡政委看来憋坏了，放着水一脸享受，脸色由黄变白，又从白恢复了红晕，“真是忙死了，到了那面儿有的是你的任务，急什么急？”
冯大胆无尿可撒，看见厕所里没了人，悄悄走前一步：“政委，那我就直说了，我不是来抢任务的，我是来找你说，能不能让我和我老婆这次都别去。”
蔡政委被他这话吓得一哆嗦，棉裤呼噜就掉下去，被冯大胆一把抄住了。“你说什么？冯大胆，你吃错药了么？”
冯大胆恨不得帮他系上裤子，他压低声音，政委，你知道我身上还有一堆弹片呢，撒个尿三四个地方串着疼，还有就是我娶老婆才不到半年，肚子还没大呢？
蔡政委胡乱系了裤子，走了出来。那是你的问题，这半年晚上你都干嘛了？放下枪才几天，怎么现在这个德行？
冯大胆瞪起了眼，只要我媳妇肚子大了，你就是让我去活捉麦克·阿瑟，你知道我也是没二话的……
蔡政委摆起了手，好了别说了，瞧瞧你那出息，本来开拔前想给你提个团职，鬼都不怕的冯大胆儿，现在他妈的就像一坨屎。政委说着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凶巴巴回头指着他：“你敢不去，休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蔡政委停下了脚步，气呼呼看着一根电线杆子。往事像这根电线杆子一样挡在眼前。当年要不是冯大胆背着自己爬出了死人堆，他这个政委还不知在哪个坟里。而除开这份情谊，从冀中到上党，从双堆集到韶关，冯大胆所在的连打烂了三个，每一次他都烂乎乎被抬下来，可谓九死一生。这不是个怕死的人，但他的身上背了太多牺牲者的期望，自己因此才费那么大劲给他介绍了顺子……
“你到师政治部来，和留下的同志去征兵，师长的工作我去做；顺子好办些，让她去战备医院。”
闻听此话，冯大胆一口气松了下来，竟然泛起一阵浓烈的尿意，他夹着腿向政委敬礼，想说几句感激涕零的话，蔡政委却头也不回地走去，脚下一滑摔了个大跟头。冯大胆忙跑去将他搀起，却被政委狠狠扒拉到了一边。
“滚，老子不欠你了。”蔡政委的眼里含着泪，骂骂咧咧地去了。
达到了目的，冯大胆满心的羞愧便降了格，走路也轻松起来。营队里热热闹闹，文工团在鼓舞士气，战士们在整备物资，操场上一伙新兵正在加紧操练，刺刀在雪地里闪着寒光，杀！杀！杀！但他们姿势稚嫩，像在拿棍子戳婆娘的屁股。旁边的连长说得急赤白脸的，这小崽子，好像他打过多少仗似的。
见他佝偻着走向这些新兵蛋子，大家一个个立正敬礼。冯大胆拿过一名战士的枪，深吸一口气，大喊着刷刷刺了两下，刀尖发出嗖嗖的破空之声，看得小战士们倒吸凉气。
“刺杀一定要有气势，出刀必见血！动作不光要狠要准，心里更要狠，就像他抢了你老婆一样。”他拍着枪身说。
“报告冯营长，我还没老婆。”小战士的脸像大姑娘那么嫩。大家哄地笑了。
“早晚有的，你看啊，要是对面这个敌人抢了你老婆，还要拿刺刀捅你，你怎么办？”
战士的眉毛竖了起来，弄死个狗日的！冯大胆嗨地一声，对了嘛！
冯大胆在营房里逛来逛去，竭尽全力想让自己理直气壮，却又无可奈何地感到做贼心虚……随处晃荡了大半天，师部的命令终于到了团里。肯定是蔡政委吹了风，罗团长竟没半点愤怒。你个冯大胆，和我还藏着掖着？先和我说一声呀？我还能早点让人接替你的工作。
庞政委也是一脸春风。老冯，你确实该退居二线了，让年轻人去战场建功立业。师部的决定是正确的，你可要在征兵处帮咱们团多划拉些好兵来。
别管真的假的，冯大胆还是感动得眼睛发酸，得知还安排了告别宴，他一个劲摆手，你们那么忙，还是等凯旋归来再说吧。两位团干部却不答应，说诸位营长和教导员都答应了，今晚七点西门小酒馆，全团都舍不得你呀……
既如此，这顿酒是跑不了了，他忙去了征兵处领了一大摞材料，两座小山一样地堆在桌子上。马处长客气地让他处理老兵征集，新兵捡着壮的高的来就行了，不需要他操心。
马处长一脸疑惑。是呀，咱们师估计要回来好几百老兵呢，别忘了咱们是志愿军，你们这些老兵可是宝贝疙瘩，打仗全靠你们带呢。
虽然他一再提醒新营长要低调，官兵们仍在门前列队送行，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战士们有的满脸迷惑，有的满脸羡慕，而也有的满脸愤怒。他不忍心去看他们的脸，经验告诉他，全营这五六百人能回来的不会过半……本来想说几句鼓励的话，他却只哆嗦了几下嘴唇，敬了个礼，就拎着包准备离开。
“逃兵！”有士兵在黑暗中发出一声怒吼，新营长登时呵斥。但另几个声音随即响起，都骂着最难听的。
这可只是士兵啊，真是反了！要是平时，冯大胆能大耳刮子抽死他们，而此刻他只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这是他人生里新的关口，而他已经迈过去了。
“冯营长，你不管我们了，我们在前线可怎么办呀？”众人的咒骂声里，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穿透过来，于是所有的骂声都停下了。
冯大胆的眼中一阵酸楚，犹豫着要回过身来，庞政委却从旁边拐过来，哎呦大胆，正好同去，走走走，罗团长回家拿酒去了，马上就到……
一桌九人，除了新上任的1营长，全团骨干基本到齐。团长和政委一唱一和，气氛弄得一派融洽。可坐下的冯大胆如坐针毡，以他对几位营长的了解，他们的反应如此宽宏大度，这事儿透着妖气。
罗团长和庞政委起了话头，酒局开始了。觥筹之间，还有人关心着冯大胆体内的弹片。冯大胆和他们一个个碰，说着各种遗憾的话，但喝着喝着，和他碰杯的人变少了，别人在捉对儿厮杀、交头接耳，他这杯酒举了几分钟也无人问津。
陈营长咳嗽两声叫起来，老赵，你这脸怎么肿了？赵营长放下酒杯摸着脸，我和老婆开玩笑，说和团长请假不去了，因为我的蛋被她一晚上硌疼了，老婆一巴掌打得我满眼都是闪光弹。可是打得好，老子就喜欢这样的娘们儿。呵呵，还以为今晚这一桌都是上路的兄弟，原来还有个逃兵。
陈营长拿腔拿调起来。老赵你不能这么说，你咋能不去呢？你老婆肚子已经大了几个月了。
赵营长大咧咧拍着裤裆，说的是呀，那是兄弟的本事，结婚三天就搞起来了，不像有些人快一年还没动静，自己不去，还要让老婆不去，依我看呀，他去了，没准他老婆反倒有了。
一股火从冯大胆肚子里猛窜到天灵盖，他一把砸碎了酒杯、拍桌而起，老赵，你他妈什么意思！
赵营长早就等着他这一下，拍桌子也跳起来。老子就是这个意思，你个逃兵，有脸跟老子拍桌子！有脸跟我们喝酒？
战火骤起，庞政委早就盯着，哎哎哎，老赵你干什么，老冯是特意来送你们的，他身上那么多老伤，好几块弹片还在呢，师部也是考虑他的现实情况；罗团长从另一边包抄过来，就是，都给我坐下，老冯你也坐下，今晚上只喝酒，不许给我说这些。
三个人总算黑着脸坐下，角落里的石营长见战事偃旗息鼓，就大咧咧解开了扣子。团长这酒好呀，喝得我浑身发热，首长们别见怪。他呼啦就脱光了上身，浑身的枪眼、伤疤在灯下嚯嚯地发着光。其他人见他如此，一个个也哎呦呦脱了起来，房间里登时肉气四溢，宛如一个伤疤展览会。
冯大胆脸色铁青地看着他们，后槽牙都要咬碎了。见团长和政委被光膀子的军官们围在中间动弹不得，冯大胆孤零零举着杯站起身。不说啥了，祝你们得胜归来。
冯大胆一口喝掉了酒，拱了手离席而去。罗团长在身后叫，大胆，大胆，却不见人追出来。赵营长骂骂咧咧的声音紧随而至。“到底不是咱们团的，关键时候就他妈怂了。”政委的声音就像个老妈子，你瞎说啥呢，老冯当年整个连都打光了，就活下来他一个。
冯大胆孤独地走出酒馆，贴着墙根走向自己的摩托。明明没喝几杯，却扒着墙吐起来，痛苦令他眼泪汪汪，天上残月如刀，枪炮声又在耳边响起。
冯大胆？你的连长呢？你的同志们呢？怎么只有你活着下来了？冯大胆儿你醒醒，你给我说清楚！
卫生员都说明白了，知道你不愿意回来，是裘连长逼着你留下，如今组织都清楚了，委屈你了冯大胆同志……
新中国成立了，你的伤也快好了，你们团因为损员太严重，几支部队进行了合并，你去新的部队担任营长。别担心，手续都给你办好了……
他摇摇晃晃骑上了侉子飞驰起来，寒风撕着他的脸，眼泪冻在了颧骨上，而他毫不在乎，和心里的难过相比，这真的算个屁。
医院里忙碌依旧，他钻来钻去像个傻瓜。刘艳抱着一堆东西走来，被他一把拉到旁边。刘艳眼神慌张，左顾右盼，哦，顺子啊，她好像去别的医院了，也可能去防疫站领东西去了。
这么晚还去领东西？冯大胆不免纳闷。医务长老远地对这边喊：“刘艳，顺子是不是去106团了，她是去管孙主任要名单了嘛？”
医务长走了。冯大胆一脸黑地看着刘艳，106团？刘艳的脸红起来，哎呀是呀，刚想起来，你看我这都忙晕了……冯大胆扭身向外跑去，双拳紧握。刘艳追了几步，冯营长、老冯地唤着，但他连头也不回。
冯大胆狠踩着摩托飞奔，车灯在前方的黑暗中挖着，好像要揭开什么秘密。他自是心乱如麻，却一路提醒着要冷静，临门一脚已经踢出去了，别因为脾气坏了事儿——顺子那心里的秘密他早有察觉，却没提过一个字。
106 团已经连夜开拔，空荡的营房熄着灯。顺子站在门外看着车站方向，默默地流着泪。卫兵说两列火车傍晚时候就已经走了，她过去也见不到人了。
冯大胆的摩托车远远停下，双手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他轻轻熄火下车，远远地看着顺子。他不想打搅她的难过，不管那是什么，都该是个不能戳破的秘密。顺子回过头来，见是他，忙扭过去擦泪。冯大胆这才走上前去，用最温柔的小声说：“回家吧，别冻着。”
顺子擦了泪，笨拙地钻进挎斗坐下。冯大胆给她盖了毯子、系好棉帽子，目不斜视地开起了车。他小心翼翼地开着，盘算着一会和顺子说的话——今天要把这些陈年旧事一举歼灭，否则这日子可怎么过？
飞驰到家，点了炉子喂了猫，冯大胆让顺子坐下，一头又扎进厨房，做菜，蒸饭，熬汤，今晚要六菜一汤。偶尔瞅一眼顺子，她呆坐在炉子前就像个木偶。
饭菜齐备，冯大胆给她盛了一碗鱼汤，点了香油，“以后要是没那么忙，我天天给你做。”
冯大胆坐下、低着头，顺子呀，我不是怕死，一是因为你，一是我总觉得去了就不能活着回来了，我这条命，是战友们的命替我攒下来的，我的好运气已经用完了；我也答应过老连长，每年要给大家敬酒的。
顺子没有再跳脚，默默地给他倒了杯酒，看着他仰头喝下。
“今天首长和同志们都看不起我，话很难听，顺子，我没受过这个……”冯大胆忍了一天的泪哗啦下来了。他抓起一块布擦了擦，又给顺子夹菜。“吃菜。再难受我也挺得住，我是死过很多次的人，啥没见过……”
顺子没有和他聊什么，也没质问她为什么会被转去另一个医院。冯大胆一个人叨叨不停，她就给他倒酒、装饭，吃完了去刷碗。冯大胆看着她忙活的身影，浑身都舒畅起来，他穿着背心拎出垃圾去扔，再回来时浑身冒着热气。顺子擦着手走向了他，眼里满是怜惜，她轻轻抱住了他，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冯大胆拍着她的后背，任这满怀心事的女人哭着。这应该是她最后的眼泪，不管是因为什么，今晚之后，一切就都过去了。
两个人影晃过，卧室的灯熄了，夜猫跳上窗台舔着爪子，激烈的喘息声悄然响起。冯大胆幸福地爱着、耕耘着、期盼着，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夜酣畅，冯大胆算是睡了个好觉。闹钟在七点准时响起，震得他半个脸都麻了，冯大胆按掉这该死的东西，伸手去摸老婆。可旁边却没人，冯大胆睁开眼，顺子、顺子地叫，猜她可能是去厕所了。
虽然百般不情愿，他还是答应团长和政委今早去车站送他们，冯大胆穿着衣服自言自语。妈的，骂我，我还得去送你们。但这股情绪一闪即逝，和昨晚与顺子的恩爱以及未来的日子相比，这点委屈算什么呢？
正要出门，他看到客厅桌上有个信封，愣住了。抽出纸看了几眼，他的手就抖起来，两脚也有些发软……这不行，这不行，顺子，那你搞我一晚上干啥？
冯大胆急匆匆出了门，一骑上摩托觉得不对劲，低头一看，三个轮子都瘪了。冯大胆气呼呼蹦下来、钻回屋去找打气筒，顺子啊，你这都是跟谁学的呀！
105团集合在火车站，军官们站成一排，战士们正在上车。一早赶来的群众们端着热茶、递着豆包，拼命往战士们身上塞东西。罗团长和庞政委站在队前，低头看表。冯大胆说要来送大家的，再等等。
赵营长听出了他的意思，团长、政委，你们放心，我肯定抱着他亲几口。庞政委立刻抖着指头批评他。少来，给老冯留几句热乎话就行，没准哪天又见面了。
陈营长指向远处，来了来了，那是他的摩托。见冯大胆开着摩托狂奔而来，帽子都没戴，风吹的那张方脸都变形了，赵营长不屑地哼了声，你瞧他急的，昨晚上肯定忙着造人了。庞政委登时回头大叫，闭嘴！
摩托眨眼就到了跟前，罗团长便对他挥手，大胆，大伙都等你呢。
冯大胆却没有停，摩托咆哮着从众军官眼前呼啸而过，扬起一大片土，呛得众军官一个劲咳嗽。罗团长不明所以地扒拉着眼睛，这个兔崽子，干什么呢这是？
赵营长吃了一嘴土，迷着眼扯开嗓子大骂。冯大胆你个龟孙！老子再说你一句好话就不姓赵！
庞政委抹着脸擤鼻涕，气得也是不轻，狗日的冯大胆……全体开拔！
医院里空空荡荡，冯大胆的喊声在大楼里回荡着，留下的小护士告诉他，医疗队天没亮就坐车开拔了，火车应该已经开了……
冯大胆又跑向他的摩托，一个劲踩但没反应。他操着摩托的娘蹦下来，骂骂咧咧地踹了几脚，再跳上去踩，还是没反应。俩哨兵面面相觑，不敢说不敢问，不知这营长中了什么邪。冯大胆又踹了几脚，力气像汗水一样流出来，疲惫和绝望击垮了他，他双腿一软、扑通坐在了地上，气喘如一条要死的狗。
“冯营长？”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冯大胆回头看，是刘艳。
“顺子怎么走了，她不是接到调令了吗？为什么还让她去？”他坐在地上问。
刘艳拉他起来，示意两个哨兵没事了。“瞧你脸都青了。你有老伤，悠着点。她又不是上前线打仗，那不也是后方医疗组嘛？早晚回来的。”
冯大胆掏出顺子的信递给她，“我知道她心里有人，也有事儿，但我从没问过。你和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她去找谁了？”
“老冯，还是那句话，你是好人，也是英雄，我知道你不是孬种，只是我不该嫁给你。对不起了老冯，我和部队去了，你别管我。还有一封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了，你也签一下，然后交给师政治部去。你要是不签，我就不活着回来了……”
在一间办公室里，刘艳看着那两张纸。对面的冯大胆举着烟一动不动，仿佛在等一场宣判。
刘艳和桌上的杯子一起蹦起来，你别急，你别急，这事说来话长，但我知道顺子嫁给你的时候是真心的，也是想和你一起好好过的。但可能一是对你……有点失望，二是……
这么说刘艳什么都知道，冯大胆真想一个耳刮子呼过去，但他只是咬着牙说：“和我说说这个人。”
刘艳小心翼翼地坐下，双手拢在腰间，“他们以前就认识，在华野是一个部队医务营的，也要好，她一直以为他在一次战役里牺牲了，后来才知道他没死，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后来一直在躲着她。”
见刘艳点头，冯大胆满脸通红地狠命抽烟，抓起信来想撕，又展开弄平，叠起来放进兜里。半年前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你说这个顺子，她要是想嫁人了，怎么就非挑了我？
刘艳沉默了一会，小声地低头搓着两只好看的手：“那么多姑娘想嫁给你，你不也非挑了顺子吗？”
冯大胆掐了烟头起身要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这个人叫什么？什么职务？
刘艳失望地站起来，“他叫刘川，106团2营新来的教导员。”
冯大胆拔腿向外走去，刘艳在后追了几步，老冯你想怎么办？他回过头来，觉得对这个姑娘没有任何话可说，就又掉头走了，他坚定地走向门外，那张脸又变回了曾经令人生畏的冯大胆模样。
马处长骂骂咧咧来到征兵处，依然不见冯大胆的影子，师部领导都在火车上、联系不到，他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一个营长刚被政委塞来征兵处，才两天人就不见了，真心搓火。征兵处挤得满坑满谷，他接待了几个老兵，屁股再坐不住，是不是在家里病了？想到此他决定亲自去一趟，要是还找不着，就当这个冯大胆死在野地里了。
他前脚刚走，一个穿着身破烂棉袄的老兵便站进了队伍，前面是个抽着烟锅的。征兵官看着那老兵的材料，盖章，登记，递过一个条子，“老大哥，欢迎您回归部队。”
叼烟锅的老兵问，这位同志，能不能把我安排回106 团，那儿的军官都是我兄弟。
征兵官拿笔记着，106团？好的我记下了。这是装备部的地址，您先去这里领装备。征兵官说。老兵笑咪咪接过，把烟锅在鞋底敲了敲，挪到一边。
“原3 纵 9 旅侦察兵张二狗报到。”冯大胆向前一步说。
征兵官抬起头，一个威武老兵歪着头站在眼前，那棉袄就像遭了天打雷劈一样破，上面还挂着一串军功章。俩征兵官坐不住了，都站起来敬礼。你好同志，有部队的回乡证明材料吗？
冯大胆摇着头，嗨，别提了，我放在部队带回去的被窝卷里，这婆娘不开眼，嫌被子臭趁我不在一把火烧了。
征兵官挠着头，那您还有啥能证明身份的吗？ 9 旅可是咱师的老黄历了……
冯大胆大咧咧地指着胸前，你这个小同志真有意思，挂的这些你没看见呀？
“就是啥，不信你看这个。”冯大胆一把扯开了棉袄，揪起秋衣，露出前胸后背十几处伤口，他撅着下巴，众人便纷纷看过来。
抽烟锅的老兵凑过来，拿烟锅指着他的前胸。三八大杆儿的贯穿伤，你在哪儿打过鬼子？
冯大胆回头说，太岳纵队，后来被扒拉到华野了。怎么样这位同志，赶紧给我办好手续，我也要回106 团去，最好能去2营。
冯大胆呵呵冷笑，那是，我还要去找一个兔崽子算账呢。
火车鸣笛，呼呼开动，车站上敲锣打鼓。老兵们挤在一起，对下面挥手，冯大胆却坐在车厢里一言不发。当它冒着白烟疾驰在雪原之上，冯大胆从车厢缝里看着外面，耳边又响起顺子信里的话。痛苦之中，火车一头钻进了山洞，漆黑包裹了一切，车轮的咣当声骤然震耳欲聋。冯大胆心头一凛，满脑袋登时充满了劈杀之声。
妈的，要是顺子不回来，老子也不回来了。冯大胆绝望地想。
用十多年军功换得一次留下，冯大胆准备好了承受这永远无法擦除的羞愧。因为承诺，因为顺子，因为对另一种生活的渴求，他找了很多理由，但他其实一个都不信。他就是怕了、怂了、没有那股子心气儿了。他既不想再被炸弹炸飞、被子弹穿透，也不想再看着亲爱的同志们一个个化作灰烬。在火车上摇晃的这几天，羞愧又化作羞耻，他既成了105团的逃兵，又成了征兵处的失踪干部，还成了冒名顶替的补充营老兵，违了一堆纪律，犯了一串法条，光辉的历史就此丧得干干净净。而在这辆列车之上，没人知道他是3营长冯大胆——还找什么理由呢？为了顺子，他做了逃兵、扔掉了尊严，而为了另一种尊严，他又扮作一个士兵重返战场。
连绵的雪山，翻卷的白云，宁静的山谷，年轻的战士们一路唱着歌。冯大胆在一旁抱枪沉默。那个刘川是什么妖怪？竟让顺子如此念念不忘，肯定不是个好东西。战场就是坟场，只要能找到他，弄死他不是难事。他妈的，要不是自己畏缩了能有这事儿？哎，算来算去，什么都算到了，却没有算到顺子的心……
师补充营抵达朝鲜之后，随即按命令前往目的地。让冯大胆惊讶的是，目的地竟在铁原地区，而非他想象的快到海边——志愿军几个主力军并没有在进攻，而是在退却，后上来的部队是去打阻击战的。
因为各类交通线遭受了敌军的疯狂轰炸，全师已化整为零、自行安排前往目的地。后到的补充营就更困难了，好容易挤上火车，坐了一百多公里就被炸了；蹭别的部队的汽车又走了一百多公里，还是被炸了，眼下还剩两百多公里，而必须抵达的时间只剩了四天。
补充营皮营长是个生蛋子，会带兵会训人，但一带部队上路，冯大胆和老兵拐子就发现他经验不足，地图看得马马虎虎，决断也显得拖泥带水。此刻无车无马，看着地图上长长的一段路，皮营长唉声叹气没了主意。
冯大胆站在风里抽着烟，看着山下被炸烂的火车站，扭头走了过去，“我们必须按时赶到，实在没车就去抢。”
“谁有车就抢谁的。”老兵拐子哼哼着指着冯大胆，“这事儿他肯定擅长，我负责带路，你负责抢车。”
老兵们都是横不吝，凑过来起哄，皮营长倒是个爽快的，就拜托两位老大哥了，我们出发仓促，正好缺两个排长，就你俩了。
大家正羡慕地唏嘘着，这个“张二狗”却摆起了手，千万别让我干这个，我生来就是当兵的命，事儿可以干，官不能当。他指着山下一处人多的地方说：“那里是个医疗站，我刚瞅见不少车从那儿过去……”
下去也就十几分钟，冯大胆就带着人闹腾起来，拦住十几辆往回开的大车讲起道理。车上都刷着红十字，带头的军官拔出了枪：“车上都是伤员，不少还剩半条命，你敢抢这些车？”
冯大胆却不让路，拱着手喊着，你们要是战场上撤下来的，肯定明白我们为啥要赶过去，要是我们不能及时赶到前线，这几十万大军的命都可能没了，你们也无法安全撤到后方。
两边僵持不下，卫生队的战士举起了枪。车厢里跳下来一个捆着胳膊、头扎绷带的军官，走到冯大胆面前问他是哪个部分的。得知他们的任务，军官略一迟疑，回身命令伤员们都下车，能动的抬着不能动的。同志，挡住敌人，否则我们打下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他握着冯大胆的手说。
这支卫生队留下了八辆车，一支后撤部队看到了，又挤出来三辆，补充营终于有了交通工具，老兵拐子挑出来一些开过车的，别管熟不熟上车就开，每车五十多人就此开始了不要命的狂奔。军令如山，各个团都在拼命赶往前线，而跑在最前面的，据说就是那个106 团……
狭窄的山洞医务所里灯光昏暗、血腥扑鼻，不管走向哪边，脚底都趟着黏糊糊的血泥。这是阻击战开始的第五天，顺子已经三宿没睡，眼前却还有十几个士兵等候处置——前线每一刻都在运下伤员，他们都说自己的连队伤亡殆尽。
一个烧焦的战士抬到眼前，面目全非，烧至龟裂的黑缝中露出鲜红的血肉。顺子感到一阵发晕，和两位护士一时不知从何下手。注射吗啡、切开喉管、清理消毒之后，才发现他的双腿已经保不住了。
顺子咬了咬牙拿起钢锯，让英子扶好了。伤兵费力地仰起头，烧化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她，他声音沙哑地说：“医生，烧成这样，你再锯了我的腿，还怎么活？让我走吧。”
她很快锯掉了一条，就像锯掉一截木头，护士们开始止血、缝合。顺子按住另一条腿，你叫什么呀？你回去到后方医院，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
顺子的锯停住了，她惊慌地直起腰看他的脸，认不出。你是 106团的吗？
顺子不由得轻轻松了口气，她扶着头晃了晃。护士英子扶了扶她，你咋啦？
顺子摇了摇头，开始锯另一条腿。战士任凭她锯着，身体颤栗，“你有个106团的朋友叫刘川？”
顺子咬着嘴唇锯着，一束血溅到她胸前，“不是朋友，是个仇人。”
战士沉默着，似乎什么都听得懂。英子就悄悄问，老相好？
顺子决定不再说话，狠狠地锯了几下，咔吧一声，那条烧烂的腿沉甸甸掉了下去，砸在了她的脚面上。顺子忽然感到一阵悲伤，连着泛起的恶心，她捂着嘴冲向洞外，穿过密密麻麻的伤员和血葫芦般的医生们，钻出洞口、扑倒在地呕吐起来，吐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竟不知这是黑夜，几台高射机枪正在对空射击，猩红的火蛇聚向天空，交叉锁定着一串敌机，就在它们要将之击落之时，低空掠过的几架飞机洒下了弹雨。机枪位的战士们被打得支离破碎，碎烂的尸体还冒着火。而顺子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数公里外的一排高山，绵延数里的山巅上火光熊熊，升腾的火焰照亮了半个夜空。机枪的轰射击和飞机的轰鸣声混在一起，在这血红色的山谷里回荡着。
“你不能死，我什么都扔了，只剩了你……”顺子流着泪对那座山大喊，眼泪像开闸的水一样喷出来，她无力地跪在地上，忽然觉得大地翻转起来，掠过的飞机和爆炸的火焰掉了个个儿。她晕乎乎倒在地上，半边脸砸在坚硬的大地上。一串弹雨犁地般向她卷来，切碎着路上的一切，一个身影猛地扑在她身上，弹雨从他们身边飞速砸过。
冯大胆抱着顺子久久未动，这一刹那真想就此和她一起死去，她对着燃烧群山的那声呼喊像子弹一样穿透了他的心。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他为她而牵肠，她却在为另一个人挂肚。
几个卫生员跑向他们，对顺子掐人中翻眼皮的，还有个姑娘感谢他救了她。冯大胆戴上摩托风镜退到一边，知道顺子只是暂时的晕厥。看着他们将她抬进医疗所，冯大胆丧气地低下了头，痛苦吞噬着他，战场炮声隆隆。他像顺子那样看向那披着火的大山，眼里满是杀气地走向了不远处的一辆吉普车。
拐子举着烟锅在看着他， “刚才你找死呀？飞机机枪下你还敢救人？”
“不进去找人了？”拐子见他不应茬，开起了车，“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就利索先办了，咱们上了那高地，可能就回不来了。”
“帮你打听了，刘川在203高地守着，带了一个排，但防卫线随时在变动，师长下令全师分成两百多个战斗小组，守卫阵地的同时也相互机动。”
“这你可说了不算，得听上面儿的。”拐子说着猛打了几把，一颗榴弹炮弹在不远处炸响，横飞的碎石打碎了一侧玻璃。
“203 到 210 高地都很吃紧，我和皮营长说了，你我带一个排去支援 203。”
拐子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莫名其妙的，你小子肯定有事儿。”
穿过弹雨密集的封锁线，冯大胆第一个跑上203高地，又看到他曾经无比熟悉的战场。满地的尸体，冒着烟的枪，坐在弹药箱上的士兵在包扎伤口。拐子瞪着眼说：“打了十几年仗，没见过这么邪乎的炮。”
得知他们是补充营的，一位浑身挂彩的军官走来，高兴地伸出手。这军官虽然浑身伤，看着却帅气孔武，冯大胆不由得摸了下手里的枪。
军官黯然起来：“我是2排长孙林，教导员一个小时前牺牲了。”
他跟着这军官走向战壕后面，三十多个战士躺在一条浅沟里，大多惨不忍睹。军官带他来到一具烧焦的尸体前。
“是凝固汽油弹，教导员和几个伤兵在洞里也没躲掉。”孙排长指着其中一具说。
冯大胆心惊肉跳地走上去，伸手轻轻掀开了尸体上的布，那张脸已经完全融化，根本看不出样子。他皱着眉躲开视线，慢慢闭上了眼，起身摘下了帽子。他在心里咒骂着这个家伙，却又觉得这么想实在不是人。这是他的敌人，也是一个牺牲的同志。
孙排长掏出了一封信，那你把他的这封信带上吧，我和他倒是不熟。
不熟？冯大胆诧异接过，见上面写着“王玉成家书”，愣了。“这是 203 高地吗？在这儿的不是2营教导员刘川吗？”
军官摇了摇头，指了指旁边的山头：“刘川教导员两个小时前去205 高地那边了，那的压力比这里大多了，师部让我们彼此协调、相互协防，他就带着人去了。1营教导员王玉成正好从 207 高地下来到我们山头，到我们这边休整一下，却没想到敌机前来轰炸……”
冯大胆骂骂咧咧戴上了帽子，扭身走了几步，又走回来，摘下帽子对着这位教导员和战士们深深一躬。
孙排长认为203高地不需要人手协防，经过电话请示上级，冯大胆带人又前往了 205高地，那边在持续吃紧，命令：就地停留，死守待援，在105团赶到之前，不会再有其他小队的增援。
205高地激战正酣。冯大胆等三十多人向上攀登，脚下沙石碎烂，他们扛着枪支弹药举步维艰。两具担架忽然慢悠悠滑了下来，顺着满是碎石的斜坡滑向山脚，上面是两个捆好的伤员，担架后面拴着一条麻绳。冯大胆看着他们滑去山底，不由得赞叹真是好办法。
扛着弹药攀上这座高地并不容易，等他们上去了，战斗已经停歇下来。凝固汽油弹的焦糊味儿浓浓不散，几棵光秃的树劈啪烧着。冯大胆惊讶地看到战壕边上趴满了士兵，五六米间隔一个的，再仔细看，这些都是死人，还有一些人高马大的白人被扣了志愿军的棉帽子。战士们正在用枪托和石头将尸体支在阵地上。
冯大胆登时火了：“这是干什么？一顿炮过来，烈士们连个全尸都没有！”
他凶巴巴跳进战壕，推开两个兵，正要将一具尸体搬下来，身后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你别动他，这是我的命令。”
冯大胆回过身来，见一个瘦弱的军官站在不远处，身上几处绷带，淡黄色的军服烧得露出棉花套子。这人算是仪表堂堂，只不过眉宇之间堆满了郁气。“你是谁？”冯大胆问。
“106 团 1 营教导员，刘川。”刘川纳闷地走前两步，“你又是谁？”
听到这个名字，冯大胆脑袋里像是爆开了一颗手榴弹，抡起拳头就要打。老兵拐子早就盯着他，一把就抱住了：“嘿嘿嘿你干啥？这可是前线。”
刘川拦住要举枪的战士、走过来瞪着冯大胆的眼：“这是一位连长牺牲前的建议，守不住阵地，还要什么全尸？我死了也会戳在这里迷惑敌人。你叫什么？带来多少人？”
冯大胆的身体颤抖着，眼睛瞪得像是要吃了他。老兵拐子死死按着他的两条胳膊，小声地说：“别管你干嘛来的，阵地为要。”
在老兵拐子的钳制下，冯大胆终于平息下来，“张二狗，189 师补充营 2 连士兵。”
冯大胆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千难万险地来到此处，他却无法对这个情敌做些什么，血肉的战场，死去的同志，攻来的强敌，这一切令他这一路坚持的念头在摇摇欲坠，他已经用一个假身份找到了刘川，却要以真实的血肉之躯去守住阵地——牵引他到此的并不是对这个刘川的恨，而是对顺子的爱以及对这个秘密的好奇，而在眼下的战场战争而言，它们通通变做了小事。
“敌人炮击！”一位战士高叫着。一串炮弹随即在阵地四周炸响，冯大胆知道，当炮击结束，敌人就会潮水一般涌上来。
刘川立刻命令战士们进入隐蔽壕，他指了指冯大胆的胸口，“带你们的人守住西边这一百米山崖，不准放一个敌人过来，能做到吗？”
冯大胆看着他，嘴角在轻轻牵动。“保证完成任务。”拐子抢先一步敬礼说。
刘川点了下头，拎着枪跑向战壕的深处。冯大胆忍不住要抬枪喝住他，被拐子一把抓住了，这老兵对他摇着头：“不管啥事儿，现在不是时候。”
冯大胆看着刘川的背影，牙都要咬断了。挤在那小小的坑道之中，冯大胆一声不吭地抽着烟，他算是身经百战了，却从没见过如此猛烈的炮击，能守住这个山头，不容易，而刚才的孙排长告诉他，刘川已经带队主动支援了两个这样的山头。
当炮火延伸向后，黑压压的敌人上来了。戳在壕沟边上的那些尸体消失大半，泥土中满是他们的血肉。这是曾经熟悉的一切，冯大胆忽然恍如隔世，不管他如何逃避，命运却让他再回熟悉的战场，只不过用了一个新的理由。看着潮水般冲来的敌人，他知道自己不管是冯大胆还是张二狗，都将难以生还。
这种阻击战像绞肉机一样残酷，恐惧中不敢抱一点希望，而冯大胆最是擅长于此，那是他百战余生里留下的经验。他不停在战壕里呼喊，让战士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要漫无目的地扫射，当敌人冲过手榴弹的最后距离，就用交叉火力将他们一举击倒。但这并不足以挡住敌人，他们的火箭筒和无后坐力炮在一个个拔掉山头的火力点。几个战士刚露着头干掉一串敌军，两只火箭筒就将他们炸得粉身碎骨。
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山坡上敌人的侧后方忽然出现了一支队伍，他们飞快地跑着向两边扫射，尤其是射击那些扛着火箭筒和掷弹筒的敌人，冲的近了、子弹没了就用刺刀猛刺，而敌人唯恐伤及同伴、并不敢扫射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穿过自己的阵列、消失在山坡的另一端。就趁着这短暂的机会，战壕里的士兵们纷纷跃起，用密集的火力击倒了那些抵达壕边儿的敌人。
如此几番，每当敌人接近了战壕，就有一支队伍这么不要命地穿过敌人的阵列，他们付出了不小的牺牲，却让敌人变得投鼠忌器，火力支援部分纷纷后撤，山头的压力登时大减。但在敌人的最后一次冲锋中，刘川带的十几人中了埋伏，被上下两股敌人包围在一圈大石头之间，战士们冲下去了七八个，却都牺牲在援救的路上。冯大胆远远地看到了，他拎起一支机枪，不管不顾地冲了下去。老兵拐子见状也带人冲了下去，敌人挡不住这股凶狠的老兵，后退了。
一个钟头下来，敌人在阵地前留下数不清的尸体。看着蹦回壕沟的刘川等人，战士们不禁发出一串欢呼。冯大胆盯着刘川捂着腰间的手，那是步枪子弹留下的伤口，一颗腰子可能碎了，但他还死不了。
“谢谢你救了我们。”因为咬着牙，刘川英俊的脸显得有些狰狞。
“你为什么这么想死？”冯大胆歪着脑袋看他，“你多次申请到最艰难的阵地上来，又亲自去干最要命的事情。”
“别跟我扯蛋了。”冯大胆冷笑着说，他狠狠吸了两口，“我救你不是为了阵地……”
你说什么？刘川推开了帮他处理伤口的战士，示意他们离开。
刘川脸色陡变，“你是冯大胆？你不是和她都留在后方了吗？”
“这你他妈都知道？”冯大胆的火腾地烧起，跳起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就是因为你这狗娘养的，顺子自己跑来了前线！”
“什么？她在哪？”刘川愣了片刻，弹簧般跳起来，一拳砸将过去， “你为什么让她来？你为什么让她来！”毫无防备的冯大胆被他稀里糊涂按在地上一拳拳抡着，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流血。但这毕竟是冯大胆，他发了狠将刘川掀翻在地，二人抱着在战壕边儿上打起了滚。
战士们看得纳闷，纷纷凑了过来。老兵拐子早就盯着，伸开双手拦住了大家：“别管，是私事儿，都回去。”
老兵拐子有着天然的威严，战士们便没有介入，一些老兵们便唏嘘起来，哎呀留点力气给鬼子啦，什么事儿不能下山再说？
情敌的打架大多惺惺相惜，看着直欲将对方至于死地，其实下不得死手。冯大胆更是不好意思占他便宜，毕竟刘川身上还有几处伤。没多久他俩就分开了，坐在地上吐着血唾沫。
“冒充一个老兵来，那么多山头你不去，是冲我来的？”刘川垂着脑袋冷笑，“就这一条，枪毙你都是轻的。”
老兵拐子不失时机地走到他俩中间，左右看着，“打完了？我要是没猜错的话，鬼子很快就又上来了……”
在之后的五天里，他们打退了敌人三十多次大小进攻，阵地堆满数不清的尸体，而守卫者变得屈指可数。冯大胆尽了一个老兵的义务，他带领大家凶狠战斗，还灵活多变地处理了很多危险的情况，但他最头疼的还不是敌人，而是这个莫名其妙的刘川。
凭心而论，仗打成这样，阵地上已无人怕死，但刘川岂止是不怕，他是要每次都去找死。敌人上来了，他第一个抱着刺刀上去；敌人的坦克来了，他拎起炸药包就冲，他的勇敢极大鼓舞着战士们的士气，却也为此屡屡深陷险境，又靠冯大胆一次次救回来。见刘川逞脸至此，冯大胆又将他揍了一顿，“你他妈有完没完？守住阵地之前你不许死，明白吗？”
刘川竟不再反抗，他站起来凝视着冯大胆，鼻血嘀嗒嗒的，让他跟自己到后面的洞里去。待他洞里坐定，刘川放下布帘，慢悠悠脱起了裤子。哎呦呦，你干嘛？冯大胆吓得一身慌，不知刘川要耍什么流氓，竟摸出枪来让他停下。刘川几下就将裤子退到脚脖子，岔开双腿站在了他的眼前。
冯大胆愣住了，黑乎乎的油灯下，在刘川伤痕累累的两腿中间只有一坨小小的、扭曲的肉，两颗睾丸和多半截生殖器不翼而飞。
“老冯，解放前最后一战，我们连全死了，救我的医生也死了，我自己就隐瞒了这个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和顺子在一起了吗？”刘川眼中含泪地看着他。
冯大胆的脸烫得发疼，他尴尬地摆着手，知道了，知道了，你穿上吧，穿上……
刘川穿上了裤子，“老冯，你别再救我了，让我像个男人一样死在这儿……”
冯大胆魂不守舍地离开，抱着枪坐回战壕，心里一团疙瘩。他妈的，怎么是因为这个？这真是太荒唐了，他一时间全没了主意，而拐子那沙哑的声音再度喊起，敌人的炮击又开始了……
秘密被揭开，冯大胆感到自己陡然落了下风，再无法说一句狠话。而刘川也像是对他交代完了后事，更是勇敢得不留余地。这可苦了冯大胆，既要努力弄死敌人，还要防着刘川被弄死，就这么折腾了一宿，把他累个贼死贼活，看着慢悠悠升起的朝阳，冯大胆一个劲骂自己没用，我这他妈是干什么呢？
终于，当他将抱着爆破筒的刘川又一次按在地上，刘川恶狠狠踹起他来，“你干什么，敌人就要上来了！”
“老子知道，把你这筒子给我，给我！”冯大胆瞪着眼就去夺。
刘川猛地哇哇大哭起来，抱着爆破筒不撒手：“你他妈有病啊，让我走！我死了顺子也就死心了。”
冯大胆劈头一个巴掌，“没用的东西，顺子怎么看上你这个孬种，你要是还是个男人，就守住这阵地、活着去见她！”
“该回去的是你！你他妈的不是来弄死我的吗？你让我去呀，你为什么就是不放过我……”
激烈的战斗中，高地上的战士越来越少，这些天毫发无伤的拐子也挨了结实的一炮，两条腿连着半个屁股不翼而飞，血像小瀑布一样流下来，发出泉水般的叮咚声。老兵拐子晕乎乎地看着左右的这两位：“瞅你俩要死要活的，多大个事儿呀，谁活下来……就和那女人过，你俩还以为都能……活着下去么？”
拐子说完就死了，黝黑的脸瞬间变做灰白。他们俩连悲伤都来不及，就投入到又一轮的战斗中，他们并肩作战，相互掩护，直到阵地再一次被炮火炸平，直到两个人都和战士们一样伤痕累累。
略微数了数，挨了三枪，弹片无数，冯大胆的身体被打得像个破筛子，好在伤口都止住了血。刘川身上到处是烂乎乎的伤口，人晕得动不得。冯大胆让战士们全部集合，却只数出二十多个，大家都已经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也知道了他和刘川的渊源。冯大胆让他们看好阵地，他要将刘川顺着绳子放去山脚，然后再回来和他们继续战斗。
“冯营长，你和教导员伤都很重，你们一起下去吧，我们能行。”有战士说。
“放屁！老子从来没有丢过阵地，也没当过逃兵！”冯大胆凶巴巴地说着，眼泪就忍不住砸下来。
黄昏将至，冯大胆用担架拖着刘川向下走去。他费力地拖着，绕过岩石和沟壑，来到那处满是碎石的缓坡，他将刘川放在坡上，麻绳捆好，只要一推，担架就可以在碎石上滑落到高地的底部了。他再一次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不知多少战士可以得到及时的医治保下一命。
他忽然有些不舍，不舍得刘川，也不舍得顺子，不争气的眼泪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兄弟呀，顺子是个好女人，我疼她，不舍得离开她，不然也不会宁可当个窝囊废。来这一趟不亏，知道了你，救了你，我对顺子也有个交代了。放心吧，顺子不会不要你的。我说了，她是个好姑娘。你们俩想要孩子，领养一个也一样，这么多烈士，有的是没爹妈的。”
刘川还在流血，冯大胆不敢耽误。刘川的帽子掉在不远处，他爬着过去捡。刚捡起来，山头上就传来爆炸声。冯大胆正要回身将刘川推下去，后脑勺就像被驴踢了，晕乎乎就倒了。刘川那颤巍巍的手将他按在了担架上，嘴角流着淋漓的血。
冯大胆被打得迷迷糊糊，你个兔崽子，打我？刘川将他捆在担架上，往他身上塞着什么东西。冯大胆挣着抓住他的胳膊，却疼得说不出话。
刘川将他绑好，像兄弟一样看着他：“老冯，我的好同志，再见了。”
说罢，刘川将他的担架一推，担架拉着绳索、顺着坡滑进了黄昏。刘川瘦弱的身体站在夕阳里，背后那冲天的火就像一面墙。
“你和顺子有了孩子，别忘了给我和同志们敬一杯酒，再烧一张你们的全家福。”刘川冲他大叫着。
冯大胆急得滚动着身体，却无济于事，他发出痛苦的长嚎，坐滑梯一样滑了下去。时间像是加速，夜幕陡然覆盖了山坡。冯大胆拼命地挪动着，忽然看到前方有个横出的树根，就猛然扭身翻过去，硕大的脑袋刚好卡在树根上，咔嚓一声，脖子差点断了，却停止了下滑，他呲牙咧嘴地喘着气、费力地掏出打火机，烧断了捆着他的绳子。
“兔崽子，算计我，让我当逃兵……”他忍着疼，趴在地上汇集着力量，然后一下下向山顶爬去。敌人肯定是拼了命，起伏的爆炸就像一串鞭炮。他奋力攀爬，越来越快，可这也耗了十几分钟才爬上去。翻过最后一块大石头，血红的战场让这个老兵再度动容。
硝烟之中，战士们破烂的身躯形如鬼魅，却依然和鬼子们肉搏着，刺刀戳穿身体，子弹击碎头颅，每个人都在以命相搏，壕沟里满是血糊糊的死尸。一个战士用牙齿咬断了对方的喉咙，旁边几个高大的美国兵用刺刀戳穿了他，却不能让这个士兵的牙齿松开，于是，他们用枪托砸碎了他的头。
冯大胆咬牙爬着，捡起一支冲锋枪，却没子弹，就继续爬，从一个鬼子身上卸下了一套火焰喷射器。他爬到壕沟的一侧按下扳机，将十几个正在往上爬的鬼子烧成了火球。战士们得此支持，奋起干掉了阵地上的敌人，他们再度向下扔去一串手榴弹，机枪也开始怒吼。鬼子终于退了下去，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肯定是英语骂街的话。
他终于来到刘川的面前，为他破败的样子心疼着，他躺在一排弹药箱上，那张英俊的脸被子弹横着削过，两只眼睛和鼻梁不翼而飞，虽然他的意识尚且清醒，冯大胆知道他活不过一个时辰。得知冯大胆回来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气若游丝地说：“你这是何苦？”
冯大胆坐下，用纱布为他包着脸，“算球了，我没脸回去，拐子说的对，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见刘川竟然呵呵干笑起来，他又说，你小子别得意，这下顺子要惦记两个人了。
“是啊，你跑回战场来找我，这个故事够她记一辈子的。”
“你说你个没卵子的货，死都不怕，还怕和顺子在一起？”冯大胆抽出最后两支烟，塞给了他一支。“下辈子你可别和我撞车了，再和我抢女人，我可真宰了你。
刘川笑，笑着咳嗽，血呼呼地喷出敞开的鼻腔，然后，他笑着倒在冯大胆的怀里，死去了。
冯大胆看着他的脸难过着，一阵炙热的风吹过山顶，枯枝发出低低的呜咽。这战场一片狼藉，而抬眼望去，群山却依旧美丽。冯大胆仔细看着四周，记下自己即将死去的地方，然后将刘川的尸体抱起来，用两只破枪支在战壕边上。刘川的脸俯瞰着这面血红的山坡，这张脸会令爬上来的鬼子更加胆寒。
夕阳忽地从大山那边跳出来，照得他的脸暖暖的，就像顺子的吻。他坐在自己的血泊之中、呼吸沉重地看着这硕大夕阳，想起最后一次和顺子做爱的那个夜晚。
冯大胆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成了一个谜，因为他是205高地上唯一的幸存者。据冲上阵地的105团2营的某连长说，他们看到阵地上全是火，一个黑不溜秋的家伙背着火焰喷射器来回跑着，一边扔下手榴弹，一边朝下喷射着火焰。当援军涌进阵地、击退敌人，这个人默默地扔下东西，坐去一个没了脸孔的人身旁，抽了半支烟后慢慢倒下。2营的赵营长得知了这个英雄的壮举，特意跑去医务所看这个人，却惊得跳起脚来，“冯大胆？怎么是他？”
在师医务室的一间病房里，冯大胆静静地沉睡着，他知道自己就要醒来，却又害怕醒来后要面对的事，他的脑海中杀声不灭，所有经历的战斗在一幕幕上演，而每一幕的最后，都是刘川站在火光里的最后的高喊。
旁边的小护士发现他在动弹，惊喜地蹦起来出去叫人。冯大胆睁开双眼，脑袋像灌了铅，他一醒来就倍感惊慌，好像又一次当了逃兵，于是他转着头打量屋里，发现另一张床的床头挂着一把手枪。他不知睡了多久，却知道自己时间紧迫，他拼命挣着挪动，每一下都疼得撕心裂肺，而他咬牙从床上滚了下去，喘着粗气爬向那支枪——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死去。
“这家伙终于醒了，命可真大呀……大胆，大胆。”赵营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冯大胆赶紧抽出那支手枪，用牙咬着拉开枪栓，按在太阳穴上就开了火。咔哒一声，子弹竟然卡了壳，他恼怒地再用牙齿拉动枪栓，切掉这颗子弹，然后再来。但赵营长已经扑了过去，大胆你干什么？
枪响了，子弹击中房顶。他连人带枪被赵营长按在地上。冯大胆气急败坏地呀呀叫着，用尽全力抢着枪……
“松手，松手！大胆你这是怎了呀？”这是陈营长的声音，两个军官夺下了他的枪，要将他抬回床上去。
赵营长哇地就哭了，大胆你说啥呢，我错了，兄弟我给你磕头了，为我骂你的话给你磕头了。
赵营长哭着就磕头，邦邦作响。这时罗团长和庞政委也进来了。罗团长蹲下拍着他，你这是干什么？好容易活过来，干什么这是？
庞政委含着泪，又像个老妈子似的说着，大胆，阵地守住了，战役结束了，敌人全线停下来了……
冯大胆拼命摇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不是……政委啊，活的不该是我呀！”
庞政委摸着他的头，我们都知道了，刘川教导员留了两封信在你身上，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的，一封给师政治部，一封给顺子的。”团长说着走去一边，身后闪出了满脸泪光的顺子，她一直站在团长的身后。
“顺子，你咋这瘦了？”紧绷的冯大胆立刻柔软下来，眼里已经没了别人。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他抬上了床。罗团长一个眼色，大家眨眼消失个干净。
顺子给他垫好被子，让他靠坐在床上，自己坐在他眼前的板凳上吸溜着鼻子，逞脸呀？扮个老兵偷偷跑来找人算账了，不当缩头龟了？
冯大胆苦笑起来，你都跑了，我还缩个啥呀？顺子，本来是刘川下来的，我要送他下山，然后我回去守阵地。他趁我不备给了我后脑勺一石头，把我扔下来了，你信吗？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冯大胆小声地问：“他给你的信写啥了？”
顺子擦着泪扭开了脸，那是他和我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冯大胆傻呵呵笑起来。顺子又问：“他为啥就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他和你说啥了才让你没杀他还去救他？你自己的命也差点搭进去？”
顺子气得打了他一拳，正中一处伤口，疼得他哎呦叫唤。顺子心疼地摸着他的伤口，手就被冯大胆攥住了。他们摸着对方的手不再说话，只是无声地看着彼此的脸。冯大胆知道他获得了爱情，而他又欠下很多人的命和期望。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孩子的名字，不管男女，这个孩子都会叫做刘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