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

作者 01月24日2024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44期。原 2023/09/27 公众号文章由 陈瑞琳编辑,唐简编发。)

早 春 

 

(短篇小说 | 文/暮荣司徒)
                                                
       这是一个霞光漫天的清晨,天幕的远处,是紫色金色交织的奇幻色彩,美得不真实。弗朗西斯在一栋白墙红瓦的房子前停好车,他坐在位子上,透过蒙着一层薄雾的玻璃望向这个曾经住了十三年的家。门前的樱花树,叶子稀稀拉拉,配合着冬日的气氛。树墙倒是精神得很,像士兵一样整齐地站着。绿藤缠绕的拱门,门栏上有些漆掉了,绿藤也像被霜雾打湿,蔫蔫地没有了神气。
       十五年前他和妈妈妹妹搬来的时候,房子没有拱门,妈妈非说加一个拱门才有家的样子。弗朗西斯记得,倔强的妈妈自己动手,她从邻居家打听到哪里买木头,钉子和工具,请教如何搭拱门的方法,借来高梯,拉着八岁的弗朗西斯和六岁的索非亚,一手一脚把拱门搭了起来。
       弗朗西斯一直担心瘦弱的妈妈会被大锤子砸到手,又或是从高梯上摔下来。他提心吊胆地站了好几天,这个巨大的工程才完成。妈妈真能干,什么都会,什么都自己做。难怪爸爸摔门走的那天说,妈妈太强了,不需要他。可弗朗西斯和妹妹需要爸爸。
       弗朗西斯走下车,一缕忽然吹进脖子的寒风让他打了个冷颤,他赶紧缩了缩身子,两手搓在一起呵出一口气,迅速拉好外套拉链。电台说今天2度,果然感觉比昨天冷了许多。他轻轻推开拱门的小栅栏,花园右边的郁金香耷拉着,但春天来了一定怒放。左边是弗朗西斯妈妈最喜欢的木本绣球花,这种花在温哥华很受欢迎,茂密的树叶居然有了翠绿的颜色,春天的脚步近了。弗朗西斯的心跳随着脚步加快,他走到门前,大力深呼吸几口,按了门铃。
       等了一分钟,没人开门,他掏出钥匙。正转动钥匙的时候,门开了。朱莉亚穿着丝质的低胸吊带睡裙,玲珑的身材凹凸有致,湿漉漉的头发被毛巾裹着,“要带走的东西基本打包完了,今天搬家公司会来,明天我就到新家去住了,钥匙全交给你。我还需要整理什么吗?” 弗朗西斯按奈着心中的火冷静地说,“好的朱莉亚,我再到周围看看。”
       朱莉亚把头上的毛巾解开,秀发自然垂下来,她双手擦着头发,睡裙里隐约可见的双峰跟着晃动,晃得弗朗西斯一阵晕眩,他赶紧把视线转开。门口核桃木边柜窄窄的,上次弗朗西斯离开前把朱莉亚压在玻璃上亲吻的时候,忙乱中撞上了柜子上那幅画,模仿加拿大七人画派的风景画。七人画派是弗朗西斯妈妈最喜欢的西岸风格。如果不是门外收垃圾的车呼呼开过,市政收垃圾人员大声聊天,他们明明亲得都喘不过气来,也不松开对方。
       客厅里古典派沙发还在,三人沙发很松软,上回朱莉亚把弗朗西斯推倒在沙发上面时,他感觉自己陷在沙发里很难坐起来,任由朱莉亚热烈的唇占领自己的全部。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那个十五岁开始做的春梦,他不愿醒来,沉浸在迷幻炫目的海洋之中。
      “你妈妈今天还过来吗?”朱莉亚忽然发问。
       弗朗西斯从梦幻中清醒过来,连忙说,“她不过来了。房子正式出售之前,我过来看看是否一切准备好了。根据她的计划,明天就可以挂盘了。”
       两年前,朱莉亚就是在弗朗西斯家挂牌卖的第一天来看房的。周六下午,弗朗西斯帮妈妈把宣传牌子摆在家门口,牌子上用中英文对照写着,“开放日- 杰西卡陈”字眼,并有妈妈的大头像,她端庄大方,笑容可掬,午后的阳光直射着照片上雪白的牙齿闪闪发光。弗朗西斯正要往里走,身后传来怯怯的声音,“开放日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站在面前的女子,穿着黑色的香奈儿套裤,梳精干的中发,耳坠上是色泽纯净的珍珠耳钉,脚上穿着经典的华伦天奴尖头高跟鞋,这是一个声音同装扮不相符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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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迎您,请进。” 弗朗西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把她领进了家门。弗朗西斯的妈妈杰西卡正站在厨房的中岛旁,听到有人来,风风火火地走出来。“欢迎您来到这个温馨的家园,我是杰西卡,怎么称呼您?”杰西卡向女子伸出了手。女子也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我叫朱莉亚,初来乍到,不熟悉温哥华,听说这里是学区,旁边那个小学好像是排名第一的小学,想来看看房子。”
       朱莉亚的话打开了杰西卡的话匣子。“朱莉亚您太有眼光了,这是本城最好的学区,不光社区好,学校好,而且邻居也不错,最适合小家庭养育孩子。你知道,同什么样的人为邻非常重要,有一个好邻居是可遇不可求的。比如说这家,左边是会计师和老师的家庭,右边是市政府的公务员家庭,都是高素质家庭,也都有孩子。对您的孩子,哦,抱歉,您有孩子吗?要是不介意,可以告知多大了吗?”
       说到孩子,朱莉亚紧张的脸开始放松,“我有一个女儿,今年八岁,上小学三年级,所以想买在这个学区,她可以去上旁边那个小学。”
     “那太好了,左邻右舍都有年龄相仿的孩子,您女儿可以同他们一起玩,一起成长,没那么孤单。”
       杰西卡的话很有说服力,弗朗西斯看得出来,朱莉亚已经对这间房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来,朱莉亚,让我从门口开始,为您详细介绍一下这间房子的诸多优点。我就是这家房子的主人,也是这家房子的房屋中介,这是我儿子弗朗西斯,今年准备大学毕业,他是我的助手。您先听我介绍,听完如果有任何问题,请尽管提问,如何?”
      朱莉亚貌似冰冻的脸渐渐有了神气,点了点头。
     “朱莉亚你看,这是临摹加拿大最著名的七人画派风格的画,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画派。他们成立于1920年,基于对加拿大北部荒野的爱,用大胆夸张的技法,明亮,有纯度的色彩,即使只表现一个简单的题材也让人驻足。你看这幅蓝色基调的海洋和森林,有波涛起伏也有寂静,表达出来的意境不就是人生么?无论世间如何精彩伦美,最后都回归沉静与平常。抱歉,我说多了。”
      “没事杰西卡,您说得真好,我喜欢听。”
        杰西卡从画派讲到房子的各种优点,她用自己多年娴熟的销售技巧,把屋里屋外的优点如数家珍娓娓道来。等她介绍完一圈的时候,朱莉亚表示马上下单。弗朗西斯一直默默地跟在她们后面,一言不发。
       朱莉亚从下单到搬进来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因为急着要给孩子上学,朱莉亚让杰西卡把家具全部保留下来。杰西卡的品味很不错,既有欧式的典雅,更透着文艺气息,从蓝色大丽菊的布艺沙发到复古的落地灯,壁炉,天花顶部的挂画,每一件都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精品。除了业主的名字从杰西卡换成了朱莉亚,弗朗西斯没感觉自己住过十三年的家有什么不同。
       入住新家没多久,朱莉亚发现热水炉坏了烧不了热水。她急急打电话给杰西卡,让她帮忙解决。以往客户出现类似问题,都是弗朗西斯出面解决,他承担着杰西卡售后服务这块的事务。从小跟在妈妈身边耳濡目染,弗朗西斯对同房子有关的所有问题了如指掌。他帮朱莉亚联系更换了热水炉。从那以后,三天两头,朱莉亚就会打电话给他,花园的草要找人来剪,屋顶定期要冲洗,后院忽然多了很多蚂蚁要找专业公司来除蚁。总之,只要有搞不定的事情,朱莉亚就会马上想起弗朗斯西,就连她女儿丽丽都同他混熟了。杰西卡有时也纳闷,为什么弗朗西斯总去朱莉亚家,一去就呆很久。
       这天,丽丽从幼儿园回家,正好看到弗朗西斯在帮朱莉亚翻译信件。丽丽一见到弗朗西斯,就跑上去抱着他哭,“我要爸爸,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小脸蛋都哭红了,泪汪汪的大眼睛,俨然童年版的朱莉亚。弗朗西斯把丽丽拥入怀中,“丽丽小宝贝,怎么这么伤心?来,告诉叔叔。”
        丽丽一边吸着鼻涕一边哭着说,“叔叔,我要爸爸!今天我们班的泰森嘲笑我,说我没有爸爸,是可怜虫。我不是可怜虫,我是妈妈的宝贝!我也有爸爸的,可是,可是……妈妈,我的爸爸呢?你总说他很快要来了,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来?我要爸爸!”呜呜呜呜呜,丽丽哭得伤心极了。
       朱莉亚走到弗朗西斯身边,蹲下来把丽丽抱到怀中,神情凝重,“宝宝乖,宝宝不是可怜虫,宝宝是妈妈最爱的人,来,跟妈妈上楼,叔叔正在忙,妈妈陪你到房间里讲个故事好吗?”
       弗朗西斯在楼下心不在焉地拆信,看信,过了好一会,朱莉亚红着眼睛下来。“丽丽睡了。真抱歉,让你见笑了。”
      “你没事吧?这些信件都不重要,有些是宣传信,有些比较敏感,看似从银行寄来的月结单,我就没拆。这是电力公司账单,这是煤气账单,这是电话……”还没说完,朱莉亚已经捧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弗朗西斯有点手足无措,他很少看到女人哭,除了妹妹小时候哭过,印象中妈妈没当自己面哭过。
      “朱莉亚你怎么了?我可以帮忙吗?”他连安慰人的话都说得有点笨拙。他妈妈只教过如何同女客户说话处理问题,可眼前的朱莉亚不像普通的客人,她瘦弱的身躯摇晃着,像一朵在风中摇曳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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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朗西斯跑到厨房拿了一盒纸巾递给朱莉亚,“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伤心的话哭出来是好事,想哭就哭吧。想说的话我听着。”
       朱莉亚坐到最近的楼梯阶上,一边哭一边低声说道:
      “大学毕业的第一份工是在一个外资公司做销售助理。那时乔安是我的老板,他能干体贴,对我很好。我们总一起出差,一起做项目,一起见客户。我对他既崇拜又偷偷喜欢。但我很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他那么优秀那么出众。我不敢也不能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因为他有太太。可是,我们在一起同事三年,我从助理做到部门主管,他也升到地区总经理,不管如何抑制自己的感情,我们还是在一起了。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也没有什么期待,可不久就怀上了丽丽。他建议我离开公司,离开中国,移民到温哥华。他说他会离婚,会来温哥华找我和丽丽。办移民就办了快五年,来加拿大两年,除了每月固定往我的账上打钱,他每次都推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八年了,他只见过丽丽三次。你说他是不是一直在骗我?”
        弗朗西斯不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女人。她的那个他其实早已做出决定。难道朱莉亚看不明白吗?这就是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
       “朱莉亚,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八岁那年,爸爸离开了我们。他说妈妈太厉害了,即便没有他,我们一样可以生活得很好。没有他,妈妈也可以过得很好。可我知道,妈妈过得很辛苦,我和妹妹过得也很糟糕。要说没想过他,那是骗你,要说没恨过他,也是骗你。从小我就逼自己坚强,既然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汉,我要成为妈妈和妹妹的依靠。在梦中,爸爸的样子常常出现,有时在笑,有时背对着我,有时很清晰,有时也很模糊。人为什么会难过?那是因为他忽然发现,一直以为属于自己的东西其实从未拥有。他是不是在骗你其实已经不重要,他早已与你的生活无关。忘了他吧朱莉亚,我觉得他不会来了。你这么年轻,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弗朗西斯又递过去一张纸巾。
        朱莉亚抬起泪汪汪的双眼,自己何尝不明白弗兰西斯的话中道理,只是不愿面对罢了。“我该怎么办?他不要我了,不要丽丽了!丽丽还这么小,她需要爸爸。”泪水如决了堤的水停不下来。
        弗朗西斯忍不住去擦朱莉亚的泪水。“天大的事,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丽丽会有真正疼她爱她的爸爸,你也会找到那个人。相信我。”
        朱莉亚停住抽泣,慢慢地向弗朗西斯靠去,弗朗西斯愣住了,他没有动。他们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声,朱莉亚的眼睛里写着期待。弗朗西斯觉得心跳得太快,要蹦出胸膛。他想逃,却被这种楚楚动人的眼神迷惑,心里全是要保护朱莉亚和丽丽的冲动。“相信我,相信我。”不知为何,他一直在低低地重复这句话。
        朱莉亚的唇压在弗朗西斯的唇上,他害羞地闭上了眼睛,颤动,惊慌,却渴望。对于女孩子他缺乏经验,只是笨拙地回应着。朱莉亚湿润的唇试探地撩拨着他,他忽然燃起了征服的欲望。
        弗朗西斯从此成为真正的男人,朱莉亚的男人。她给了他一个家,有女人,有孩子。他开始扮演女人的男人,孩子的父亲的角色。他不希望丽丽像自己一样,在一个没有父亲的氛围里成长。
        那天朱莉亚决定要卖房,她问弗朗西斯,“你要不要搬来同我一起住?我们需要你。”
        “这幅七人画派风格的画你不拿走啊?”弗朗西斯站在壁炉前,指着画问朱莉亚。
        “不了,有些东西喜欢就好,不一定占有。留给下一任屋主,就像你妈妈当年留给我一样。” 朱莉亚慢慢走到壁炉前,从后面抱住了弗朗西斯,头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弗朗西斯身子一震,稍有点犹豫地转过身去,朱莉亚依然没有松开手,仿佛松开了就是分离。    
      “你说了吗?”朱莉亚语气中有试探,担心和惆怅。
       “说了。” 弗朗西斯亲着朱莉亚湿漉漉的头发。
       “她,……怎么说?”朱莉亚欲言又止。 
         弗朗西斯没有直接回答朱莉亚。       
       “你猜我妈妈怎么说?” 弗朗西斯看着朱莉亚的眼睛,大而忧郁,有种让人疼爱的感觉,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楚楚可怜开始侵占他的心?
       “杰西卡一定很吃惊吧,也不会同意。”朱莉亚黑葡萄般的眼眸暗淡下来。
       弗朗西斯把朱莉亚拉到沙发上坐下,“我约妈妈在她最喜欢的西餐厅见面,既有海景档次也高,她已经猜出我要宣布重要的事情。刚坐下她就问我,说吧,什么事。我特别犹豫。她喜欢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更要把自己孩子的命运掌握在手中。不过我特别理解她。一个单身女人独立抚养两个孩子,不敢生病,害怕孩子没人照顾。自己婚姻失败,害怕连累孩子心理受影响。”
        弗朗西斯犹豫着是否应该把他妈妈的话全盘说出。
       “我懂的。”朱莉亚喃喃低语。“没事,她倘若不同意,我理解。其实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不知如何面对我们。”
       “我妈妈不能接受。” 弗朗西斯终于下决心告诉朱莉亚他妈妈的回应。
        朱莉亚脸色变得苍白。
        弗朗西斯一直不敢肯定自己的爱,他迷惑于这种感觉,到底是情欲,保护欲,还是其他。直到自己不得不面对杰西卡的反对。
      “你疯了,弗朗西斯!你一定是疯了!你才大学毕业,她是你阿姨辈的,怎么可能做你的女朋友!不行不行不行!”杰西卡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脖子上的青筋暴出,大大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你要真找朱莉亚做你的女朋友,就别认我做妈!” 杰西卡气呼呼,全然不顾高级西餐厅的宁静,冲着弗朗西斯大吼大叫。
       “妈您别生气也别急。朱莉亚是个好女孩,好妈妈。我们是认真的。她是我的初恋,也是我第一个认真交往的女人。其实我们已经好了很久,之所以今天才告诉您,是因为她想让我搬去同她和丽丽一起住,告诉您是希望得到您的祝福。”
        杰西卡脸色越来越白,“你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可以自己做决定了。妈妈不是老古董,但这件事对我来说太突然,我接受不了。你要是问我的意见,我坚决不同意。但如果你已经做了决定,那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你自己的决定自己负责吧。” 说完起身走了。
       弗朗西斯呆坐在凳子上,反复地想妈妈说过的话。他脑子里居然冒出一个坚定的信念,就算妈妈不认可,也要同朱莉亚在一起。
      “我已经决定了。现在请闭上眼睛,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就会知道答案。”
        朱莉亚乖乖地照做。睁开眼睛的时候,弗朗西斯已经单膝跪在自己面前,举着一枚亮晶晶的戒指。
      “嫁给我吧朱莉亚。请给我时间,妈妈那边我去努力。相信我,我需要你。”
        窗外,已是早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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