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个阿米哥

作者 戴舫 06月20日2023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18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唐简编辑/编发。)

丁若轻开车去接一伙非法移民,不料离美加边境接货点还差两英里的时候被警察给截住了。一般司机会以为是超速所致。偏偏丁若轻特别小心没超速,加上心中有鬼,以为是偷运人蛇案发,慌乱中就从手套箱里掏出了手枪。见反光镜里一个胖大警察跨出警车手按佩枪从侧后走近(警察接近被截车时的标准姿势),转过身就是一枪。警察应声而倒。这时是半夜两点多,高速公路上前后一片漆黑。丁若轻第一次杀人,心下着慌,本来车没熄火,挂上档即刻可溜之大吉,但他心跳如鼓,又去打火。不料拧了钥匙,嘎剌剌一串金属磨擦声刺耳,车熄火了,怎么打也打不着,急得丁若轻无法名副其实举重若轻。这时冷汗未干热汗又来,反光镜里现出两个亮点来,越驶越近。

“如果这人大发善心停车下来管闲事怎么办?”

丁若轻想跳车逃跑,但留下的这辆车肯定会把他送上法庭。他一急,一只手自动举到胸前画了个十字。眼看车越来越近,而上帝并未回应他的祷告。他突觉内急,下车找地方解手。猛地听见警车里对讲机有人大叫:柯林,柯林,你在哪里?显然是警察总部在尝试跟那个死警察联系。丁若轻想起警车里有摄相机,截车时照规定要打开录下执法过程,以防警察犯法或公民耍赖。现在不但自己开的这辆车尾部牌照已经被摄入,而且他本人由于下了车,也被摄入。他顿时忘了内急,窜到警车前想拿出录相带,却发现录相机根本没开,不知是警察偷懒还是机子坏了。这时一辆车停在边上,跳下一白一黑两个美国人,看起来像篮球运动员。他看看无法逃开,顺手拿起对讲机大叫:“警官受伤,快派救护车来。”正叫得起劲,一个大个儿白人一把抢过对讲机,叫道警官还有气,马上去医院。三人立刻把警官移上警车,一起开去医院。

“不知哪个狗操的家伙杀了人逃了,”两个美国人一路骂着,根本没想过丁若轻可能是杀人犯。

接下来发生的对丁若轻来说好似一场春梦。警察没死,那一枪射穿了他的腹腔但不致命。由于抢救及时,没流血过多死亡,倒变成丁若轻等三人救了警察一命。那两个美国人是路过,有事去加拿大,留下姓名地址匆匆离去,留下丁若轻一人接连几天上电视做英雄。接受电视采访时那把杀人的黑枪还在丁若轻口袋里,不知是没时间把它扔了,或是做英雄感觉太好,让他忘乎所以。那个叫柯林的警察很快恢复了,对丁若轻感谢再三,老请他吃饭,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好朋友。

丁若轻白皙清瘦文质彬彬,三十五六的人看来最多二十五六。他在西雅图华人圈子里颇知名,除了善于让朋友的妻女投怀送抱以外,还有借钱赌钱赖帐顺手牵羊等诸多爱好。来美前他在上海颇有体面。出身书香,会弹几支萧邦,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在解放日报做了七八年文艺记者。后来涉嫌一勒索案,便伪造医院证明说他在西雅图大学念书的弟弟得了血癌需要同胞兄弟输骨髓救命,得到签证来了美国。跟弟弟丁若易住了几个月后就被踢出门去。他自己说是因为不当心用了他弟弟钱包里的钱,并大度地说亲兄弟明算帐,他丝毫不怪弟弟无情。知情人说是他睡了弟弟的女朋友和女朋友的妹妹和妹妹的高中同学,他弟弟便乘机把哥哥跟女朋友一起踢出门去。丁若轻认为读书又苦又挣不了大钱,做生意得赔笑脸为两块钱折腰。不久签证过期,找不到朋友帮办工作签证,顺理成章成了等待大赦的一千多万非法移民之一。开始还在餐馆打工度日,后来总被怀疑偷人小费被辞,虽然从没人抓到任何证据。最后他搭上一个人贩子,靠转运非法移民勉强混口饭吃。虽然他混得不能再糟,却永远衣冠楚楚头面修整,走在大街上意气风发仪表堂堂,完全是天之骄子的派头。

警察柯林是那种身高体重和善良都超过标准的好人。他很快知道自己救命恩人还是非法移民,便通过他连襟在移民局工作的朋友帮助丁若轻办身份。丁若轻做记者时颇发表过几篇文章,后来花了二百五十块人民币让自己名字上了某本英国的世界名人录,便因此以杰出人才的身份弄到了绿卡,然后又在市政府找了份轻松到吃惯大锅饭的中国人都无法想象的工作。这一转眼的变化让他不知作何想,常常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就笑出声来。兴奋之余,不免奇怪自己如何时来运转,当然得不出好有好报这类结论。某天晚上做梦,梦见自己一枪把柯林打死了,吓醒过来,满身臭汗去淋浴。淋着淋着,突然想起在开枪前无意识地画过一个十字,一定是感动了上帝,才开始转运。擦身时从镜子里看见自己下体,又不禁惊异:从十四岁跟他三十四岁的钢琴教师上床后,这家伙从没老实过,怎么从救了柯林到现在的这五六个月,竟然没勾引过一个有夫之妇, 是不是这家伙罢工了?顿时又吓出一身冷汗,忙跑到起居室找出一盘花花公子的名人写真集塞进录相机看起来,直看到有了那种昂然的感觉才罢休。

“我大概是他们叫做 born-again Christian(再生基督徒)的那种人。”他回到床上时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又画了个十字。

以后他常画十字,谁能说它跟运交华盖绝对没有关系?渐渐画十字成了习惯,于是业余时间去教堂学圣经,给无家可归者施汤送三明治,在街头发放讲道材料。多数过路人或者拒绝接收讲道材料或者顺手接过又顺手扔在十来步外的废物篓里。这些精美的印刷品逐渐在他手上变薄却在废物篓里堆高,把他的道德优越感也顶上了金字塔尖。毕竟,有多少人会无偿从事拯救人类于堕落的事业呢?大部分人星期天去教堂只是为自己过去七天的堕落作忏悔求宽恕以便下一个七天好重新开始堕落。他在这道德金字塔尖上蹲的时间越久便越觉得快乐。受洗后他向所有被他伤害过的人道歉。开始没人相信,但事实胜于雄辩,很快所有的朋友重新向他敞开大门。他跟柯林外甥女结婚时有几百人参加婚礼,几乎是他在美国认识的所有的人。

他弟弟丁若易没来。

丁若易根本不相信他哥哥会改恶从善。第一次在电视上看见他哥哥用结结巴巴的英文讲他救人的英雄事迹时,他对他的同屋华独南说,“我想杀人跟救人都是这小子一人干的。他半夜里往美加边境跑,干什么?还不是做人贩子的勾当?”华独南倾向于正面看人,表示说不应把丁若轻看死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就不许他突发善心救个受伤的警察?丁若易冷笑一声说,别忘了他睡的是你的女人,又不是我的,你这样以善意想人,迟早还得吃亏。华独南说那女人愿意跟他睡,能怪他一个人吗?幸亏发生得早,不然结了婚,离婚诉讼财产划分一大堆事,烦死人了,真还得谢谢你哥哥呢。你把他扫地出门,真是多此一举。丁若易心想这是两码事,但不屑分辩,只是冷笑。

丁若易自视甚高,不交不佩服他的朋友,唯有这华独南例外。两人对任何事都意见相左,但在丁若易眼里,华独南的见解属怪路子,不足为训。华独南名字取意于“众人皆北,我独南行”的古语,是念大学前他老家河南小山村里一个老夫子给取的,非常恰切。

丁华两人相识于华盛顿大学。丁若易学生物工程,华独南学航空设计。丁若易博士毕业后没找到满意的工作,只得给他导师做博士后,一做便做了三年。而华独南拿了个硕士就被波音公司就近挖去,当做下一代科技领导人来培养。两人在中国学生会共事时成交莫逆。华独南总跟学生会主席丁若易唱反调,以至于丁若易不得不跟华独南多多交谈以求共识。谈得多了,共识没求到,却成了朋友。两人在离学校不远处一个中层中产阶级的住宅区租了一栋四卧室小楼的大半。房东第也哥是阿根廷人,无业,不知搞了什么鬼弄到银行贷款买下这栋相当不错的房子,大半出租,租金就够他付每月按揭的大部,自己差不多白住。第也哥为人随和快乐,割草勤快,房子弄得整齐干净,就是不知道他每月吃饭的钱哪里来的。他不工作,喝很多葡萄酒,还吸几支大麻。丁若易怀疑他是个小毒贩,但很快华独南就打消了他这个怀疑,说第也哥不但头脑不好使,而且胆小之极。这样的人混到犯罪行当里去不要几天就丢了脑袋。

第也哥唯一的缺点是太爱聚会。他自己有从后门出入的半地下式的卧室起居室跟卫生间,但跟丁华二人共用厨房。他小小的空间每星期至少有两次人满为患,音乐开得山响,空啤酒罐葡萄酒瓶乱扔一气。开始这帮“阿米哥”(西班牙语“朋友”,在美国已成南美人的代称)用厨房时从不越界到属于丁华二人领地的起居室跟家庭室来。一次阿米哥来得实在太多,第也哥问华独南是否可借用一下楼下,即起居室跟家庭室,保证事后打扫干净。那天正是周末,华独南心情愉快,又讲究为人豪爽大方,便一口同意,自己也跟他们一块儿喝了一回酒。事后丁若易颇不乐意,说一开了头,就无法收场了。果然,以后阿米哥们一来就大大方方坐到楼下,好似回家一般。丁若易虽然不快,但见第也哥每次都事后收拾得很干净,还巴巴结结地送南美菜肴给丁华二人,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华独南却渐渐喜欢这批阿米哥了,有空就跟他们一块儿喝酒,他的第一个女朋友就是这样交上的。后来丁若轻来美国住在这里,闲来无事就跟阿米哥们喝酒,跟他们漂亮的女友姐妹们调情。后来不小心睡了华独南的女朋友,那又是一个故事。不过阿米哥们并不因丁若轻睡了他们的女友姐妹们而歧视他。有几个动过揍他一顿的念头(那是把他当自己人的意思),事到临头总被丁若轻花言巧语躲了过去。

丁若易为人细致好洁,生活有规律,半夜十二点非得上床。阿米哥聚会不到三四点决不结束,闹嚷嚷常令他失眠。但他喜欢为人容忍大度,私下里跟华独南抱怨两声也就算了。至于阿米哥喜欢用中国的油盐酱醋做菜,打开他们的冰箱吃点喝点,就是不上台盘的小事了。如此几年下来,倒也和气相处算得上好房东好房客。如果不是因为修路修房子突然弄出很多老鼠来,有充分理由相信这种友好关系会继续下去,让人类对自己信心倍增。

丁若易居家时不穿鞋袜。他喜欢赤脚踩在硬木地板上那种凉沁沁的感觉。四月的一个周末傍晚,郁金香正开得灿烂,他从饭店叫了几个菜,开了瓶红葡萄酒,在餐桌边坐下,准备边吃边欣赏前院里新开的几朵紫底金边的郁金香。刚喝了两口,突然觉得脚底那种熟悉的硬硬凉凉的感觉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种滚动的柔软。他探头下视,愣了一下,然后弹簧似地跳了起来,膝盖顶翻桌面又划过桌缘,破了。他捂着嘴冲到厨房大呕了一通。

他踩在一只肥硕的死老鼠身上,还很软,大概刚反朴归真。

那天一个夜晚他都在清洁消毒,仅洗脚一事就断断续续花了近两个钟头。一会儿去洗一遍。一会儿又去洗一遍。开始只洗右脚,后来连童贞未失的左脚也被刷子刷得脚心破皮。夜里睡觉特别敏感,到处都是可疑的老鼠磨牙声。几天后第也哥维修冰箱,把冰箱挪出墙角发现一窝十来个肉乎乎红嘟嘟小老鼠,尚未长毛。第也哥兴奋得不得了,大声叫丁华二人下来看,还把小老鼠用个废漆桶装着,说养着玩。丁若易虎着脸,从第也哥手里抢过漆桶,到汽车间找了一瓶工业用酒精倒进去,点燃了,烧得吱吱喳喳肉香熏天。“这样干净,不会弄得血淋嗒滴。”他说,跑去卫生间又大呕一通。稍后,华独南问丁若易说,你的实验室里养了那么多老鼠,天天跟老鼠打交道,怎么跟鼠类好像不共戴天似的?丁若易冷笑道,我那些白老鼠都是生长于无菌的环境里,比这世界上什么人都干净。

第也哥接连发现了几个老鼠窝。每次都留等丁华二人看过然后烧掉。第也哥似乎从猎取鼠类中得到某种工作乐趣,整天在房子里转来转去寻找鼠窝,当然没那么多可找,于是常常面带幻灭之色。但房子里鼠类活动的痕迹却日益增多。华独南不怕鼠,丁若易却越来越紧张,大部分在家的时间都用于放置鼠药和洗刷所有可能被鼠类接触过的地方和器物。华独南没想到丁若易有洁癖,见他脸色苍白如临大敌忙这忙那,甚至会中午突然回家,因为想起大概冰箱没关紧老鼠会爬进去(当然是神经过敏)。华独南害怕丁若易会因此精神失衡。这种害怕在某个下午达到了顶点。“街区警哨”(有点类似中国的居委会)送来一份材料,说最近整个街区都因修路跟翻修老屋而令老鼠猖獗,并讲了一通鼠害泛滥所可能导致的疾病以及灭鼠须知。丁华二人都看了材料。华独南觉得不可思议,说在修路跟翻修老屋前,这些老鼠都躲在哪儿?丁若易一声不作听着。华独南独自雄辩了一番便觉得没趣,闭嘴准备离开,这时丁若易突然开口了。

“不对,根本不对,”他说,“老鼠不是那样来的。”

华独南停步转身,见丁若易声色俱厉,很有点奇怪。

“什么地方脏,什么人脏,老鼠就往哪儿跑。”

华独南开始没理解他话里有话,等到他理解了,不由忍俊不禁。

“这几条街好像就我们一家住着个阿米哥,再说住了四五年了,怎么老鼠才找上门来?”

丁若易耸耸肩膀,一副“你不懂,不跟你说”的表情。华独南最看不得丁若易这个表情,不过他认为跟丁若易这样的人做朋友,就得忍受这种表情。他也耸耸肩走开,过了一会儿才担心起来:丁若易显然已经不理智到了某种临界点了。在此后的四五天里,他仔细观察丁若易,发现他居家也穿着皮鞋,自己卧室书房里沿墙每四五英尺就有一堆老鼠药,不再在家里吃饭,睡觉时用特制的塑胶条堵住门底缝隙。一天半夜两点左右他听见丁若易悄悄下楼,便轻轻跟出去,发现丁若易手持一束扎成手腕粗细的接大功率喇叭用的裹塑铜线,蹲在起居室通晒台的落地门前,两眼在黑暗里闪闪发光,像只大猫。丁若易以为这门下缝隙特大,是鼠道,那束铜线是特制的,沉重而柔韧,专用来打鼠。华独南想怪不得近来丁若易眼下两块青色越来越深,原来夜里都在玩猫捉老鼠。华独南不声不响回到自己屋里,熬着不睡,看丁若易何时结束游戏。后来他没熬住,五点左右睡过去了。

第二天思量再三,华独南跟丁若轻打了个电话。除了他没人可以商量。他们俩自丁若轻扫地出门后还没说过话。不过丁若轻听到华独南声音时一点也不吃惊,好像料到华独南有朝一日会来找他算什么帐。因此当华独南说是为丁若易神经正常担心时,倒是丁若轻沉默了一段时间。

“不用担心,”他最后说,“弟弟的洁癖是从妈妈那里来的。小时候每年学校评优秀,他都是灭四害标兵。别人暑假返校交上十来只打死的苍蝇就不错了,他可以交十来瓶,那种咳嗽药瓶,一瓶能装多少只苍蝇,你算算!每打死一只用手捡起放进瓶子,他就去洗一回手,上肥皂用刷子狠狠地刷,手都刷破了,还用酒精棉球消毒,疼得呲牙咧嘴直吸冷气,还要消毒,跟过瘾似的。有一段时间家里没保姆,得自己洗衣服,我的都是他洗的。猜为什么。我俩睡一张床一条被子,我耍无赖,说你不给我洗衣服,我睡觉前就不洗脸不洗脚不洗屁股,臭死你。一次妈妈不知为什么翻他口袋,上衣裤子八个口袋里翻出十条手帕。放在餐桌上一大堆。”

华独南不想听他开聊,打断他说,"你妈妈是医生,有没有带他去看精神病医生?"

“对不起,让你听厌烦了,”丁若轻说。“洁癖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妈妈就有,她更年期的时候比弟弟还厉害。我像我爸爸,在卫生问题上比较潇洒。那时离婚不容易,要不就没我们了,那多清爽啊?”

华独南解释说如果仅仅是洁癖,问题不大,可是丁若易现在恨上阿米哥们了,怕他行为不理智。丁若轻说不用担心,小时候弟弟就把他当做一切灾难之源,还扬言要把毒蟑螂的药放在他碗里毒死他。丁若轻还说他弟弟之所以学生物,就是因为生物毒药最干净。

“人总要个替罪羊。小时候是我,现在是阿米哥,将来也许轮到你,谁知道?不过你放心,这个世界上弟弟最恨我——赶我走的也是他,你最多骂我几句,也许还劝过他别赶尽杀绝——连我都没毒死,谁还会毒死?不过我还是很爱弟弟的,现在无法尽做哥哥的责任,得谢谢你了。哦,弟弟对你评价是很高的,他不轻易交朋友。”

“是不是说我心地特善良?”

丁若轻笑了,带点得意和嘲讽。“你怎么有点儿酸呢?告诉你,弟弟有两个信条牢不可破。一是大部分人性善,除了他哥哥以外。二是大部分人都很愚蠢,这包括他哥哥。但你别期望他当面夸你聪明,好像那会让他显得愚蠢似的。不过弟弟是很聪明,不是吗?别看他目前找不到象样的工作——他那个领域博士们都得做很长的博士后。但他一定很不快乐,这可能跟他洁癖发作有关。”

“噢,你弟弟头脑一流,没话说。博士后最能出成果。”

丁若轻话题一转,说耶稣基督实际上也是替罪羊,开始布道,劝华独南也皈依主,还说他们教会里有多少多少学自然科学的,博士硕士一大堆,能用最新科学成果证明上帝存在。华独南耐心听了一会儿以示礼貌,然后便借口还在工作时间内,要挂断。

“你没别的问题想问我吗?”丁若轻问。他问之前似乎犹豫了片刻,好像思考这问题该不该问。

“别的问题?什么问题?”

丁若轻没回答。从他的沉默里华独南悟出了他的意思,只是不很肯定。他想不出自己如何会给丁若轻留下心胸狭窄的印象。他是想过要问丁若轻那个问题,但主要是好奇,问的欲望也没那么强烈,如丁若轻可能想象的那样。他想要知道的是丁若轻跟所有他损害过的人都道了歉,为什么不跟他道歉。

“你是说那个……道歉的问题吗?”华独南口气很不肯定。

“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呢?”

“如果我错了,马上向你道歉——实际上这也是我的一桩心事。我是以为,你当初根本就是跟玛丽亚玩玩的——我也不过跟她玩玩。你怎么不说话?要是我错了,决不赖帐。”

“你又侮辱了我一次。”

华独南说完就挂,把电话铃留言机都关了,免得丁若轻打来留言弄得他心烦。那一下午他都气得要命。不错,他是没勇气跟男女关系极其随便的南美女人结婚,但这是一回事吗?丁若易老说他哥哥笨,也许数理化上面是笨,在有些方面可真是天才。

市场上买的鼠药渐渐失效了。拌了鼠药的饵放出来就被吃掉,死老鼠却无处可寻。夜里听到的老鼠磨牙声也不再是疑心生暗鬼。沙发脚被老鼠咬得露出里面的棕丝。丁若易要扔掉沙发。华独南说再买个新的又咬了,怎么办?丁若易不争辩,但决不再坐那个沙发。等到他一双皮鞋也被咬了,他开始发狠。从实验室拿回用于实验动物安乐死的药剂,和入一瓶李锦记沙茶酱里,拌了新鲜鸡肉,放得到处都是。立竿见影,第二天杀死的大小老鼠有十几只。半个月后,房子里老鼠已经绝迹,虽然街区警哨还在继续送材料,说鼠害不仅没制止住,反而有蔓延之势。看来老鼠们有自己的危险警报系统,都知道此屋凶险,不敢来。但丁若易不许华独南告诉邻居他们用的鼠药,一来市场上没卖的,二来这毒药是不许离开实验室的。连第也哥也不知道丁若易用的药来路不明。他以为是鸡肉跟鼠药相拌有特殊效用,到处跟邻居宣传,结果没人再相信他的任何话。

搬家一走了之是最容易的解决办法,但自始至终丁若易都没提过。因为丁华二人付的租金高,又是难见的好房客,第二年第也哥就给了他们特别优惠的租约:丁华二人想搬走就搬走,只要提前一个月通知;但第也哥却无权以任何理由终止租约。这后一条非常不合理,是第也哥用来吸引丁华二人玩的小花样:丁华二人租房时还是学生,毕业找了工作就得走,第也哥想有这条没这条都一样。

正当鼠警在这栋漂亮的红瓦黄墙西班牙式的小楼里渐渐平息时,发生了一桩意外。一天丁若易中午回家拿东西,见阿米哥们正在厨房里大做其菜,好像是个什么天主教节日。丁若易看见他们打开他和华独南的橱柜用中国调料,弄得很乱,心下颇不舒服。但这是常事,丁若易早容忍惯了。他出门时猛地想起阿米哥在用的那瓶沙茶酱已所剩无多,如果打开冰箱找到那瓶拌了毒药的沙茶酱来用,就要出人命了。忙跑回去找出一瓶未开罐的沙茶酱给第也哥说,用完了那瓶用这瓶,千万别用冰箱里的那瓶。第也哥问为什么,是不是冰箱里那瓶特别贵。第也哥常常要嘲笑丁若易小气,油盐酱醋都要用到最后一滴一点。丁若易并不在意,特地拿出那瓶拌了毒药的沙茶酱出来跟第也哥解释。第也哥显然不相信。“嗬,老鼠药还要放在冰箱里,真以为我们那么笨啊。”丁若易耐心解释又解释,还拿出笔来在原先用中英文写了鼠药二字的贴条上要第也哥在上面用西班牙文也写了鼠药二字,才把瓶子放回冰箱深处。阿米哥们都满脸笑容,说放心放心,我们不用你的宝贝就是了。丁若易走出房门时听见背后一片大笑声。他犹豫了一下是否该回去把那瓶东西带走,终于没转身。

阿米哥喜欢用沙茶酱加红酒醋拌生菜沙拉,吃了一盆又一盆,喝得醉醺醺的,要开新沙茶酱时一个小伙子说,我倒要尝尝那瓶鼠药沙茶酱倒底有什么特别。另一个小伙子说记下牌子,到时候还丁若易一瓶大号的羞羞他。第也哥说还羞人呢,咱不知用了他们多少沙茶酱,可没抱怨过一个字。一瓶鼠药倒进一大盆碧绿生嫩的绿叶蔬菜,大家吃得欢畅,两小时后躺倒十五六个。那天也真巧,华独南回家回得早,见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开始以为喝了烈酒或用了劣质毒品,没在意,上楼去了。稍后肚子饿下楼找吃的,发现那瓶用空了的沙茶酱,才打电话叫救护车。到医院时已死了两个。灌肠处理救活了七八个,后遗症不可预料。总共死了七个,包括第也哥,最嗜食生菜沙拉。没死的大多嗜肉或酒。

死的七人当中有三个非法移民,十五人中有一半有前科,都是帮贩毒组织在街头卖二三十块钱一剂海洛因的小勾当。第也哥没前科,但可能是运气好没逮住。他每月自己还要加二三百块钱才能付购房贷款,不工作哪来的钱?小小的贩些毒对很多人是犯罪,对阿米哥们只是个弄点钱换饭吃的小事,杀人抢劫才是犯罪。

 

丁华二人最怕警方化验鼠药成份。若查出其中有违禁成份,丁若易是第一个嫌疑犯,而实验室里少掉的大量药品更是无法隐瞒。幸运的是在此之前已有数起猫狗误食鼠饵致命的事件在电视台报道,而华独南送人去急救时指明是鼠药,竟以误食鼠药结案。尽管有专家在电视采访时表示奇怪,怎么鼠药如此厉害,应查一下制造商是否违禁用了超量有毒成份。但结果却只是反复警告公众鼠药比人们想象的危险得多,并无其他连锁反应。救活了的人又说了丁若易如何反复警告他们的事,还有瓶上三种文字写的鼠药,倒被媒介用来作了有损西裔人士的报道。由于此事颇具笑剧性质,为了不让人觉得自己太可笑,阿米哥们总要强调他们如何深信不疑丁若易的小气,以至报道中丁若易的小气已成无可争辨的事实。大概为了表示他们对亚洲人并无偏见,阿米哥们在形容丁若易小气时总要夸张强调华独南的大方以作平衡,以及他们跟这两位“大学者”相处得怎样如鱼得水。

丁若易并不在意别人说他小气。他只希望一切都尽快结束。那段时间丁若易反复说着一句英文:I only wish I could put an end to this stupid fiasco(我只希望自己能够结束这个愚蠢的闹剧)。华独南觉得这句话是不祥之兆。丁若易用的是虚拟语态,言外之意是这个愚蠢的闹剧永无完结之日。

这个闹剧还有桩更难以逆料的结果。第也哥是此屋的唯一买主。他死后无人付按揭,照理银行不能做地产管理商,应收回再上市出售。五年前他买的时候是十七万五。这几年西雅图地产飞涨,至少可卖二十三万。但由于第也哥生前跟丁华二人签的租约并未作废,银行不能赶他们走。但没人会买有赶不走的房客的房子。银行先是说让丁华二人白住一年然后离开。又说给他们一万元走人。然后又变成每人一万元。最后加到总共五万元。丁华二人不接受,觉得利用第也哥之死来赚钱不道德。银行却以为他们敲竹杠,便改变策略,威胁要打官司,说世上不可能有房东不能赶房客的条款,一定是丁华二人做的假。但这条款是第也哥划掉房东辞去房客必须提前两个月通知的标准条款后,用他圆滚滚的字体亲笔写的。经专家鉴定后,银行无法可想,说十万元卖给你们了事。如果开始就这样,丁华二人一定不好意思。但打过官司后(实际上是庭外解决),感觉全变了,更加上脸已拉破,怎么狠都有道理。于是一路杀价,直杀到五万元外加个十五年低息贷款,叫银行痛出一回血。

签约那天两人很兴奋,出了银行说回家好好喝杯酒庆祝庆祝。到家后觉得房里空旷安静,人便讪讪的,没人再提喝酒的事。

这时已是初秋了。夏天一过,路修毕,房子翻好,鼠害突然告一段落。丁华二人整修了房子,买了新家具,重做了厨房,装上强力吸油烟机,过起了小日子。他们讲好住到二人之一必须离去时把房子卖了,各自拿钱走路。这个事件使丁华二人的交情更深一步,以至有朋友开玩笑问他们是不是同性恋--两个正当年的聪明小伙子,怎么都不想方设法交女朋友呢?实际上丁华之间虽交情更深,谈话却反而小心翼翼,都生怕触及某个敏感题目。

第也哥活着时把他一张照片用磁铁压在冰箱门上。照片上第也哥赤身挺腹,手持一巨型啤酒杯,另一手做出一个“操你”的手势。若不是他脸上一股小男孩似的傻气,这张照片会给人以猥亵感。丁华二人买下房子后重新收拾时,丁若易发现照片不见了,问华独南看见照片没有。华独南说扔掉了。一会儿华独南发现照片又回到了冰箱上,显然是丁若易从垃圾堆里找出来又放回原处。开始他不怎么明白,以为只是对逝者的一点纪念,或觉得立刻就把他的照片扔到垃圾箱里去于心不忍。华独南因此颇有点不自在。但不久他就发现事情比他想象的有趣得多。一天晚上他为一个紧急项目开夜车,肚子饿了,下去找东西吃,看见丁若易一人拿了瓶威士忌,喝得满脸通红。丁若易酒量极小,很少喝,喝也极有分寸,但这次却显然喝得大大过量了。他问丁若易发生了什么事。丁若易顾左右而言它。华独南多问了几句,丁若易极不礼貌地说:“隐私,别多问。”弄得华独南很窘。开始以为是找工作不顺或女人问题。后来猛记起他走进厨房时,丁若易双眼正直直地盯着第也哥的照片。

华独南早觉察出丁若易对七人之死有负罪感,但没想到有这么厉害。开始以为仅仅是因为隐瞒了毒药来源之故,觉得大可不必如此。一来隐瞒并非致死之因,二来丁若易在防止他们中毒之事上实在已尽力而为;换了他,才没那么细心,警告再三不说,还怕有阿米哥不懂英文,特地用西班牙文写上毒药二字。丁若易能这样自责,可见其心地善良。华独南找机会劝解丁若易,不料丁若易非但不领情,反而冷言相讥,说那些阿米哥以恶意度人(认定丁若易小气),又喜欢占小便宜,是自取其死,是取死有道,他丁若易若为此负罪,也愚蠢过分了。华独南闻之愕然。静下心来细想,觉得丁若易为人内向自负,认为弱者才会有负罪感。自己跟他谈负罪感,等于指责他软弱,一刀捅入他重重包裹下脆弱的自我,所以他反应激烈异常。现在华独南最怕的就是伤害丁若易,从此不再提及此事,也不道歉,道歉等于在他已经受伤的自我上再捅一刀。他对丁若易的态度一如既往,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最初几天这个策略看起来很成功。渐渐地他觉得尽管丁若易那天反应强烈,实际上他很想跟人谈这事,想让人分担他的精神重负。但华独南不很自信。再说即使他猜测不错,真开口要丁若易暴露他最怕人发现的内心软弱,结果仍未可预料。如果他自尊分泌过多恰好发作,岂不事与愿违?华独南的犹豫大概也为丁若易察觉,因为后者有时显出强烈的袒露内心的欲望,有时却又暗示他心理强大,不用人为他心理健康担心。多少次华独南鼓起勇气想跟丁若易挑明了谈,都事到临头因各类小事而搁浅。他模糊觉得自己如此找借口避免跟丁若易谈心是别有原因,但也不愿多加分析。

这原因在某一天下午突然明朗起来。他的顶头上司是个退伍的空军上校,热爱黄色笑话。由于他讲笑话水平不高,从没人当真。但那天下午他说了个并不太荤的笑话,却把他的秘书惹得一跳三丈高,指控他性骚扰,立刻打电话找律师要诉诸公堂,把全大楼的人都惊动了。华独南觉得秘书反应过度。一个同事暗地里告诉他,这个秘书跟上校有一手,但这次提薪上校没照顾她,所以她恼羞成怒要给他点颜色看看。这位同事用了个技术名词,与外来刺激不成比例的反应,这类反应总意味着导致该反应还另有原因。

华独南心里忽忽有所动。稍后突然开了窍:丁若易对鼠药事件也有不成比例的反应,其中恐怕有自己不知道的原因。从那以后华独南不再为没跟丁若易分担思想负担而苦恼。不过有时候他也会问自己:那个技术名词到底是帮他弄清了事实呢,还是给了他一个逃避责任的借口?

丁若易在任何方面都跟他哥哥成对比。丁若轻中等个子,贪吃懒动却依然清瘦,看来文雅秀气。丁若易高头大马,像山东大汉,饮食极其节制,稍不注意就得发胖。美国有句流行话,无人会嫌自己太有钱或太瘦。对专业人士而言,肥胖意味着低智和缺乏自制力。丁若易向来注意自己形象,吃得少锻炼多。在鼠药事件刚过时,丁若易明显消瘦。但数月之后,却突然停止锻炼,并开始大吃大喝,人发面似地膨胀起来。这变化来得太快,谁都没思想准备。等到华独南意识到这是种病态,是自暴自弃,丁若易西装已从四十号长型跳到四十四号短型,裤腰从三十二变成三十八,所有的衣服都得重置。

但华独南还是没决定是否跟丁若易的自我公开干一仗。来年二月一个星期五的夜晚,华独南跟女朋友去酒吧听爵士乐,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发现丁若易独自一人在厨房里喝酒,面前放着吃剩一半的一整只烤乳猪。他双眼充血,肥胖的脸上一片油光。

“来,你也来吃一点,”丁若易邀请华独南说。“利口福订制的,还热着呢,皮很脆。”

华独南几乎不忍心看他朋友那张肥脸。略事思考,他想到了休克疗法这个词,便面对丁若易坐下,推开酒杯,直视后者双眼。开始丁若易挑战似地回视着。然后他轻蔑地耸耸肩,哗啦撕下半只烤猪腿,像手榴弹似地握着,肆无忌殚大啃大嚼。油从指缝里流下手背,他便伸出舌头左舔一下右舔一下。

“今天我把小段开除了,”丁若易便吃边说。小段是丁若易交了四个月的女朋友。“她说我胖。你也嫌我胖吗?你也开除了。”

华独南的声音轻而冷酷。“知道吗,你现在非常丑陋?”

丁若易耸耸肩。好像觉得不够,又用力耸耸肩,连耸两下,撕下一大块肥肉塞进嘴里,嚼得啧啧声响。

华独南觉出丁若易不敢回视,心想第一步已经成功,现在必须再逼他一下。

“就算是你存心杀人,又有什么了不起?"华独南逼出一串冷笑来。"不就是几个阿米哥吗?”

“什么就算,”丁若易啪地把一块骨头拍在桌上。“就是老子杀的。出门前我就知道他们会用那瓶掺了毒药的沙茶酱,想是否应该带走,后来一转念,管它呢,不就是一帮人渣么?老实告诉你,我早就想毒死他们,这帮 dirty party animals(肮脏的聚会动物)。”

华独南心一动:果然丁若易还别有隐瞒。不过这也犯不着把杀人的罪名硬往自己头上套啊?丁若易讲话气势汹汹不可一世像个大男子汉,但华独南却看见一个哭泣的小男孩,徒然反抗一个下定决心要教训他一顿的大人。

想归想,心病还得心药治。华独南继续他的休克疗法。

“那你这么使劲给自己催肥干什么?粗俗肥胖更像杀人犯?”

丁若易突然停止咀嚼,怀疑地看着华独南。

“阿加莎。克里斯蒂喜欢写用毒药杀人,”华独南添道。“她笔下的杀人犯都是绅士小姐,俊友之类,没人又丑又胖。”

丁若易重新开始咀嚼。很快把剩下的半只烤乳猪一扫而空。华独南不禁想到,这小子可真能吃,那一只猪通常够一桌人吃。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小华,”丁若易说,擦干手上油迹。“其实我并没有责任。不过,就算有,又怎么样?没必要被负罪感彻底压垮。再说了,那帮阿米哥不过是伙人渣而已,对不对,小华?”

华独南的那些鬼话仅仅是说说而已,目的是帮丁若易解脱,可并不真那么认为。他盯着丁若易看了一会儿,心想他可别当了真。一会儿又暗笑自己多余顾虑:聪明如丁若易,还会不知道这些话不过是心理疗法而已?

“你说对不对,小华?”丁若易又逼问一句。

“杀一个人渣,就是对社会作一份贡献。”华独南觉得开玩笑比较合适。“你看,阿米哥没了,老鼠也全没了。”

华独南心中若有所失,好像又把那些人再杀死了一次。不过,为朋友两肋插刀也就是如此吧?说一说,意淫而已,就跟电影上杀人一样,要是杀得漂亮杀得艺术,那是多多益善。

丁若易皱眉想着什么。两人沉默有顷,上楼睡觉去。分手时丁若易拉了一下华独南的手。“谢谢。”

半夜里华独南听见丁若易房里有声响。仔细听了一会儿,听出那是丁若易卧室里爬山模拟器的声音。丁若易开始减肥了。

第二天第也哥的照片从冰箱上消失了。华独南有成就感:嘿,谁跟我做朋友可真是幸运。得意之余,又有些怀疑:这么容易解决的问题不应该是大问题,怎么几乎压垮了像丁若易这样要强的人?

丁若易发胖后新买的衣服十天后全部作废。他十天没吃饭,光喝水加一只苹果一天,很快卸掉了浑身多余的斤两,瘦了回去。华独南没加鼓励也没加阻止。他可以想象有洁癖的丁若易对自己那身赘肉有多厌恶。令他奇怪的是丁若易的戒斋没影响他的精力,反而更充沛似的。丁若易穿上他原来的衣服后,一切都趋于正常,除了拒绝跟小段重修旧好。另一个例外是他的洁癖愈益严重。原来他还注意隐藏自己这个毛病,口头上更绝不承认。现在他不再否认,行为上也毫不掩饰。以至于他公开要求华独南回家立即换衣裤,像进实验室一样。不换不能坐家里的沙发椅子。华独南受不了了。如果还想保持两人的友谊,只有搬走。他迟迟未动,因为若没有好理由,搬走等于宣布他已无法忍受丁若易。丁若易的敏感令人恐惧。

转眼又是郁金香花开的季节。丁若易交了新女友,叫小穆,相处很好,快论及婚嫁了。他告诉华独南,说他还在犹豫,不想现在就结束单身汉生活。

“像我们这样的,那是天堂,哪里还能更好?”丁若易说,眼睛在征求华独南的同意。

华独南毫不怀疑丁若易话里的真诚,这让他感动。但他同样清楚丁若易话外的疑惑:他不敢肯定华独南是否也同样看重这个友谊。丁若易的疑惑从何而来?是他什么地方言行不谨慎?

“天堂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华独南说。瞥见丁若易面有失望之色,忙添道,“我是说我们总得结婚。”

“我可以不结婚,至少十年不结婚,”丁若易飞快应道。“现在男人四十岁结婚,一点儿不迟。”

“小穆能等十年?”

“等不及就别等。没听说过,朋友越老越好,女人越新越妙?哦,我在废话,你换女朋友比我勤快得多。”

“并不是我喜欢换。我想要一个稳定些的关系。”

“准备跟劳拉结婚?”丁若易声音里透出某种焦灼。

“跟你们差不多,也谈到了结婚的事。”

劳拉是华独南的女朋友,一个有八分之一印地安血统的美国姑娘。华独南并不是一心猎异,但女朋友大多既不同文又不同种。丁若易却只对中国人有兴趣。

“劳拉……似乎卫生习惯不那么……?”

“我没你那么挑剔。跟你就干净点,跟别人就随便点。”

华独南笑了,尽量把气氛往开玩笑方面推。“其实我现在也够呛了。都不敢回我那个河南小山村了,动不动就洗手,一天得几个人给我打井水啊?”

“你现在洗手也洗得太勤了些。”

“比你还勤吗?”华独南觉得这个玩笑足够温和,可以开。

“只多不少,”丁若易有几分得意。“你以为洁癖不会传染?”

仔细想想,华独南无法十分肯定丁若易洗手比自己洗得多。但他不认为自己有洁癖。不过,也许丁若易也曾自以为并无洁癖。

两人聊了一会儿其他事。离开那危险的话题,一切似乎都正常了,直到出现了一阵沉默。

“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丁若易问。

华独南当然知道丁若易在问为什么他想分手了。在华独南的记忆里,丁若易说话从未如此直接了当。华独南从此懂得沉默的内涵。

“你没做错任何事。再说,人死也死了,多纠缠它干什么?”华独南试图蒙混过关。“噢,复活节快到了,出去玩玩怎么样,你我加上劳拉小穆?”

不知道丁若易是否看出华独南在故意打混仗。他反应淡淡的,想了想说,去俄勒岗的火山湖吧,都说那里最漂亮。

出去之前,丁华二人都在事业上前进了一大步。华独南被委以主持一个新项目的重任,工资长一大截不说,这类职务很多华人工程师想也不敢想,因为项目有关国防,华人得不到信任。丁若易跟他教授两年前做的一个项目突然得了一个大奖,丁若易当然也成了各方面的抢手货。这时华盛顿大学先下手为强,让他导师做了工程学院院长,让他接他导师的班。那时他还是博士后,却越过助理教授一级,直接任命为副教授,终身教职。美国大学极少留用本校博士。至于越级直接授予终身教职的,在华大还史无前例。

华独南比丁若易早两天知道自己的提升,没告诉丁若易,因为要离开西雅图,正在想该怎样告诉丁若易才不至于产生误解。丁若易知道自己新职务后,立即打电话告诉了华独南。华独南祝贺了他以后,乘机也告诉了他自己的好消息。

“今晚该好好庆贺一番。”华独南说。

电话那一端丁若易半天没声音。华独南心一紧,喂喂喂叫了半天,才听见丁若易很平静的声音。“今晚我请客,一起住了这么多年,纪念一下?”

华独南忐忑了几个小时,但晚饭桌上气氛格外好,说笑聊天,回忆过去各种趣事,甚至还谈及卖房子的事,令华独南怪自己多疑。此后几天也一切正常。只有一次在看电视报道同性恋争取平权游行示威时,华独南感叹说做同性恋会要经历那么多困难痛苦,何必呢?丁若易说有什么痛苦?男人跟男人相处容易得多,下辈子我也做同性恋。华独南说你说什么鬼话。丁若易一笑了之。事后华独南很为自己当时神经过敏不好意思。丁若易绝对不是同性恋。他只是借此表达一下对自己的友爱。男人之间有些事不能直说。

从西雅图到俄勒岗的火山湖公园要开十来个小时。一路风景优美,有不少值得一停的地方。他们决定开车去,一路露营。这样玩法准备工作很多。华独南自己也算个心细的男人,小时候跟姐姐学过绣花,绰号大姑娘,还为此挨过爷爷的鞋底。但他这时就发现他自己的心细跟丁若易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丁若易把要带的东西列了张清单,还为如何在车厢里置放它们画了张草图,并写了个备忘录给每个人,说明旅途中宿营时什么该做什么不允许做。丁若易一手操办准备工作,其他人一点插不上手。出发前一天两个女人觉得看着丁若易一人在那里忙,其他三个坐着喝啤酒看电视,很不好意思。乘他出去买东西时帮他做了些事,结果他回来对小穆大发雷霆,说她粗手粗脚不算,还骂她愚蠢,气得小穆躲在浴室哭。很多事是劳拉和小穆一起做的,幸好劳拉不懂中文,不然她可能跟丁若易干架。华独南找机会跟丁若易说出去玩大家都得容忍,小事得过且过,不要弄得不开心。丁若易说我知道,这次出去玩一定要玩得大家快乐,不然对不起我们自己。以后果然不再挑剔。计划出去五天,头三天一切顺利,丁若易除了不允许大家在他的宝贝福特SUV车里吃东西以外,其他的都忍了。华独南发现自己也在忍耐。劳拉和小穆的许多习惯的确令他不舒服。他也染上洁癖了。

回程沿101号公路去俄勒岗海滨城市佛罗伦萨看一个海狮洞(一个巨型喀斯特地貌岩洞里有成千上万头海狮)。不料洞前人满为患,车接车排了好几英里。海狮洞入口在海边一座千尺悬崖上,只有一条双道公路,不可能超车。幸好人们都很有修养,遵守秩序,耐心地几英尺几英尺做乌龟爬,转眼爬了将近一个小时了。这时偶而听见几声喇叭,这是"路怒"发作的前奏。路怒(roadrage)是一个心理学新名词,指人们因行车不顺而引发的不理性行为。近年来美国因路怒而发生的枪击等暴力事件剧增,成为一个大社会问题。

一辆小丰田大概因为排队太长而决定放弃,尝试从车流之间穿过。这种行为不但违规,而且危险。但这小丰田显然顽强而无赖,在一片抗议喇叭声里竟从车缝间一步一步挤上前来。丁华二人都从后视镜里观察着,眼看它开到了侧后方,鸣笛要丁若易让一些地方让它过去。丁若易的SUV车是同类车里最大型号的,高大结实,若高速迎头撞上这小丰田,轻则直把司机撞扁,重则可从它头上压过去。由于SUV车安全系数大,司机易于冒险,致使联邦政府考虑改变对它的分类以提高安全驾驶标准,保护小车司机的安全利益。

丁若易尽力靠边,但让出的空隙仍不够大。前面山道拐弯,路反常地窄了,小丰田更不可能从中间挤过去。小丰田不满了,给了丁若易一串喇叭。这时丁华已可从反光镜里清晰看见三张有明显南美人特征的脸。

“果然是阿米哥。”丁若易说。由于劳拉的关系,他们一路都说英文。

车流停了,小丰田更不可能马上挤过去。这时小丰田车头已在丁若易车的腰间,司机对着丁若易直打手势,要他让路。丁若易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不知那个年轻的阿米哥没理解还是误解了丁若易的意思,开始挥舞双手大声喊叫,车上另外两个人也加入手舞足蹈的行列,渐渐的挥舞的手臂变成了“操你”的手势,喊叫也自然升级为辱骂。

丁若易掉过头去不予理睬,但也不再试图留出空隙让小丰田过去。转过弯后,小丰田不惜撞车硬挤过来,丁若易不得不往里靠,几乎擦到了山岩。小丰田乘机挤上来,与丁若易并行。

丁若易努力控制自己,不看阿米哥手舞口叫。阿米哥们大概为这沉默所包含的蔑视所激怒,骂得更凶。在丁若易关上车窗时,一口浓痰飞上车玻璃,画出道道轨迹。然后更多的口水飞了上来。丁若易脸上露出一种极为痛苦的表情。

“别激动,”华独南说。“不值得跟他们吵架。”

“这帮老鼠,”丁若易努力笑了笑,“阿米哥都该毒死。”

“美国人也有这样的。”劳拉说,大概对丁若易的话有反感。

“是老鼠都该毒死。”

“你说说而已。”

劳拉相信所谓华人是“模范少数民族”的说法,其含义之一是面对屈辱只会逃避,不敢拔剑而起。她喜欢华独南,因为华独南对任何人都不买帐。

小丰田终于开到了丁若易前面。车流又停滞不前时,丁若易拿了块抹布下去擦车窗玻璃。刚擦干净一块,小丰田上跳下两个人向丁若易走来。丁若易转身等着他们,神态镇静。华独南以为要打架,忙跳下车去。但这两个人只是走上前对着丁若易吐口水,一人一口,吐完就走。大概他们认为丁若易擦玻璃上的口水意存侮辱。

华独南看见口水落在丁若易身上脸上时,就知道事情要糟,急急绕过去挡丁若易。但丁若易掏出纸巾擦去脸上的脏迹,脱下脏外套扔到路边,并没有扑上去打架。旁人大概会以为丁若易十分镇静,只有华独南看见他脸全青了。被这些人吐口水真比杀了他还残酷。

丁若易走回车去,伸手在手套箱里摸索什么。开始华独南以为它在找纸巾,走过去说纸巾盒在后座上。然后他看见金属的光泽,才知道是把枪。他从来不知道丁若易有枪。他扑上前去抢枪。

“别别别,”华独南有些语无伦次。“我们上去跟他们打一架,不值得动枪。”

“打架得用手碰他们。用枪干净。”

两个女人惊呆了,坐在后座上像木头人。

后面车响起一片喇叭声,催丁若易的车往前开。丁若易似乎觉得不让车流因他而堵塞是更重要的事,放手让华独南抢了枪去。

四人默默地往前开,游兴全无。小丰田已经钻到很前面,一会儿便看不见了。他们没去看海狮洞。丁若易把车开到一个湖边,洗了车窗,狠命擦脸和手,恨不得撕一层皮下来。

四个人在湖边坐了半天,不说话。湖边三面松林环绕,几个人在湖面上钓鱼,青碧的水面映出绿森森的山峰,湖边一圈不知名的野花迎风摇曳。华独南想,要是没出那事,这景色该多赏心悦目?不过如果没出事,会不会在这里停留呢?

走回停车场时,劳拉偷偷问华独南,如果没人拦住,丁若易真会开枪杀人吗?华独南说你以为他拿枪去送礼啊?劳拉咬牙切齿很兴奋的样子,没头没脑冒出一句:嗨,我简直要爱上他了。华独南嘲笑劳拉还像个高中生,问她是否认为那些阿米哥真该死。劳拉说一枪毙了是“杀过头”(overkill),但狠狠揍一顿就太便宜了他们。华独南说那你就要失望了,丁若易绝不会跟老鼠打架,脏。

从佛罗伦萨到波特兰的六号公路穿山越岭蜿蜒险峻,一路上前后不见车。丁若易全神贯注驾驶,车内没人说话。先前每当行车时,车内都是唱歌说笑。华独南尝试说了几个笑话,大家勉强装笑,笑完反而更别扭。沉默一阵后,小穆说这山道真险,大家都别说话,让丁若易专心开车。大家一致赞同,于是沉默顿时显得正常了。

刚开始合法沉默时,华独南如释重负。过了二十来分钟,华独南有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他找不出原因,一直到意识到劳拉在后座上不停地变换坐姿,一会儿把膝盖顶在华独南的椅背上,一会儿又放下去。劳拉在犹豫是否要做一件事时常常这样。但等到他想到劳拉可能想做的事是什么时,已经太晚了。

“丁,对不起,”劳拉开口了,“我实在无法不问这个问题。要是刚才华没拦住你,你真敢开枪吗?噢,上帝,刚才我真想看见你开枪打那些婊子养的。”

丁若易轻蔑地笑了一声,没回答。

华独南乘机打混仗,把话题扯开。“劳拉,你不能向丁的男性自尊挑战的。”

劳拉有股美国姑娘的傻劲。“别乱扯,我是说你们中国男人太……太……太礼貌了。”

“谁让我们文明了五千年呢?”丁若易口气很平静,甚至有点幽默。“不过,礼貌是一回事,别的么……让我给你看样东西。”

车正行到一个急转弯处,规定车速35英里,丁若易不但不减速,反而加速转了过去,离心力使华独南的脸贴到了车窗上。转过去后,大家一致大声叫了起来。“你发疯了吗?”

丁若易微笑不语,又更快地转了下一个弯。过去之后,开了一段路,伸手去车座下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张照片来,用种漫不经心的姿势从自己头上扔到后座劳拉的身上。

“这只老鼠叫第也哥。”

那张第也哥做猥亵手势的照片没丢进垃圾箱,却被丁若易宝贝似地藏在车座底下。华独南震惊过后,马上奇怪起来:为什么车座底下?看起来方便?!难道丁若易的负罪感不但没减轻,反而加重了?但老是看照片也不是解除负罪感的办法呀?除非……华独南不敢想下去,但想象力却并不放过他。他脑子里不断重复着一个假设场景:丁若易开着车,无聊了,抽出第也哥的照片看看,像看一件战利品。有不少人做错了事,为了不负咎,自觉或不自觉地使自己相信没做错事。华独南很清楚这种心理现象,但他认为只有低智商的人才会这样,而丁若易是个善于内省的聪明人。

但丁若易看“战利品”的场景在他脑子里顽强地重复自己。

“谁是第也哥?”劳拉问。两个女人都不知道鼠药事件。

“曾是我们的房东,”丁若易说,显得更漫不经心,“常常带一大堆老鼠来把房子弄得一塌糊涂,我烦了,找了点老鼠药,一下子毒死了八个。”

劳拉第一个大笑起来。她根本不相信。小穆没笑,大约知道自己男朋友从没这类幽默感。

“回去看看去年六月二十六日的西雅图报纸,哪张都行。”

劳拉的笑声持续了一阵才停止,跟着是华独南急不可耐地讲述鼠药事件的全过程。边讲边奇怪,明明死了七个,怎么丁若易会说八个呢?这么重要的事,不该记错吧?

“只死了七个,”华独南最后强调说。“五个还是在医院里死的。他乱夸张,真是疯狂。”

“八个。”丁若易的口气不容置疑。

沉默重又降临。华独南不便回头,但他想两个女人一定脸色苍白。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一辆车违反交通规则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从车窗里伸出一个手,打着“操你”的手势。冤家路窄,又是那三个不要命的阿米哥。丁若易刷地追了上去,紧紧咬着小丰田的车屁股。华独南叫别跟得太近,危险。丁若易微笑着,迫得更近,惹得前面车上的人做出举枪瞄准的姿势,嘴唇翕动:砰砰砰……

一处急拐弯时,丁若易猛然加速超了过去。在才超过大半车身时,猛打方向盘向小丰田压过去。小丰田司机绝想不到一个老中会玩这一手,毫无准备,手一抖,撞在山道外沿的安全栏上。安全栏只有一米左右,车速太快,翻了一下,像块小石片般飞下崖去,好几秒后才听见“啪”的一声,像拍死一只苍蝇。那山谷不浅。

“第九个。”丁若易说。

劳拉不久就跟华独南吹了,说是搞不懂你们中国人。华独南说好来好散,你也别为那事内疚。劳拉火了,说那事跟我有什么相干?华独南微微笑着,说你认为不相干就好,可惜没那三个阿米哥的相片,不然也有个战利品。两人大吵一顿,又上床缠绵半天,还去饭馆吃了牛排,才好来好散。

丁若易骂小穆笨手笨脚的次数越来越多,小穆习惯了,不当回事。一次当着华独南的面骂,小穆被骂急了,反唇相讥说,我什么都笨手笨脚,可有一样事不笨手笨脚,跟你正好相反。丁若易愤怒得满脸通红,连声说:“老鼠,纯粹一个老鼠。”

房子上了市场,很快便有人来看房子。房价涨得快,第一个看中的人愿出要价二十七万元。房产经纪人说别急着拍板,等等会等得更高价格。丁华二人都同意等。小穆当面没说话,私下里暗示华独南她喜欢这座房子,到时候定下什么价,她想跟丁若易商量买下来。华独南知道这是小穆的小心眼儿,不想让房价抬得太高,要是丁若易知道此事,非把小穆开除不可。华独南自旅行归来后,想越早离开越好,免得再看见丁若易杀第十个老鼠。但又觉得自己这样想对不起丁若易。下一个看房子的人又表示有兴趣的时候,华独南没讨价还价就一口答应了,弄得丁若易跟经纪人面面相觑。私下里丁若易问华独南为什么不再要要价,完全可加到二十九万甚或三十万。华独南说就差这么几个钱,多烦心不值得。结果果然是丁若易以此价买了下来。华独南离开时不觉得对不起丁若易。他知道这是花钱买个安宁,但有没有安宁大不一样。

大约华独南离开四个月左右,丁若易打了个电话来,说卖了房子,三十一万,多于二十七万的那一部分应跟华独南平分。华独南以为是丁若易也要跳槽。丁若易说不是。华独南追问再三,丁若易才勉强说出原因。原来小穆后来忍不住,告诉丁若易她如何为他们在买房子上省了钱,是表表功的意思。丁若易立即认为华独南急于搬走的原因完全是因为这个女人捣鬼。

“老鼠,纯粹一个老鼠,差点弄得我失去一个朋友,”丁若易恨恨地说,“我把她开除了。”

华独南心里咯噔一声。丁若易咬牙切齿的,华独南想难道他又杀了一个老鼠?大概不会吧,丁若易没那么不理性。但华独南不敢问。几天后他就搬了家,没给丁若易留电话号码。

两年后的一天,他去西雅图开会,在最热闹的派克市场街口被人拉住。他掉头一看,是丁若轻,依然齿白唇红衣冠楚楚。他问华独南到哪去了,他弟弟到处找他找不到,急得都快发疯了。华独南说他有急事,留个电话号码,回头再聊,转身就想逃走。丁若轻说你也忏悔吧,塞了份圣经宣讲材料在他手里。他转过街口就扔进垃圾箱。

“基督仁慈,您老就做了第十个阿米哥吧。”

 

作 者 简 介
 
戴舫,祖籍湘西,生长上海。华东师大中文77级,复旦比较文学研究生,美国密西根大学哲学博士。现执教于纽约亨特学院。小说作家,发表多部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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