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小白

作者 冰河 01月18日2023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98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唐简编辑/编发。)
1
小白已经很老了,但人们还是叫它小白。
小白这天起了个大早,天没亮就送三叔等人出了院儿,他们据说要走出大黑山很远,三叔照例在跨出门槛时回过头来,喝令它守好这个院子,不要让外人进来。
它接了任务就满心欢喜,这说明它还不老,虽然已经活了十五个年头,仍然可以为三叔看家护院。它心里有一本账,自打被拉来三叔家,这些年它咬了三十多只野猪、狐狸、黄鼠狼和一百多只兔子,甚至还咬了五个贼和一个媳妇。为了能保护这个破落的家,它可是咬得在村里出了名。
它早就听懂他们的话。他们要翻山很远去给三叔的儿子接媳妇,这是家里最大的事。小白也知道什么是媳妇,村里花狗就是它曾经的媳妇,还生了一窝黑白相间的小狗,但花狗不是个称职的狗,小狗生出来没多久它就离家出走,据说还咬死了邻居的小孩。小白和村里的狗一起加入了对它的围捕,最后将它咬死在东崖下的河边,三叔把它炖了一大锅给邻居家赔罪,还把那身花皮皮做成了一张褥子拿去。狗是狗,孩子是孩子,狗可以吃掉,孩子可以再生,村子里这种事没啥稀奇。
小白并没对花狗有何怜惜,那天的它眼泪汪汪地等着三叔回来,生怕他抡巴掌给自己一下。可三叔只摸了摸它的头,扔下了半截煮熟的狗腿,“好狗。”他说。
媳妇是可怕的东西。每次三叔他们接来一个,这古老的院子里就会有一阵子鸡飞狗跳。那是它最累的日子,全村的狗也不得安生,因为它一叫它们就跟着一起叫。和善的主人们天天拉着恐惧的脸,像那条做了错事、不小心踩死了一只鸭子的老牛。小白有几次还看到儿子血流满面地出来,光着的身体满是伤痕,翘着的生殖器上也满是鲜血。他在院子里打了盆水一下下地洗。他把红色的水哗地倒在它的脚下,叹了口气说:“咋就这么凶呢?”
它的疏忽差点让那个媳妇逃之夭夭。那天夜里下了大雪,小白睡得迷迷糊糊,媳妇光着屁股翻窗而出,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爬上了墙。让它醒觉的是她身上的臭气,媳妇光溜溜的屁股挂在墙上,明亮如天上的月亮。小白冲过去叼住了她一支脚踝扯了下来,摔得她七荤八素。三叔披着棉袄出来的时候,媳妇已经被它咬得面目全非。它满以为会得到一番赞赏,还有一根带肉的腿骨,可它只等来一顿棍棒,直打得鼻青脸肿、屎尿迸流,到今天它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受伤,也可能是因为惊吓,没多久媳妇就死了。三婶在院子里哭了两天,还拎着棍子找小白算账,说好大一笔钱就这么被狗糟蹋了。
“小白是好心呢,你怎么不识好歹?”三叔怒斥着三婶。
功是功过是过,骨头和剩饭也没少了小白的。但小白长了教训,知道有些东西不能咬,也开始画地为牢,哪怕门是开的也不会凑过去对外张望……又有什么好?好多邻居家的狗随便撒在外面,为交配打得鲜血淋漓……三叔的院子虽小了点,墙却很高,绝不会发生这些事。
圈里的猪今天特别活跃,矮墙上探出半颗丑陋的头,小眼睛鬼祟地看着它。小白走过去对它凶狠地叫了几声,猪便缩回去呼哧哧喘气儿。好像在和它说话。小白才不屑搭理这低等的畜生,它和那些鸡崽子、傻羊一样都是主人的食物。但小白时常感到恼火,因为它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同类,这简直是对自己的的羞辱。
可能是发现三叔院里没了人,村东头的大灰竟爬上了墙头,对着小白汪汪直叫。它的外地口音令其讨厌,村民们说它是什么二哈,本该活在很远的寒冷之地。小白信不过外地狗,在它看来这就不是狗,只是没有接受驯化的狼,所以会在半夜嗷嗷叫。此刻小白对它汪汪大叫,警告它赶紧离开、不要蹦下院子来惹是生非。
大灰含混不清地问它想不想出去看看,听说山那边有一片野狗的丛林,那里人迹罕至,它们养了很多可爱的孩子。小白坚决地拒绝了它,并告诉这只三岁小崽子一个道理:没有什么比丧家之犬更为可怜。大灰似乎没听懂,又说老苏家的小腊肠前天被他们打死吃了,因为它比你还要老。小白对此不以为然,它自认吃的骨头比它喝的水还要多,就算它是被打死吃了,也一定做了对不起主人的事。
村路上响起了人声,大灰一溜烟就不见了。大门咣当打开,三叔他们抬进来了一个麻袋,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后面还跟着十几个村民。三婶好像当了新娘子那么高兴,她拎着一大块猪肉和一袋子土豆,让邻居们在院子里一个个蹲下,要做一顿红烧肉炖土豆给大家吃,还要开一坛三叔自酿的老酒。村民们乐呵呵蹲下抽着烟,打着趣说这个媳妇真是好看,脸皮就像刚出锅的米饭那么白,一对儿丰硕的奶子就像秋天的梨。但是小白更关心她的品德,希望她不要像从前的媳妇那般蛮横无理。
又进来了一伙鼓乐手吹吹打打地,震得小白在院子里无处躲藏。红烧肉的香气席卷了院子,小白和邻居们一样流下了口水,它抖着尾巴在蹲了满地的人们之间逡巡,吃掉他们吐出的小块骨头。有两个家伙因为可能是喝多了,竟然在打闹间弄翻了碗,咿咿呀呀地唤它过去吃掉。小白兴奋地两眼放光,狼吞虎咽地消灭了满地的肉和土豆。见猪又趴在圈墙上看,一脸惨兮兮的馋相,小白满足地走到旁边吧嗒着嘴。
屋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尖叫,然后是呜呜的闷响。院子里的男人们便举着碗叫起来,“成喽,成喽,三叔子孙多福!”立刻便有人放起了鞭炮,崩得小白背着耳朵藏进了鸡窝。三叔兴奋得满面红光,转着圈儿给大家发烟,就像今天娶老婆的是他一样。
忽然,屋子里传来儿子的惨叫,他又一次光着屁股跑出来,捂着血流如注的耳朵。他的一只耳朵不翼而飞,好像被另一条狗咬掉了。三叔惊得扔了烟,回身就给了这儿子两个耳光,让他回去把裤衩子穿上。
“哎呀三叔啊,提醒过你多少次了,先把牙齿敲了呀,娃等几天又旱不死?”
“还好咬的是耳朵,不妨大事。”
“云南来的都这么野,得拴链子,不然早晚咬了命根子……能不能换个四川的?”
“说得轻巧,云南的便宜呢。”
村民们纷纷议论着,给三叔献计献策。三叔看来气得不轻,让婆娘给他倒了一大杯酒,转身进了房,“就是再把他另一只耳朵咬下来,今天也得把这事儿办了!”他回头喊道。
2
事情肯定是办了,三叔家晚上炒了好几个菜,小白甚至分到了一大块猪蹄子。随后的几天屋子里传来连绵不绝的哭声。小白也早已习惯,知道过不了几天这声音就会消失,换做不知是痛苦还是愉悦的一种呻吟。
但是并没有,每当三叔的儿子走进那间偏房,里面就传来媳妇的怒骂和打斗声。三叔蹲在一地的大小母鸡中愁眉紧锁,嘴里念念有词。他跺着脚离开了院子,走的时候还回头对着小白叫道:“小白啊,看好了呦!”
小白领了令,一天都在门口瞪眼看着那间房子,水都没去喝一口,一俟有什么响动就双耳警觉,肌肉绷紧。但屋里又传来低微的哭声,三婶也出出进进,这个场景小白是熟悉的,媳妇是狡猾的动物,逃跑的事情一般会发生在后半夜。
三婶拎着个盆子走到它身边,弯腰,小白以为她来摸自己的头,可她却伸手捞了一只鸡。她把盆子放在地上,一拧一拔,鸡头便离开了身子,三婶把它的脖子按在盆上控血,满脸幸福地说:“吃一只鸡儿,下一个崽儿,祖宗坟上冒青烟儿……”
小白最喜欢看到主人这样的表情,它兴奋地摇着尾巴,那些鸡骨头肯定都是它的喽,虽然没什么肉,但味道鲜美、回味无穷,运气好的话鸡屁股也是它的,主人们不管吃什么都不会忘了它的。三婶控完了血,也拔光了鸡毛,拎着它去了厨房。鸡汤熬好的时候,三叔气鼓鼓地回来了,他拎着一条黑色的铁链子,头儿上还套着个细细的项圈儿。
小白吓得一个劲往后退,它知道这是什么,邻居的狗就天天戴着,脖子上勒出可怕的痕迹。但三叔却没有寻它,而是拎着链子进了屋。屋里噼哩啪拉地响着,过了好一阵儿,三叔背着手走出来,疲惫地坐在台阶上抽烟,他沉沉地吐了口烟,望着墙上的天空发呆。那烟卷着地爬过来,黏糊糊在小白的脚下绕着。
“小白小白,这就是好日子。”三叔幸福地看着它说。
小白汪汪叫了两声,高兴地在三叔身边蹭来蹭去。猪隔着圈墙低沉地叫着,好像怨恨,又像是嘲笑。
北风渐渐停歇之后,院子里的梅树开了花,小白卧在树下望着花瓣里隐约的鸟,知道自己又老了一岁。它开始喜欢看鸟,因为它觉得双眼已经开始昏花。腿脚也开始有些不适,会在下雨的时候感到酸痛,昨天啃一块骨头时竟硌掉了半个牙,而在从前,它会毫不费力地将它们嚼碎咽下。
身体的变化让它恐慌,那种慌是天然的,无法遏制的,似乎流在它每一滴血液之中,于是它让自己的叫声更加洪亮,让双眼更加有神,只要见到主人们就扑上去与之亲热,爪子上有时会故意用力,让他们知道自己依然强壮。那一天三叔和三婶,还有他们的儿子、女儿都在院子里笑着抱着,小白不明所以地凑了上去、参与他们的欢乐。原来是三婶发现媳妇怀孕了,难怪媳妇最近没有再嚷嚷。
好事成双,猪也不可饶恕地长到了两百斤,看着它被大家捆住手脚上秤,叫得就和媳妇刚来似的。小白得意地蹦跳着,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为啥还吃这么胖?
“真肥,有了孙子就杀了它。”三叔拍着猪的肚皮说。
小白听得满地乱走、心中焦急,有了孙子,那还得十个月呢?而且万一像以前那样生了个女子呢?它遗憾地看着又被抛回圈里的猪,凶巴巴对它呲起了牙。猪却毫不介意地啃了几口口粮,呼呼喘着卧了,没多久又鼾声如雷。
媳妇有了孩子,身份便尊贵起来,小白第一次见她走出了院子,她面容苍白,眼袋圆坠,过长的头发麻绳一样在脑后系着。她的衣衫还算齐整,上下都是宽松的睡衣。可能是太久没见过阳光,她一只手捂着眼睛,一步一颤地迈过了门槛。儿子扶着她,让她小心脚下的鸡。三婶在前面开路,拎着根棍子让小白退后。小白委屈地和鸡们蹲在角落里,看着媳妇被扶坐在大梅树下。一阵风轻轻吹来,满树花瓣纷纷落下,媳妇尖叫了一声抱住了头,好像那些梅花是锋利的刀。
“不怕,媳妇儿,是花,你看看,这花多好看?”儿子双手成碗,半空捧了些放在她眼前,他那少了一只耳朵的样子真是滑稽。
三叔又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抽着烟说:“别管你哪来的,进了门就是一家人,这家都是好人,不会亏待你的。”
媳妇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小白,好像对它有所畏惧。小白便低身趴下,瞟着三叔的眼神。“生几个儿子,你就是我们家的宝。”三婶说着走到媳妇背后,散开她的头发,变戏法般掏出一柄剪刀,为她剪着杂乱的头发,“只要你不跑,那链子也就再也不用了,这大黑山这么大,也从来没人跑得出去呀。”
媳妇耷拉着脑袋,双眼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三婶给她麻利地剪着,直到剪得像儿子一样短。为她洗头的时候,小白看到了她领口下褐红的疤,就像隔壁的那条狗一样。她抬头看着梅树,双手捧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花瓣在上面一层层地落,又滚到旁边的地上。三叔一根根地抽着烟,好像每一口烟都能长力气似的。小白又见到了他那副熟悉的表情,把猪放到秤上的那一刻,三叔就是这个满意的表情。
小白看得无聊,鸡屎味儿把它熏得直打喷嚏。三婶端着满盆的头发去扔,儿子坐在媳妇旁边看着手机。媳妇慢慢抬起了头,摸了下光秃秃的脑袋,小白忽然发她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光,它那灵敏的耳朵也听到她剧烈的心跳。小白立刻警觉地站起,本能地发出了威胁的呜咽。儿子立刻对它发出呵斥,让它坐下,可小白还是冲了出去。在这一家三口的惊呼中,它拼着力气高高跃起,一口叼住了媳妇的手腕。
小白看得真切,媳妇瞥到了三婶放在一旁的剪刀,抓过来便戳向了自己的肚子。从走出门来到这之前,她的一切动作都像今天的风那么慢,可这一下却差点比小白还快。小白叼着她的手腕将其扑倒在地,摔得稀里哗啦,但它死死地不松嘴,还发出阴狠的号叫。
“天杀的,好好的日子,寻个什么死?”奔来的三婶愤怒地抢走了剪刀,转头就开始怒骂粗心的儿子,为什么不看着点儿?
“使不得呀媳妇,你这是图个啥?这是咱的骨肉啊?”儿子哭丧着脸说。
媳妇就像没听见他们的话一样,她看着受伤的手腕,又看着一旁的小白,她的眼里先是诧异,继而满是凶仇,那是真实的、不加掩饰的恨,锋利如三叔那柄可怕的柴刀。小白被她吓得向后退去,浑身泛过战栗。
当啷一声,锁链带着项圈儿垂到了小白身侧,吓得它嗷呜一声蹦开老远。三叔拎着这吓人的东西,脸上的沟壑像这大山一样层叠。“还是戴上吧,娃儿要紧。”三叔无奈地说。
3
屋子里再没有可怕的叫声,媳妇的脸上也开始有笑,经常出来坐在大树下晒太阳,她坐着,链子便拴在身后的树干上。可能是怕小白吓了她,三叔和儿子都牵着它到媳妇面前,告诉她这是自家人,不得再有从前那般的举动。小白舔了媳妇的手,她也摸了它的头。,每当她再走出来晒太阳,它就会卧去她的身边,在她身前打滚,为她赶走那些不带眼的鸡,它甚至在一次下雨时为她叼来了一件衣服。媳妇终于开始抚摸它的脑袋,也会变戏法一样掏出一些饼干或者糖果。
当媳妇的肚子越来越大时,小白的身体也越来越沉重,它变得比从前更为殷勤,却再吃不下从前的饭量。三叔抚摸它的时,眼神里竟然带出了从没有过的怜惜和不舍。
“狗啊,你都没有链子。”媳妇摸着它的头说。
狗汪汪叫了两声,对她的问题感到不解。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三叔和三婶、儿子每天都在忙个不停,三叔和儿子天天下地,婶子隔几天就背着个大包袱去卖东西,它也要每天看家护院,这个家里唯一不需要做事的就是媳妇了,她为何还有这样的感慨呢?
这一段日子真是舒适,院子里鸟语花香、其乐融融。气氛如此和谐,小白便不由得偷懒,时常在梅树下从中午睡到黄昏。主人们也对它宽宏起来,除了剩菜剩饭,还时常有些专门为它炖的骨头,上面有大条的筋肉。小白从未受此礼遇,觉得这一定是这半生辛苦换来的,尤其是为他们拦住了要跑的媳妇——她要是跑了,肚子里就不会有那个果实般的孩子。
而就在这一派祥和中,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一晚电闪雷鸣,大雨像碎骨头那样砸下来,小白正在棚里缩着头,忽然听到三叔愤怒的吼:“猪呢!猪呢!”
小白纳闷,猪不在圈里么?它赶忙冲出来爬去圈墙上看,只见另一边的猪圈墙上塌了一大块,两百斤的猪不见了。
儿子光着脚跑出了院子,呼啦啦唤来举着手电筒的邻居们。他们披上雨衣,手拎吓人的叉子,三叔给了哭天抢地的三婶一记耳光,“我们去找,你看着媳妇!”
三婶一听这话就不哭了,她毕竟是个拎得清的女人。“当心山崖,路上滑得很。”
“不妨事,有小白呢。”三叔说着,对小白郑重地招了下手。
小白就等他这个命令,一股激动战栗般划过它苍老的身体,舍我其谁、将功补过的使命感再度降临,上次半夜去追羊都是半辈子前的事了,可它也没想到猪也会这么干,它可没有看上去那么蠢,滚滚的雷声掩护了它拱翻院墙的动静,竟在它这只经验丰富的小白眼皮底下逃之夭夭……这真是奇耻大辱。
狗随着十几人钻进了雨夜,哼哧哼哧地跑在最前面,它对猪那恶臭的气息再熟悉不过,就算它在大雨天跑了,小白也能闻出它的足迹。令它惊讶地是,这只笨重的猪竟然跑上了村后的山,真是没有见识的畜生,山的另一边是百米之高的悬崖,猪又没有长翅膀。想了想也不奇怪,猪来到三叔的圈里时和一只猫那么大,从没有迈出过圈一步,它哪里知道村子周围哪边是路呢……小白也不知道,这都是听大灰说的。
“它跑不了!猪不会飞!”
泥泞的林中让他们趔趄难行,狗既要向前追,又怕他们跟不上,急得踩着泥巴嗷嗷叫。三叔便听出来了,“小白先去追,把它拦住,多叫,多叫!”
小白得了令,像个小伙子一样蹿了出去。它跳过横倒的大树,钻过岩石的缝隙,飞速沿着猪的气息来到了一处悬崖边上。在闪电的剪影中,那笨重的大猪站在崖边,像一块黑黢黢的岩石。它前后挪动着,似乎在寻找下山的路。小白汪汪叫着冲了过去,对着它龇出了焦黄的牙。
猪被它吓了一跳,扭头沿着悬崖狂奔,沉重的蹄子踏起一片碎石,但它毕竟跑不过小白,再老它也是狗。小白很快又拦在它的身前,汪汪地呼唤着三叔他们。猪终于走投无路,扭过头对它绝望地大叫,庞大的身体抖若筛糠,要不是这么肥,它此刻的样子还真像一条野猪。
小白鄙视地看着猪,呲出了依旧锋利的牙。猪无路可逃,在崖边儿转着圈儿、害怕地看着山下……手电筒已经越来越近了。
猪一步步后退着,当一支手电筒的光打到它的身上,猪伸直了喉咙,对着小白沙哑地嘶吼了一声,随即后退两步、蹬着后蹄向前急冲,它那肉卷子般的身体竟跃出了悬崖边儿。小白惊慌地叫着扑过去,想拉住它的后腿,可猪并不是媳妇,这两百斤像块石头一样掉了下去,消失在漆黑的山崖下。小白听到下面传来啪的一声,就像一个柿子砸碎在了地面上。
“跳下去了,猪跳下去了。”儿子喊了起来。
“不妨事,还省得杀了。”邻居大叔无所谓地说。
“那得现在去捡,不然就被野狗吃了。”三叔忧心忡忡地说着,又拍了拍小白的头,“走吧小白,今晚有你辛苦的。”
4
他们费了个把钟头才走下山,又摸黑好一阵子才找到猪的尸体,它在河滩的一堆石头上摔得四分五裂,内脏在水中拖出好远。小白震惊于猪的惨状,也对它的决然深感愚蠢。
三叔骂骂咧咧地用一柄锋利的刀分割了猪,大口袋装了十几袋分开背着,小白挂了两袋沉甸甸的下水,脖子上挂了那颗硕大的猪头,它背着这两兜热乎乎的东西咬牙上山,双脚一路磕碰着倒挂的猪头。猪的眼睛一路都在瞪着小白,像有话要对它说。
第二天的院子里香气扑鼻,两个大锅煮得热火朝天。猪肉化整为零放进了屋里的冰柜,多余的部分做成了烧腊,一串锤头敲碎的骨头扔给了小白。小白馋得一夜没睡,啃得眼泪止不住地流。那颗猪头被三叔拍扁,腌得乌漆嘛黑地挂在房檐下,它滑稽地俯瞰着院子,咧开的嘴角似乎在哭。砸吧嘴的时候小白又想起猪在山崖边的样子,唉,它要是懂点事儿,至少现在还能在圈里和自己聊天,现在它变成一块腌肉挂在那儿,连个说话的都没了。
院子里的媳妇抱着半条猪肘啃着,那声音像猪在磨牙,她的牙焦黑起来,却连猪肘上的白筋都撕得下。狗匍匐到她的脚边,希望她别啃得那么干净。媳妇低眼看着它,肘子骨举在半空,淡淡地说了句,狗,过来。小白立刻就过去了,伸嘴准备迎接这丰厚的赏赐,还不仅是赏赐,甚于一种信任,这意味着院子里最后的和谐……
那根骨头却没塞进它的嘴里,而是凌空刺了下来,正中小白的脸,剧痛之中,锋利的断骨割开了它的眼皮,它的左眼一下子失去了光。小白疼得呜咽跳开,伴发着愤怒而恐惧的叫,它陡然火起,呲开锋利的牙要扑向媳妇,旁侧却伸来重重的一脚,踹得小白飞出老远,撞在碾盘上眼冒金星。
“你找死!敢咬她?”三叔的咆哮在院墙中回荡。
“它抢我的骨头……”媳妇害怕地抱着肚子说。
经验告诉小白,它是无法争辩的。正要缩去棚里,一根扁担又兜头打来,砸得它血流满面,充血的左眼一下了烂糊了、塌陷了。三婶高举着扁担将它追得满院子跑,小白几次想夺门而出,却又在最后一刻调转了头。三婶和儿子将它堵在院角,它无处可逃,只能呜呜叫着承受着他们的脚板和扁担。
“狗就是狗!”儿子大叫。
“畜生就是拎不清。”三婶子恨恨地说。
“啊呀,那你们就再给它一块骨头嘛,你看把小白打得……”三叔心疼地跳出门拦住了她们。
院子里弥漫着愤怒的味道,胆小的鸡纷纷跳上了墙,一个个惊慌地抖着脖颈子,缩水几圈的猪头在它们头顶晃悠着,那张脸蜡黄如三叔的脸。
“媳妇呢?”三叔摸着小白的头说。
“狗要咬媳妇。”儿子头也不回地说。
“我问你媳妇呢?”
“不在那坐着呢嘛?”三婶回头一指树下,却愣住了,大梅树下并没有媳妇,只剩了那条锈迹斑斑的链子。
“媳妇跑了!”三婶大叫。
媳妇当然没逃离这个村子,好心的邻居在地里收玉米,发现一个大肚婆在青纱帐里矮身狂奔,当即用一条牛绳将她捆回了院子。村里的人闲适惯了,这么跑路的都是那些贼心不死的媳妇。满村的桂花树绽放之时,小白的左眼终于失明、干瘪成一团说不清的东西。精明而宽宏的三叔也明白了小白的冤屈,捧着它的头屡次抱歉。
“小白小白,委屈你了。”
媳妇顺利生下了孩子,一个脏兮兮的女孩。晦气席卷着全家,小白听见三叔在屋里的叹气和三婶呜呜的哭声,儿子像矮了半截一样缩在树下,用一柄利斧砍着还没干透的木柴,好像那个女娃是别人的种。
“哭啥哭,又不是不能生了?”三叔凶着三婶说。
媳妇的链子上换了一把锃亮的新锁,被锁进院东头的一个地窖。那本是从前装菜、装土豆的一个菜窖,很多年都没用过了,打开之后,洞里忽地飞出一缕黑气,好像有什么鬼魂得到了解脱。三叔和儿子过了好一阵才进去,说里面有熏人的毒气。他们俩在里面哼哧哧折腾了好久,弄得和两个泥猴也似,箩筐抬出的土洒进空荡荡的猪圈。小白好奇地看着他们,想去看看洞里到底什么样子,但它看到三叔拎着铁链子进了洞,便打着哆嗦躲得远远的。
这个初生的婴儿似乎带走了媳妇的稳重,她开始大喊大叫,见人就咬,暴涨的乳房淋漓下浓黄的奶,但链子就是链子,它深深打进地窖的墙内,窖盖子一扣,她的叫声就小得像是从隔壁传来。院子里从此多了一种声音,它昼夜不分地声嘶力竭,直到媳妇的嗓子像小白的眼睛一样坏掉,地窖里只剩奇怪的沙沙声,就像母鸡在地里刨着虫子。
吊在屋檐下的猪脑袋被砍掉一半,院子里飘着腊肉的香。小白变得无所事事,便每天看着它发呆。它知道自己在不可阻挡地衰老,就像日渐佝偻的三叔一样。
5.
寒暑交替,眨眼又是两年,地窖里也掏出两个脏兮兮的婴儿,双腿间一样的空空如也,三叔开始在半夜咳嗽,三婶则无时无刻地咒骂地窖里的媳妇,天上打个雷都要骂。小白仿佛被她们遗忘了一样无人问津,甚至时常吃不到任何食物。媳妇已发不出任何叫声,地窖里总是传来她摔打饭盆儿的声音。小白一开始会在此时汪汪大叫,屋子里便会有人出来,朝菜窖里丢去一些馒头什么的。他们这时才会想起狗也饿着,馒头也会有它的份儿。久而久之,它开始盼望地窖里的摔盆儿声,它一俟响起,小白便感到精神振奋,口水会像失禁的尿那样流下来。
三叔的咳嗽日渐剧烈,那天忽然摔了个跟头,被儿子和村里人抬出了院子,他们嚷嚷着说带他去城里,据说那里有妙手回春的医生。岂料他们一下子走个干净,院子里只留下了孤独的小白,以及地窖里无声的媳妇。邻居似乎受了托,每天会过来给媳妇扔饭。小白也没有被他们忘记,它甚至第一次吃到了带肉的包子,激动得对着那个人摇尾示好。
它很快开始明白包子的意义,那个男人喂了它后会钻进地窖,还从里面掩上了窖门。这个人过了好久才钻出地窖,拎着裤子四边张望,就像田里的地鼠。
小白这个月吃了十几顿包子,也有那么七八个邻居钻进过地窖。他们都对小白笑逐颜开,抚摸着它苍老的头顶,说它真是一条好狗。当村子里第一场大雪落下,好心的邻居们继续投喂着媳妇,却没人再给它扔来包子。他们打开窖门、扔下东西就走,任凭它怎么绕着腿脚也再无回应。
小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到饥饿像恶魔一样折磨着它,它甚至吃掉了一只跳出笼子的小鸡,连它娇嫩的羽毛都吞进了肚里。
天寒地冻的夜晚,小白发出饥饿的悲声,它不知他们为何还不回来,又担心三叔是不是已经撒手人寰。
“大门一直开着,你为啥不出去找找吃的?”讨厌的大灰蹦进来问。
“开不开它都是门。”小白气呼呼地说。
大灰一脸嘲笑地蹦着,“你都耳聋眼瞎了还管那么多,他们不是都不在吗?”
“可是媳妇还在。”
“她被链子栓着呢,能飞了?”大灰说着竖起耳朵,村口传来一阵兴奋的狗叫,它朝外拱着小白说:“村口地上有包子呢,带肉的,快跟我来,你傻呀你?”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阻止着它,肚子里却有一万个声音在让它出门。它纠结地在门口徘徊许久,终于跳出了已经几年没出的门。出去了也忐忑,它一步三回头地跑在大灰的身后,忽然觉得这事儿似乎也没那么难。它终于撒开关节疼痛的四脚奔跑起来,村民们的说话声钻进耳朵,空气中满是包子的香气。大灰勇猛地冲进一群野狗之中,将它们咬得四散而逃。地上散落着一串晶莹剔透的包子,肉汁在石板上发着亮。小白的胃里、脑海里和眼睛里现在只剩了包子,它和大灰低头大吃,也不知是谁这么马虎,热腾腾的包子竟丢在了路上……它一口气吃了几个,满足地打了个嗝走去路边,惊讶地看到暮色笼罩下的大山和深谷,此刻云蒸霞蔚,红霞似火,竟然是那么的美。
然后,它昏倒了。
6.
醒来之时,小白头晕脑胀,四条腿动弹不得,蓝色的天空被铁栅栏切成了块儿,鼻子里全是狗味儿。它身边全是狗,和它一样被绑缚四肢、兜住嘴巴的狗。它们层叠地摞在一起,大多还没有醒来。小白似乎猜到发生了什么,那些包子肯定有问题,因为大灰也摞在狗堆里,它不巧地被压在最下面没了气儿,耷拉的舌头上满是血唾沫。它可能是被毒死的,因为它比自己多吃了很多个包子,也可能是被压死的,身上摞着足有十几条狗,给谁也受不了。它离小白近在咫尺,可小白一动也不能动,它悲哀地躺挤在这一车厢的死狗活狗和半死不活的狗中,浮上心头的是浓浓的后悔。
三叔为什么不让它离开那个院子,除了职责所在,因为外面满是要命的危险,它只跑出去了一次,竟然就中了传说中狗贩子的圈套——这世界原来如此可怖,难怪三叔家那么穷,难怪找来个媳妇都那么难。
但后悔已经晚了,它躺在这辆车上整整一天,从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到白天,没有谁在意它们的死活。不少狗死去了,奄奄一息的小白满含歉意地吃下了同伴的两只耳朵才将就活着。它对着上天发着誓言,如果能够侥幸逃生,一定会回到三叔的身边,回到那个温暖的院子,哪怕还剩一口气。
也许狗也有上帝,这辆车忽然翻下了山崖,它在山坡上疯狂地打着滚,满山坡都甩下狗的尸体。小白摔在一块锋利的石头边上,摔碎了它嘴上的兜子,它的左腿卡在石头缝里,像棍子那样折成了两段。小白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毫不犹豫地咬断了左腿,也咬开了捆着它的绳子。
开车的人都死了,山崖上传来人的惊呼,熟悉的手电筒又在闪烁。小白忙不迭钻进丛林,远离这尸横遍野的现场,一场无由的大雨浇下,密林响如爆豆,雨水冰凉刺骨,让它想起去追逐猪的那个夜晚,如果这个世上只有猪,那必定是个混乱的世界。它甚至想象出三叔在这雨夜出去寻找它的样子,重病的他走一步咳嗽几下,还扯着嗓子漫山遍野地呼唤它。
“狗!狗!”
想到此它一阵感动,浑身充满了力量,纵然少了一条腿,它还是奋力向上爬去,它不知到这里离家多远,却知道只要顺着月亮旁边的那颗星星往回走,就一定可以回到大黑山,回到三叔的院子。
这是它有生以来最为艰难的路,虚弱的身体、疼痛的断肢、以及饥饿的肚子都在摧毁着它。它好几次昏倒在半路上,乏累得想就此睡去,可它的耳边又会响起三叔的呼唤,让它一次次挣着老迈之躯爬将起来、继续上路。它在路上捉过两只兔子、三支野鸡,每次饱餐都可以跑上好一阵。它甚至和几群野狗大战过几次,得知它要回到那个村子去,那些恶狗都恨不得将它碎尸万段。它们骂着最难听的话,却不能阻止它前进的步伐。
一只眼真的很不方便,让它几次捕猎都失了手,穿越一条小溪时,竟没有看到左边上游冲来的泥石流。它拼死蹦跳才逃过一劫,并再一次为这世界感到深深的慌乱。它遇到了两个藏在山里的人,他们蓬头垢面地缩在一个山洞里,给它丢去香喷喷的馒头,还笑呵呵对它招着手。但小白连闻都不闻,它再不会吃下陌生人的食物,因为他们都是坏人。
不知多少个日夜过去,又走过了多少冤枉的路。小白终于望见了那熟悉的黑色大山,它的三只脚几乎磨烂,牙齿也掉落了几颗,仅剩的右眼蒙了一层白膜,怎么眨都挥之不去,它知道自己只剩了最后一口气,而这口气已经变成坚硬的信念。它不吃不喝地又跑了一天,终于在美丽的黄昏里跑进了村,又跑进了院。院门像希望那样大开着,三叔的声音在无力地传来,小白兴奋地汪汪叫起来。
“狗,是小白回来了!”三婶正在院子里烧着一锅水,憔悴的脸上满是喜悦。
“真是小白回来啦,好是稀罕呢?哎呀少了一条腿呢。”儿子的怀里抱着一个奇怪的东西,正坐在大梅树下举着个奶瓶子,那是襁褓中一个男孩的脸。儿子的脚下蜷缩着破败的媳妇,她脏得像车上那些死狗,目光呆滞地看着地上一个屎壳郎,要不是脖子上那根铁链子,它几乎怀疑这是另一个媳妇。
它欢快地叫着、跳着,在他们的脚下一圈圈地转,眼泪忍不住哗哗流下,让它的眼前暂时清晰起来。咦?三叔呢?它明明听到了他的声音,那说明他的病已经治好了,又可以抚摸它的头顶、说出一些令它思考和感动的话。
三叔终于出现在房子的门口,他佝偻着腰、斜着一只眼、塌着一个肩膀走了出来,每一步都将歪斜的肩膀探向大地。小白激动地冲他跑去,摇着尾巴抬起头,对着它唯一的主人呜呜叫着。它的眼睛又因为泪水而模糊,它隐约看到三叔举起了一只手,那定是来抚摸它头顶的手,但它却见到半空中滑过一道黑影,一根硬物重重地砸在了它的头上,它再一次有了翻车时的感觉,房子、大地、和趴伏在地的媳妇都旋转起来,而这一次又和上一次不同,因为当这一切停止了旋转,它已经无法再从地上站起。
又是一下重击,它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三叔手里的一根铁棍。
“真不赖,跑回来几十斤肉,把那半个猪头先挂回去,这几天不吃了。”三叔用不再灵活的舌头说。
“它是从哪回来的?又为啥跑了这么多天?”三婶笑呵呵地问。
“狗就是狗,别管走了多久,都认得回家的路。”三叔说着,又抡起铁棍给它头上来了最后一下。
小白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在它还来不及想点什么的时候,它看到儿子抱着他的孩子,单手将那半个猪头又挂回了屋檐之下。猪头荡悠悠地在半空转着,停在小白最后的视线中。猪头还完整的时候它像是在哭,而只剩半个的时候却像在笑。
2022514日星期六
于纽约长岛

 

(原发于《作品》2022年第10期)

 

冰河,原名娄文社,职业作家,目前旅居纽约。从 2004 年起至今,已出版长篇小说《无家》《天蝎座》《狗日的战争》《使徒》、科幻合集作品《X的诞生》。新长篇小说《无影刀客》出版中。短篇小说《亚得里亚的墓碑》发表于《山花》,收录于《2021海外年度华语小说》,短篇小说《陨石》发表于《长城》,收录于《海外华语小说年展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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