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看见妈妈站在门洞,没等我走近,妈妈急步上前,一个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妈妈说:“这么晚,你去哪里玩儿了?”我告诉妈妈去小学校看电视了,妈妈不信。妈妈说:“我知道放学后的教室是不允许放人进去的。”我说:“我求门卫室的老头子们让我看一眼电视,他们就同意我进去了。”妈妈破坏了我刚才拥有的崭新的心情,让我心痛。但另一方面,为了妈妈可以相信我,我就唱了一段歌给妈妈听。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妈妈显然很惊讶,因为妈妈张口结舌。过了一会儿,妈妈问我:“这歌是你刚才看电视时背下来的吗?”我说:“是的,妈妈。”我这才发现我有一个很特殊的本事,凡是文字,一旦被我的眼睛过目,立刻就会全部暗记下来。过目不忘说的正是我这种人。妈妈把我拥到她的怀里:“不是反对你去学校看电视,看电视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你去哪里,你在干什么,一定要跟妈妈打一声招呼。”不管怎么说,虽然我打算看电视,但那一天看电视却是我临时决定的,但我不想解释。妈妈说的并没有错。此外,我第一次觉得,漂亮的妈妈以外,还有一种有气质的女人。这个女人是林黛玉,会想到葬花,那么忧郁,那么伤感。认真地想一想,我想去海边散步,想看落日,想找到某种解脱的方式,想释放心中感到的无奈,都是从看完《红楼梦》开始的。我记住了一个名字:王文娟。
以为一辈子都要住在那间不朝阳的房子里,没想到会搬家。第一次感谢爸爸患的是职业病。工场照顾患有矽肺病的病人和家属,配给他们新的房子。我们家也分到一套。虽然只有两室一厅,但朝阳,还有配备暖气。好极了,妈妈再也不用托煤球了。新房子在工场小区,离原来的居屋不近。因为是四层公寓房,有隔壁,没有对门。
搬家后,一天接着一天,一年接着一年。说过好多次了,时间过得很快。当我开始怀念旧房子的时候,已经是大学生了。
学校放春假,我回家探亲,告诉妈妈想去小时候的居屋看看,想拍几张照片,想看看四叔和四婶。我本来以为怀旧只是老年人的一种通病。妈妈回答说看不到四叔了,因为四叔在不久前得了癌,死了。原来老陈大娘来新家看望妈妈的时候,顺便概述了对门一家的近况。我不再追问什么,死是经常发生的事。我刚上大学不久,爸爸也死了。只是,另外有一件令我感到惊讶的事。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带上妈妈和哥哥,司机载着我们去我小时候的居屋。远远地看见一座小山的时候,哥哥让我一定注意看看写在山坡上的那一行字。车跑过山坡的时候,我就看到那行字了:“李立名是杀人犯。”
为了防止山土滑坡,山根用水泥铸就了一道墙壁。字本来是大红色的,写在灰色的石灰墙上,因为经过时间的洗刷,看上去,红色已经变得发紫了。
哥哥说:“你知道李立名是谁吗?”我说不知道。哥哥说:“就是对门的四叔啊。四叔死前就有这行字了。不知是什么人写的。每次路过这里都能看到。”
哥哥说:“这里写的杀人,不是真杀了人。都是听说的,到底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好像文革的时候,四叔折腾过很多人。也许是什么人跟四叔有仇。反正,再过两年的话,这行字就该消失了。那时四叔才真从我们眼前死掉吧。”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四叔不在人世了,但死了的,仅仅是一半。
发表在《作家》2022年第8期
黑孩:日籍华裔女作家。现居东京。代表作品东京三部曲《上野不忍池》《惠比寿花园广场》《贝尔蒙特公园》。近年在《收获》《花城》《作家》《北京文学》等杂志发表多篇小说和随笔。作品被《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小说月报》等杂志选载。被翻译成日文在日本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