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67期 （原公众号文章由怡然编辑/编发。）

沉默的千言万语

 

夏商

 

    无论哪个角度看，这座爬满了爬山虎的房子是不引人注目的。多少年以前，桂小龙住在这里，多少年以后，桂小龙仍住在这里。一切说明，时代转换了，桂小龙的生活并没有改变。在这条弄堂里，陈旧而慵懒的日子是大家习以为常的。只有一些死去的人与狗，一些出生的人与狗，代表这里进行着新陈代谢。 

    可是动迁马上就要来了，小巷里平静的生活就要像推土机推过的房子一样不复存在了。对于这一刻的降临，人们期盼已久。动迁后就有宽敞明亮的新房子住了，大家在焦急中等待着美梦成真。 

    桂小龙的儿子桂岗首先行动起来，提着一把菜刀下了楼。没过多久，他重新回到家，对正站在水龙头前洗菜的胡菊红说，妈妈，我把爬山虎的根搞断了。 

    胡菊红吃了一惊，她看见儿子手里果然拿着粘着泥花的菜刀。她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口气坚硬地对桂岗说，谁让你拿刀的，这是小孩可以拿的东西么？ 

    桂岗委屈地说，反正这儿要拆了，爬山虎又带不走的。 

    胡菊红上前把儿子手里的菜刀夺过来，扔进水槽里，抓住儿子的左手，顺势抓起筷笼里的竹筷打了下去。 

    钻心的疼痛让桂岗流出了泪水，他哭着出了门，黯然神伤地站在弄堂口，看着那株刚刚被斩断了根部的爬山虎。一念之间，爬山虎的叶子似乎全部耷拉了下来，死亡流经了它的每一寸经络，像有一股力量将它的叶片往下扯。桂岗的眼泪顺着鼻子流了下来，他抽泣着，把一部分泪水吸进了鼻孔。 

    桂小龙在弄堂口出现了，看见父亲走过来，桂岗慢慢站起来去与父亲会合，这个画面富有寓意，因为这对父子长得太像了。作为一个旁观者，你完全可以把它看成是一个男人正在走向自己的童年，或者，一个男孩正在朝向自己的未来走过去。在他们中间，时间变得十分滑稽，不过是一面可以穿透的岁月的镜子罢了。 

    桂小龙握住儿子的左手，停了下来。他的左手心也隐隐作痛，他与桂岗之间一直保持着这样一种感应。儿子的痒痛，不管相距多远，都会同一时间在他身体的同一部位反映出来。桂小龙起初对这一现象怕得要死，有一种魔法附体的感觉。但和他长得越来越像的儿子使他接受了这一事实，并且把它视作父子情深的写照。只是他希望与儿子身体上的这种联系仅仅到此为止，千万不要在死亡的时候也如影随形。可此事却又难以预测，它实际上已成了桂小龙内心中一块隐秘的阴影，埋藏得很深，冷不丁在梦中变成一只怪兽咬他一口。 

    桂小龙用袖口把桂岗的眼泪擦去，问儿子道，谁打你了？ 

    桂岗说，我把爬山虎的根斩断了，妈妈就打我了。 

    桂小龙一愣，回头去看，爬山虎的根末梢正好被一阵弄堂风刮了起来。桂小龙说，你为什么要把它弄死呢？ 

    桂岗说，反正这里要拆房子了，它总是活不成的。 

    桂小龙说，你也不要这么急嘛。 

    桂岗说，妈妈打我是因为我搞爬山虎的时候拿了一把菜刀。 

    桂小龙说，你拿菜刀是不对的，那有多危险。 

    桂岗说，我知道了，可妈妈打我太重了，我的手现在还疼呢。 

    桂小龙说，妈妈打你是为你好。 

    桂小龙嘴里这么说，心里也有些恼火，他刚才在给一块毛料划裤样，突然左手心一阵针锥般的疼痛，使他几乎握不住划粉。这种来历不明的伤害对桂小龙来说并不稀奇，因为他的调皮儿子隔三岔五会来点磕磕碰碰，相应地，他也会吃到隐形的皮肉之苦。方才的手掌之痛让他这个大人都有点承受不了，他仿佛看到了儿子咧开了嘴的哭脸。就把手里的活交给了徒弟小马，离开裁缝店，来找儿子。 

    腕表上的时间告诉他儿子已经放学，这样就排除了幼儿园老师体罚儿子的可能。疼痛的部位告诉他，那是硬器击打所致。桂小龙就想到了胡菊红，她有打桂岗手心的习惯。当然她不太打儿子，每次下手，都以手心作为目标。手心是人体的薄弱环节，落在皮肉，痛在心尖，每次都会让桂岗痛得双脚跳起来。 

    桂小龙对妻子这一招十分反感，告诫道，你可以打他屁股，但不要打手心。 

    胡菊红说，打屁股他能记得住么？ 

    桂小龙说，可你要知道打他就等于打我，我是靠手吃饭的，打坏了怎么办。 

    胡菊红说，你有那么娇贵么？再说，养不教父之过，你没管教好儿子，就该一起打。 

    说到这里，胡菊红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们爷俩还能放在一块儿打，让我怎么管儿子呀。 

    这样争执过后，胡菊红打桂岗的次数更少了。桂小龙回忆了一下，手心至少有两个月没疼过了。可好景不长，胡菊红今天又故伎重演了，而且这次她打得这么重，她好像从来没有打得如此重过。桂小龙急急忙忙往回赶，他的裁缝店离家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一会儿，他就看见了儿子，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他果然蹲在那儿哭丧着脸，看见父亲才慢慢站了起来。 

    桂小龙带着桂岗到江边转了一圈，给儿子买了一袋膨化饼干。这是桂岗最爱吃的食物，他们在外面逛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回到家里。 

    这一个多小时的消磨，对桂小龙来说有两个意图，其一，安抚一下儿子，其二，平息自己的恼火。第二点尤其关键，每次胡菊红打儿子他都会按捺不住跟她吵一架。今天他想测试一下自制力，从多次的口角中他得出一个真谛，即夫妻之间的吵架是毫无意义的，效果绝对不如心平气和地把异议表述给对方听好。可人有点火气又是在所难免的，桂小龙用散步的方式把它渐渐浇灭了。他带着儿子回到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他准备晚饭后就此和胡菊红好好聊一下，然而他的计划被胡菊红脸部的表情弄没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胡菊红见到他一句话也不说，似乎有一肚皮怨气。他问了几次，都给他吃沉默汤团。他无名火上来了，强忍着才没发作。直到晚上安排好桂岗睡下，胡菊红才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说，今天我看见刘永了。 

    桂小龙愣了一下，你是说…… 

    胡菊红点了点头说，今天我在电话间那儿看见他了，不过他好像没看见我。 

    桂小龙说，时间真快，转眼过去六年了。 

    胡菊红说，你看岗岗都这么大了，刘永进去那年，岗岗还没出生呢。 

    桂小龙说，你今天憋着不说话，别就是因为刘永吧？ 

    胡菊红说，我愁都愁死了，你好像没事人一样。 

    桂小龙说，刘永放出来关我们什么事呀，让你那么不高兴。 

    胡菊红说，你这是装不明白呢，还是真不明白？ 

    桂小龙说，你这么说我真犯糊涂了。 

    胡菊红说，那你别连刘永是犯了什么事进去的也忘了吧。 

    桂小龙说，那我怎么会忘呢。 

    胡菊红冷笑了一下，你觉得那和你没关系么？ 

    桂小龙说，你都在说什么呀。 

    胡菊红说，你是运气好。 

    桂小龙说，你就别提那事了，我觉得脸红。 

    胡菊红说，你还知道脸红？想想你当时都对我干了什么。另外，你居然还好意思把这种事去说给别人听，世界上还有像你这样傻的男人么？ 

    桂小龙说，我也就是酒后失言，告诉了刘永，没想到他真听进去了。 

    胡菊红说，你们男人都是一票货色。 

    桂小龙说，你说话轻一点，外面好像有人敲门。 

    胡菊红说，做贼心虚，哪有什么人？ 

    桂小龙说，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你怎么又旧事重提呢，我们现在不是生活得很好。 

    胡菊红说，可我根本就没有忘记那件事。 

    桂小龙说，那你总不能去把我告了吧，你再想想，这些年来我对你怎么样。 

    胡菊红说，这次刘永被放出来，把我的计划都打乱了，原本想动迁以后搬得远远的，让他再也找不到我们。可他怎么就在这个时候出来了，他不是还有两年么？ 

    桂小龙说，可能表现好提前释放吧，刘永不会在外面瞎说我们什么的。 

    胡菊红说，你去外面看看吧，好像真有人敲门。 

    桂小龙离开桌子，走到外室，问了一声，谁呀？ 

    是师兄么？我是小永。来人回答。 

    桂小龙把门打开，昏沉的门廊外站着他的师弟刘永。他故作惊讶道，小永，几时回来的？ 

    桂小龙的问话中用的是“回来”而不是“出来”，这是一种很微妙的修辞。 

    刘永跨前一步，他留着板刷头，面容有点憔悴。与过去相比，消瘦了些，使他显得更加细长。他手指交错，双手摆在身前，僵硬地笑了一笑。 

    上午，上午刚回来。 

    刘永的回答也顺理成章地用了“回来”。 

    桂小龙热情地攀住刘永的手臂，说，快进来，进来坐吧。 

    转身的间隙，桂小龙不经意地发现里屋的门被轻轻抵上了。当然这是胡菊红所为，她并不想和刘永见面。 

    桂小龙可以肯定的是，胡菊红关门的动作是他与刘永刚开始谈话的那一刹完成的，刘永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刘永坐下后问道，阿菊呢？ 

    正在倒茶的桂小龙回过头来说，噢，她和岗岗已经睡了。 

    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在刘永面前摆好，桂小龙与刘永隔桌而坐，问道，小永，晚饭吃过了么？ 

    刘永摇了摇头，还没呢。 

    桂小龙一愣，他这句话只是礼节性的寒暄，刘永的回答让他别无选择。他说，那我去做几个菜，咱哥俩随便吃一点吧。 

    刘永说，阿龙你不必忙了，我们还是去老地方坐坐吧。 

    刘永说的老地方，桂小龙当然知道，那是码头边的一个小饭馆。过去他们一起当学徒的时候，常去那儿小酌。教他们手艺的是刘永的父亲，桂小龙比刘永大一岁，被称作师兄，刘永排行老二，后面还有个师妹，就是现在桂小龙的老婆胡菊红。 

    刘永既然提议要去那个小饭馆，桂小龙是不好拒绝的。他答应道，也好，那我们走吧。 

    刘永说，要不要跟阿菊说一声呢？ 

    桂小龙说，算了，她已经睡了，我们走吧。 

    两个人出了门，朝目的地走去。这段路距离桂小龙家并不远，步行也不过七八分钟。桂小龙问刘永，你怎么这么晚还没吃晚饭？ 

    刘永说，下午我去郊区看我爸了，天黑才赶回来。我寻思好要和你一起吃晚饭，所以急着往回赶，可路上车堵，还是晚了。 

    桂小龙点了点头，没吭声。 

    刘永说，我爸的墓修得不错，这件事多亏了你。 

    桂小龙说，应该的，他是我师傅嘛。 

    刘永说，他是被我气死的，我是个不孝子啊。 

    桂小龙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个饭馆，说，到了，你看它，一点没变，我也有一段时间没来这儿了。 

    两个人进了小饭馆，因为过了夜市时间，店里顾客很少。店主也是附近居民，六十来岁，姓马。个头很大，腰果脸。马老板认识桂刘二人，也知道他们的关系。刘永判刑的事在这一带妇孺皆知，马老板当然也不例外。所以看见刘永进来，他愣了一愣。短暂的辨认之后，他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不是刘裁缝家的小永么？回来了。 

    刘永朝马老板不自然地笑了笑，是我，谢谢你还记得我。 

    马老板说，过去你不是常和你师兄来这儿吃饭么，我记得清清楚楚，总是两荤一素，外加一瓶特加饭。 

    桂小龙说，马老板真是好记性。今天我们多来两个菜，酒就免了。 

    刘永说，那怎么行，老样子，特加饭。 

    桂小龙说，你肚子是空的，就别喝了吧。 

    刘永说，好几年没见面了，怎么能不喝酒呢。 

    桂小龙说，那样的话，你先来碗蛋炒饭打一下底，我们再慢慢喝。 

    刘永说，行，马老板，就照我师兄说的办。 

    师兄弟找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桂小龙说，其实我刚吃过，主要是你吃，我陪你说说话。 

    刘永突然眼圈红了，把头低下去，说，阿龙，我这官司吃得可真有点冤枉。 

    桂小龙把目光移向了街景，不知如何应答刘永。 

    蛋炒饭端上来了，刘永大口大口地吃着。桂小龙看着他，似乎又像在看他的身后。他的目光是不确定的，他在刘永面前好像真的有一点迷失。 

    好吧，开始喝酒。刘永吃饭的速度还像以前那样快，一阵狼吞虎咽，碗就见了底。他把饭碗朝旁边一搁，取来酒杯，给桂小龙斟上一杯，给自己也倒满。 

    桂小龙游移的目光集中到酒杯上，将它端起来，与刘永碰了一下，然后喝了一口。 

    刘永却一仰脖，全灌进喉咙里去了。 

    桂小龙看着刘永，说，小永，别这样喝，这样会醉的。 

    刘永抹了抹嘴，好久没碰酒了，嘴有点馋，接下来我保证慢慢喝。 

    下酒菜端上来了，三荤两素，小餐桌看上去还算热闹。刘永吃了几口菜，高声说，马老板，你这儿的菜一点都没变样，味道还那样好。 

    马老板笑着说，你们慢慢吃，慢慢吃。 

    桂小龙搛了一块炒腰花，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地说，小永，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刘永说，还没完全想好，不过老本行是不想干了。 

    桂小龙说，也是，如今裁缝这行，饭是越来越难吃了。大家都去买现成的穿，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少了。 

    刘永说，不谈这个了，喝酒，喝酒。 

    桂小龙回到家中时已近零点。在这之前，他和马老板店里的一个伙计一起把烂醉如泥的刘永送回了家。其实刘永喝得并不多，可能是久不沾酒的缘故，他的身体已不能抵挡酒精的侵袭。桂小龙推开里屋房门，惊讶地发现胡菊红还没睡，而是坐在沙发上想事。看见他推门进来，胡菊红语调低沉地问道，他开口借钱了？ 

    桂小龙奇怪地看着老婆，她的未卜先知使他张口结舌，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胡菊红说，那还不明摆着的，他刚出来，干什么不要钱呀。他家里除了退休的老娘，又没别的人，不向你这个师兄开口，向谁借去呀。 

    桂小龙说，既然你猜到了，你准备怎么办呢？ 

    胡菊红说，我倒要先问问你，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桂小龙说，我还没和你商量过，怎么答复他呢。 

    胡菊红说，他说要借多少呢？ 

    桂小龙说，他没说，而且他也不是马上就要借，他只是可能需要钱，但要等到落实了派什么用场以后。 

    胡菊红把声调提高了一些，桂小龙，不论他借多少，几时借，你都要知道，这钱一旦出手了，就再也要不回来了。 

    桂小龙说，你轻一点，会把岗岗吵醒的，你凭什么说这钱就一去无回了呢？ 

    胡菊红说，你相信我的直觉，刘永保证会在一个星期内来借钱，而且数目一定不会少。 

    桂小龙说，你怎么这样肯定呢？ 

    胡菊红说，你这人是不是少一根筋，我们有个把柄在他手上呢。 

    桂小龙说，你这样一说，好像刘永不是来借钱，而是来敲诈的。 

    胡菊红说，还不是你造成的，如果不是因为有你这样一个好榜样，刘永怎么会犯混干那种事呢。 

    桂小龙说，反正我和刘永都是混蛋，只不过我的运气比他好。 

    胡菊红说，我等你到现在是想告诉说，我是不同意借钱给刘永的。但我们可以送给他一千块钱，这等于我们家两个月饭钱了。你也知道家底，要是他真的张口借个二万三万的，可就不好办了。这儿马上要搬迁了，我们总要装修一下房子，换套家具什么的吧。 

    桂小龙说，那送他一千块钱算是什么呢？总得有个名义吧。 

    胡菊红说，明天你让他来家里吃饭，我来跟他说。 

    第二天，桂小龙没能找到刘永，他家里只有在看电视的老母亲一个人。老人对桂小龙说，刘永一大早出门了，走的时候酒还没完全醒，也没说要到哪里去，只说要出去几天。老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角湿漉漉的，看上去十分忧心忡忡。她和桂小龙闲聊了几句，最后用恳求的口吻说，小龙啊，你是他师兄，看在死去的师傅面上，你要多关照关照小永，不能让他再干出什么犯法的事来了。 

    桂小龙答应着，退出刘家。自从师傅去世，他来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其实两家一个在弄堂头一个在弄堂尾，往来也不过几分钟。但疏远仍然发生了，来自胡菊红的絮叨是导致桂小龙疏远刘家的主要原因。桂小龙并不像胡菊红说的少一根筋，他恰恰是个清醒的人，他理解胡菊红这样做的用心。他只是做出一副木知木觉的模样，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整个背景里也是不光彩的角色。 

    刘永在出门四天之后重新出现在故事之中，这天下午他来到了桂小龙的裁缝店，身上仍然有一股酒气，似乎那天晚上的醉意尚未散尽。他靠在门框上，对桂小龙说，阿龙，你来找过我？ 

    桂小龙看见他，丢下了手里的活儿，说，小永，你上哪儿去了？我到你家去过，连师母都不知道你的下落。 

    刘永说，你出来一下，找个地方跟你说。 

    桂小龙说，你稍微等一下，我把这件衣服裁完。 

    刘永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说，看你这儿，衣服挂得满满的，生意还不错。 

    桂小龙说，都是一些老客户，比过去已经少多了。 

    刘永说，你现在好像很忙，要不我先回去了。 

    桂小龙说，我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刘永说，我还是先回家睡一会儿，你忙吧。 

    桂小龙说，那样也好，看你眼圈都有点黑了。 

    刘永说，这几天是睡得少了些。 

    桂小龙说，晚上来我家吃晚饭吧，阿菊的意思。 

    刘永点点头，沉默地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几分钟后，桂小龙去公用电话间给胡菊红挂了个电话。胡菊红在街道办的丝绒玩具厂上班，那个单位主要给外贸公司加工订单，生意随淡旺季波动。时值初夏，是一年中相对空闲的时段，不必像旺季时频繁加班，胡菊红每天可以准时回家做饭。桂小龙给她通话的目的是让她多加几个菜，交代完，就重新回到了裁缝店。 

    桂小龙的裁缝店有两个学徒，小马和小金。桂小龙的任务是划好衣样，缝纫以及下面的工序由学徒完成。这有点像刻字店的流程，师傅在印章上描红，完了让学徒去刻。 

    小马和小金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来自郊区，晚上睡在店后面的小间，吃饭则在隔壁的一家小饭馆搭伙。桂小龙没有招女学徒，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桂小龙在工作台前忙碌着，他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裁缝，干这一行不可能一夜间大红大紫，要假以时日才能做出口碑。人们说饭店赚钱是一碗一碗炒出来的，裁缝赚钱就是一针一针缝出来的，都是无捷径可走的生意。 

    桂小龙的左腿突然被不疼不痒地踢了一下，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弯腰去挠了挠。不必说，这又是桂岗。按照那一脚的分量，桂小龙可以判断儿子正在和幼儿园某个同学打闹。 

    此刻，桂岗真的如他父亲所猜测的那样，与班上的胖墩李纠缠在一起。这种男孩之间的搏杀在幼儿园里司空见惯，没有来由，打完拉倒，更像是一种游戏。 

    幼儿园放学的时候，胡菊红出现在桂岗的视野里，她从老师手里接过儿子的小手，如同取走一件寄存物。 

    桂岗看见胡菊红拎着一只装着蔬菜和鱼肉的马甲袋，抬头问，妈妈，你怎么买这么多菜呀，有客人？ 

    胡菊红说，是的，有个叔叔要来。 

    桂岗问，我认识么？ 

    胡菊红说，你不认识。 

    桂岗问，他是谁呢？一定住得很远吧。 

    胡菊红不知可否地瞪了他一眼，桂岗知道妈妈的脾气，这说明她有点不耐烦了。桂岗就不再多问，跟在胡菊红身后，像一只幼犬一样东张西望，心不在焉。 

    在自家外墙前桂岗停了下来，自从他把爬山虎根部斩断后，每天上学前后都会站在那儿观察一下。应该说，植物衰败的速度使桂岗非常震惊，另一方面，枝蔓和叶片的枯朽又让他十分迷恋。这个男孩具有同龄人共有的破坏欲，死去的爬山虎在他眼中就是被征服的世界。他的小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坏笑，一扭头，看见桂小龙从弄堂那头走了过来。 

    爸爸。桂岗一路叫着奔过去了。 

    桂小龙是回来帮胡菊红一起做饭的，这也是方才电话里预先说好的。弄出一桌像样的酒菜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桂小龙虽不是这方面的好手，至少可以做个下手，让胡菊红效率提高一些，毕竟离傍晚已经不远了。 

    桂氏夫妇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桂岗又跑到门外去了。他似乎对死去的爬山虎深情难割，总想站在那儿多看一会儿。也许他对自己的催命术觉得有趣，或者产生了些微的忏悔，都未可知。 

    桂岗后来就看见了刘永，他起初并不知道这个陌生男子就是家里的客人，桂岗不过把他当作了一个穿堂而过的路人。可这个男子却注意到了他，惊异地盯着他看，俯下身来，对他说，你是岗岗吧，和你爸爸实在太像了。 

    桂岗犹疑了一下，小脑筋想了想，就朝家里喊起来，爸爸妈妈，客人到啦。 

    刘永迈进桂家的门槛，看见忙碌中的胡菊红，他说，阿菊，你好。 

    胡菊红表情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小永来了，进去坐吧，阿龙在等你呢。 

    餐桌上菜已基本上齐了，桂小龙正在码放筷子和调羹，腰际还扎着尚未解下的围兜。刘永说，知道你们这么忙，我就不来了，我又不是什么客人，用得着这样隆重么？ 

    桂小龙说，你刚回来，为你接风嘛。 

    刘永说，我在门口看见岗岗了，从没见过有你们这么相像的父子，实在太像了。 

    桂小龙说，我可不希望他那么像我，我这个爸爸又没什么出息。 

    刘永说，你这话不对，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哪有儿子…… 

    桂小龙说，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他以后和我一样也当个小裁缝。小永，坐吧。 

    胡菊红端着一大锅汤进来，把它放在桌中央。屁股后面跟着桂岗，小男孩朝刘永害羞地笑，然后在餐桌边坐了下来。 

    大家落座。 

    这顿饭的气氛始终是凝重的，就像有一缕一缕不均匀的空气越积越厚，使每个人的每个发音都透着压抑。桂氏夫妇除了不停夹菜劝杯，都是枯燥而毫无章法的话题。由于共鸣的丧失而引起的沉默背后，蕴藏的却是千言万语。 

    桂小龙一直试图打破尴尬的局面，他不断挖掘新的谈资，效果并不好，几个来回之后，一个话题就进行不下去了。然后又是一块空白，直到桂小龙重新打开一个话头，大家再说上一段。 

    乏味而难堪的晚餐终于接近了尾声，胡菊红把预先准备好的信封拿了出来，这是晚餐中最重要的一环。胡菊红对刘永说，小永，这是我和你师兄的一点心意，我们也帮不上你大忙，如果你不嫌少，就收下来买点烟酒。 

    刘永看着递过来的信封，似乎并未有大的吃惊，他哦了一声，把信封接过来，放在桌边，说，既然是你们一片心意，我就收下了。说实话，我也知道只有你们会帮我，还认我这个师兄弟。 

    刘永的泪水在眼眶里若隐若现，胡菊红说，阿龙，你陪陪小永，我陪岗岗去睡了，明天一早还要去幼儿园。小永，你慢慢喝。 

    胡菊红就把岗岗带到里屋去了。 

    这边，就剩下了桂小龙和刘永，师兄弟两个又喝了半晌。微妙的是，由于胡菊红的离开，空气中凝重的成分减少了许多。起先较为拘谨的刘永话多了起来，加上酒精开始作用于大脑，使打开了话匣子的刘永舌头上像安上了一个马达，变得喋喋不休起来。 

    你问我这四天去哪儿了？我告诉你，我去找她了，虽然很难找，可我还是找到了。 

    桂小龙明白刘永说的“她”是谁，但他仍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了一句，她，你说的是谁？ 

    刘永说，还有谁，当然是韩莉。 

    桂小龙刚准备举起的筷子立刻放下了，整个脸色都变了，你疯了，你去找她干什么？ 

    刘永露出奇怪的神情，反问道，她让我吃了这么多年官司，我就是要去找她。 

    桂小龙说，你没干什么蠢事吧。 

    刘永压低了声调说，我原来打算再干她一次，可是…… 

    桂小龙嘴巴和眼睛都张大了，一把拉住了刘永的手，紧张地朝里屋看了一眼，说，我们出去说。 

    两人来到江边，在一只废弃的旧锚上坐下来，刘永说，阿龙，你别害怕，我其实什么也没干。 

    桂小龙说，问题是你想那么干。 

    刘永的目光在桂小龙脸上审视着，露出一副嘲讽的腔调，说，你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资格说我吧。 

    桂小龙说，是的，我知道。 

    刘永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韩莉没过去那样漂亮了，看见我，好像也不吃惊，也不害怕，好像知道我迟早会去找她的。 

    桂小龙说，你进去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她，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刘永说，她实际上住得离我们并不远，但我确实费了很大劲，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把她从茫茫人海中找了出来。 

    桂小龙说，她现在好么？还在做幼儿园老师？ 

    刘永说，她现在是保险推销员，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几乎没认出来，又黑又瘦的，与过去那个水灵的韩老师判若两人。 

    桂小龙说，幸亏她现在变丑了，否则你…… 

    刘永说，情况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其实我去找她的时候，脑子里只有怨恨，我只想再干她一次，好不好看已经不重要了。 

    桂小龙说，你用刀威逼她了？ 

    刘永说，没有，我敲开她家房门，她刚起床。看见是我，本能的反应是要把门关上。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的力气她抵挡不住，我进了门。她刚离婚不久，一个人住在一居室的工房里。我进去后，她就往后退，一直退到大橱一角。我问她，你还认识我么？她点点头，好像一下子镇定下来。对我说，你是刘永。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么？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你恨我。我说，是的，我恨你。然后，我就上前扯她衣服，她躲闪了几下，平静下来，似乎对我的动作无动于衷。我非常容易地就让她在我面前光了身子，可我的身体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很恼火，责问她为什么不反抗，她一句话也不说，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桂小龙说，你没有伤害她吧？ 

    刘永摇摇头说，我让她把衣服穿好了，再也没碰她，我想起过去的事，眼泪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流。我对她说，你第一次到我们裁缝店来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为你做衣服我是最用心的，因为我想讨好你。可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小裁缝。我之所以对你做了那件事，只因为我想娶你。如果不那么做，我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她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我就继续对她说，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一直追求下去，最后会成功么？她摇了摇头说，不会。 

    桂小龙说，我早就提醒过你，韩莉和我们不是一种人。 

    刘永看了一眼桂小龙说，可阿菊已经被你捷足先登了。 

    桂小龙说，陈年烂谷子的事了，你就不要再提了。 

    刘永叹了口气，你的运气确实比我好。 

    桂小龙说，我和阿菊的那件事不是冲着你的，我不知道你也喜欢阿菊。 

    刘永突然咆哮起来，你他妈的真不知道么？你是怕我跟你抢，你才先下了手。 

    桂小龙说，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刘永说，算了吧，你不过是碰到了一个不愿告发你的女人…… 

             

        写于2000年3月22日，首发于《小说界》2000年第六期，转载于《小说选刊》2001年第二期，收录于《夏商短篇小说自选集》。

夏商   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东岸纪事》《乞儿流浪记》《标本师》《裸露的亡灵》，另有四卷本《夏商自选集》（2009）及九卷本《夏商小说系列》（2018）。现居纽约长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