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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爱德篇》
楔子
江西南昌府,自古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乃物宝天华、钟灵毓秀之地。南昌府西北赣江东岸有一座滕王阁,为唐永徽年间滕王所建。王勃有名句咏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阁多年连遇灾荒流寇,更兼太平匪患荼毒,当年如何模样,早已不复可知。所幸光绪十八年秋,江西巡抚刘坤一聚资重建,造得画栋飞檐,珠帘卷雨,十分巍峨壮丽。南面看城中人户,万家灯火;西面看江上风云,广接天地。常有文人雅士怀古追今,吟诗作赋;城中人士携家挈酒,前来相聚赏玩。
光绪二十三年(西元一八九七年)冬,这日天云欲滴,江风漫卷,一片肃杀风景。晌午时分,阁内游人零落。顶楼一人缓步而来,正是本地人士邹凌瀚,中等身材,面庞红润。头戴宝蓝瓜皮小帽,身穿宁绸马褂、蓝洋布衫,脚蹬厚底靴。他踱至南墙前停下,捻须默念。原来那半面墙书有一幅《滕王阁》,写得风神俊逸,有若蛟龙浮海。
正颌首不止,忽听一人叫他:“邹兄,竟在这里遇见!”邹凌瀚回头端详一刻,认出是湖南巡抚陈宝箴之子、同光诗人陈三立,连忙拱手道:“散原兄!许久未见,一向可好?竟在这里遇见。”那陈三立也拱手道:“还好还好。邹兄一向可好?有此闲情雅致。”邹凌瀚笑道:“传闻《滕王阁》乃文征明所书,不知何人转录于此,实在是好!……散原兄远道而来,天色却不大好。若是晴日,这里望去可见千里,今日只见沙洲,鸟雀也无几只。”陈三立瞅着那字道:“……这‘浦云’二字格外好,力而不骄,展而不夸。”
邹凌瀚思忖一时,问:“兄台近来可有新作?”陈三立摇首道:“近来俗物缠身,懈怠了。”邹凌瀚又道:“人称散元兄与谭嗣同、丁惠康、吴保初为维新四公子,怕是又有动作。”陈三立只微笑不语,捻须半晌方道:“我是一时兴起,通散通散筋骨。可巧,汪康年带信与你,正要送去邹兄府上,不想在这里遇见!”邹凌瀚忙道:“既然如此,请去舍下坐坐,可以畅谈。”
陈三立道:“不敢叨扰。这样,我就住在城内湖北会馆,离此不远,方便去取来。不如找个酒肆,闲谈闲谈,我也可将信奉上。”邹凌瀚点头称好,二人信步至城北,先去湖北会馆,再找间小馆子,名曰“苏瑞和”。堂倌递上手巾,揩了脸,陈三立把信递过来,邹凌瀚吩咐堂倌上三两样小菜,烫壶烧酒,一面开信略读,不过是说《时务报》如今发行甚广,资金却紧张,请邹凌瀚慷概助资云云。
邹凌瀚看毕,将信放过一边,道:“《时务报》着实风行起来,可喜可叹!”陈三立颌首捻髯道:“风靡海内,销至万余份,堪称前所未有。”邹凌瀚道:“梁任公文章了得。睥睨纵横,挥洒自如。难得的是义理兼通,竟没人驳得倒他!”
堂倌送上酒菜,陈三立一面请让邹凌瀚,一面点头道:“梁启超篇篇都好。”两人喝过一巡,闲谈些江西风物人情。陈三立道:“梁启超最新一篇写的就是江西人士,还是个女子。更有邹兄名于其上。”说罢举起酒盅,道,“邹兄自便。”
邹凌瀚忙也吃了一口,不免得意道:“梁兄所文《论江西康爱德女士》,正是在下推荐。不瞒兄台,若我文章好,我便写了。这位康女士实在是人中翘楚,闻所未闻!”陈三立挑眉问道:“邹兄与康女士知之甚深喽?”邹凌瀚道:“这个……拙荆常年累疾,郎中医了三五载,不见起效。我听闻康女士在九江开医馆,医术精湛,常有奇效。便请康女士亲来府中。果然风采非同一般。详谈间方知她留洋米利坚国大学府,成绩较西人更佳。问中华男儿,所为此者能有几个,更何况是个女子哩。”
陈三立连连点首,吃了一回酒菜。邹凌瀚又道:“据说毕业那日,康女士特意身着中式衣服,长褂褶裙,习习登上讲台。一众学生教师皆为倾倒,欢呼鼓掌,赞叹不绝。另有一位石女士,也是九江人士。两位气宇轩昂,风流俊雅,于米利坚土地洗我中华之耻!”说毕,眼圈竟红了。自觉失态,用袖遮面,咳嗽几声。
陈三立沉吟一回道:“听邹兄一说,越发惹人仰慕。”邹凌瀚又道:“这二位奇女子便是海内最早女西医,同去留洋读书,同开诊所,亲如姐妹,堪称传奇……遗憾,石女士倒未曾见过。”
须臾,堂倌端上两碗粥饭、两碟包子。陈三立道:“女西医可是极新鲜之事。咱们听也没听过。”邹凌瀚道:“可不仅如此!这二位慈悲良善,扶弱济贫。九江贫苦之人看病,皆不收纳银钱。年纪轻轻,此等心肠,怎让人不感佩!”
陈三立默然放下碗筷,道:“这等女子,令人肃然起敬,可是先贤转世?不多时我也将去九江,不知诊所在哪里,若有幸拜望……”邹凌瀚轻笑一声,摆手道:“梁兄曾托我传信,要至九江拜望,哪知她说事物繁琐,且不便相见。”陈三立吃惊道:“这留洋归来女子,仍信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
邹凌瀚道:“这个么,只有悉听其便了。”
第一章 九江
“爱德,瞧瞧,你上了新闻纸了。”
我正伏案写病历,美玉递过一叠新闻纸,放于桌上。乃是《时务报》,约摸有二三十页,封面三个大字,言明报馆在上海四马路石路,每份一角五分。我正诧异,美玉翻至后面,一面覰眼笑道:“瞧,这不是你?”果见文章名为《记江西康爱德女士》,署名饮冰室主人。
我不禁面红心跳,略略扫过,道:“这位就是梁启超?我与他从未谋面,为何要写我?”美玉双手叉肩,想了想,道:“维新派以为,女子贫弱乃中国贫弱之根本,大力鼓吹开办西学、女学,这便是为何吧。”
我再细看那文章:
梁启超持此论以忧天下;邹凌瀚曰:请言康女士,女士名爱德,江西九江人,……遂通达数国言语文字,天问地志算法声光化电绘画织作音乐之学,靡所不窥,靡所不习。最后乃入密歇根省立大学。以发念救众生疾苦因缘故;于是专门医学,以名其家。学中岁有课,月有试,试而褒然为举首者,数数矣……
我只说:“未免吹嘘过甚。”
美玉问:“这邹凌瀚,可是你二月出诊的南昌邹肇元?”我点头道:“是,邹先生专请咱们为他夫人诊治。如此远道,算诚心的。此人甚爱攀谈,问我留美之事,我就与他说说。未想他与梁启超亲密。梁竟写了这么一篇出来……瞧这,有一小半不真的。”
美玉道:“可不是呢。”我指文章给她看道:“瞧,这后面也写到你。”美玉在我对面坐下。护士夏巧买回萝卜饼与石鸡,倒了茶水,又拿出几副碟筷,三人匆忙吃起来。美玉一面吃一面说:“爱德,这是好事。我们正愁人不来诊所,不愿看西医。民间只信土法,穷人家连郎中也看不起的。”
我也不顾上停筷,只说:“这也不错了,你忘了刚回九江那会儿?”美玉宛然一笑,道:“当然记得。可不是神迹嘛。”她吃毕,一口气喝干茶水,道:“维新派不反对西医,这就极好。”正说话间,忽听外面乱声喧嚷。出去看时,见个女人爬地乱滚,嘶嚎不止,双目突出,模样甚是吓人。他男人在旁说,媳妇与婆婆妯娌闹气想不开,吞了铅粉。一面咳声叹气,咒骂女人糊涂。我问他几时服的?赶紧命夏巧准备洗胃药水。所幸女人服铅不久,喝了洗胃药水下去,不一刻便哗哗吐出一滩。犹自呜呜咽咽,口里说不要活了。我便请她男人雇车带回家去。
再看挂钟,已过午后二点。我同美玉回到诊室,此后忙碌不休,再无片刻歇息,至夜里方才看完病人。夏巧向灯里添了油,一面说:“康大夫,我听隔村的女人说,寻死的女人她婆婆极狠毒,怕回家也没好日子过呐。” 我让夏巧先回家去,这里同美玉整理病历。吞铅的除外,今日看的还有沙眼、囊肿、痢疾。另有口腔全肿的女人拔了牙,半岁小娃腹泻不止,病因不明……算下来今日共看二十三个病人,收了五家的药钱。美玉吹熄油灯,我将《时务报》带上,关好门窗,点上纸灯笼出门来。
外面夜阑风静,了无人声。轿夫在门口等候多时,见我们出来,便说今日太晚了,少于二十钱可不成。我们答应着坐上轿子,将灯笼挂在轿头。颠簸咿呀阵阵,不觉得,一时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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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评论家,世界华文文学专家陈公仲教授为《行医者》写了书评:
”作者山眼,做了大量的调查研究,从国内外大事到人物的行医活动,细微末节的生活琐事,都一一进行过认真的考察核实,甚至还做出了一个翔实的《康成,石美玉生平大事纪年表》。其工程之浩大繁重,令人惊讶。“
“也就是作者自己所说,希望能做到“既有历史的严谨,又有人物的鲜活。”我看,这就道出了非虚构的纪实文学包括传记文学的基本创作原则。《行医者》正是这样做的。”
公仲教授自称是“老南昌”,《行医者》勾起他的家族回忆,他在这篇评论里写道:”有意思的是,康成她们初到南昌开办的康济医院,是在上水巷,而我家就住在上水巷,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康成在南昌募捐行医传道,结交的名士文人有陈三立、邹凌瀚、邓廉安、陈同珍等,都是我们熟知的大家绅士,陈三立还特别给康成赋诗一首,以示敬重。更令我惊喜的是,她们的养女蓝如溪,竟是我母亲最要好的蜜友。即便母亲后留学法国,再返回大陆工作,她们还一直保持着联系。三年灾害期间,时任伯特利神学院院长的兰姨还从香港不断给家里寄来一些食品,还转寄过我父兄的一些钱物。“
作者后记:
早在二〇一七年时,施玮老师建议我们将清末民初基督教在华传教士的故事,以一系列文学作品呈现出来。那时我刚完成一部与传教士有关的长篇小说《重逢 1900》,了解到许多感人至深的故事。我们发现在普通大众的印象里,以至在中国文学的领域中,这一批人的身影几乎是不存在的。他们的故事在如今这样一个物质主义的时代更显得遥远和荒疏。但他们确确实实存在过,在中国晚清社会凋敝、民生涂炭的年代,他们从遥远的异国来到中国,带来基督教思想,带来西方的科学、教育以及医学。在那样一片贫弱、守旧而伤痕累累的土地上,他们的到来,使中国人在惊诧中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也听到了基督福音。
作为一个经历过文化冲击的人,我尤其好奇他们如何适应中国社会,进入对他们拒绝的文化环境中找寻自己奉献和立命的根基;我们都知道晚清普通民众和当时的西方民众生活差异巨大。作为一个基督徒,我也相当感佩于他们的舍己。但这并不仅仅是一些令人感动的人和故事,这是一些生命。他们留下的印记虽然微小,仍然在历史的深处召唤我们。我们有愿望去打开历史的尘封,细细回观当年的他们;不仅是他们的宏愿,也是他们的爱、挫折与痛失,迎来送往以及一茶一饭。以文学的方式再现这样一些人物,就是我们力所能及、也相当有意义的事。
在一些国内外出版的传教士传记中,我发现了康成和石美玉的名字。她们的名字在一群西方名字当中格外引起我的注意。我后来知道,她们都是最早由教会机构资助去美国留学的女留学生,在那样一个绝大部分女孩必须裹脚的年代,竟然已有这样的女孩远渡重洋,在美国获得医学学位,并回国创办医院、孤儿院、护士学校和教会,对广大民众进行基督教与现代医学的启蒙。她们毫无疑问是历史的先驱。
康成和石美玉生活的年代,从清光绪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的近百年间,正是中华民族面临巨变的时代,那真是一个冲突备至、动荡不休的时代。中国人带着从晚清王朝遗留下的贫弱的臣民性,既悲哀又震惊,既脆弱又迷惑。面对外来世界强力的改变,他们退缩、挣扎、甚至反抗。而这两位女子在中国本土生活,在西方教育下长大,又是如何在这些无情的冲突中,始终抱持她们的信仰和理念,成为中国社会进展中沉着、慈爱的力量……我对她们所经历的一切感到好奇,希望借我的笔进入她们的世界,探寻她们内心深处的开阔与幽微,以及她们不为人知的失败和伤痛。
有关康成和石美玉的资料散落在中国和美国一些大学图书馆。在两年当中,我阅读了大量文献、书籍等各种资料,希望能在文字中重现那年代的荒凉和火热。当我写完这十六万字的作品,我发现,在文字中亲近她们以及在内心深处与她们共振,是使我最受益、并且终生受益的事。
这部作品所有事件都遵循文献资料所记载的时间。为展现人物血肉,在部分场景上有所虚构。这并不是一部完全意义上的虚构小说。我希望它是这样一部作品,既有历史的严谨,又有人物的鲜活。希望亲爱的读者可以在这部作品中触摸到那个年代的脉搏、那一群人的呼吸,听到他们的笑声和哭泣。
这两年中,因我同时在全职工作之故,查阅资料与写作都进行得比较艰苦。我要特别感谢家人的陪伴,以及他们不断的充满爱的支持,特别是我的母亲、我的先生和我两个可爱的女儿。
此书出版之际,正值疫情肆虐。无数医护在世人的注目下,为挽救生命踏上了生死存亡的舞台。这是何等令人惊心动魄、潸然泪下的时刻,也是再次向医护者致以最高敬意的时刻。
山眼
二〇二〇年二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