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分工,他买菜,倪爱梅下厨,饭后他洗碗。婚姻就是这样冗长无趣,又无法省略任何步骤,变化在于,周末他们会一起逛菜场,结婚七年,还能一起逛菜场,说明是一对恩爱夫妻。至少,还没有完全相厌。
为扭转他对羊肉的成见,倪爱梅做过几次鱼羊煲,让他买那种产自远郊的少膻味的山羊肉,用不同的鱼烩制,有时海鲜,有时河鲜,虽颇费苦心,他并不觉得好吃,还得装出夸张的口吻说,鱼加羊不就是鲜字么,味道好极了。
“味道好极了”是电视里的咖啡广告语,当他洗碗时,倪爱梅守在彩电前,看那些永远也放不完的电视剧。
此刻,丁德耀站在常来的鱼摊前,让小摊主潘冬子称三两虾仁,倪爱梅准备配上臭豆腐加剁椒,做一道新学的菜。设法将丈夫的忌口与自己的喜好融进一只菜盘,是她看电视剧之余的最大爱好。丁德耀有时想,养个孩子费钱又操心,两个人过日子其实也挺好。不过,每当看到这个同学的儿子会打酱油了,那个同事的女儿会唱儿歌了,心就痒痒了。
这个七岁的小男孩潘冬子也让他心痒,他跟母亲一起摆摊,父亲老潘是清洗大楼外墙的蜘蛛人,这个总是抽劣质烟的小个子男人肯定是电影《闪闪的红星》的拥趸,要不然也不会给儿子取这个名字。丁德耀喜欢愣头愣脑的潘冬子,别说,还真酷肖那个小游击队员,圆脸,大眼睛里全是机灵。说话像含糖,看到他就叫丁叔叔好,也会做生意,把鱼虾挑好,倒置马甲袋将水分滗干,再放到台秤上,磅完了往袋里多扔一条小黄鱼,或一只虾,再递给主顾。他妈妈看着儿子完成这一切,眼睛眯起来,慈祥地微抿嘴角。
丁德耀却要去扫她的兴,你应该送潘冬子去读书,这么聪明的孩子不上学,可惜了。
他妈妈不生气,还是微笑:“自己孩子自己知道,做别的还可以,读书肯定是聪明面孔笨肚肠,黄鱼卖多了,脑袋也是黄鱼脑袋,卖卖鱼挺好的。”
丁德耀叹口气,知道多说无益,悻悻然走了。
有一次,趁潘冬子母亲不在,他问小男孩,你自己想读书么?
潘冬子说,不想,我爸妈说读书没什么用,又不当饭吃。
丁德耀说,那你不读书,有什么理想?
潘冬子说,有啊,现在每天卖几十斤鱼虾,最好每天能卖两百斤,那样我爸就可以不用高空擦玻璃了。
丁德耀道,那长大后呢,长大后的理想是什么?
潘冬子说,长大后每天卖五百斤,讨个老婆生一对双胞胎,老婆孩子热炕头。
丁德耀说,为什么要生双胞胎?
潘冬子说,双胞胎比较好,最好是龙凤胎,一男一女凑个好字。
丁德耀说,你不上学,怎么知道一男一女凑个好字?
潘冬子说,听大人说的。
丁德耀说,不是一男一女凑个好字,是一个女字一个子字凑个好字,你看,上学还是很有用的。
潘冬子说,上学也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不上学也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丁德耀无法反驳潘冬子的话,本质上,这个孩子的理想和他是一样的,跟绝大多数人也是一样的,卖更多的鱼,赚更多的钱,结婚生娃过小日子,他甚至无法否认这样一个事实,即便不读书,潘冬子的理想,或者说他父母赋予他的理想,确实也是可能实现的,即便卖不了五百斤鱼,卖三四百斤还是可能的,甚至于运气好的话,做更大的生意也是可能的。所以,他对潘冬子的规劝并无说服力,他只是觉得有点莫名的惆怅,学龄不去读书,跟着大人摆摊,太可惜了,要是自己儿子,肯定找最好的学校,把他培养进北大清华。
倪爱梅去过妇产科很多次,说是输卵管粘连,也就是说,射程到不了目的地。倪爱梅的问题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丁德耀也存在精子活性不足。理论上,双方各打五十大板。不过丁母坚持认为,儿子的问题是次要的,倪爱梅更理亏一些。
生儿育女,再天经地义不过,求子不得,不是夫妻双方的事,而是两个大家庭的事。幸好这对小夫妻独立居住,住所虽不大,距市中心也偏远,但不跟父母同住的好处显而易见,至少唠叨不会随时响起。倪爱梅庆幸领证前共同按揭买下这套小户型,可以免于和公婆一起住,若不然肯定被婆婆烦死,她的小姐妹丁红和老公离婚的很大因素就是受不了婆婆的碎碎念。
世事就是气人,有些人并不想要孩子,或者说并没有做好当爹妈的准备,偏偏观音娘娘就送子来了。远的不说,丁德耀二舅的儿子小帆,还是大二学生,谈恋爱把同校女同学肚子搞大了,小姑娘私自去流产,病历卡没藏好,被父母发现了,一般情况下,为了女儿名声,会选择哑巴吃黄连,这家父母耿直,找到丁德耀二舅家理论,丁德耀二舅妈是有名的母老虎,一言不合就吵起来了,吵得整幢楼地动山摇,玻璃窗都快裂开了。
还有倪爱梅的那个小姐妹丁红,和她老公曹原群是坚定的丁克主义者,坚定到什么程度?倪爱梅和丁红喝闺密下午茶,聊起男女情事,丁红说为了避孕,非戴套不做爱。倪爱梅问每次都戴?丁红说每次都戴,一次都不落下。倪爱梅将信将疑:“照你这样说,肉从来没碰到过肉啊。”
丁红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倪爱梅说,每次戴套,隔一层硅胶,肉怎么碰到肉呢?丁红捶了倪爱梅一拳,好你个女流氓,什么下流话都敢说。
丁红和曹原群肉从来没碰到过肉,感情却很好,因为没准备要孩子,就没存钱的打算,经常下馆子看电影,攒年假出去旅游,美中不足的是,当初没按揭买房,办完婚宴后和公婆一起住,公公不怎么管事,婆婆想抱孙子,看媳妇肚子一直没动静,一开始指桑骂槐,后来就直接骂桑了,丁红想搬出去,房价已涨到连贷款的勇气也没了。小两口起念外出租房,曹原群刚一提,曹母张嘴就骂,曹原群性情怯懦,从不和母亲顶嘴,丁红却不是省油的灯,和婆婆顶嘴的次数越来越多,声调越来越高亢,曹原群三夹板两头受气,有一次没忍住,推了一下丁红,丁红反手就是一记耳光。小两口就这么完了。从民政局领完离婚证,装新潮吃分手宴,两个酒量平平的人,喝了一大瓶加了冰块的威士忌,想起过往的爱情,哭得泣不成声,东倒西歪坐进两人合伙买的而今划归丁红名下的国产SUV,做戏做全套,玩起了车震,曹原群去取避孕套,被丁红阻止了,那一刻,她想起了倪爱梅的话,心想在一起那么多年,一直采取措施,这最后一次,无论如何要水乳交融,于是,这对离婚夫妇做了一次无套之爱。
不想仅这一次破戒,便在丁红身体里播下了一粒不该发芽的种子,她约倪爱梅喝下午茶,告诉了自己怀孕的消息。倪爱梅惊诧地望着她,以为她这么快就有了新欢,当得知是跟曹原群告别演出造成的结果,不知说什么好。丁红倒也洒脱,说,还不是你那句话刺痛我了。倪爱梅问她打算怎么处理腹中的孩子。丁红说,我是丁克,不会要孩子的,这次身体要吃苦头了,不过和曹原群感情一场,我不后悔。
倪爱梅本不想把丁红打胎的事告诉丈夫听,丁德耀肯定会说,生下来送给我也好啊。
她知道他肯定这副德行,就忍了两天,到了第三天临睡前,头枕靠垫没忍住,就说了,一说完就后悔,诚如她所料,丁德耀立刻从被子里坐起来:“干吗打掉,生下来给我嘛。”
看着丈夫痛心疾首的样子,就知道又要说他的祖母外祖母了——话说回来,让她反悔一次,她还是做不到守口如瓶,还是会说给丈夫听,这是她的秉性所决定的,夫妇之间不该有秘密,她不喜欢隐瞒,她喜欢和丈夫分享家长里短,虽然有时会顾虑引火烧身而暂时不说,最终还是会按捺不住——他已说了不下一百次,但不妨碍说第一百零一次:“你说,现在的女人生个孩子怎么这么难,我奶奶生了七个,外婆生了十一个,跟母鸡生小鸡似的,一生一大窝,现在的女人可好,生一个都难……”
见老婆沉下脸,丁德耀知道又说错話了,忙解释:“不是说你,现在的女人普遍这样,每次陪你去妇产科医院,都是一大堆不能生娃的女人在挂门诊。”
倪爱梅说,你是没说我,可我也是其中一员,我没用好了吧。
丁德耀知道老婆不开心了,腆着脸赔笑道,生孩子太麻烦了,实在不行,我们去领养一个现成的吧。
倪爱梅说,去哪儿领养,你以为领养那么容易呀。
丁德耀说,领养当然去孤儿院。
倪爱梅说,健康漂亮的孤儿哪轮得到我们,早被有权有势的人家走后门了。
丁德耀说,那我们去非洲领养一个小男孩,再去俄罗斯领养一个女孩,一黑一白,可拉风了。
倪爱梅笑出小虎牙,我不反对。
丁德耀说,一家四口走在路上,就是小联合国。
倪爱梅说,听说领养小孩夫妻都要三十岁以上,我们年龄倒是够了。
丁德耀说,你还真去孤儿院打听了?
倪爱梅说,我连孤儿院在哪儿都不知道,上次你说要领养,我就百度了一下。
丁德耀说,我开玩笑的,孩子还是得自己的,说着把倪爱梅扳过来,嘴巴凑近耳朵说,我来交公粮吧。
倪爱梅说,交了那么多年,交了也白交。
说虽那么说,等丁德耀翻身下来,她把双腿高举,屁股在上脑袋在下,脚掌顶住墙壁,这个动作是妇科医生教她的,精子更容易往身体深处游。
其实,结婚第二年,她怀过一次孕,那时她对生育并不迫切,也不采取避孕,态度是顺其自然,没有不强求,有了就生。发现例假延迟,以为是没休息好所致,大学毕业刚上班,旧同学新同事,业余活动很丰富,丁红就是这个时段认识的朋友,她们在同一家城市银行上班,过了两年,丁红跳槽去了一家日资保险公司,友情保留了下来,至今还是最好的闺密。
等例假延迟了一个月,才意识到可能怀孕了。丁德耀陪她去妇产科医院,检查报告印证了猜测,医生叮嘱妊娠早期以静养为主,忌冷忌辣增加营养,她嘴里答应,仗着年轻没当回事,照样嚼雪糕吃川菜,刚从邻省旅游回来,听说陈奕迅在开演唱会,拽着丁德耀去体育场门口找黄牛,高价买了门票,这是她最喜欢的香港歌手,为了看现场,宁肯吃一星期方便面。
因为观众的热情,已挥手谢幕的歌手不断返场,三小时演唱会延长了二十多分钟,终于,舞台灯光彻底暗淡下来,观众离场,倪爱梅挽着丁德耀去卫生间,那儿站满了膀胱憋上脸的人,丁德耀等了十分钟,入厕解决了。倪爱梅候时更久,夹紧裤裆,快哭了。好不容易轮到,扭着屁股挪进女厕,已不敢开胯。
过了片刻,慌里慌张出来:“奇怪,我大姨妈怎么来了。”
丁德耀说,不会吧,医生明确说你怀孕了。
倪爱梅说,所以才奇怪啊,会不会误诊了。
丁德耀说,怀孕又不是疑难杂症,怎么可能误诊。
倪爱梅啊呀一声,那可能见红了。
丁德耀说,什么是见红?一惊一乍见鬼似的。
倪爱梅说,你们男人不懂,这时候见红可能孩子就保不住了。
丁德耀也紧张起来,拉着老婆连夜去看急诊,值班护士不让挂号,说见红不属于急诊范畴,没必要半夜跑来凑热闹,明天看门诊吧。
次日一早又跑医院,妇科医生说,怀孕初期出血确实不是好现象,吃点黄体酮观察一下。
丁德耀问怎么会产生这种情况。医生说,可能是胎儿染色体异常,也可能是母体激素失调。倪爱梅说,对胎儿有什么影响?医生说,说不好,有吃了黄体酮保胎生下健康胎儿的,也有早产儿畸形儿的,各种情况都有。
倪爱梅说,听起来像冒险。
医生说,出血量大么?
倪爱梅说,蛮大的,怀孕了没再用卫生巾,流到大腿上了。
医生说,血量这么大有点麻烦,一般的见红也就是内裤上沾点颜色。
丁德耀说,吃那个黄体酮有用么?
医生一边开药方一边说,看运气吧,医学是模糊科学,谁都不能保证结果。
夫妇俩领了药,揣摩着医生的话,越想越觉得风险大,商量了一星期,跑去医院,还是上次那个医生,丁德耀说,我们认真考虑过了,放弃算了。
医生也没阻止,说了句,还在妊娠早期,做药流吧,痛苦少一点。
倪爱梅去药流室吃了药,丁德耀扶她在病床躺下,自己坐在椅子上发愣。药流痛苦比手术小,也不是没痛苦,倪爱梅一会儿晕眩,一会儿干呕,翻来倒去,脸色惨白,额头满是虚汗。
这次流产以后,就再没怀上,有时候也会后悔,“如果当时生下来,已经上小学了。”倪爱梅叹了口气。
丁德耀安慰说,医生说畸形儿可能性很大,万一真是残疾智障,岂不害人害己。
倪爱梅说,那也有百分之五十概率是健康孩子。
丁德耀说,谁敢冒这个险,还记得我们学校那个老魏么,生了个白痴儿子,被拖累那么多年,觉得日子没奔头,把傻儿子活活闷死,自己也自杀了。
倪爱梅吐出一串呸呸呸:“别拿这种晦气事来对比,我们家孩子肯定健康聪明。”
丁德耀也跟着一串呸呸呸:“我们的孩子肯定健康聪明,菜场快打烊了,我去买菜了。”
倪爱梅说,快打烊了,绿叶菜最便宜,再买两条带鱼。
丁德耀说,我去冬子家买,你说,这么机灵的孩子怎么就不投胎到我家呢,弄得书也没的读,真是可惜。
倪爱梅说,你这人真奇怪,对一个邋里邋遢的小鱼贩心心念念,身边亲戚朋友那么多小孩倒没见你多提。
丁德耀说,还真别说,就是投缘,第一眼看到就喜欢,敦敦实实没什么心眼,大眼睛里却全是聪明。
倪爱梅说,你快去照照镜子,说到冬子,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丁德耀配合着擦了下嘴角,冬子要是我儿子就好了,邋遢没关系,洗个澡买几套漂亮衣服一穿,就是小帅哥了。
倪爱梅说,你没当人家小孩面说让他当你儿子吧。
丁德耀说,说过啊,当他妈妈面也说过,有一次他爸爸在,也说了。
倪爱梅说,人家要当你人贩子防着了。
丁德耀说,怎么可能,我这是变相夸他们儿子呢,他们开心还来不及。
倪爱梅说,要是别人这么夸我儿子,我肯定不愿意。对了,昨晚电视新闻里说,有个蜘蛛人摔死了。
丁德耀啊了一声,但愿不是老潘,我去菜场了,除了带鱼,你还想吃什么?
倪爱梅说,买块豆腐做麻婆豆腐吧,绿叶菜随你,尽量挑新鲜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倪爱梅在看《中国式离婚》,丁德耀瞄了一眼,正好是他喜欢的女演员左小青——他平时喜欢读闲书,很少看电视剧,有时倪爱梅叫他一起看,只好扔下书,搂着老婆看一会儿,这是丈夫的义务之一,美其名曰“陪伴是最好的长情”——就说了句,你看我们家小青,多好看。倪爱梅瞥他一眼,看着荧屏里出现的陈道明说,我们家道明才好看呢,帅死了。
丁德耀嘿嘿一笑,出了门,到了楼下给倪爱梅发了条短信,外面好像下雪了,收一下阳台的衣服。
倪爱梅回了个哦字,去了阳台,天空中雨夹着冰粒,伸出手,冰粒在掌心跳一下,化了。
把收下的衣服拢在怀里,远眺阳台外的黄昏,印象中,这个城市十年没下雪了,当然,现在还不是雪,只是雪的前奏,亦有可能,不会下一场真正的雪,即便下了,也未必会积起来,更不要奢望堆雪人打雪仗了。
朝下俯瞰,背有点微驼的丈夫出了小区,羽绒服的附帽套在了脑袋上。她想叫一声,让他买两只圆萝卜。觉得可能听不见,就咽回去,改成发一条短信。
丁德耀收到短信,回了“知道了”三字,折出小区,往菜场方向走过去。
小区门外是一条被污染的河,前几年还见人钓起过耐脏的黄颡鱼,而今除了喂养金鱼的水虱,恐怕没什么活物了。
水虱最多时是初秋,河面边缘染出一片铁锈红,捞水虱的网兜是自制的,网口蒙一层刚好让水虱钻过的细格纱,握着细长柄在岸边走来走去,网兜像在擦洗一幅流动的脏玻璃,铁锈红慢慢淡了,的确良材质的网兜内,接近褐色的深红透了出来。
过了桥,从“绿化山”右绕二百米,菜市场隐匿在一摞破败老宅里,保存室内温度的塑料垂帘如同一条条冰挂,本是透明的,却被摸得很脏,能粘住蔬菜的草腥和鱼虾的臭腥。丁德耀刚一撩垂帘,脚趾被人踩了一脚,刚要发作,发现正是老潘,想起老婆说昨天有蜘蛛人摔死了,情知不会那么巧是老潘,冷不防撞个满怀,还是有点白天见鬼的感觉,一时说不出话来。
后面紧跟着潘冬子妈妈,丁德耀缓了口气,问道,你们两口子心急慌忙去哪儿呀?
老潘说,是丁老师啊,批发市场的哥们儿打电话来,说今晚有远洋渔船到岸,让我早点过去挑点好的海鲜。
丁德耀说,天还没完全黑呢,就赶啊。
潘冬子妈妈说,挺远的,骑黄鱼车到码头要两个多小时呢。
丁德耀说,冬子一个人守摊呀?
潘冬子妈妈说,他自己会收摊回家,没事的。
丁德耀说,那你们快去码头吧,我找冬子买两条带鱼。
丁德耀撩开垂帘,把头回一下,飘洒的雨丝间杂着冰粒,老潘的背影有点拖沓,潘冬子妈妈的背影则没有主见,丁德耀想象了一下蜘蛛人在半空中作业的画面,进了菜场。
潘冬子戴一顶雷锋式带护耳的棉帽,鼻孔一抽一抽,如同在泵两只肥厚的气泡。见丁德耀过来,忙把鼻涕擦在袖口上,丁德耀装没看见,天确实很冷,虽然门口挂了保温的垂帘,也是聊胜于无的摆设。
他很少有和潘冬子独处的机会,多数情况下,他妈妈会在一旁,更多情况下,是他妈妈一个人守摊,潘冬子在附近和小朋友奔跑嬉闹——毕竟是小男孩,猴子屁股坐不住——最少的情况是一家三口都在,平日里,进货由老潘负责,进完货送到菜场,还要做诸如敲冰块等保鲜工作,然后吸几口烟,再去当蜘蛛人。所以,丁德耀在菜场见到老潘的次数不多,但老潘知道有这样一个喜欢自己儿子经常照顾自家生意的中学老师,每次见面,总憨厚地打个招呼,递上一支烟。虽然是劣质烟,丁德耀还是会接过来,点上抽几口。
丁德耀看到有油带鱼,让潘冬子抓了四条,心想多买两条放冰箱里,油带鱼不常有的。
潘冬子说,我爸妈去码头进货了,丁叔叔下次多买点海鲜,快过年了,要备年货了。
丁德耀说,我刚才在菜场门口碰到他们了。
他朝潘冬子的袖口看了眼,拉长的鼻涕像鱼鳞发出银光,男孩留意到他的眼神,按台秤的手指羞涩了一下:“油带鱼煎着好吃,清蒸也好吃。”
丁德耀说,外面下冰粒了,今晚可能会下雪。
潘冬子说,真的么,我还没见过雪呢,那我早点收摊去看雪。
丁德耀说,我先去别的摊位转转,你帮我把带鱼剪一下。
说着,去别的摊位买萝卜豆腐和绿叶菜,潘家鱼摊是进出菜场的必经之地,等他绕完一圈,潘冬子已在收摊,见他返来,兴奋地说,丁叔叔,真的下雪了,我出门看过了。
丁德耀说,真的下雪啦,我也很多年没看见雪了。
潘冬子说,我出生的那个冬天我妈说很冷,给我起名冬子,可我连雪都没见过,还叫什么冬子。
丁德耀说,要是下一个晚上,雪就能积起来,望出去一片白皑皑,可漂亮了。
潘冬子说,要是真积起来,丁叔叔陪我堆雪人吧。
丁德耀说,怎么不让你爸爸陪你堆雪人呀?
潘冬子说,爸爸去码头进货,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再说,我们关系好嘛。
我们关系好,这个理由好,丁德耀笑了,明天雪要是积起来,一早找你堆雪人。
潘冬子笑起来很像小游击队员潘冬子,说,谢谢丁叔叔。
下雪的消息很快成为电视台的热点新闻,晚餐时间,厨房里的油烟味尚未散尽,小餐桌旁的丁德耀吃着香煎油带鱼,卧室里的电视传出一句“市民喜迎十年以来的第一场春雪……”
他吐出一段鱼骨,捧着饭碗去阳台,张望之处,皆覆了一层灰白,回到餐桌坐下,对老婆说,看样子雪不会停,明早要是积厚了,我找冬子堆雪人去。
正用调羹舀麻婆豆腐的倪爱梅看了眼丈夫:“真把冬子当儿子了?人家爸爸不会陪他?要你陪。”
丁德耀说,冬子说我们关系好,我就答应他了。
倪爱梅说,让你看场电影半年都没空,倒有时间陪人家小孩堆雪人。
丁德耀说,早上堆雪人,下午请你看电影。
倪爱梅把一勺麻婆豆腐放进嘴里:“这么不诚心,谁稀罕你的电影。”
次日早晨,丁德耀光腿爬出被窝,跑到阳台上,户外已是银装素裹,忙又跑回来,钻进被窝,被倪爱梅手肘一顶:“要死,冰棍一根抱住我。”
他嬉皮笑脸道,你半夜撒完尿不也冰棍一根抱住我。
倪爱梅说,只有老公给老婆暖被子的,哪有反过来的。
丁德耀说,外面雪积起来了,我起床去堆雪人了。
倪爱梅说,这事倒记得牢,你爱去不去,我睡个回笼觉。
丁德耀说,也不单单去堆雪人,昨晚冬子爸妈去码头进海鲜,我去挑点好的,快过年了,该备年货了。
倪爱梅说,那你别只买海鲜,也买只鸡买只鸭,再买只蹄膀,总要把冰箱塞满。
丁德耀说,哟,老婆大手笔。
倪爱梅说,贫嘴,对了,下午看电影真的假的?
丁德耀说,当然真的,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
倪爱梅说,还驷马难追,你这是瘸腿马吧,没结婚就说带我去新马泰,到今天还是空心汤团,你这骗子。
丁德耀说,明年是我们结婚十周年,保证带你去新马泰。
倪爱梅说,还记得结婚快十年了呀,不容易。
丁德耀说,我记得结婚前一年,就是认识你的那年冬天,下过一场雪,后来再也没下过雪。
倪爱梅说,那场雪挺大的。
翻了个身,开始睡回笼觉。
丁德耀起床,刷牙洗脸。十分钟后出了门,户外很冷,却没有室内想象的那么冷,小区空地有不少人,一看就是来赏雪的,有些撑伞,有些跟丁德耀一样,只是戴着羽绒服的附帽。绿化带旁有大人带着孩子在堆雪人,并且堆好了一个。社区里所有的小孩可能都出来了,他们应该都是第一次邂逅雪,也是第一次打雪仗,捏了雪块砸小伙伴的同时,也顺便砸凑热闹的狗猫,把它们吓得四处逃窜。
显然,这场久违的春雪被赋予了节日的意味。十年一遇的天象宛如月全食一样珍贵,丁德耀心想,整个城市应该陷入了狂欢。
从河边经过,靠近岸边的河面结冰了,把漂浮的垃圾封住,河中央有反光的薄冰,偶尔驶过的小船像犁剖开水面,将薄冰卷入河水。
过了桥,丁德耀买了两只香菇菜包、两只肉包,菜馅是自己吃的,肉馅是带给潘冬子的。刚出炉的包子,放进嘴里皮已微凉,馅是热的,丁德耀咽得急,有点噎住,以至于碰到潘冬子时,还在打嗝。
撩开如同冰挂的塑料垂帘,蔬菜的草腥和鱼虾的臭腥令丁德耀皱了下眉,他手势僵硬,被掀动的垂帘击中了耳垂。菜场门口可以望见潘家鱼摊,老潘一家三口都在,潘冬子和父母一起理货,一边理一边朝门口方向张望,看见丁德耀出现,乐滋滋跑过来,丁德耀忙摆手:“不要跑,地上滑。”
话音刚落,小男孩被流淌的冰撂倒了,他立刻翻身起来,动作流畅,如同完成一个杂技。
丁德耀已走到跟前,把肉包递给他,潘冬子接住,往嘴里塞,丁德耀知道肉包已完全冷了,小男孩吃得很香,一边吃一边说,我早上吃过了,不过我又饿了。
丁德耀说,小孩子长,长身体,容,容易饿。
潘冬子笑了,丁叔叔打嗝了。
丁德耀说,是啊,吃包子吃快了。
在砸冰块的老潘直起腰来,丁老师这么客气,还买包子给冬子吃。
丁德耀说,看你们眼睛都是血丝,昨晚没怎么好好休息吧。
老潘说,春节前最后一艘远洋渔船,拿货的人很多,像抢一样,我们也是刚回到菜场。
说着拿出一包中华烟,递给丁德耀一支:“为拿点好货,买了两包高档烟,一包送掉了,这包还剩几支没发完。”
丁德耀接过烟,看看泡沫盒子里的海鲜,给我挑点吧,大黄鱼大明虾乌贼鱼都挑,挑一些,准备过年了。
潘冬子说,我来挑,给丁叔叔挑最好的。
丁德耀说,我再去买,买点别的,待会儿去堆雪人。
潘冬子妈妈说,丁老师要带冬子去堆雪人呀,比亲叔叔都好。
丁德耀说,冬子说他是第一次见到雪。
潘冬子妈妈说,我们老家倒是每年下雪,冬子生在这里,出生以后就没下过雪。
丁德耀说,是啊,十年没下过雪了。
潘冬子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等我长大了,开个包子店,用鱼虾的肉做馅,肯定生意好。”
丁德耀看一眼潘冬子,觉得这孩子开悟早,会动脑筋,虽没读过书,长大未必没出息,很多大老板也是文盲,所谓的草莽英雄。但他还是有点遗憾,要是能读点书,总是锦上添花的,可惜他说服不了潘冬子父母。
等他买完鸡鸭蹄膀,潘冬子已把鱼虾挑好,分别装在马甲袋里。他把钱付完,食材寄存在鱼摊,带着潘冬子出了菜场。
“绿化山”同样聚集了很多赏雪的人,雪地上踩满了脚印,打雪仗的小孩在追逐,成年人沿着被白雪遮蔽的草坪行走。
绿化山是俗称,学名刻在山脚下的铜牌上:“固体废弃物封闭处理中心”,其实这是一座环保式垃圾处理站,只不过穿了个绿树成荫的外套。说是山,不过是个土丘,顺着石阶上去,三四分钟就到顶了。
我们上去堆雪人吧,丁德耀说,上面的雪应该厚一些。
潘冬子说,堆好雪人,我要回去守摊,让爸妈回家睡一会儿。
丁德耀说,进个货,怎么进了一个通宵?
潘冬子说,说是下雪了风大,渔船好不容易才靠上码头。
丁德耀说,你爸妈很辛苦。
潘冬子说,劳动人民哪有不辛苦的。
听到“劳动人民”四字,丁德耀一愣:“你哪儿听来的劳动人民?”
潘冬子说,我爸常说自己是劳动人民,等我再长大点,他们就不辛苦了。
丁德耀说,你还是应该去读书。
潘冬子说,丁叔叔,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很想读书的,但那样我爸妈就更辛苦了。
丁德耀说,你想读书我跟你爸妈去说呀。
潘冬子说,你别说,说了我也不承认。
丁德耀鼻子一酸,觉得要流鼻涕了,天气确实很冷,土丘顶上比地面更冷一些,一块平坦的雪地呈现在眼前,只有一个老头在打太极拳,很多树被雪压得直不起腰来了。
潘冬子说,丁叔叔你堆过雪人么,我不会堆。
“很容易,我来教你。”丁德耀揭起一片雪,雪厚半寸,慢慢往前滚,说也奇怪,竟蛋卷般卷了起来,草坪露出一长条青黄,丁德耀把雪柱竖起来,摘去附在表面的草叶和细枝,潘冬子很兴奋:“我也要卷一个。”
俯身学着丁德耀的手势,如法炮制了一个雪柱,也把草叶和细枝摘去,丁德耀说,你这个小一点,把它捏成圆的,当脑袋吧。
潘冬子又拍又捏,要把雪柱弄成圆球,却怎么也弄不圆,雪看似绵软,很难塑形,稍用力就僵住,接近冰的硬度,要巧劲轻拍,不是猛捏。
不管怎么样,一刻钟后,雪人做好了,样子并不美观,丁德耀摘下眼镜给它带上,让它叼了支烟,潘冬子取下带护耳的雷锋式棉帽,给它戴上。
丁德耀说,别脱帽子,着凉了头疼。
潘冬子说,戴一会儿,它戴着挺好。
雪花越来越大,没有停的意思。潘冬子一激灵,连打了两个喷嚏,两只手倔强地挂在身体两侧,而不是插进裤兜里,脸庞发皴,眼睛和鼻子也冻红了。
丁德耀把雷锋式棉帽取下来,戴在小男孩脑袋上:“雪人堆完了,你回去守摊吧。”
潘冬子说,要是有个照相机拍下来就好了,这是我堆的第一个雪人。
丁德耀说,叔叔倒是有个照相机,忘记带了。
潘冬子说,算了,我堆过雪人了,我用眼睛把它拍下来了,记在脑子里了。
丁德耀把眼镜取回,重新戴在鼻梁上,潘冬子回头注视,发现多了一个雪人,打太极拳的老头也变成雪人了。
潘冬子说,丁叔叔,雪好像变大了。
丁德耀说,我也发现了,我们回去吧。
石阶已看不出原有的大理石颜色,一格一格的轮廓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坡度。丁德耀眼镜和鼻子上沾满了雪,潘冬子睫毛上也是雪,眼睛快睁不开了。
丁德耀牵着小男孩,打太极拳的老头尾随在后面。
由于石阶不再明晰,视觉的作用已经不大,只能依靠脚的触感,所以往下走的速度很慢,好不容易来到“山脚”,发现马路上的人都消失了,鞋子踩下去刚提起来,鞋印就被雪吃掉了。
有个老妇走不动了,像固定在座基上的雕像,想呼救却发不出声。丁德耀留意到小男孩在看自己,眼神里有点惊慌。
当他把潘冬子送回菜场,透明的塑料垂帘一撩就断了,他取回装着食材的两只马甲袋,跟老潘夫妇匆匆道了别,就往家里赶。
手完全冻僵了,紧握的掌心仿佛和马甲袋长在了一起。走到桥堍时,雪的厚度已没过了脚踝,丁德耀担心按这个速度,很快会齐到小腿,回到家时,膝盖说不定都拔不出来了。
走到桥中央朝河面看,一只过境的小船被冻在了漫天大雪里。回望菜场那边,一间老旧的瓦房被积雪压斜,猛地匍匐在地,扬起了一团尘土。这场雪宛如积攒了十年的仇恨,要完成一次复仇。他也从迎接一场春雪的欢喜,变成了对雪的恐惧,他觉得有点对不起倪爱梅,心里说,老婆对不起,今天电影又看不成了。
他终于走进了小区,一棵老樟树歪在门洞之侧,肥厚的雪从树冠上塌下来,砸得他满头满脸,顺着羽绒服的附帽落到背上,他像水獭一样抖一抖,把雪抖掉了。
(写于2018年3月8日。发表于《鸭绿江》2018年第4期。)
夏商 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东岸纪事》《乞儿流浪记》《标本师》《裸露的亡灵》,另有四卷本《夏商自选集》(2009)及九卷本《夏商小说系列》(2018)。现居纽约长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