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作协公众号第200期。原公众号文章由一楠编辑,非尔编发。)
逃无可逃
山眼
一、
从北温的公寓出门时,黄叶是打着旋落地的。等凯琳开车过了狮门桥,穿过史坦利公园的密林,再沿着海滩开到卑诗大学的餐馆,果然起风了。树叶全都在风中快速飞行,它们毫不犹豫、刷刷地甩出自己的生命。停车场上没几辆车。有一瞬间凯琳怀疑找错了地方。好在餐馆门口竖着牌子,证明时间、地点都正确。牌子上还挂着三五个红蓝氢气球 ,在风里哆哆嗦嗦飘着。
天色阴沉,从这里看不到卑诗大学外围的那片海。停车场四围是油绿的灌木和叶子快掉光的枫树。一下车丝袜就像裂开了似的,凯琳的小腿都僵硬了,冷风抓挠着还要钻进她的裙底。她狠狠跺脚,又怕把高跟鞋踩坏了。缩肩塌背地紧走着进了餐馆。
里头也没几个人。一直到原定时间过去了十几分钟,组织的人才来到。女士们吃着招待奉上的小点心,有打量别人的,也有的头也不抬看手机。凯琳进了卫生间,憋着骚味儿,在略黄的灯光下再次检查妆容。来的都是卯着劲儿打扮过的,这天超短裙还有人穿,真他妈——。卖吧,卖吧,凯琳对着镜子里的假想敌咬牙切齿。以为露大腿这招好用?她恨恨地想,却有点泄气。
高个秃头男自称托尼,他带着种过分的愉快,热情地扫视着在座的女人们——主要是女人这边。不用说,节目开始之前,男女自然形成了两拨。心照不宣彼此打量着。
首先大家介绍自己吧的。名字,性别——哈哈,托尼笑说,这不必了,不必了。他点头又点头。继续说,年龄——有位满脸是褶的女士抗议说,女人的年龄是秘密,这可是北美呀。好好,那就说你是几零后就好啦,这总可以吧。从哪里来的,工作,爱好。好吧,就这样吧。他用眼光示意女人这边。最左边站着稍胖的女人,穿着黄色套裙,裙摆镂空,也许该从她开始,可托尼只盯着旁边那个大眼睛的。你对对方有什么要求?也要说清楚吧。
不是有破冰游戏吗?身穿黄裙的女人问。大眼睛的女人挺着白天鹅般的修长脖子,不急不慌说,我先来介绍吧。
美女,那最好了。你先来吧。
白天鹅优雅大方,吐字清晰,说是研究生毕业,八五后。在座的其他女人都不自在起来。男人群中有人咳嗽。
露大腿的也算是有资本,腿儿又细又长,也是八五后,但长得比白天鹅差,像个南瓜。凯琳稍稍放松下来。她又仔细打量白天鹅的五官,真的,还真看不出什么毛病。最要命的是身材修长,再加上年轻,唉,让人牙痒痒。
一个一个介绍下来,到凯琳这里,她突然紧张起来。凯琳付,基本上八零后。我从成都来,移民六年了,执业会计。
爱好,你有什么爱好。托尼问。
我喜欢游泳,嗯,远足……嗯,就这些。我还喜欢吃。
来这儿相亲的都是吃货。托尼说。大家嗡嗡地笑起来。
轮到男人们介绍了。有个头还行的,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听来听去,原来没正经工作。不是给亲戚看房子,就是前数学教授替中学生补习,还有沃尔玛收银员……看来看去,原来男人只来了十六个(女人二十)。有正经工作的,凯琳一个一个算下来,也就那么六七个。其中再扒拉扒拉,看着过得去的也就一两个。怎么说呢,也就是脸不算丑吧,打扮就别要求了。
第二轮小吃送上来。因为开始晚了,没时间玩破冰游戏。托尼宣布直接进入第二个环节,速配。
男人们一个个坐下来,又一个个挪到隔壁桌上去了。有的单刀直入,说我有个十岁的女儿,你不介意吧?有一个头发油得一绺一绺的,穿着短袖T恤,脸上直往下滴汗珠。(小餐馆里聚了四十号人,可不像个蒸笼了。凯琳也觉得满身燥热)。有一个眼睛明显斜视。还有一个把脸凑得太近,逼得凯琳不得已靠后,结果顶到后面坐的男人。那人扭头过来,张嘴一股臭气。凯琳心惊肉跳,一想到过会儿这人会坐到她对面,她就神经紧张。但没看清脸,也不知是哪个。就一直紧张着。
将近四十号人同时在说话,恐怕轰炸机上也不过如此了吧。一会儿,凯琳在心里打勾的男人终于坐过来了,还好不是口臭男。你在哪儿工作?她微笑着看了看他胸前的名牌,满怀希望问。
他嘴唇翕动。
什么?
考斯克仓储店。
——不是那个IT码农?
哪一类工作呢?她决定问到底。
Xxx
什么?
Xxx
什么,——物流——管理?
那是什么,凯琳不大清楚,算个正经工作吧?她正想再问问他平时喜欢做什么运动啊,会不会经常回中国啊。叮铃铃声响了。男人们移动了座位。下面一个鼻毛很长的男人坐在凯琳对面了。他一坐下来就要加凯琳的微信。
吵架一样和这十六个男人讲完了话,凯琳口干舌燥。不管怎样她还是填好了表格。很中意的没有。既然来了,就填上几个吧。也许有些人不是每天都那么邋遢,也许他们私底下不那么无趣呢?多给自己个机会。等组织者三天后电邮联络吧。
炸鸡翅,加州卷,三文鱼刺身,卑诗本地红酒最后上。速配结束之后的自由活动时间,餐馆里就更热了,大家的脸蛋都红彤彤的,带着种酒后的兴奋,特别是白天鹅周围那三个男的。凯琳不喜欢日餐,尤其不喜欢刺身。一想起生鱼片她就胃疼。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吃生肉。不管是鱼,还是地上跑的,那总归是动物,死去动物的一部分,未经处理。在家里她给自己煲汤,红枣莲子,当归走地鸡……纯中国的。远在中国的妈强迫她必须好好保养,已经这样了,她说,好歹保养身体,对自己好点!
凯琳四顾看过去,打勾的那个不见了踪影。人们围成几个小圈,女人的声音此起彼伏:浪费我一下午做的头发,一百多,带护理的……吃的也不怎么地。生鱼片那么薄。就是说,好歹我们交了五十块的呀。
凯琳定定神,去洗手间再次补妆。白天鹅刚从隔间出来,凯琳进去,抽水马桶还哗哗响着,香水味和臭气混合。慢着——马桶盖上满是尿滴。凯琳蹲坐在马桶上面。她别有什么妇科病呢。
从卫生间出来后,形势没什么变化。有一两个男人站在窗口,带着无法掩饰而又在试图掩饰的尴尬,天真地望她过来,那样子真有一丝可怜。也许他们人不错?这念头停留了一秒钟,但她实在不愿再看他们。
外面天色暗下来,看看时间,到八点了。凯琳穿过人群,推开大门,一阵凉风猛地将汗液粘在她身上。冷得打颤,丝袜像完全不存在。
凯琳把MK挎包攥紧些。电子钥匙滴滴响了,车子热情地亮闪两下,重又淹没在粘稠的暮色和夜色的混合中。
正要钻进驾座,她忽然发现旁边车里坐着个人。车里也没灯,就看见个人影,而且——那人在看着她。这可吓了她一跳,她赶紧四处看——周围没什么人——那人隔着车窗说了什么。
费了半天功夫她才搞明白。
他——显然也是速配派对的参加者——电池用光了,车子无法启动。
能借你的车帮我启动吗?夜色浓重了,不怎么看得清楚脸,声音像以前她熟识的某人。
凯琳冻得要死,早想一头钻进车里,打开热风吹上,直奔回北温的小窝,忘掉这混乱的低自尊聚会。
幸亏碰见你,我都等了半天了,那帮人还不知道闹到几点。那人说。
我和他聊过吗,凯琳想,这人有点自来熟。——没有连接电缆啊。她说。
有,有。后备箱里,我老是带着,以防万一,嘿嘿。那人得意起来。
他一边连着电缆,一边不停的说,大意是刚才在车里找东西时开了车内灯,后来打电话忘了关灯,就这么着电池就用完了。
听口音你是南方人吧。
四川。你呢。
听不出来吗,东北人儿啊。
凯琳启动车子,那人的丰田凌志终于突突可以开动了。他连说谢谢,说要先开车出去绕一圈去,等电池充满了才算完事。凯琳也准备走了。
那人走之前隔着车窗又说了什么。没听清。但他的眼睛,在夜色里她倒是看得明白。因为停车场旁的路灯亮起来了。
不是打勾的那人,但一定交谈过。他在哪里工作来着?
凯琳放上一张碟片,音乐声漫过来。车子渐渐热起来,腿也不那么冷了。听完了一首 。她打上火,倒车,慢慢开出了停车场。
贾永航正是没正经工作的那一类。据他说有时给亲戚房产经纪带人帮忙,也准备考个牌。但房地产最近不景气了,所以也不着急。
会计很好,他说。工作机会多呀。
凯琳确认他不是在考斯克仓储店做物流管理的,就想甩了他。她三十六岁,可玩不起了。所求的无非是个有正经工作,平头正脸的,就算是二婚带小孩的,她也愿意考虑了。
实际上,带孩子没问题,有套独立屋的更好。而他什么也不是。
天很冷,他们走去海边。风大得没法张嘴,天色铁青,海面不甘寂寞地诞生着无穷的波浪。沙子和碎石老是往鞋里灌。凯琳蹲下来解开鞋带,倒出沙子和几个小贝壳。一个白人小孩在盖沙堡,认认真真拿着铲子拍沙,撅起屁股挖沙道。
他们刚刚吃了广东早茶出来,烧卖,虾饺,河粉。贾永航说以前是做化学制品贸易的,到这儿来了之后,不知道做什么好了。
做生意的多得是。凯琳说。
都是房产生意吧。风太大,他把烟蒂弹出去在沙滩上,正好落在小男孩的水道里,他装作没看到,她倒有点不好意思。
他们躲在一棵浮木后面戴上帽兜继续吸烟。他说,我在青岛的时候从来不去海边。臭鱼烂虾什么的都不吃。那会儿我整天忙得不着家,公司规模到八千万了。可惜,一个单子搞坏了就前功尽弃。他一面说一面拍腿。有些你最信任的人把你骗得吐血!多少年的朋友,嗨!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知道很多人吹牛,懒得理他。猛抽了几口。
抽烟的女的不多。他扭头过来看她。
她茫然地微笑,心里想你见的女的太少了。
没女朋友?她问。
他一副扭捏的样子。那什么,老实说吧,我喜欢的女的还没出现呢。
不会吧,你多大了。
将将四十。
……要说女朋友吗,他马上分辨,女朋友还是有过的。哎,都他妈过眼云烟。
贾永航使劲皱眉,向前缩着脖子抽烟的样儿,像个焦急的老头。凯琳抽完了那只烟,紧紧闭上眼睛。
海边不适合秋天逛,贾永航抱怨,今天这鬼天,阴惨惨的。有什么好玩的呀,不如回去看个电影什么的。接着他打起呵欠来了。
她把烟蒂扔了,站起身,拍拍满屁股的沙子。
去我家吧。离这不算太远。他讨好地说,找个好电影看看。
下午我还逛街去呢。凯琳这么说着,稍稍有点心动。
贾永航立马说:先去我家,完后我陪你逛奥克兰中心。
我还有封信要寄。
回来一起弄呗。
在路上凯琳看到邮箱了,他们停车下来,凯琳把信扔进邮筒。她等着他问,可贾永航对她的信一点没兴趣。她解释说,给我妈的信,她眼睛不好,不用电邮,微信,啥也不用,就让我给她写信。耳朵也背了,电话上说也说不清楚。
请她过来玩吧,你不是来了好几年了吗?入籍了没?
申请了,在等。我妈也不爱坐飞机,我得好好劝劝她,她才肯来呢。
说实在的,来了也没啥意思。贾永航把车停好。要走了又停下检查后车杆,他妈的有人蹭了我!他气愤愤地说,你看见没,这儿。前两天还好好的。八成是停车蹭的,被哪个狗东西蹭了!我……
两个人快上电梯了,他又说要去门口小店买点东西,把她一个人扔在大厅好一会儿。
他一进门就开始顶她,隔着牛仔裤她感到他那儿大得吓人,饥饿地蹭着她的身体。他好像不敢摸她,紧紧抱住她,胸部蹭来蹭去。她看不见这人的脸,他先呻吟开了。
他头发里是股橘子洗发水的味。
她一巴掌推开他。那件事故之后她练了空手道,果然是有用的。
他带着茫然和不情愿,上身稍微离开,下体仍继续贴着她。怎么啦?
不是看电影吗?
他装作想起来了。又犹豫起来。他偷看她一眼,还不松手搂住她说,待会儿我陪你好好看,你愿意看多少就看多少。我还给你做饭,不,我请你吃,晚上我请你吃皇帝蟹!……你不想吗,你一个人就不想?放心,你在我这儿很安全。我会让你舒服的,很舒服,很爽……
他这会儿上手揉她乳房了。
我觉得你有点紧张,没事,你太紧张了。他边揉边盯着她看,变得耐心起来。你挺漂亮的,你挺漂亮的。
没事,我有避孕套……我常备,常备。
凯琳狠狠推开他。他还在饥渴地判断着,那样子真够猥琐。
贾永航的手机解救了她。他坐在沙发扶手上接听电话的当儿,她拉开门,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对不起……我没恶意……其实我挺喜欢你的,真的。微信上他说。
她贴出一个扇耳光的兔子。
他还继续说,我挺喜欢你的,真的,真的……
冯天勇抽开内裤松紧带,给她看他的那个。雅丽只看了一眼,见里面黑乎乎地一团,她笑起来。这对冯天勇是鼓励。他双手捉住她的手,拉到内裤里去。你摸摸看,摸摸。她带着恶心和好奇的表情,没把手抽出来。
烂肉虫。她说。
别,这可是好东西啊, 让你爽翻天!冯天勇淫邪地瞪着小眼睛,说完他就继续压住她的手,诱导她捏住那肥硕而柔软的虫子。
雅丽只好随他。眼睛看着别处,心里带着某种肮脏而兴奋的罪恶感。那个烂虫子摸不出形状,却在她手下渐渐有了脊骨似的,还分泌出滑腻的汁液。冯天勇仰身靠在窗头,闭上眼睛,鼻子里喘着粗气。
寝室里来了人,雅丽急忙把手抽回,抓住桌上倒扣的一本书。冯天勇也飞速从枕头边拿出一个大厚课本盖住那儿。进来的无非是那几个人,他们都懒得看他倆。
雅丽先出来,过一会儿冯天勇穿好衣服也跟出来。两个人顺着发黑的楼道,路过骚气连天的厕所(男生们冲出来时都兴致勃勃地盯着雅丽看),到了外面台阶下面的一颗硕大的枫树底下,商量着吃完饭是去看电影,还是上自习。
雅丽总是担心做不完的作业。天勇上楼取了书包和饭盒,随着雅丽去女生楼,等她拿来书包和饭盒,再去食堂打饭。
雅丽只管占位子坐好,天勇替她打饭打菜——她喜欢吃什么他都清清楚楚。雅丽看着单身的女生一个个在排队,打手机,聊天。她就盘算着这学期两个人合伙省下的饭钱能再买条啥样的裙子。
手机欠费停机了。天勇端着狮子头和素炒高丽菜回来,丧气地嚷嚷。等等,还有个三鲜砂锅呢。你先吃。
等他再端来热气腾腾的三鲜砂锅,气哼哼地说:真他么的,我这两天忙着做课题,没个通知就停机了。什么狗屁玩意儿!说着从砂锅里捞出一块排骨,呲牙咧嘴吃起来。有人叫雅丽,是个好久没见的高中同学。她一个劲儿打量冯天勇。
等她走了,冯天勇说:“这谁啊,长得可真对不起大家。”
“赶紧把手机费交了吧。”雅丽说,“我这儿有钱。”
“不是钱的问题!他们服务太烂了,再这么着,我要换公司了!”天勇再不说话,风卷残云,一会儿饭菜光光。他打开手提电脑,一面等着雅丽。
雅丽过了半小时才吃完。正收拾饭盒,妈妈打电话过来了。雅丽没告诉妈她交男朋友了,用眼睛示意天勇别出声。妈妈告诫她好好学习,别乱花钱,别跟人瞎混。又问是不是每晚上洗屁股,每周洗澡三次?……卫生很重要。吃好点,别舍不得。来例假的时候千万别吃冷的……
吃了饭先陪着天勇找电话公司。天勇打电话过去,威胁要换公司,对方软了,说这月补过来半月费用。天勇很有成就感,上自习的路上紧紧攥着雅丽的手。
雅丽作业做了一半,又被天勇拉出教室,“散散步,散散步。”他一面推着她,往花园小树丛后面去。雅丽嗔着也就跟着过去了。夜光下面,树丛之后,天勇抱雅丽站在台阶上,这样亲嘴才够得着。这会儿比在宿舍里更放得开了。肉虫又长出了脊骨,乳头也被揉疼了,嘴唇更累,张大着舌头都塞进来了,还在里面一个劲儿鼓动。雅丽想叫天勇停住,可又不好意思。
雅丽在想下一步他会做什么。听见一阵毛骨悚然地欢叫。就在他们身边,看过去在半高的树影之中,另外一对像是厮打起来了,也不是,更像是高潮了。他们多半知道有人在看却一点也不收敛,雅丽觉得那女生的叫声有点假。其实两个人都在叫,欢叫声里夹杂着叹气,咒骂,喘息。天勇手上出了汗,雅丽和天勇彼此看看,还是走开了。
走了没多远,他们俩笑起来,越笑越止不住,雅丽都笑岔气了。
“忒,打野战啊,又不是没看过。A片比这刺激多了。”天勇把小短发摇摇,扭过头来用眼神捉住雅丽的眼睛。雅丽知道他的意思。她腆然低了头。
嗯?
嗯?他又问,恨恨地攥着她的手。
雅丽故意甩开,走在他前面。“回去上自习啦。我还要过四级呢。”
“离考试还一个月,干嘛那么着急——”
“这次非得过不可。”
“你这丫头就是犟——早晚有天是我的。”天勇鬼笑着一把搂住她的腰,在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还舍不得走,附身把脸蹭在雅丽脸蛋上,忽然就唱起《七里香》来:“那饱满的稻穗,幸福了这个季节。你的脸颊像田里熟透的番茄……”雅丽轻轻笑。
一米九的天勇搂着娇小的雅丽,好说歹说,雅丽同意不上自习了,去看小电影。学校西区录像厅最近正在放映《 急速60 秒》,里头都是情侣座,寝室里好多人都看过了。
“警察找你。”护士小姐冷冷地说。从她身后马上闪出一胖一瘦身穿深蓝色制服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没戴警帽。他们问她是否叫付雅丽,二十七岁,广告设计人员,还说要带着她去查现场。
“她走不了。”护士说:“子宫撕裂,医嘱卧床。”
“对不起。 我实在去不了。”雅丽也说。
两个警察彼此对视。年老粗壮的晃着身体,在房间里走了几步,问:“有医生证明吗?”
“我们这搭能随便住吗,又不是旅馆。王医生上手术了,你要证明明天来。”
“医生的电话呢?”
“说了上手术了。”
年轻警察掏出警察证晃了晃,护士这才说:“139776544xx.”
老警察又问了一遍,拨通了手机,没人接。他看看年轻警察。说:“先过去一趟。”
于是他们走了。
长脸护士侧身把隔壁床之间的帘子放下来,一面说:“这些警察,不顾人死活。”她把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看着雅丽,还有点不相信似的:“真报了?王医生打算让你后天出院哩。”
“我那个,不是要卧床吗。”
“回家一样卧,没看我们这儿床位紧得撒要死。”护士叫起来:“起床可得慢慢起!你那个样儿,还想出血是吧!”
雅丽极慢极慢地坐起半身,耳边听护士在训斥另外一个病人。她扶着一个注射架,慢慢走出病房。过道里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有几个差点撞到她。他们手里端着饭盒,散发出各种让人食欲全无、难以下咽的味道。也有一个女的坐在长板凳上哭。
女厕所就在隔壁。等她出来时,冯天勇正等着。
她不敢看他。停了一下,小声说:“你来干嘛呢。”
“怎么回事,到底咋了?”他盯着她,一路跟她走到了病房。扶着她坐下来。
“我不想让你来。”雅丽说。
“咋回事啊。给你打手机,一整天你都不接。”
“你先回去吧,等我出院了,再跟你说。”雅丽躺下了,天勇看不过去,帮她把枕头垫高些。他身穿黑色皮夹克,浑身上下缭绕着熟悉的烟味。手特凉,碰到雅丽的脖后颈,雅丽一哆嗦。
“没听说你有啥妇科毛病。这是咋了?痛经又犯了?”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啥……”天勇嬉笑着捏她脸蛋一把,雅丽脸色一沉。
“你咋找过来的。”雅丽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面有些虫子在爬似的。
“我下午刚回来,不是去深圳了吗?回来看你也不接电话。我问你闺蜜了,小豆说你上礼拜六加班,再没消息了,以为你玩失踪……我忙得要死,室内无线信号优化这块竞争太激烈。深圳光做这个的公司你知道有多少?少里说,三十家。搜了一大堆用户要求,都等着嵌入,新模型有得改了,你没看我们老板那脸黑的……待会儿我还得走……噢,咋找过来的,家门口超市碰到李家老太,说今天中午在医院看见你。”
居委会碎嘴老太——雅丽越来越难过,她尽量压住脸色说:“你忙着去吧。我过两天就出院了。”
“到底咋回事情。我得问清楚了……你妈昨天给我打电话,我还在深圳呢。”天勇说着冷笑一声,“这次没逼婚,你不接电话,她老远来问我。连你妈电话都不接,你搞得哪样?”
“别跟我妈说。”
“知道。到底咋回事,有啥不能说的。医生呢?”
“下班了。”
“他们不是二十四小时接电话吗。”正说着天勇电话响了,他走到外面,叽里呱啦说了半天。
等他回来,雅丽觉得口渴极了。“你给我倒点水吧。”
天勇一下迷糊了。雅丽床头倒是有个水杯,上哪儿去倒热水呢?想问问隔壁陪床的大妈吧,她也不在。最后在医院小卖部买了一箱矿泉水。隔壁大妈摇头说得喝热的呀,喝凉水可不是落病根嘛。终于好心把保温杯里的水给雅丽分了点儿。
天勇必须得走了,一大堆事,晚上还得加班,明天再来吧。他把格子围巾在手头绕几绕,凑上身来,黑色皮夹克贴在雅丽的脸上,在她耳朵边呼着气,悄声说:“不影响咱儿子吧?”
雅丽闭上眼睛,她恨不得从世界上消失。
天勇也顾不上许多,他拍拍雅丽的脸蛋。提起地上的手提电脑,跟隔壁大妈点点头,迎面差点撞到刚进来的两个警察。他迷惑地看着他们走到雅丽床前。年老粗壮的语气平淡说:“我们去过现场了,什么也看不到。没搜集到任何证据。”年轻的那个一直有点懒洋洋,这会儿说:“如果你报案属实的话,也错过最佳时间了。”
年老的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该查的我们都查了。”
“床上,有血的。”雅丽终于说,她看了一眼远远站在门边的天勇。
年轻的歪歪脑袋,好像在做锻炼。他说:“什么也没有,没发现血迹。”
“洗过了,肯定洗过。”
“洗衣机里也查了,没有刚洗的床单。”
“我的衣服还在他家!”
“什么衣服?样子,颜色?”
雅丽闭起眼睛,礼拜六去那里时穿着藏蓝风衣。但那件衣服现在正挂在床边的衣架上,她有些糊涂了。
天勇气汹汹地问:“怎么回事?报案?出了啥事?”他看雅丽,又看警察。
警察严厉地盯着雅丽。雅丽无法张开口。她不敢再看天勇,悔恨的波涛漫过来,淹没了一块又一块的大石。
“出了车祸?在哪儿?”
“不是车祸。”警察说,他带着点挑衅看天勇。
天勇不停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甚至求助地看着隔壁大妈。隔壁大妈坐在椅上削苹果,和病床上的女儿使眼色。
老警察说:“我们按照你要求的,去高新区紫荆花园2008室。这个程序完成了,结果会汇报上去。现在我们就是告诉你一声,我们会跟医生要你的伤检报告。越早提供越好。”
雅丽又解释说医生上手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他们已经知道,他们会跟医院直接联系。
年轻警察轻轻推开站在过道的天勇,两个人走了。天勇追了两步,他们示意他跟雅丽去说。他又回来站在雅丽床边,眉头拧成了巨大的瘤子。他气急败坏说:“到底咋回事,你出了啥事?赶快告诉我!”
雅丽一扭头,泪水涌出一片。
护士刚好进来,没好气地对天勇嘟囔:“你们这些男人,怎么保护自己老婆的?出了这种事,还啥子也不知道撒!”
天勇的手机再次响起来。他抹抹眼睛,对着手机说了小半天。转回身来时,雅丽哀求地看他,说:“我给你发短信了。路上看吧。”
天勇走了。又来了个护士给雅丽调整输液管。她头痛欲裂,胃里咕咕乱叫,可心里弥漫着铺天盖地的灰尘,不想吃饭。天勇看到短信会怎么想呢? 他一定气炸了,他会看不起她吗?会劈头盖脸地骂她,还是气得脖颈粗壮,眼里迸出泪星?不管怎样总会心疼她吧。也许,有没有一点儿可能,他支持她……
还没想清楚,天勇又回来了。他站着看了她半天,咬着嘴唇,像一只困兽面临突然而来的死。终于他蹲下来攥着她的双手,低低嚎叫:“这狗日的!我操他祖宗三代!”雅丽想要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发现他的眼睛变红了。那双小眼睛布满血丝,突出得像愤怒的谴责。她刚要说话,他突然失声痛哭。
“别哭,别哭。”
趁他擦眼泪的功夫,雅丽把中指上的订婚戒指褪下来塞给他。
“什么意思。”他呜呜咽咽说。
“……你最近忙得很,别过来了。”
“你他妈说啥!!!”天勇不仅眼睛红了,整个脸部都狰狞起来。他攥着戒指,又紧紧攥住雅丽的手,雅丽的指节被掰曲着,但她没作声。在他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中,她觉得自己是天空中大雨下的一个断线风筝。他再这么拼命挤压着她的手和那只戒指,她马上就要散掉了。
“天勇,我怎么办,怎么办呢。”她也哭了。
“宰了狗日的短命锤子!”他说着把脖子直起来,青筋暴露,喉结上下窜动。
天勇是相信她的,雅丽感到一丝安慰。她甚至有些欢喜地、感叹着微笑起来。她把手抽出来,想要抚摸他一下。
天勇浑身一哆嗦,瞪着眼看她。
“你问我怎么办,他妈傻到家的,你想没想啊,你报案了。这事传出去……怎么做人呐!……”
她明白那意思,没再看他。
“我咽不下这口气。”她艰难地说。雅丽突然想到,对于天勇来说,这正是一个把她甩开的好机会。他妈多少年看不上她这个乡下女孩,要他找个成都的。 他会告诉他妈吗?之前雅丽还从没想到这些。
他不会,不会。雅丽朝天勇的脸上望过去,他不看她,脸上罩着一层混杂着厌恶和羞耻的雾气。
不管怎么说,刚才跟他提过分手,他没有接话。雅丽稍稍安心了。
“走到哪儿都得吃中餐。”贾永航说,“没这口就完蛋。什么寿司,越南粉,什么法式烧龙虾,都不成。……地地道道中国人。”
她抿嘴笑。
“咱俩都是,地地道道中国人。”
贾永航完全忘记了上次的狼狈相。凯琳好几次想把贾永航的微信和手机号都删掉,可她到底没删。不仅如此,她又接了他的电话,想起他像个小年轻那样,把两鬓头发理得很薄,都看得见头皮了。她忽然就不忍心不理他了。
他们坐在喜事定街一个川菜馆里。小餐馆墙上挂着大红剪纸,墙角高高架着台电视,正在播放某卫星台的中国电视剧。隔壁桌上轰地齐声发出笑声,一大家人,有老有少。他们一边笑着,一边往彼此碟子里夹菜。有个人站起来给左右倒茶。
贾永航点了夫妻肺片、水煮鱼,又叫凯琳点菜。她点了干煸四季豆和清炒时蔬。
“你可是四川人啊,不来点辣的?”他一说话,下巴拉下去好长,两颊边的肉好像两只沙袋,一坠一坠。
“多吃蔬菜好。”她解释。
“手头有两家独立屋。头一家屋顶漏雨,我说你还得先修修再卖吧。她说不,怕赶不及,过了明年还不知咋样呢。另一家在北本拿比,叫我去照照片,地下室里木头都烂掉了。屋主说了,低于一百八十万不卖。”这么说着,她也知道他还不是地产经纪,只是给人帮忙罢了。
“这儿涨得多吧,也赶不上国内。你不是成都来的嘛。我告诉你——”贾永航把茶几上的茶杯挪来挪去,好像一些闲来无事下象棋的老头那样。“我在北京有两套。幸亏买的早。给你说,哎,我一零年买的,那会儿四环也就两三万。现在涨到多少你知道?怎么说也有六七万。可惜不算学区房,不然还厉害。”他把手里的烟灰抖抖,“现在我就搂着这两套了。……温哥华这地儿,不如北京涨得好。”
“够吓人的了。”凯琳愤愤说:“树能长倒天上去?”
“话是那么一说。”贾永航嘿嘿一笑,“你住北温,那也是风水宝地呀。”
凯琳是不满意的,一间八十多平米的一室一厅。
“公寓好啊,最近都是公寓涨,没听说?独立屋这波过去了,公寓可涨得好着呢。” 贾永航看着服务小姐端上了水煮鱼,马上捡了两块到自己碗里,然后给凯琳夹了好几片,那姿态有点过分殷勤,可能是要弥补刚才的疏忽。“这家店不如老四川,也就凑合了。你看这红油,够辣的吧!”
贾永航埋头吃了一阵,没过多久鼻尖上面冒出了一片小汗珠子。他拿餐巾纸在额头和鼻子上抹,嘴里稀里呼噜地处理着辣油,一面问:“你中文名叫啥?”
凯琳正好在吃一块牛肉薄片,差点呛住。
“我老觉得英文名对不上号,就是没感觉。你中文名叫啥?”
她喝了口茶水,说:“付雅丽。”
“付——亚——?哪个字,哪个字?”
“优雅的雅,美丽的丽。”
“好听!这名字好!……我想起个英文名来着,就没感觉,什么大卫,凯文,听着都那么怪!你别说,像我这样的不多了,每人中国人都一个英文名。还有的中国人那英文名起的,我都叫不出来。哪儿找那么怪的名字。”
凯琳看着半盘子四季豆,干干瘪瘪,一味的咸。
“所以我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干脆就这么个中文名吧,爹妈给的,能差到哪儿去…我爸是造船厂厂长,名字是我妈起的,我妈是厂里会计,这名字太职业了吧。对吧。”
凯琳笑起来。
贾永航说:“我妈跟你是同行——你在国内做啥的?好多人到这儿来转的会计,我认识好几个。不是计算机,就是会计,会计最吃香。”
“混碗饭吃。” 凯琳无精打采地说。
这时有人跟贾永航打招呼,还盯着凯琳看。她就不太自在,起身去一趟卫生间。
回来的时候见贾永航一副吃饱了的中年男人的模样,仰身靠在椅背上。渐渐突起的腹部毫不遮掩。凯琳越走近他越不是滋味,我这是在做什么?她坐下的时候望着窗外,避免看他的肚子。
好像快要下雨了。
贾永航递过来一支烟,凯琳摇头。贾永航满足地舒了口气。“赶上了好时机。”他说,一面不太肯定地看着凯琳。“温东还一套公寓……也涨了十几万。”
凯琳心中发出沉重的叹息。在成都的时候她住着冯天勇家的房,那会儿是奔着结婚去的,没想着给自己留什么后路。分手以后到了温哥华,先是忙着上学,后来又考会计执照,等这些定下来,房价已经呼呼飞涨起来。自己住的那个区,一套大点的公寓也要七八十万,靠工资是无论如何也买不起的,又不想搬远了,这么纠结着房价又像升了火箭,后来就彻底买不起了。房价渐渐变成了她的灾难,回回想起来都万箭穿心。
“还贷款也不少吧。”她轻描淡写地说。
“这点钱不算什么,我一二年买的。那会儿才四十万。”
“你那套哪年买的?” 永航又跟招待要了一碗米饭,等待的时候将茶杯里的残茶一饮而尽,眼珠闪闪发亮。“北温的公寓只要买得早,都是宝贝啊,咱们看长线,不管什么加息了,什么政策波动,稳稳拿住,二十年绝对翻两倍。我亲戚十年前来的,买了十套独立屋,那会儿,白菜价! ……不过咱也算入场入得早,小赚一把,哈哈。”
又一碗米饭下肚之后,他看着她呵呵笑起来:“……那天我正想着呢,哪个美女要是救了我,我就跟她好。”
她明白他说的是相亲派对。“出来的要是个男的呢?”
永航给问住了。他马上换了一副老实人的模样,说:“幸好出来的不是个男的。咱可是直男。”
“那你看上谁了?”凯琳故意问他。“那么多女的。你最后勾的谁?”
“我都忘了。那么多女的。”他傻傻地说、又精明地在她脸上查询什么。“你那天穿的裙子挺漂亮的。”
显然他是个没什么经验的男人,或者他根本无心敷衍自己。凯琳心中没了趣味。她摇摇头:“你没说心里话。”
“你裙子真挺漂亮的。灰裙子,我没说错吧。”那天凯琳穿着紫红裙,她懒得纠正他。永航才回过味来似的,赶紧说:“你——比她们都漂亮。你选了谁了?”
“没配成。”凯琳板起脸。
“正好便宜我啦!……整个一个草台班子,吃的太他妈烂,活动乱哄哄,人肉市场也比那个强。就挣着票价和餐厅费的差价。配对成功?别当回事啦。”他不耐烦起来。凯琳也只好收住,毕竟他们的关系还不到那一步。“吃完饭到我家去坐坐——也可以去看电影。”他又说,“这大冷天,外面也没什么好玩的。”
凯琳惊讶而轻蔑地扫他一眼。她很不确定他是否看得懂英文电影。也许说的是某个电影网站,带中文字幕那种。
“今天不去了,我要早点回家,家里面有点事。”
“你不是一个人吗?”他露出明显的狐疑。
“我是一个人。我说的是国内家里。”
“何必这样。”他说。
她没听明白。
“何必这样。过来玩玩吧,坐坐吧,就坐坐,我就是想——”他的脸部肌肉忽然扭结片刻。然后才轻轻坠下。
“没有——我真有事,真的。”凯琳不敢看他的脸。
永航招手叫来招待埋单。他坚持付了账,一脸怏怏不乐。凯琳觉得可笑,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跟这个人一起吃饭?为什么还跟他一起吃饭?他那笨拙和急切的目的,而她竟然没有觉得被冒犯!她马上意识到,年龄这个恶魔使她把尊严和羞涩扔到九霄云外了。她提着包站起来,新买的高跟鞋不合脚,走路带着点摇晃。
跟着贾永航走到车位那里,她坐上副驾驶座。贾永航把手握住她的手,放在她大腿上,她本能地往后抽。他以一种强制的力气拽了过去。凯琳扭头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没有,这会儿只有一只野猫在树丛下走过。月色蒙昧、冰凉如雾。
暗夜中贾永航如同一尊随时可能变幻面目的泥胎,他的手出了汗。凯琳听见自己喉咙里发不出来的一些笑声,像黑蜘蛛张开众多的脚,一面颤抖一面舞蹈。她谨防着他还有下一步动作,整个身体僵硬起来。他握了一会儿也就放下了。“送你回家。”他嗡嗡地说着,启动了车。那之后他再也不看她一眼。她也不敢说一句话。
她在电梯里好像一个得了重病的、虚脱的人。很想魔法般地伸出一只长刺的长舌头,把自己吃掉。
二、
天勇没来接她出院。雅丽打车到小区门口,走下车来低着头。门房正在跟快递小哥签单,没多看她一眼,一路走到公寓门口也没遇到熟人。她慢慢地扶着楼梯扶手走上三楼(她们住的这套房子是天勇妈的老房子,最高五层,没有电梯)。雅丽听着门锁转动,感到嗓子莫名疼痛起来。她把半个身体探进门去,想着先到厨房喝点水,迎面撞上了冯家老太。
“——阿姨。”
天勇妈打量着她,并没有像她想得那样一下子进攻。她看着雅丽把皮包放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她就坐在雅丽侧面的沙发上,把双手摆放在大腿上,那神态严肃极了。
“天勇不回来了。”天勇妈说,“他住到我那块去了。”
雅丽没有说话,不仅身体,还有头脑,甚至她的舌头都麻木得像经霜的枯木。
“咋个打算?”天勇妈问。
“对不起……”雅丽终于说,“都是我……”她看着窗帘透过一些外面的阳光,这个客厅以前不一样。对了,为什么大中午她不拉开窗帘?……我要说什么?
这么一会儿功夫,天勇妈长叹了几次,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长,配合着肥厚的手掌拍打在沙发扶手上。然后她开始冷笑,从鼻孔里出气,像一只为长途旅行而怨愤的老马。“你,住到这个月底。下个月房客订金交了,五月二号搬进来。”
雅丽想说点什么的念头没了,她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老太跟他儿子商量好了,这回他们终于一个战线了。想到他们毫不含糊地赶她走,生怕她在这儿赖下去,雅丽感到一片眩晕。
她抬起头,说:“我下个礼拜就搬家。”她还有那么一点自尊不能丢。
“那好。”老太快快回答着,脸上止不住漾出了轻快的笑纹。刚毕业那些年,雅丽每次和天勇回家前都要商量老半天,给他妈挑件什么礼物合适,保暖内衣,进口刀具,还是按摩椅?不管费多少心思,老太一次都看不上。后来老太跳舞从舞台上摔下来骨折了,雅丽天天赶去给未来的公婆做饭,帮着天勇妈热敷,涂中药,就差把屎把尿了。她也没说过一句好话。
雅丽想说你赢了,我从来没想到你会赢。
“走之前给我打个电话。”天勇妈像是对轻易得到的胜利还不太相信,她警觉地、严肃地说,“我过来拿钥匙。”
说完她艰难起身(自从摔过以后她就日渐肥胖),雅丽下意识伸手想扶她一把。天勇妈推开她,眼神复杂。雅丽明白过来:老太嫌弃她,她僵在那里。
天勇妈出门时说买了菜放在冰箱里,这真是奇怪的好意。雅丽听见她下楼的沉重脚步声,跟楼下的邻居夸张地问好,还高声大嗓说个不停。像是在讨好邻居似的。老太毕竟没提别的乱七八糟(雅丽对这些是有准备的),也许她还顾念着一点面子,她也许该感激她。
雅丽下了一碗方便面,没有热水,就用凉水泡面,放在微波炉里高火三分钟。冰箱里的菜她看都不看。上礼拜六早晨她接到电话离开这个家的时候,冰箱里满是令人喜悦的乳酸饮品,小饼干,奶酪球……她哼着歌打开冰箱,手拿酸奶瓶,带着自怜和轻盈。前天晚上做了护甲,画上最流行的紫藤图案。如今她感到手中一阵刺痛。指甲坏了大半,一些是在撕扯中,一些是她躺在医院的床上不能入睡时咬烂的。
是什么改变了,是谁?再不能回到过去了,安稳、甜蜜、被保护的日子,一个女人安身立命的所在。如今她像个乞丐,肮脏的乞丐,浑身发出恶臭,众人躲避不及。天勇,就连天勇,也让他妈出马。
“别跟我妈一般见识哈。”他总这么说,心情好时还眨眨眼。在他们的合谋岁月中,她以皇后之尊扮演着老太的佣人,被她嫌弃的同时期待着剧情结束的那一天。她和天勇结婚的那一天,或者更遥远的,老太命丧黄泉的时刻?这些她都想过,想来想去……
那么今天,今天……坐在光线昏暗的小桌旁,吃着吃着她呵呵笑起来,抑制不住地。是啊,不是我提出来的分手吗?不是我他妈的傻瓜提出来的?不是我报了案,不是我兴冲冲地进了那人的家门?这一切不都是我,我的罪过吗?我怨谁?怨自己吧!她接着干笑了一会儿,把面条喷的到处都是。
然后眼泪就下来了,铺满了脸颊。她不让自己出声,她就着泪水,惩罚自己吃掉了那碗面。然后躺着沙发上沉沉睡去了。
半醒的时候恍惚听到门锁响。脚步声,饭菜的香味……一只冰凉的手放在她的脸上。她抬起头,看见天勇炯炯地、哀伤的小眼睛。
我们不是分手了吗?她迷惑地坐起来,心底生出一丝侥幸。
天勇看着饭桌上的方便面盒子,剩汤、桌上洒落的小面条。他一声不吭,过去把剩饭收了,把桌子擦干净。
“几点了?”雅丽问。她一直没打开窗帘,感觉天色晚了。
“七点。”
她在沙发上坐直了:“你妈说你不回来了,她让我下个月搬走。”她紧紧盯着在房间里忙碌的天勇。他并不看她,只说给她买了晚饭过来。
“你还来干嘛?分手了呀。分手就……”
天勇猛地一巴掌打在她脑袋上。她咬紧了牙关没有哭。他从来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从来没有。
“你怎么办?”他气愤地俯下腰,对视她的眼睛。“你怎么这么倔!”说着他的眼圈忽然红了。
雅丽看着他,眼睛模糊了。“太晚了,太晚了呀。”她终于呜呜哭起来了。
事已至此,只有死路一条。
“撤诉。”他咬着牙说。看她没反应,他又说:“你斗不过那狗日的。你知道他是谁啊?”
“我咽不下这口气。”她小声说。当年她去追偷她钱包的贼,天勇夸过她勇敢;但这次不同了,她也知道。实际上她早已后悔,不过太晚了。“我再撤诉,就都成了我了!我一辈子背着臭名声。你照样不会要我。”她说到后来叫起来,“你妈不会要我,我已经臭了,烂了,配不上你。”
“跟我妈没关系。”天勇说。
但他们都知道那不是真的。
天勇不再说话,而是想着什么。那样子让她紧张起来。
“你还要我吗?就算我撤诉了,你还要我吗?我都这样了啊。”她说着说着又哭了,“给人玩过,不值钱了,你妈还给你留着一串黄花的呢!”
“猪脑子!”天勇恨恨地说。
“我已经这样了,我要把他告到底,我就不信……”羞耻感使她没说下去。
这时雅丽的手机响了。她抹着眼泪,一面说:“我挺好的。好着呢。前两天出去玩了,出门了,没信号。”
那边还在追问都去了哪儿,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孙天勇也不回我,你们两个玩得哪样?”
“到毕棚沟去了,给你说了,没信号。”
“明明有一次我打通了呀。”
“那次在镇上,后来到村里去了。”雅丽偷眼看天勇。他坐在餐桌旁,望着买来的两盒菜发呆。雅丽渐渐明白了,他没想留下来。
她故意把这个电话打得很长,絮絮叨叨了很久,总算妈那边疑虑全消了。
“她早晚会知道的。”天勇一针见血说。
“你不用操心了,我和我妈的事。”她冷淡地说。为刚才留了那么多泪感到卑屈。
天勇的手机响,这么多年他的铃声还是《七里香》。
“我加班呢……你别管……还得会儿。”
是老太吧。必然在说炖了什么粥,买了什么小菜,炒了哪样好吃的……天勇皱着眉头说:“吃过了,我在外面吃了,你们睡吧,别管我。……我说别等了,别等我,我说过了!”
雅丽进了卧室,把门锁住,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上吊着的水晶灯,他们说结婚的时候要换张大号的新床……这水晶灯也过时了,天勇主张换,雅丽还舍不得,毕竟是三年前搬进来的时候她挑的。这个卧室,她一直当作他们未来的婚房,下个月要住进别人了。她听见天勇打完电话过来扭门锁,没扭开,他低声骂了一句,开门走了。
直到雅丽搬走,天勇没再来过。
她想明白了,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告诉他,她不忍心骗他。
贾永航要凯琳在星期六,也就是卡茨来努海滩那家豪宅的开放日去找他,他说会带一只猫给她,从朋友那里弄来的。凯琳上次提起她想养一只猫,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有实际行动,凯琳对他有了刮目相看的意思。他再说不要钱,凯琳就更开心了。有好几天,这只不要钱的小猫,挠得她心里痒痒的。
除了在电视上,凯琳还没见过这种豪宅呢。十二月中的天,大宅门口郁郁葱葱,弧线形前庭院规规整整铺着方砖,花坛里开着某种金黄的大叶菊。两层白色宽阔的楼宇,前廊的高立柱有古典风格,这也显得房子外表不是那么新。进得门来,才发现里面一色现代装饰,浅肉色墙面,灰色平肩拐角沙发,灰黑白三色拼色地毯。猛见高大的拱形窗外是湛蓝的海,隔着一小片草地和灌木丛。
贾永航正拿着宣传页和人殷勤地介绍后院,景观……凯琳看得发了呆。一会儿贾永航过来,说:“不错吧,瞧瞧这海景!”
凯琳嗯嗯点头,又问:“猫呢?”
“在车里。待会儿完了我给你送回去。你看看这客厅,后院,多气派!”他啧啧称赞着。
“要价多少?”
“你猜?”不等凯琳张口,他伸出右手手掌,又加了左手四个手指:“九百八十万。”
凯琳说:“也不是特别大。”
“四千五百尺,六个卧室,五个卫生间,够你用了吧。”他讨人嫌地把脸凑过来,凯琳怀疑他今早没刮胡子,却闻到一丝男士香水味道,心中暗笑,但是没有露出来。
“你等我一会儿,还有半小时就完了,我给你看猫去。……这只小猫可乖了,长得也漂亮!名贵品种!我跟人家保证好好养这猫,说我女朋友心细得很。”
凯琳假装没听见。这会儿没什么客人,贾永航陪着她上下楼转了一圈,又到后院看海。他们感叹了一番有钱的好处。凯琳说还想去车里看看小猫。
“再过一刻钟就收摊了。你等我一下呗。”贾永航欢快地说。看样子小猫给他带来了某种特权。凯琳有点气,为了那只小猫,暂且忍住了。
“你看这起居室的布置。”贾永航指给她看客厅里高高天顶掉下的大吊灯,吊灯由一层层彼此交错的长条形小灯组成,轮廓不规则,大体算是波浪形吧。壁炉边两个巨大的白花瓶里插着紫金、盈黄的花朵。凯琳走过去看,果然是假花。她暗笑自己傻。壁炉台上摆着一些张照片,她慢慢看过去,这么有钱的人,长得什么样啊?
照片上是个中年男人,身穿蓝红相间的T恤,背景是落基山脉的某个小湖,湖水如沉淀的瑰绿颜料,外形如鸭掌。男人个高体胖,皮肤黝黑,细眉阔嘴,笑的时候有些沉甸甸地放不开。
贾永航拿过那张相片,想想,放到方形白色茶几的小柜里。
“你认识他?”凯琳定了定神,问。她努力抑制着声音的颤抖。
“谁?他啊!噢房主,我不认识。老张让我把照片什么的都收起来,我给忘了。”贾永航说:“国内来的有钱人,多了去了,也没见多一个脑袋。还怕人看,谁知道以前搞什么鬼?”
凯琳脸色变了。贾永航笑着说:“他卖房子还敢开放,就是个小虾米。……老张是他家亲戚,咱可没这么有钱的亲戚。”他说着撇撇嘴,“给我几套房子卖,嗨,就好了。”
安静的窗外响起汽车熄火停靠的声音。贾永航看看手机,还差五分四点。他正要迎出去,笃笃的脚步声,一个身穿亮蓝色羽绒背心,橘红短裙,黑丝袜,过膝靴的女人快步走进来。她看也没看凯琳,对贾永航蜻蜓点水地瞟了一眼,旋风似地带着一股香水味。凯琳平时不用香水,但凭直觉知道这是某种特制品牌,那味道……介于甜蜜和浓烈之间,似乎还带着点苦味,甚至辣椒味。
“斯嘉丽!你过来啦?”贾永航满脸堆笑,“快结束了,还有五分钟。”
“人多吗?”
“有一些,有一些。”
“以后别搞什么开放日了,挺烦人的。”
贾永航说:“老张的建议,最近市场转淡,咱们不是想着快点卖出去嘛……。对了,有没想着将来搬到灰点那个区,有两套房子正在卖,刚调价,有一套比春天降了十万,七千尺大地新房。”
“这事我不管。让你们老张跟吴总说去。”
“吴总不是要问你?”贾永航笑。
“要问我?没海景不成,卖不出去的我们可不要!”斯嘉丽大声说着,一路上楼去了。
贾永航开始收拾桌上的各种资料,说准备走了。
“她是谁?”凯琳问。
“房主的侄女。”
“谁是——吴总?”
“吴总,她说吴总了?噢,就是房主。刚才照片里那个,我也没见过。” 他们俩走出房子,贾永航压低声音说:“这女的可不是省油的灯,看那派头,像不像女主人?嘿。”贾永航指着斯嘉丽停在外面的车,“新梅甘娜CC,折叠玻璃屋顶,香槟色。看看,看看!……咱们这些开着旧本田的穷人怎么过。”他抬眼远远扫了一眼楼上的窗户:“……这妞可不是一般的作,嗨,有人就吃这口!”雅丽想问是什么意思。贾永航忽然聪明地不说了。他打开蓝色本田车门,附身进去,“喵喵”叫着,趴在座位上找来找去。“小猫,小猫去哪儿了?”
凯琳这才想起来,她这趟是为小猫而来。一会儿贾永航从座位底下拉出了一只蓝灰色、有两个手掌那么大的小猫。小猫缩在他手上,黑油油的眼珠,不安地四处转动。
“多可爱,是吧。”贾永航热情地等着她赞美。
凯琳胡乱说了谢谢。后面贾永航说这只猫要吃什么,怎么喂水,怎么便便,她都没听进去。此刻车窗外的深秋凄风雾雨,满地都是浸了水的残叶,整个世界如同某个巨人的呕吐物一般让人反胃。
那个人,那个曾经毁了她的人……她的脑袋被噩运敲进了一只钉子,头痛欲裂。
从小区坐上出租车,雅丽庆幸今天碰上了一个沉默的司机。她可以放松看看车窗外的春天:天府广场的上空漂浮着各色各样的风筝,不知名的小街上翠鸟嘀啾,大朵的玉兰花拥挤在枝头。昨天徐小豆拉她去崇州看油菜花,说再晚就过季了。雅丽心里早有打算,趁天勇到深圳出差这几天,赶紧加班,这样天勇回来两人还有时间看家具、订婚纱。雅丽明白,自己良好的业绩靠的是不眠不休的工作劲头,可不能松懈。况且这是他们结婚攒钱的重要时刻,她必须再努力点,才能买得起那套实木欧洲古典范的家具。天勇妈的旧家具,她准备将来都还给她。
今天要见凯乐国际的吴总。有人说吴嘉雄以前是个郊区菜农,十年间混得人模狗样,属于走了狗屎运,也有人说他从出道就背景深厚,有大户撑着,资金不愁。总之凯乐这个健身器材的案子是公司今年很重视的项目,如果做的好,凯乐的其他产品,包括婴儿用品和女士内衣,都有和公司长期签订合同的可能。雅丽花了将近三个月的功夫与凯乐沟通此次凯乐健身节的合作细节,从邀请什么明星剪彩,到预算安排和租定会场。一直以来,雅丽都是和凯乐产品部的叶广年搭配,后来吴嘉雄开始出现在会议中。
凯乐的员工都怕吴总,他有着大老板那种对谁都没兴趣的冷淡,大部分时间听员工发言,不置一词,一张口就问问题。声音不高,说得很快,不像个粗人,也不像知识分子。这次叶广年突然生病(据说查出了癌症),本来雅丽以为会面要取消,没想到吴总还见她,说他感冒了,最好能去他家里会面。
吴嘉雄在高新区紫荆花园的公寓,雅丽以前和叶广年来过一次。老叶说吴总的风格就这样,比较随意。雅丽小心翼翼地脱了鞋。客厅非常宽敞,但装潢并不豪华。都说狡兔三窟,雅丽想:吴总的宅子绝不止这一座。
吴嘉雄身穿蓝绿色鸡心领羊毛衫,露出领口处的白色内衣和脖颈下稍松了的皮肉。他开了门,眼神不怎么看她。雅丽替他惋惜,怎么说呢,他还算年轻,不知为何打扮的很老气。作为一个钻石王老五,远近的女员工们好像对他都没什么非分之想,她们说他对女人的品味很怪,就算你穿得露出半截屁股,他也不会多看你一眼,还有的说他有秘密情妇,甚至有说他是同性恋的。
“吴总身体好些了吗?” 雅丽在沙发上坐下,放下皮包,赶紧笑着说。
吴嘉雄端来一杯茶水,雅丽忙站起来接了。他说,“噢——好了,差不多吧。”
“吴总这里风景很好啊。”雅丽说, 大飘窗外是几座高高耸起的大楼,远处淡蓝的天,一只巨大的脚手架正在转动。
吴嘉雄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雅丽想再恭维几句,可没找到合适的词。淡色墙面和吊顶,黑皮拐角沙发,大电视,还有个书柜。电视后面挂着一副非洲画作,五六个黑色身形热烈舞动,火红的边框装饰着动物花纹,长颈鹿、狮子或是蛇。房间里飘荡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不像是食物味道,倒像从墙里面渗透出来的什么化学制品。
“你住哪儿?” 吴嘉雄问。
“金沙万瑞那边,打车过来,二十分钟吧。”雅丽说着打开电脑,又准备好本子,忽然想到忘记带笔了。吴嘉雄坐在一边看着她,起身找了一支笔给她。
雅丽道谢以后,看看上次会议的记录,今天要讨论健身节的概念和产品如何与将要开拓的香港市场契合,以什么方式在香港媒体投放广告。
“我们认识多久了?” 吴嘉雄问。
“半年吧?……你参加了去年十月的事务部拓展会议。”
吴嘉雄慢慢摇头:“在那个早——你是哪儿毕业的?”
“川大。零零级。”提起大学雅丽莞尔笑起来,她直觉他在计算她的年龄。果然他说:“二十六,青春年少啊 。”
她谦虚地笑。然后说:“我对你是风闻已久。”
“哦?他们怎么说我的,说来听听?”吴嘉雄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先是脸上,然后眼光落到腰上。
都说你是个独裁者。雅丽心里说。她还在笑着,忽觉此刻不能太吹捧他。他的眼光使她不安起来。
“创业家,凯乐是你一手建立起来的。”
“经历了不少啊,可以说披荆斩棘。”吴嘉雄悠悠地、感慨着说。他把眺望远方的眼神收回到她身上。“我看你行动力强。你要是我的员工就好了。”
“谢谢吴总!”雅丽又笑了,她歪着脑袋,用笔尖撩头发。
“你要是来我这儿,保证有好发展。”
“谢谢吴总,现在还可以。公司对我不错,鲍总很能干,跟着她学到不少东西呢。”
“你们那鲍总,”他干笑两声,“赢在心狠手辣……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今天过来吗?”
雅丽天真地睁大眼睛。
“我想跟你谈谈……你的事。这么说吧,我早就注意到你了……”
“……我现在公司还可以,吴总,太谢谢您了。”雅丽赶紧更加甜蜜地一笑。他对她有兴趣,这当然是一种恭维。公司那些人该嫉妒了,又要说她靠脸蛋,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漂亮,纯粹靠运气……“吴总,按计划我们月底要出报告。我不知道你看过草案了没有,叶总上次提过几点意见,我都看过了,报告的更新版都加进去了。”
“这个案子没问题……都是些小节。老叶说什么就怎么做吧。你知道叶广年生病了?肺癌三期。”
“知道,挺突然的……他身体看起来很好呀。”
吴嘉雄喉咙里发出怪异地一声冷笑:“谁知道明天怎么样……你多大了?对了,二十六。多好,青春年华啊。我三十七,老了。”他大笑起来。
“您这是年富力强的黄金年龄啊。谁都知道,男人四十一枝花。”
吴嘉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人生要及时行乐,至理名言。”他歪过头来,用笑意尚存的眼睛热烈地看她。
一大段空白,雅丽脑袋里也空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她忽然觉得尿急,一紧张她就尿急。从卫生间出来,她再坐回到沙发上,总觉得哪里不稳当。吴嘉雄翘着二郎腿,若有所思看着她,然后滔滔不绝说起他的驴友团去西藏、新疆,长白山的冒险经历。
雅丽平时也就去都江堰青城山、欢乐谷、石象湖那些景点。她嗯嗯点着头,她可不想得罪他。
吴嘉雄说着说着拿出一瓶红酒,一瓶难得的贝多兰村酿。雅丽去年年底刚做了一个法国红酒进口商的案子,捎带着学会了品红酒,可顶级的红酒她是买不起的。
大白天和霸道总裁对饮红酒,一面感觉怪异,一面飘飘然。雅丽觉得身体像在自动扶梯上,不断地往前去,往前去。
喝完这杯就回去。也许他只想找人陪陪,叶广年生病,他心情不好,或者生意不顺,遇到其他什么事情。她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将来说不定还真到凯乐去呢。
接过酒杯的时候,雅丽感到吴嘉雄的手在她手背上有意停留。雅丽一饮而尽,忙看手机,说:“我待会儿和男朋友约好了,吴总要不然我们改天再聊案子的事。”
吴嘉雄仿若没有听到,他从对面沙发挪到她身边,雅丽不由自主起身也挪了挪。
吴嘉雄掏出手机,滑了滑说,“给你看张照片。”
雅丽知道该走了,可身体还在自动扶梯上下不来。她接过来照片,起先没看明白,不像是出去玩的风景照。她还在琢磨着,吴嘉雄附身下来,鼻息在她耳边进出,“好看吗?”
雅丽一惊。她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
“怎么样,你看?大不大?”他从她肩膀后面看着那照片问她。
她羞得无地自容。心里咚咚打鼓。她放下手机,硬是从他的脑袋后面挤着站起身来。说:“我走了。”
吴嘉雄一把拉住她,紧紧地把她的双手握住。“这么快就走啊,再待会儿。”
雅丽心中闪过巨大的阴影。她只想赶紧走出这扇门。趁他稍一松手的时机,她赶紧抓起皮包,低头去开门。
可他一个箭步把门顶上了,回转身,那双黑色眼眸定定地看着她。他双手环绕着她的后腰。一只手把皮包扽下来。搂着她拉向自己。脸颊蹭着她的。“别装糊涂。你真漂亮……跟着我,你还怕什么呢,啊?”他说这话的语气可有些吓人。
“吴总,吴嘉雄。不能这样,你骗我来开会。”雅丽快哭出来了。面对这么一张无限接近的黝黑的脸。他嘴唇里一股陌生的气味使她晕头转向。
“你来了。……你喜欢我。我知道。”他把嘴唇挪过来,犹豫了一秒钟,亲在她脸蛋上。然后是脖颈。口水湿淋淋地流了一脖子。“我早就认识你了,我认识你两年了。你可真漂亮,我真喜欢你!别傻了。”
雅丽猛地甩头,和对方的脑袋碰撞,嗡嗡直响。一阵疼痛,她快给撞晕了,气急之下狠踢他一腿。正碰到他胯下,吴嘉雄“嗷”地叫起来,大骂出口,抱住她的身体,狠命连脱带拽。雅丽茫然抵抗着,吴嘉雄一脚踢开了卧室门,把雅丽扔在床上。雅丽吓傻了,她颤着嗓子大叫:“救命啊,救人啊。救我——救我——”
吴嘉雄锁了门。盯着床上的雅丽,一面拉上窗帘。
“我求求你,求求你,别了。”雅丽跪在床上,背光的吴嘉雄更像是一尊世纪末的恶鬼,越来越近。
吴嘉雄过来骑坐在她身上。朝着她的脸扇了两巴掌,她疼得尖叫。他附身下来,一把搂住她,浓重的体味使她几乎难以喘息。雅丽努力把头从他脖弯处扭出来,嘤嘤哭着,伸手摸着床头台灯座,对着那人扔过去。灯线拽住了插座,然后噼啪甩出去,却被吴嘉雄劈手夺过。
然后是身上一通乱摸。牛仔裤被解开了,内裤褪到小腿。雅丽紧紧夹住双腿。“妈的。你他妈……装他妈”吴嘉雄骂了一通,又说:“好啦,好啦。没事的。你也喜欢我,别再装了!”
他用手推开她的一条腿,她又挪回来。他干脆用右膝盖狠狠压住她的左腿,又将左膝盖奋力将她的右腿撇开,压住。她嗷嗷直叫。吴嘉雄压着她的双手。她完全动弹不得了。
她哀哀叫了一阵也就麻木了,疼痛让她几乎失忆。这是在做什么,在哪里?
吴嘉雄终于松了她,小腿仍是剧痛,她也没劲儿再叫再闹了。他不紧不慢地脱了裤子,像瞧着一个猎物那样在她身边晃了晃,然后很麻利地脱了她的紧身牛仔和内裤。
“宝贝,别怕,我真的喜欢你。”吴嘉雄说着伸出舌头舔下嘴唇,还给她擦了眼泪。
小猫身形矫健,萌萌的眼珠,眼神时而流利时而机警。它在木屑里打滚、不厌其烦地舔自己的脚掌。偶尔翘起白胡子,带着那么点厌世的姿态打着哈气。过一会儿呆呆盯着凯琳发出无声的叹息。
凯琳蹲在地上,给小猫倒了半碗牛奶,又把面包揉碎,小猫伸出柔软湿滑的舌头,舔得她手指尖酥酥痒痒。凯琳也吃着面包。
手机嗡嗡震动,拿过来看,贾永航要加她微信好友——从新月路豪宅开放日之后,凯琳把他拉黑了。认识贾永航正在毁了她,当初参加相亲派对就是个愚蠢的错误。她恨得想把自己钉到墙里去。
房东发短信过来催租,再过一会儿贾永航又打电话过来。两三次不接以后,手机最终安静下来。凯琳吃过早饭,决定找个地方修电脑。这台电脑三年新,忽然没法启动了。她记得不远处的小商业区里有一家卖电脑的,去问问,原来是家中国人开的店。染了黄头发的帅哥瞥瞥她的电脑,一副看不起的样子。怎么?你们修不修电脑?帅哥把耳机卸下来,耸耸肩算是答应了。他一面问她问题,一面填表。这人手指细长,拿笔的样子很笨拙,好像一只老鹰的爪子抓住豌豆梗,这使她想起了什么。
帅哥问:电脑里有没有什么重要文件啊?
没有——有吗?凯琳觉得哪里不太对,她走出店门才想起来,有几张照片在电脑硬盘里。是几张医检照片和X光片。
当年警察说,现场没有支持她控诉的有力证据,因此没有正式立案。她告诉警察吴嘉雄手机里的照片,他们说没有找到。医院的体检报告证实了性行为,下体红肿,子宫轻度撕裂,大腿根淤伤,在她外阴部也采集到了吴嘉雄的少量精液。但吴嘉雄辩称他们之间的性行为是两相情愿,虽然激烈却正是她的要求,而且不是头一次。她要跟吴嘉雄同居,并威胁要告诉他女友(那时雅丽才知道他原来有女友),他暴怒不睬,她才疯狂陷害他。
当年她把这份报告和照片也传给了天勇。她就是想告诉他,她没有对不起他。那时他们已经分手,天勇没有回复过一句话,也许压根就没有看那份报告。徐小豆说她这么做是神经病,从那以后她们也断了联系。
她回转身进了小店,说有个文件夹叫昨天,非常重要,请务必恢复。 帅哥完全理解,宽容大度地笑着,露出嘴角的酒窝。她想他不会以为是裸照吧,不由得不好意思起来。随口问他修完了可不可以送。只是一问,没想到他说可以。住得不远可以给你送回去。
收费吗?
帅哥毫不在意说:“我下班回家给你带过去。”一副中国男人的豪爽。
凯琳有点感动,俩个人聊起来,竟然是四川老乡。凯琳是广安人,帅哥是眉山人。帅哥要了她的微信,说电脑修完了联络你。他的微信名叫“孙启东”,一个中规中矩的名字。
从小店出来她开车去购物中心,圣诞节近了,大大小小的店都在打折。凯琳跑得腿酸了,一直到店面打烊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家,拎回三个大袋子,有银灰色特价小毛衣、 牛仔裤、两双靴子:一双棉布UGG, 一双长到膝盖的黑皮靴。兰蔻套装,新出的奥莱雅特长睫毛膏,口红。
打开房间门的一瞬间,黑暗里有某种让她心惊肉跳的东西,开了灯渐渐平复下来。小猫去哪里了?把新买的猫食倒些在它的碗里,不一会它蹑手蹑脚走过来,那样轻轻地、无声地靠近她,使她觉得既安慰又恐怖。
她把小毛衣穿上身试了几遍——哪里不好看。靴子也试了好几遍,配搭几套牛仔裤和裙装,试到后来累得不想照镜子了,懒得洗漱直接上床。被子里很冷,把暖气气温调高,还是睡不着。她躺着躺着就觉得,受不住了。
那一年的雅丽,隔着她多么远了。远的……远的她几乎不怜悯她了。她已经接受了命运,她还要活下去……身上带着被撕裂的、最终沉寂的痛——当年痛彻骨髓,此刻伤口见了盐、迎了风,复又疼痛起来。痛得她想杀掉那个人,或是看不见的谁。
在派出所告诉她无法立案之后,她要求和吴嘉雄当面对质,警察说没有这个必要。按照一个女民警的说法,这种事说不清楚, 为啥他偏强奸你?那么多女的想凑都凑不上去,他还缺个打炮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用眼神上下奚落她,意思是她长得不怎么样。
后来凯琳发给姓吴的一封电邮,诅咒他早死,遭天打五雷轰,断子绝孙。她收到警察的电邮,警告她不能威胁吴嘉雄,否则会有法律后果。
法律后果? 她读着那封电邮,在小屋里疯狂尖叫。
孙启东给凯琳送电脑的傍晚,她刚刚洗过澡,在洗脸池里手搓胸罩。打开门的时候手里湿淋淋的,头发也是半干。他看着惊讶的她说发过微信了。哦,我在洗澡没看呢。——那个,这么快就修好了啊。她说。
没大问题。换了显卡。
她把他带进房间,有冒险的感觉。“你们的服务超好,以国内为标准啊。就是修的时间长了点。”她说。
“揽点回头客。姐有朋友介绍介绍吧。”
凯琳没告诉他她没有朋友。“这小区中国人多不多,都做中国人的生意行吗?”她替他操心。他像个白人那样耸耸肩。
“店是你自己的?”她又问。
“算是吧,和亲戚合伙。”孙启东环顾她的房间,说想起一个人。
谁啊,她问着的时候写了支票。他告辞出门又回来了,说她忘了签字。
她失声笑了起来,怎么回事,竟然忘了签名?为了掩饰尴尬她哈哈大笑起来,脸都红了。把支票递过去的时候她碰到对方的手,一种凉冰冰粗糙的感觉。
然后她问他住在哪里。
就在两个街区外,不远……你是不是早上老跑步,穿着红卫衣?
没有,我不跑步。
他还是兴致勃勃地:姐,我觉得你像一个人。
谁?
王祖贤呐,没人说过,没人告诉你你像王祖贤?
凯琳笑开了花,一面吃惊他还知道这种老牌美女。她过去听过不少奉承话,还有人说她像日本的松隆子。真的吗,真的吗?这些她都拿去问天勇,喜欢看他又激动又嫉妒的样儿。
屋子里暖气开得足,越发热起来。凯琳一面说一面舔着嘴唇,孙启东在等待着,她以为他会做什么,可他只是等待着。谁让她是比较老的那个人呢?这个年轻健壮的男人上臂匀称,有一种雕塑般的浑厚。她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地咽唾沫,是因为紧张。
先是他挥着手停在她座位前,她没有挪动,他说话间又凑近了一些。她还是没有动。不知怎么他挥着的那只手就放在她的衬衣上了。一双粗糙的手,隔着衬衣都能感觉到,还有那些细长的手指。
她决定这一次放弃理智。她们说过,她太苦是因为太认真了,她需要放松,别把一切太当回事儿。她早该承认她们说得很对。她喜欢孙启东年轻的味道,短袖下蓬起的肌肉,笑起来突然出现的酒窝。
她抚摸着他右手的檀香串问:你还信佛?
他说是。
你发的帖子,是真的吗?
哪个,你说哪个?
堕胎的婴灵四处流浪,会报复父母,必须作法事超度。
那当然。要超度,让他们轮回。
怎么,怎么超度?
附近的庙里,有和尚做。金佛寺去过没,就在温哥华。
要花多少钱?……还有,报复父母是怎么回事?
……
说这些人,就是那些人会倒霉,很倒霉,丢财,生病,生不出娃?她追问。
法师说的,应该没错吧。
很久以前的事也还会受影响吗?她又问。
这种事,只要有一次,都是孽障。
早知道……早知道什么呢?她能改变什么……毕业后的第二个夏天,如果她没吃堕胎药,是不是就没有后来的报应了?那会儿她没工作,突来的生命使她惊慌失措。天勇正好被派去非洲马里,他家里对她是不闻不问的。她瞒着天勇……后来她才想到,当时是个奉子成婚的好时机。可她那么傻。
她相信了,是命运要把她变成一朵残花。
她打开电脑查看旧文件。文件夹昨天还在,那些图片和报告还在。还有很多旧照片。在川大的林荫小路上,有成片的玉兰树。树下总有结伴而走的两个人,雅丽和天勇,他们去打饭,他们去看小电影,他们去上自习……路上的男生在看她。那个时候雅丽扎着两个辫子,花影下,黑发辫泛出华丽的光泽。天勇给她拍了很多照片,说她的眼睛像最深的湖水。“有毒!”他哈哈大笑着,非常得意。
她羡慕高个女孩,天勇说:“你就是我梦中情人呐。个高的像长颈鹿,傻气!”
后来冯天勇找过她的。事故之后她在公司待不下去了,整个夏天四处奔波递简历,午饭顾不上吃一口,回到公寓楼下像饥荒中的老妇。天色正完全暗下来。他叫住她的时候她没反应过来。面对模糊夜色中的高大身影,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她知道那是谁了,居然感到好笑。
笑谁呢。
他们进了她新租的狭窄公寓——比天勇妈家的还旧。她觉得这不算什么,他显然替她难过着。他一把搂过她,她头顶刚刚到达他的肩膀。他抱着她半天不说话。
她觉得他哭了。
她也难过起来。他唔哝着说,去找过她几次她都不在,还说他现在很累、很累。
她享受着久违了的怀抱,惊觉他身上的味道很陌生。“医生说,我子宫受伤了,可能影响生育。”她嗡嗡地说。
天勇的怀抱后退了,他“啊”了一声,握住她的手,不知所措地摇晃起来。
听说他不到半年就结婚了。而她不再能好好入睡,洗澡时头发大片的掉,噩梦追踪着她:一次又一次见血的床单、变形的脸、压下来的黑暗……。最糟的是什么也做不了。
谁想到十年之后,在万里之外的加拿大,她又一次被这些梦追上了……有一次她手上的税单居然浮现出那人的轮廓……
新年头一天她去金佛寺上了香,但她舍不得花钱做法事,还得攒钱买房呢。接下来的农历新年,在温哥华简直是普天同庆,白人老板给她发了红包——她给国内的老妈说了这事,老妈笑了好半天,她没告诉她红包里的是一块钱硬币和一个金钱橘。
孙启东微信邀她去四川同乡会晚餐聚会,她推脱那天有事说不去了。他开玩笑说,在历届聚会上成功男人们都很多,机会多多。凯琳生气了。几天后的晚上孙启东又一次毫无预告地按门铃,她从猫眼看到是他,没有开门。
三
今年的夏季比往年燥热,从六月起大温地区就很少下雨,公园和社区的绿草坪渐渐焦黄起来。天空被熨烫得稀薄,仿佛更高更远,无情地与世界保持着距离。大海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奄奄欲睡,浓烈的蓝色愈发沉重,甚至晦暗。
七月中旬的某天,温哥华当地的中英文报纸爆出中国富豪移民吴嘉雄被杀的消息,就发生在那座没有卖掉的新月路海景豪宅里。嫌疑犯是死者的远方表亲郎军,他和他的妻子、女儿与吴嘉雄一起居住三年有余。当天嫌疑犯与死者起了冲突,可能是财务上的问题,据说一个月前他们在枫叶谷购买一块200亩农地,在所属权上发生了矛盾。嫌疑犯据信用猎枪杀死死者,不久邻居报案。警察到来后碍于嫌犯有武器,并不敢擅入豪宅。对峙了八个小时,到第二天清晨,嫌犯终于走出大宅自首。
据悉郎军早年移民之后穷困潦倒,后来得到吴嘉雄帮助,在吴的农业发展公司工作。一家人的起居费用全部由吴嘉雄负担。而吴嘉雄2010年移民加拿大,在地产及农业方面有大量投资,同时积极参与社区事务,曾捐出大笔款项给本省儿童医院及本地佛教寺庙。
媒体还透露,吴嘉雄在本地有一个儿子,可能是非婚生。
凯琳百思不得其解,那人为什么放弃了国内如日中天的事业,移民来到加拿大?她首先想到他犯事了,最有可能是卷款而逃的经济犯。他如此低调不证明着心里有鬼吗?凯琳查了红通犯名单,显然他还没到那个级别。
当年因为强暴案离开公司的时候身心破碎,谁都没有再联络,现在要想知道吴嘉雄后来出了什么问题,一下子也查不到。但凯琳相信,这里一定有鬼。那个恶魔,必然是为了掩盖什么罪行才来到温哥华。在这里他只好买农地,这种投资可是没出路的中国土豪才做的。
“凶宅啊!凶宅!”贾永航兴奋得唠叨不停。从风水的角度讲,那家新月路豪宅虽然漂亮,可是方位不顺,而且门牌号有个“4”,怪不得去年卖不出去!
在凶案之后她跟贾永航重新加了微信好友,那之前他老是发短信过来,说些养猫的小窍门什么的。她终于心软了。后来他想来她家里看小猫,她没答应。但贾永航不知怎么弄到了她的生日,她下班以后就在公司外面等她。说订好了餐馆,要给她庆祝。一家新开的川菜馆,门庭若市,热气腾腾。吃着担担面和塘坝鸡的时候,贾永航一个劲儿用餐巾纸擦脸,“咋整的,今年夏天这么热。”他还说考过了地产经纪执照,马上要独立开业,一年赚个三十万没问题。他再次提出要去看看小猫,说很想念它。
小猫正在食盆里吃饭,细弱的脖颈一耸一耸。贾永航把红酒放在餐桌上,像模像样地跟小猫说话。在小猫还没吃完的时候,他一把拎起它的后脖梗,要把它称一称。小猫呲牙咧嘴很不开心,嘴里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凯琳喝止他,他嬉皮笑脸地说:“太瘦!才长了五磅,你喂得不好!”
凯琳把小猫抱起来,脸颊蹭着它的背,小猫细弱的绒毛磨得她鼻子痒痒的。
“爱猫的都是善心人。”贾永航说,“有这么个说法。爱猫的都是心善的。”他坐下来,点起一支烟。
凯琳给小猫倒了水。也坐下来,从茶几下面拿出自己的烟来吸。
“对了,你知道吧。郎军!杀了吴嘉雄那家伙,就是斯嘉丽她爹。你没见过他,我可见过。白眼狼啊!吴嘉雄给他工作,养他一家,他住人家豪宅,好吃好喝,好车开。真够忘恩负义的。哎,有太多钱也不是什么好事,谁都惦记着。中国人说什么,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这可是养在家里的贼!防不胜防!”
凯琳抱起小猫,侧过脸去,问:“郎军为什么杀人?”
“这我哪儿知道!也不难猜,还不是为了钱!‘加拿大辉煌农业发展公司’,就在堪比街路口,一块大灰牌子那儿,”他见凯琳点头,带着惊讶问:“你知道?”
“不不,我不知道。我咋能知道呢!不都是听你说的吗。”
“就那家公司,反正现在你路过西布莱德路,那个牌子还在呢。说郎军是老总,这网上都查得到……实际上是吴嘉雄的。你不知道吧,吴嘉雄的豪宅都在郎军名下!他们拉拉扯扯的事太多,不光是什么农地。他想杀了吴嘉雄,把房子据为己有,这事可能性很大!”
“九百多万的那套?”
“吴嘉雄2012年买的,写得是郎军的户主。那会儿我都没搞清!……我告诉你,一碰上钱这事儿,全都鬼迷心窍。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这事儿有风险,不过呢,为了避税就顾不上了。总资产太多了,税交那么少,谁信呢?这么个豪宅,加上别的那些房,公司……这么多钱,从国内转过来,未必干净!这些有钱人,有几个干净的,全怕查!”
凯琳稍稍放了心,贾永航却说:“也有这种说法,说吴嘉雄睡了他老婆,还有他闺女,哈哈。斯嘉丽那排场,跟正牌公主似的。这种女人,窝边草,到嘴的肥肉。” 他把烟灰抖在茶几上,又拉过餐巾纸擦掉。“你没烟灰缸?”他问。
凯琳把垃圾桶踢过去。
春天路遇斯嘉丽之后,凯琳在网上看过“豪门公主”节目视频,作为嘉宾之一,斯嘉丽自称十四岁跟父母从中国移民而来,在伦敦留学两年,喜欢温哥华但认为伦敦更好。节目拍摄了她的香闺,满衣橱的包包和鞋子,卡地亚和梵克雅宝珠宝,三辆座驾,还有海景豪宅:新月路一套,西温两套;温哥华岛附近的一座小岛,她们家自建了码头,另外有一家农业公司,一家地产公司。
“你见过那女的吧?斯嘉丽。” 贾永航说,“上次开放日,新月路那房,她过来过。有印象没?”
她说不记得了,问她现在怎么样?出了这事。
“跟她妈忙着倒腾,把吴嘉雄那点东西整到手呗。趁着人刚死,还不敢紧的。已经有三个女的来报警察,说生了吴嘉雄的娃,要分财产,有国内的,有温哥华的,还有英国的。这小子,生前风流快活,结果死无全尸,哈。……也说不定是骗钱的,现在这世道!”
“没那么容易吧,财产警察都监管了。”
“没错没错!大的是弄不动了,弄点小的,谁知道?家里的什么古董,首饰。”
“这人哪儿来那么多钱,在国内有问题吧?”
贾永航鼻子里喷出烟雾,倒不说话了。
凯琳想了想,又问:“她是不是要出庭作证?”
“她能说啥啊,那张嘴除了吹。”他扭过头斜眼一笑,“你还挺惦记她。”
“没呀,——不是说她挺漂亮的吗。”
“现在可没公主相了,灰头土脸的。前两天跟老张过去,正好碰见。以前那个风光啊……这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过,这种女人我见多了,特能闹腾,过二年还不知什么样……别说他们啦,说多了晦气。”他熄了烟,扔进垃圾桶里。拿过酒瓶:“红酒,喝点呗?”
凯琳看都没看,说:“我不喝。你要喝自己喝,待会儿记得把瓶子拿回去。”
贾永航坐在沙发上,也不着急去喝酒,翘起二郎腿,他盯着她看了半天,说:“这裙子不错,显身材。那啥,你变苗条了。”凯琳随便应了一声。小猫慢慢走过来,在她腿上舒服地躺卧下来,卷起四肢挠痒痒。“我跟你说,再把头发倒饬倒饬,又年轻好几岁!”
凯琳皱起眉头,贾永航干笑起来,说:“你挺漂亮的,挺漂亮的,我说实在的。我觉得吧,吸烟的女人贼有味道。……哎,猫儿,过来过来。”他嘬着嘴唇叫它。
“它有名字。”
“啥名?让我猜猜:土豆,白胡子……火球……”他嘻嘻哈哈笑着。
“它叫明天。”
“这啥名?怪怪的。”
凯琳从茶几下层拿出一只蓝色玻璃琉璃小碗,在里面捻灭了烟,转身把小猫抱起来,用脸颊去蹭它的后背。猫儿轻轻挣脱了,拱起身体,跳下椅子,慢步走到厨房里去。贾永航坐到凯琳身旁,想要拍她的腿,犹豫一下,双手放在凯琳肩膀上。“凯琳……我挺喜欢你的。”他像喝醉了酒似的直盯盯看着她。“真的。”
凯琳尽量不难看地甩开他的手,说她要走了。
……
“我想搬走。”
“去哪儿?搬哪儿?”
“多伦多,下个礼拜有个面试,如果成了,我就过去了。”
“什么公司……咋啦,出啥事了?”贾永航如同失去了圣诞节礼物的男孩。
“就想换个地方。”
贾永航急赤白脸地说:“干嘛,你这是咋回事呢?待得好好的。温哥华多好,你工作也挺好的。我给你说,多伦多太冷了。我去过,你不知道……”
“那边房价还便宜点。”凯琳轻笑。
贾永航愣了一小会儿,脖子挺起来,终于发怒了:“我看,你就是看不上我吧!这也太怪了,我到底把你怎么样了?”
凯琳稍稍离开他远些,又不敢表示得太明显,怕激怒他。她努力说:“这跟你没关系,是我想换个地方。——我这人就这样,在一个地方住久了就烦。真不是你的事,真的真的。”
贾永航点点头。但他还是生气了:“我他妈算什么!”
“跟你真的没关系。”
“没关系?!他妈的,你耍我呢吧——”
“真不是为了你,你误会了。真的……”
贾永航烦恼地挥挥手,瞪大了双眼:“滚吧,什么玩意儿!”
凯琳退后站到门边,说:“那你,你还是先走吧。”
“站得那么远,怕我吃了你?!”贾永航闪出凶相。
凯琳打开门,人已经站在过道里了。
贾永航走出房间,一面摇着头,无限感慨,“我就是天大的傻瓜!你到底想什么呢?”走过来的小猫绊住他的脚,他低头看看猫说:“把猫还我。”
“猫算我跟你买的,我付钱好吧,多少钱你说。”
“少说也要五百。”贾永航忽然回身抓着她的手,说:“别傻啦!想开点,那么有钱的都死了。过一天乐呵一天吧,你跟谁较劲呢,你有意思吗,啊?”说着一把抱住她,隔着薄薄的裙子她感到了他肉体的愤怒还闻到讨厌的体味。她挣扎不得,不敢喊,怕邻居听到。
等贾永航在走廊里拐了弯。脚步声上了电梯,嘴里还骂着什么。
你不用给我钱了,他在微信里说。我那是气话,我也喜欢那小猫。
她没回复。
你知道猫从哪儿来的?斯嘉丽的。她家母猫生了一窝崽,她嫌烦,让老张处理,我赶紧要了一只。不然波米拉猫,你不花钱能拿到?
我还给你。她回复。
不是这意思,跟凶宅没关系。他语无伦次起来:不是那回事,我告诉你,这猫是个幸运猫。它知道好歹,运气好,离开那家人。这猫会给你带来好运。你喜欢就留着吧。真的。
能不走吗?后面是个求告的笑脸。
那还是春天早些时候,开遍温城的樱花和玉兰让凯琳想起成都的玉兰树。她照了各种各样的粉色、青白的花朵;满面笑容地在巨大的玉兰树旁自拍一张,看看觉得不好,又来了一张严肃的。她不发朋友圈。微信上那些朋友,不管他们晒得多么讨厌,她一直沉默以待。
但春天带来的可不止是温暖的享受,还有要命的花粉过敏。据说国人来这儿四五年以后都得这种毛病,一到春天花飞草长的季节,鼻塞流鼻涕头疼,一齐都来了,就像感冒一般。呆在房间里还好些,一到草地公园就加重。往年凯琳都好好的,今年半个脸都肿起来了,看样子是扛不过去了。
她从公司请了假,去最近的诊所大楼看病。医生开了处方,告诉她楼下的超市里有药房。还给她开了假条,两天内不用上班了。凯琳手里攥着处方,走进电梯的时候还在打喷嚏,电梯门关上以后,喷嚏打得更厉害了,简直停不下来。过了一小会儿她才发现电梯方向坐错了,本来是要下楼的,却一层层升上去:七、八、九……
忽然有人拍她,回头是一张年轻瘦长的脸,灰棕色浓密直至腰部的长发和鲜艳的红唇。她惊了一跳,这人在哪里见过,体内的某个警钟敲响,她忽然紧张得不敢呼吸了。女人见她不明白,冷冷地努嘴看地面。原来她把车钥匙掉在电梯地板上,刚才一点都没意识到。她说“谢谢”,弯腰刚拾起钥匙,就到了十五楼。
叮咚电梯门打开了,凯琳侧过身去,让其它人先出去。体内警钟仍旧嗡嗡响着,她感到嗓子也痛起来。浓密头发的女人甩着紫红披肩,踩着细高跟靴子蹭着她走出去了。鼻塞的凯琳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水味,有点甜蜜,还很浓烈,甚至有苦味和莫名其妙的辣椒味道。
在电梯门就要关上的那一瞬间,她挤了出去,跟着年轻女人,看着她走进拐角处的私人诊所。凯琳不敢进去,她记住了那诊所的医生铭牌。
回家一查,是一家专做堕胎的诊所。
金佛寺求来的手串还躺在抽屉里,凯琳想起那个时候,还在中国的那时候,一年多她都找不到工作——雇人的公司给她的旧雇主打电话之后,就音信全无了。明摆着,他们在背后毁她。包括顶头上司鲍总,以前她说过要认她干闺女……女人在这些事上,往往很残忍。雅丽吃了两年的抗抑郁药。那时她告诉自己,我还要活下去,我得做点什么。
她找了移民公司,开始办理加拿大移民。
她似乎逃离了,又似乎明白了:对某些人来说,一旦出现一个错误就永世难逃。它们像是迅速生长的藤,紧紧跟着她的奔跑。跑出了国,来到加拿大。她跑不过它,要跌倒了,被它穿过地球攻击致死。
她已经得到她的报应了,这女人和姓吴的,也该得些报应吧。
在春天樱花和玉兰刚刚谢落之后,她带着一封信去了邮局,收信人是西布莱德路5330号“加拿大辉煌农业发展公司”郎军。信里面只有几个字,印在白色打印纸上。
(完)
作者简介
山眼,本名刘昘;作家、电力项目工程师。祖籍陕西西安,现居加拿大温哥华,获加拿大应用科学硕士学位。
作品逾百万字,广泛发表于中国与北美文学期刊杂志,如《长江文艺》、《莽原》、《香港文学》、《世界日报》、《侨报》、《海外校园》、《举目》等。
长篇小说《他乡》2013年于美国《国际日报》连载。中篇小说《维纳斯的春天 》获2013年台湾道声出版社百年征文优等奖;短篇小说《锁》2014年获北美汉新文学奖。短篇小说《V城市的一天》获北美《海外校园》征文奖。中篇小说《逃无可逃》入选《2020 海外华语小说年展》。
山眼中短篇小说集《青春作伴》2019年由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非虚构长篇《行医者》2020年由美国灵性文艺出版社出版。三十八万字长篇小说《重逢 1900》2020年获杜克雅歌文艺奖,2021年由美国灵性文艺出版社出版。